當顧璨哭著說完那句話後,婦人腦袋低垂,渾身顫抖,不知道是傷心,還是憤怒。
陳平安輕輕放下筷子,輕輕喊了一聲,“顧璨。”
顧璨立即擦掉眼淚,大聲道:“在!”
陳平安緩緩道:“我會打你,會罵你,會跟你講那些我琢磨出來的道理,那些讓你覺得一點都不對的道理。但是我不會不管你,不會就這麽丟下你。”
陳平安始終沒有轉頭,嗓音不重,但是語氣透著一股堅定,既像是對顧璨說的,更像是對自己說的,“如果哪天我走了,一定是我心裏的那個坎,邁過去了。如果邁不過去,我就在這裏,在青峽島和書簡湖待著。”
顧璨破涕為笑,“好的!說話算數,陳平安你從來沒有騙過我!”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今天可能要破例了。”
顧璨一下子心提到嗓子眼,剛剛略微鬆懈下去的身體,再度緊繃,心弦更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之前在來的路上,說在飯桌上,我隻聽你講,我不會再說了。但是我吃過這碗飯,覺得又有了些氣力,所以打算再說說,還是老規矩,我說,你聽,之後你如果你想說,那就輪到我聽。不管是誰在說的時候,聽的人,講與聽的人,都不要急。”
顧璨笑容燦爛,撓撓頭問道:“陳平安,那我能回桌子嗎?我可還沒吃飯呢。”
陳平安點點頭,“多吃點,你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顧璨抹了把臉,走到原先位置,隻是挪了挪椅子,挪到距離陳平安更近的地方,生怕陳平安反悔,說話不算話,轉頭就要離開這座屋子和青峽島,到時候他好更快攔著陳平安。
然後顧璨自己跑去盛了一碗米飯,坐下後開始低頭扒飯,從小到大,他就喜歡學陳平安,吃飯是這樣,雙手籠袖也是這樣,那會兒,到了天寒地凍的大冬天,一大一小兩個都沒什麽朋友的窮光蛋,就喜歡雙手籠袖取暖,尤其是每次堆完雪人後,兩個人一起籠袖後,一起打哆嗦,然後哈哈大笑,相互嘲笑。若說罵人的功夫,損人的本事,那會兒掛著兩條鼻涕的顧璨,就已經比陳平安強多了,所以往往是陳平安給顧璨說得無話可說。
陳平安看了眼顧璨,然後轉頭,對婦人說道:“嬸嬸,如果今天再有一個孩子,在門外徘徊不去,你還會開門,給他一碗飯嗎?還會故意跟他講,這碗飯不是白給的,是要用賣草藥的錢來償還的?”
婦人小心翼翼斟酌醞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我覺得不太會了。”
“當然,我不是覺得嬸嬸就錯了,哪怕拋開書簡湖這個環境不說,哪怕嬸嬸當年那次,不這麽做,我都不覺得嬸嬸是做錯了。”
“所以當年那碗飯,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還有讓我陳平安稍稍心安一些,覺得我不是我娘親嘴裏一定不要去做的那個乞丐,而是先欠了嬸嬸的錢,吃過了飯,我肯定能還上。”
婦人轉過頭,抹了抹眼角。
陳平安心平氣和問道:“可是嬸嬸,那你有沒有想過,沒有那碗飯,我就永遠不會把那條泥鰍送給你兒子,你可能現在還是在泥瓶巷,過著你覺得很貧苦很難熬的日子。所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們還是要信一信的。也不能今天過著安穩日子的時候,隻相信善有善報,忘了惡有惡報。”
“我今天這麽講,你覺得對嗎?”
婦人仍是默默垂淚,不說是與不是。
她害怕今天自己不管說了什麽,對於兒子顧璨的未來來說,都會變得不好。
所以她寧肯一個字都不多說。
陳平安懂這個,所以哪怕當年顧璨說了婦人在那條小泥鰍一事上的選擇,陳平安依舊沒有半點怨恨。
應該感恩的,就感恩一輩子。
後邊發生了什麽,對也好錯也好,都覆蓋不了最早的恩情,就像家鄉下了一場大雪,泥瓶巷的泥路上積雪再厚,可春暖花開後,還是那條泥瓶巷家家戶戶門口那條熟悉的道路。
唯一的不同,就是陳平安走了很遠的道路,學會了不以自己的道理,去強求別人。
所以他今天先前在飯桌上,願意仔細聽完顧璨所有的道理,小鼻涕蟲如今所有的內心想法。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嬸嬸你放心,我不會強行要顧璨學我,不用這樣,我也沒這個本事,我就是想要試試看,能不能做點什麽,做點我和顧璨在如今都覺得‘沒錯’的事情。我留在這裏,不耽誤顧璨保護你,更不會要你們放棄現在來之不易的富貴。”
陳平安問道:“可以嗎?”
婦人神色猶豫不決,最後仍是艱難點頭。
陳平安就那麽坐著,沒有去拿桌上的那壺烏啼酒,也沒有摘下腰間的養劍葫,輕聲說道:“告訴嬸嬸和顧璨一個好消息,顧叔叔雖然死了,可其實……不算真死了,他還在世,因為成為了陰物,但是這終究是好事情。我這趟來書簡湖,就是他冒著很大的風險,告訴我,你們在這裏,不是什麽‘萬事無憂’。所以我來了。我不希望有一天,顧璨的所作所為,讓你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團團圓圓的機會,哪天就突然沒了。我爹娘都曾經說過,顧叔叔當初是我們附近幾條巷子,最配得上嬸嬸的那個男人。我希望顧叔叔那麽一個當年泥瓶巷的好人,能夠寫一手漂亮春聯的人,一點都不像個莊稼漢子、更像讀書人的男人,也傷心。”
婦人捂住嘴巴,眼淚一下子就決堤了。
這一次,是最真心真意的,最無關對錯的。
陳平安緩緩道:“嬸嬸,顧璨,加上我,我們三個,都是吃過別人不講道理的大苦頭的,我們都不是那些一下生下來就衣食無憂的人,我們不是那些隻要想、就可以知書達理的人家。嬸嬸跟我,都會有過這輩子差點就活不下去的時候,嬸嬸肯定隻是為了顧璨,才活著,我是為了給爹娘爭口氣,才活著,我們都是咬著牙齒才熬過來的。所以我們更知道不容易三個字叫什麽,是什麽,話說回來,在這一點上,顧璨,年紀最小,在離開泥瓶巷後,卻又要比我們兩個更不容易,因為他才這個歲數,就已經比我,比他娘親,還要活得更不容易。因為我和嬸嬸再窮,日子再苦,總還不至於像顧璨這樣,每天擔心的,是死。”
“但是這不妨礙我們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問一個‘為什麽’,可沒有人會來跟我說為什麽,所以可能我們想了些之後,明天往往又挨了一巴掌,久了,我們就不會再問為什麽了,因為想這些,根本沒有用。在我們為了活下去的時候,好像多想一點點,都是錯,自己錯,別人錯,世道錯。世道給我一拳,我憑什麽不還世道一腳?每一個這麽過來的人,好像成為當年那個不講理的人,都不太願意聽別人為什麽了,因為也會變得不在乎,總覺得一心軟,就要守不住現在的家當,更對不起以前吃過的苦頭!憑什麽學塾先生偏愛有錢人家的孩子,憑什麽我爹娘要給街坊瞧不起,憑什麽同齡人買得起紙鳶,我就隻能眼巴巴在旁邊瞧著,憑什麽我要在田地裏累死累活,那麽多人在家裏享福,路上碰到了他們,還要被他們正眼都不瞧一下?憑什麽我這麽辛苦掙來的,別人一出生就有了,那個人還不知道珍惜?憑什麽別人家裏的每年中秋節都能團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我也不知道一百年前,一萬年前,是怎麽樣的,我更不知道這個世道到底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我讀了很多書,知道了一些道理,可我知道越多,我就越不敢肯定,自己想出來的道理,是不是就一定對了,就一定能夠讓自己和身邊的人,把日子過得更好。在到了這裏之前,在一個小女孩身邊,我覺得是可以把日子過得更好的,可是看到顧璨之後,我覺得可能是我錯了,那個小女孩隻是跟我身邊,才可以活得稍微好一些,並不就一定是因為我教她那些道理,讓她活得更輕鬆,更好。”
“誰不想活下去,好好活著,都想每一個明天,都比今天更好一些?我也想啊,在泥瓶巷的時候想,在去大隋書院的路上,去老龍城,去倒懸山,去桐葉洲,去藕花福地,再去家鄉的路上,都想,一直在想!可天底下沒有最高的道理,總該有最低的對錯是非吧?我們哪怕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很多不得不做的事情,總還是有對有錯吧?”
顧璨停下筷子,陷入深思。
婦人看了看陳平安,再看了看顧璨,“陳平安,我隻是個沒讀過書、不認識字的婦道人家,不懂那麽多,也不想那麽多,更顧不了那麽多,我隻想顧璨好好活著,我們娘倆好好活著,也是因為是這麽過來的,才有今天這個機會,活著等到你陳平安告訴我們娘倆,我丈夫,顧璨他爹,還活著,還有那個一家團圓的機會,陳平安,我這麽說,你能夠理解嗎?不會怪我頭發長見識短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理解,不會怪嬸嬸的。”
婦人看著陳平安的眼睛,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再喝完,“你來找璨兒,不管你說了什麽,璨兒都是很開心的,我要喝一杯,你告訴我們這個消息,我也要喝一杯,都高興。”
婦人又倒了第三杯酒,喝完後,淚眼婆娑道:“見到你陳平安,長高了,長大了,平平安安的,嬸嬸更要喝一杯,就當替你爹娘也感到高興了。”
陳平安去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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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高樓內,崔瀺嘖嘖道:“頭發長見識短?這個泥瓶巷婦人,不是一般厲害了。難怪能夠跟劉誌茂合夥,教出顧璨這麽個家夥來。”
在陳平安跟隨那兩輛馬車入城期間,崔東山一直在裝死,可當陳平安露麵與顧璨相見後,其實崔東山就已經睜開眼睛。
之後一切,與崔瀺一樣,崔東山都看在了眼裏,聽在耳中。
崔瀺微笑道:“陳平安所說,隻是徒勞罷了。哪怕同樣是泥瓶巷出身,起先一樣知道苦頭的滋味。可如今顧璨和陳平安,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不單單是立場不同而已,還有以何種眼光看待這個世界的……最根本脈絡,大不相同。陳平安能夠對顧璨感同身受,那隻是因為陳平安走了更遠的道路,顧璨卻沒有,對於他來說,家鄉泥瓶巷,再到書簡湖,就是整個江湖和天下了。更何況,顧璨秉性如此,喜歡鑽牛角尖,天生容易走極端。別說是陳平安,就算是顧璨的父親顧韜,現在站在陳平安那個位置上,一樣擰不過來顧璨的性情了。好玩的地方,恰好在此,顧璨的極端,讓他對陳平安感情極深,所以才說了出那句‘你就算打死我,我也絕不還手’,這可是這混世魔王的心裏話,多難得?陳平安知道,所以他才會更加痛苦。陳平安甚至親耳聽說過當年那個將死之人的劉羨陽,臨死之前,劉羨陽沒有任何怪陳平安的念頭,反而隻是對他說了一句,‘陳平安,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所以現在的陳平安就更痛苦了。”
“人性便是如此,井底之蛙,也會鼓腹鳴不平,一個越是離開了井底的人,對下邊的人,說任何道理,對於還留在井底的人來說,都是空談。因為內心深處,會不斷告訴自己,你那些道理,是陽春白雪,不是泥濘裏打滾的人應該聽的,聽了,真聽進去了,就是找死。不過陳平安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
“所以去往顧璨府邸的那一路所講,與吃完那碗飯後飯桌上所講,已經是天壤之別。隻可惜顧璨當初在泥瓶巷,年紀還是太小,既沒有真真切切看到陳平安如他這般大歲數的境遇,更沒有親眼看到陳平安這一路遠遊,所遭受的苦難和煎熬。顧璨眼中看到的,是陳平安背了一把劍,給了小泥鰍一枚玉佩,是懂了那麽多道理之後的陳平安,至於為何陳平安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他不懂,這個孩子也未必願意真的去弄懂。反觀陳平安,他願意去多想一想,再多想一想,所以就隻能夠讓一團亂麻越來越亂。假若兩個人顛倒過來,位置對調,陳平安是以顧璨的性格,走了很遠,留在青峽島的顧璨是陳平安的性格,然後苟活了下來,今天都不是這麽個死局。不過如此一來,我們根本就不會坐在這裏。”
崔瀺對崔東山說道:“其實你的先生,已經做得相當不錯了。”
崔東山板著臉,“你這雙老狗眼裏頭,如今還能看到美好的東西?”
崔瀺不以為意,微笑道:“這趟登上青峽島,陳平安做得最漂亮的地方,在於兩個說法,四個字,是你這個小兔崽子與我說過的,正是人情二字之上的出劍……切斷與圈定。”
“樓船上,先將陳平安和顧璨他們兩人僅剩的共同點,拿出來,擺在兩個人眼前放著。不然在樓船上,陳平安就已經輸掉,你我就可以離開這座池水城了。那就是先試探那名刺客,既是為了盡量更多了解書簡湖的人心,更是為了最後再告訴顧璨,那名刺客,在哪裏都該殺,並且他陳平安願意聽一聽顧璨自己的道理。一旦陳平安將自己的道理拔得太高,刻意將自己放在道德最高處,試圖以此感化顧璨,那麽顧璨可能會直接覺得陳平安都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陳平安,萬事休矣。”
“下船後,將那塊文廟陪祀聖人的玉佩,放在身為元嬰修士、眼界足夠高的劉誌茂眼前,讓這位截江真君不敢出來攪局。”
“到了餐桌上,吃過飯,再將身為顧璨之母的婦人摘出來,不讓她太過幹涉自己、影響顧璨。”
“不然,這就是一團漿糊,加入他陳平安後,隻會更亂。”
崔東山冷笑道:“就算是這樣,有用嗎?不還是個死局?”
崔瀺點頭道:“可是陳平安隻要過不去心裏的坎,接下來做什麽,都是新的心結,哪怕顧璨願意低頭認錯,又如何?畢竟又那麽多枉死的無辜之人,就會像陰魂不散的孤魂野鬼,一直在陳平安心扉外邊,使勁敲門,大聲喊冤,日日夜夜,責問陳平安的……良知。第一難,難在顧璨願不願意認錯。第二難,難在陳平安如何一個個捋清楚書上讀來的、別人嘴裏聽來的、自己琢磨出來的那麽多道理,找出自己道理中的那個立身之本,第三難,難在知道了之後,會不會發現其實是自己錯了,到底能否堅守本心。第四難,難在陳平安如何去做。最難在三四。第三難,他陳平安就注定過不去。”
崔東山直接詢問陳平安的最後一個心關,“第四難?”
崔瀺看似故弄玄虛道:“難在有無數難。”
崔東山報以冷笑。
崔瀺不以為意,“如果陳平安真有那本事,置身於第四難當中的話,這一難,當我們看完之後,就會明明白白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為什麽世上會有那麽多蠢人和壞人了,以及為什麽其實所有人都知道那麽多道理,為何還是過得比狗還不如。然後就變成了一個個朱鹿,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杜懋。為什麽我們都不會是齊靜春,阿良。不過很可惜,陳平安走不到這一步,因為走到這一步,陳平安就已經輸了。到時候你有興趣的話,可以留在這裏,慢慢觀看你那個變得形銷骨立、心神憔悴的先生,至於我,肯定早就離開了。”
崔東山哦了一聲,“你離開這裏,是急著去投胎嗎?”
崔瀺哈哈大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崔東山,“你得學學你家先生,要學會心平氣和,學會製怒,才能克己。”
崔瀺重新望向地上的那幅畫卷,“我覺得顧璨依舊是連錯都不會認,你覺得呢?”
崔東山重新閉上眼睛,不是什麽裝死,而是有些像是等死。
崔瀺則自言自語道:“都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有些是人不在,酒席還擺在那裏,隻等一個一個人重新落座,可青峽島這張桌子,是哪怕人都還在,其實筵席早已經散了,各說各的話,各喝各的酒,算什麽團圓的筵席?不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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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給顧璨領著去了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不是獨門獨院。
就在顧璨幾處偶爾會住上一住的一間屋子隔壁。
陳平安讓顧璨去陪娘親多聊聊。
顧璨關上門後,想了想,沒有去找娘親,而是一個人去散心,很快身後跟著那條小泥鰍。
它以心湖聲音告訴顧璨:“劉誌茂見著了那塊玉牌後,一開始不相信,後來確認真假後,好像嚇傻了。”
顧璨在心湖笑著回答它:“我就說嘛,陳平安一定會很了不起的,你以前還不信,咋樣?現在信了吧。”
它輕輕歎息。
顧璨很想現在就去一拍掌拍死,那個已經被關押在水牢的金丹婦人。
但與陳平安聊完之後,知道自己拍死了那個朱熒王朝的刺客,毫無意義,於事無補。
陳平安生氣的地方,不在她們這些刺客身上。
不是那些敵對的修士身上,而在那些死在小泥鰍嘴中的開襟小娘、各個島嶼上被牽連被相當於“誅九族”的螻蟻身上。
在一個個像是當年的泥瓶巷鼻涕蟲、龍窯學徒身上。
顧璨突然問道:“我有些話,想跟陳平安說說看,可我現在去找他,合適嗎?”
以少女姿容現身的它直撓頭,這是顧璨跟陳平安學的,它則是跟顧璨學的。
顧璨笑道:“傻裏傻氣的。”
它趕緊收回手,赧顏而笑。
顧璨大手一揮,“走,他是陳平安唉,有什麽不能講的!”
顧璨環顧四周,總覺得麵目可憎的青峽島,在那個人到來後,變得嫵媚可愛了起來。
如果哪天陳平安不生氣了,還願意留在他的新家裏,那麽這裏肯定就是天底下最風光秀美的地方了!
回到了那間屋子外邊,不等顧璨敲門,陳平安就已經說道:“進來吧。”
顧璨發現陳平安站在書房門口,書案上,擺了筆紙,一把刻刀和一堆竹簡。
陳平安好像是想要寫點什麽?
在顧璨返回之前。
陳平安在自省,在嚐試著真正設身處地,站在顧璨的位置和角度,去看待這座書簡湖。
陳平安試圖回到最開始的那個節點。
從講一個最小的道理開始。
這是順序學說的第一步,分先後。
陳平安知道“自說自話”,行不通。
兩個人坐在客廳的桌子上,四周架子,擺滿了琳琅滿目的珍寶古玩。
那些,都是顧璨為陳平安精心挑選和準備的。
按照顧璨最早的想法,這裏本該站滿了一位位開襟小娘,然後對陳平安來一句,“怎麽樣,當年我就說了,總有一天,我會幫你挑選十七八個跟稚圭那個臭娘們一樣水靈好看的姑娘,現在我做到了!”
隻是現在顧璨當然不敢了。
顧璨坐下後,開門見山道:“陳平安,我大致知道你為什麽生氣了。隻是當時我娘親在場,我不好直接說這些,怕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而且哪怕你會更加生氣,我還是覺得那些讓你生氣的事情,我沒有做錯。”
陳平安輕聲道:“都沒有關係,這次我們不要一個人一口氣說完,我慢慢講,你可以慢慢回答。”
顧璨點頭。
陳平安突然說道:“顧璨,你會不會覺得很失望?”
顧璨搖頭道:“我不愛聽任何人跟我講道理,誰敢在我麵前嘮叨這些,以往我要麽打他,要麽打死他,後者多一些。反正這些,你早晚都會知道,而且你自己說的,不管怎麽樣,都要我說實話,心裏話,你可不能因為這個生我的氣。”
陳平安點點頭,問道:“第一,當年那名應該死的供奉和你大師兄,他們府邸上的修士、仆役和婢女。小泥鰍已經殺了那麽多人,離開的時候,仍是全部殺了,這些人,不提我是怎麽想的,你自己說,殺不殺,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顧璨果真實話實說,“沒那麽重要,但是殺了,會更好。所以我就沒攔著小泥鰍。在這座書簡湖,這就是最正確的法子。要殺人,要報仇,就要殺得敵人寸草不生,一座島嶼都給鏟平了,不然後患無窮,在書簡湖,真有很多當時的漏網之魚,幾十年或是幾百年後,突然就冒出頭,反過來殺了當年那個人的全家,雞犬不留,這很正常。我已經做好了哪天被人莫名其妙殺死的準備,到了那個時候,我顧璨根本不會跪地求饒,更不會問那些人到底是誰,為什麽要殺我。所以我今年已經開始去準備如何安置好我娘親的後路,想了很多,但是暫時都不覺得是什麽萬全之策,所以我還在想。反正天底下我在乎的人,就我娘親,你陳平安,當然,如今還要加上我那個已經是陰物鬼魅的爹,雖然我對他沒有任何記憶。隻要知道你們三個,不會因為我而出事情後,我就算哪天死了,死了也就死了,絕不後悔!”
陳平安認真聽顧璨講完,沒有說對或是錯,隻是繼續問道:“那麽接下來,當你可以在青峽島自保的時候,為什麽要故意放掉一個刺客,故意讓他們繼續來殺你?”
顧璨說道:“這也是震懾壞人的方法啊,就是要殺得他們心肝顫了,嚇破膽,才會絕了所有潛在敵人的小苗頭和壞念頭。除了小泥鰍的打架之外,我顧璨也要表現出比他們更壞、更聰明,才行!不然他們就會蠢蠢欲動,覺得有機可乘,這可不是我瞎說的,陳平安你自己也看到了,我都這麽做了,小泥鰍也夠凶狠了吧?可直到今天,還是有朱熒王朝的刺客不死心,還要來殺我,對吧?今天是八境劍修,下一次肯定就是九境劍修了。”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一條線,自言自語道:“按照你的這條來龍去脈,我現在有些懂你的想法了,嗯,這是你顧璨的道理,並且在書簡湖講得通,雖然在我這裏,不通,但是天底下不是所有道路,都給我陳平安占了的,更不是我的道理,就適合所有人所有地方的,所以我還是不判斷我們兩個誰對誰錯。那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如果在不會傷害你和嬸嬸的前提下……算了,按照你和書簡湖的這條脈絡,行不通的。”
顧璨一頭霧水,陳平安這都沒講完想法,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否定了?
天底下有這麽跟人講道理的嗎?
與人吵架,或是換種好聽的說法,與人講道理,難道不就是為了讓處處占理、寸土不讓,用嘴巴說死對方嗎?這就跟打架就要一口氣打死對方一樣的嘛。
然後顧璨忍不住笑了起來,隻是很快使勁讓自己繃住。這會兒要是敢笑出聲,他怕陳平安又一巴掌摔過來,他顧璨還能還手不成?
還不是隻能受著。
再說了,給陳平安打幾巴掌,顧璨半點生氣都沒有。
天底下連娘親都不會打他顧璨。
隻有陳平安會,不是討厭他顧璨,而是真心疼了,真氣壞了,真失望了,才會打他的那種。
顧璨在泥瓶巷那會兒,就知道了。
顧璨為什麽在什麽狗屁的書簡湖十雄傑當中,真正最親近的,反而是那個傻子範彥?
就在於範彥這種真正缺心眼缺根筋的傻子,才能夠說出那種“給娘親輕輕打在身上,我反而有些心疼了”的傻話。
當下,那條小泥鰍臉上也有些笑意。
不管怎麽樣,陳平安都沒有變。
哪怕我顧璨自己已經變了那麽多,陳平安還是那個陳平安。
這會兒陳平安沒有急著說話。
先前在書桌那邊,準備提筆寫字的時候,他就想到了自己曾經對裴錢說過的一件事,是關於三月鯽和三春鳥的事情。陳平安當時給裴錢解釋,那是一個吃飽飯、暖穿衣的人,很珍貴的善心,可是卻不能去與一個快餓死的人,去說這些個慈悲心腸,不占理。人之所以為人,連將死之人都不憐憫,就跳過去,憐憫鳥與蛙,按照文聖老先生教給陳平安的順序學說,這是不對的。
那麽當陳平安將自己說過的這番話,放在了在書簡湖和青峽島,就是如此。
這不是一個行善不行善的事情,這是一個顧璨和他娘親應該如何活下去的事情。
所以陳平安這才驀然開始自省。
對錯分先後。
審大小。
定善惡。
一個步驟都不能隨便跳過,去與顧璨說自己的道理。
若是自己都沒有想明白,沒有想徹底清楚,說什麽,都是錯的,即便是對的,再對的道理,都是一座空中閣樓。
想到了那個自己講給裴錢的道理,就自然而然想到了裴錢的家鄉,藕花福地,想到了藕花福地,就難免想到當年心神不寧的時候,去了狀元巷附近的那座心相寺,見到了寺廟裏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最後想到了那個不愛說佛法的老和尚臨死前,他與自己說的那番話,“萬事莫走極端,與人講道理,最怕‘我要道理全占盡’,最怕一旦與人交惡,便全然不見其善。”
最後便陳平安想起了那位醉酒後的文聖老先生,說“讀過多少書,就敢說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見過多少人,就敢說男人女人‘都是這般德行’?你親眼見過多少太平和苦難,就敢斷言他人的善惡?”
所以在顧璨來之前,陳平安開始提筆寫字,在兩張紙上分別寫了“分先後”、“審大小”。
兩張並排放著,並沒有去拿出第三張紙,寫“定善惡”。
在寫了“分先後”的第一張紙上,陳平安開始寫下一連串名字。
顧璨,嬸嬸,劉誌茂,青峽島首席供奉,大師兄,金丹刺客……最後寫了“陳平安”。
寫完之後,看著那些連名字都沒有的供奉、大師兄、刺客等,陳平安開始陷入沉思。
然後顧璨就來了。
隻好放下筆,起身離開書案。
這會兒顧璨看到陳平安又開始發呆。
顧璨便不吵他,趴在桌上,小泥鰍猶豫了一下,也壯著膽子趴在顧璨身邊。
兩顆腦袋,都看著那個眉頭緊皺的陳平安。
其實這條小泥鰍,很好奇這個本該成為自己主人的陳平安。
在顧璨內心最深處,竟然會存著那麽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若是哪天顧璨自己的本事足夠高了,那就將它還給陳平安。
要知道哪怕是呂采桑這樣被顧璨認可的朋友,撐死了就是哪天呂采桑給人打殺,他顧璨幫著報仇就算很講朋友義氣了。
顧璨趴在那兒,問道:“陳平安,當年我娘親那碗飯,不就是一碗飯嗎?你去敲開別人家的門,求著街坊鄰居,也不會真的餓死吧?”
陳平安點點頭,“所以我會更加感激嬸嬸。”
顧璨問道:“就因為那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我娘親隻讓我這輩子不要做兩件事,一件事是乞丐,一件事是去龍窯當窯工。”
顧璨歎了一口氣。
顧璨又問:“現在來看,就算我當時沒有送你那本破拳譜,可能沒有撼山拳,也會有什麽撼水拳,撼城拳吧?”
陳平安還是點頭,不過說道:“可道理不是這麽講的。”
這個世道給予你一份善意,不是這個有一天當世道又給予我惡意之後,哪怕這個惡意遠遠大於善意,我就要全盤否定這個世界。那點善意還在的,記住,抓住,時時記起。
這就是崔東山提起過的脈絡障。每一個對對錯錯,單獨存在,就像道祖觀道的那座蓮花小洞天,小一點說,每一次對錯是非,大一點講,就是每一門諸子百家的學問,就是每一株浮出水麵的蓮花,雖然池塘下邊泥土裏,有著複雜的藕斷絲連,相互盤繞,可若是連上邊那麽明顯的蓮花蓮葉都看不清楚,還怎麽去看水底下的真相。
顧璨笑道:“陳平安,你咋就不會變呢?”
陳平安想了想,“可能是我比你運氣更好,在一些很重要的時刻,都遇到了好的人。”
顧璨使勁搖頭,“可不是這樣的,我也遇到你了啊,當時我那麽小。”
顧璨抽了抽鼻子,“那會兒,我每天還掛著兩條鼻涕呢。”
陳平安皺起了臉,似乎是想要笑一下。
顧璨找了個由頭,拉著小泥鰍走了。
等到房門關上後,不斷遠去的腳步越來越輕微,陳平安的麵容和精氣神便一下子垮了,很久之後,抹了一把臉,原來沒有眼淚。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走回書房,坐在書案前。
又站起身,陳平安將那把劍仙摘下,養劍葫也摘下,都放在書案一邊。
在“審大小”那一張紙上,寫下四行字。
一地鄉俗。
一國律法。
一洲禮儀。
天下道德。
陳平安寫完之後,神色憔悴,便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幫著提神。
然後在一地鄉俗之後,又寫下書簡湖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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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璨回到自己房間,裏邊有三位開襟小娘,一個是池水城範彥送來的,她是石毫國落難的官宦子女,一個是素鱗島上整座師門被青峽島剿滅後,給顧璨強擄過來的,一個是蜀哭島上的外門弟子,她自己要求成為開襟小娘的。
顧璨坐在桌旁,單手托著腮幫,讓三位開襟小娘站成一排,問道:“小爺我要問你一個問題,隻要照實回答,都有重賞,敢騙我,就當是小泥鰍今天的開胃小菜好了。至於照實回答之後,會不會惹惱小爺,嗯,以前難說,今天不會,今天你們隻要說實話,我就開心。”
三位姿色各異卻都頗為嬌豔動人的開襟小娘,戰戰兢兢,不知道這個性情難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麽。
顧璨問道:“你們覺得成為了開襟小娘,是一種好事還是壞事,好,有多好,壞,有多壞?”
那位蜀哭島外門弟子的開襟小娘,立即說道:“回稟少爺,對奴婢來說,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島,不但就奴婢活了下來,而且還不用每天擔驚受怕,少爺不會肆意欺辱、打殺我們,少爺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書簡湖年輕女修,想要成為少爺身邊的丫鬟。”
第二位石毫國世族出身的年輕女子,猶豫了一下,“奴婢覺得不好也不壞,到底是從世族嫡女淪為了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樓當花魁,或是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許多。”
最後一位開襟小娘,是素鱗島島主的嫡傳弟子,冷著臉道:“我恨不得將少爺千刀萬剮!”
顧璨沒有絲毫動怒,問道:“素鱗島怎麽都是要被滅的,膽敢暗中勾結其餘八座大島,試圖圍攻我們青峽島,你們師門是怎麽死的,知道嗎?是蠢死的,九座大島裏邊,就你們素鱗島離著我們青峽島最近,行事還那麽跳。你的那個大師兄,是如何成為了青峽島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個外人做什麽?就因為我和小泥鰍殺的人多了些?可你恨也行,可好歹還是應該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這會兒可就是你大師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漸顯露出來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沒聽說過。”
那位開襟小娘咬牙切齒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顧璨的那對眼珠子當做下酒菜!”
顧璨嘿了一聲,“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順眼的,這會兒倒是覺得你最有意思,有賞,重重有賞,三人當中,就你可以拿雙份賞賜。”
顧璨揮揮手,“都退下吧,自個兒領賞去。”
顧璨輕聲問道:“小泥鰍,你覺得我錯了嗎?”
小泥鰍坐在他身邊,柔聲道:“沒呢,我覺得主人和陳平安都沒有錯,隻是陳平安更……對一些?但是這也不能說主人就錯了嘛。”
顧璨轉頭笑道:“小泥鰍,你以前腦子都不好使唉,今兒咋這麽靈光啦?”
小泥鰍突然有些沒精打采,“主人,對不起啊。”
顧璨哈哈大笑,“對不起個啥,你怕陳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陳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都沒覺得不好意思,你對不起個什麽?”
小泥鰍搖頭晃腦,開心起來。
顧璨雙手環胸,挑眉道:“我連娘親都不怕,天大地大,就隻怕陳平安一個人,我覺得咱們倆已經很英雄好漢了。”
顧璨突然耷拉著腦袋,“小泥鰍,你說陳平安幹嘛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要跟我嘮叨那麽多我肯定不會聽的道理呢?”
小泥鰍使勁搖頭。
顧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說你笨,我是知道的。”
顧璨自言自語道:“陳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送給我。可是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願意收下了。”
小泥鰍身體前傾,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平顧璨的緊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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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曉時分,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
一宿沒睡的陳平安關上門,離開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
一襲墨青色蟒袍的顧璨很快追上來。
青峽島附近的湖水中,現出真身的小泥鰍在緩緩遊曳。
陳平安說道:“我昨天說了那麽多,是想要你認錯,後來發現很難,沒關係。我今天接下來要說的,希望你能夠記住,因為我不是在說服你,我隻是給你說一些你可能沒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願意聽,先記著,說不定哪天就用得著了。做得到嗎?”
顧璨點頭道:“沒問題,昨天那些話,我也記在心裏了。”
陳平安手中拎著一根樹枝,輕輕戳著地麵,緩緩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陳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顧璨,這都是不對的。”
“正是因為世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好人,有很多我們看見了、還有更多我們沒有看見的好人,才有我和顧璨今天的活著,能夠昨天坐在那裏,講一講我們各自的道理。”
“說這些,不是證明你顧璨就一定錯了,而是我希望你對這個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是書簡湖,你總有一天,是要離開這裏的,就像當年離開家鄉小鎮。”
說到這裏,陳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邊走去,顧璨緊隨其後。
陳平安蹲下身,以樹枝作筆,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我與你說一個我瞎琢磨想出來的道理,還不完善。是因為在桐葉洲,聽一個江湖上遇到的好朋友,第一次無意間聽說書院賢人、君子和聖人的劃分之後,才延伸出來的想法。”
顧璨嘀咕道:“我為啥在書簡湖就沒有遇到好朋友。”
顧璨恨不得陳平安在天底下隻有他一個朋友。
陳平安笑了笑,在所畫小圓圈裏邊寫了兩個字,賢人。“如何成為七十二書院的賢人,書院是有規矩的,那就是這位賢人通過飽讀詩書,思考出來的立身學問,能夠適用於一國之地,成為裨益於一國山河的治國方略。”
然後陳平安畫了一個稍大的圈,寫下君子二字,“書院賢人若是提出的學問,能夠適用於一洲之地,就可以成為君子。”
最後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寫下聖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學問越來越大,可以提出涵蓋天下的普世學問,那就可以成為書院聖人。”
陳平安指著三個圈子,“你看,隻看三個圈子,好像是在說,連儒家書院都在推崇‘立場’,賢人、君子和聖人,各有各的立場。那麽,老百姓,當官的,帶兵打仗的,山澤野修,山上譜牒仙師,憑什麽我們講立場、不問是非,就錯了?知道為什麽嗎?”
顧璨一陣頭大,搖搖頭。
陳平安說道:“第一,立場可以有,也很難沒有,但是不意味著‘隻’講自己的立場,就可以萬事不顧,那種問心無愧,是狹隘的。學問也好,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賢人君子聖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將相、練氣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廟,那邊儒家曆代聖賢的文字,越是學問大的,越是在底處,越牢不可破。聽說即便是這樣,曆史上也曾有過隨著光陰長河的流逝,時過境遷,大聖人的金色文字都開始失去光彩。”
看到顧璨愈發茫然。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這些言語,是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說給你聽聽看,但其實更是說給我自己聽的。”
陳平安站起身,環顧四周,“青峽島是一個圈子,門派規矩是劉誌茂訂立的,小一點說,你和嬸嬸住的地方,也是一個圈子,許多家規,是你和嬸嬸訂立的,往大了一點說,書簡湖也還是一個圈子,規矩是曆史上無數山澤野修以鮮血和性命換來的鄉俗。再往大了說,書簡湖所在的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在畫圈圈,再往小了說,你,我陳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間最小的圈子,隻約束自己,曾經有人說過,身處世俗人間,比較高的道德,用來律己,會更好一些。”
陳平安好像在捫心自問,以樹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麽嗎,就是怕那些當下能夠說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幫助自己渡過眼前難關的道理,成為我一輩子的道理。無處不在、你我卻有很難看到的光陰長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剛才說的,在這個不可逆轉的過程裏,許多留下金色文字的聖賢道理,一樣會黯淡無光。”
“昨天的道理會變得沒有道理。”
顧璨突然歪著腦袋,說道:“今天說這些,是你陳平安希望我知道錯了,對不對?”
陳平安卻沒有回答顧璨,自顧自說道:“可是我覺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們泥瓶巷那條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泥路上的一些東西,是一直不會變的。一萬年前是怎麽樣的,今天就是怎麽樣的,一萬年後還是會怎麽樣。”
“比如我們快要餓死的時候……我陳平安沒有想著去偷去搶,會對嬸嬸開門,給我的那碗飯,我記一輩子。我陳平安還會覺得那會兒別人送我一串糖葫蘆,會忍著,不去接過來,你知道當時我是怎麽一邊跑,一邊在心裏告訴自己的嗎?”
隻要不涉及自己認錯,顧璨就會興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麽?”
陳平安望向遠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對的,因為那會兒我手頭上還有幾顆銅錢,我不會馬上餓死。就不能去接那串糖葫蘆,因為我會怕吃過了那麽好吃的東西,以後會覺得吃碗米飯已經很滿足的生活,會變得很不堪,會讓我以後的日子,變得更加難熬,變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頓六成飽的米飯,自己還是不太高興。難道我每天再去跟那個人要糖葫蘆吃?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還是樂意每次都施舍我,可總有一天他的攤子就不見了的,到時候我怎麽辦?”
陳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嗎?那會兒這些道理,都抵不過那串糖葫蘆的誘惑,我當時很想很想轉過頭,告訴那個賣糖葫蘆的人,說反悔了,你還是送給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麽樣讓自己不轉頭的嗎?”
陳平安自問自答,“我就告訴自己,陳平安,陳平安,饞嘴什麽唉,說不定哪天你爹就回來啦,到時候再吃,吃個飽!爹答應過你的,下次回家一定會帶糖葫蘆的。所以後來我再偷偷跑去那邊,沒有看到那個攤販了,我就有些傷心,不是傷心沒有白拿的糖葫蘆吃了,而是有些擔心,如果爹回家了,該買不著糖葫蘆了。”
顧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邊這個人的袖子,隻是他不敢。
陳平安喃喃道:“人活著,總得有點念想,對不對?”
“你以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來了嗎?”
“我知道啊。”
“可我還是會這麽想啊。”
“知道小鼻涕蟲你小的時候,走夜路,總問我為什麽半點不怕鬼嗎?我不是真的從一開始就一點都不怕,隻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的鬼的話,是不是就能見著我爹娘了。一想到這個,我的膽子就大了很多。”
“隻是我也有些擔心,爹娘那麽好,如果真變成了鬼,他們是好鬼,會不會給惡鬼欺負,害得他們就沒辦法來見我了。”
陳平安說完這些,轉過身,揉了揉顧璨的腦袋,“讓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
顧璨點點頭,輕輕離開。
顧璨走出去很遠之後,轉頭望去,他心頭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頭。
好像陳平安沒有昨天那麽生氣和傷心了。
但是陳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對他顧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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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裏,顧璨發現陳平安屋內還是燈火依舊,便去敲門。
陳平安繞過書案,走到正廳桌旁,問道:“還不睡覺?”
顧璨笑道:“你不也一樣?”
顧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滿了寫字密密麻麻的紙張,紙簍裏卻沒有哪怕一個紙團,問道:“在練字?”
陳平安搖頭道:“隨便想想,隨便寫寫。這些年,其實一直在看,在聽,自己想的還是不夠多。”
顧璨問道:“那有沒有想出啥?”
陳平安想了想,“剛才在想一句話,世間真正強者的自由,應該以弱者作為邊界。”
顧璨白眼道:“我算什麽強者,而且我這會兒才幾歲?”
陳平安說道:“這跟一個人歲數有多大,有關係,但沒有必然關係。我以前遇到過很多厲害的對手,大驪娘娘,一條比小泥鰍這會兒的修為、還要厲害的老蛟,一位飛升境修士。不能說他們是純粹的壞人,在很多人眼中,他們也是好人善人。但最少他們不懂這個道理。”
“這是我最珍貴的道理之一,你是顧璨,我才與你講,你聽不聽,是你的事情。但正因為你是顧璨,我才希望你能夠用心聽一聽。你年紀這麽小,就能夠想要保護好自己的娘親,你就是強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顧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親說你小時候,為你娘親做了那麽多事情,她總拿這個念叨我沒良心來著,說白生了我,是養了個白眼狼。”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先不談對錯和善惡,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顧璨你現在的想法,你覺得會變成什麽樣子?”
顧璨搖頭道:“我從來不去想這些。”
陳平安點點頭。
這本就是顧璨的內心真實想法。
顧璨害怕陳平安生氣,解釋道:“實話實說,想啥說啥,這是陳平安自己講的嘛。”
陳平安便轉移話題,“如果都是你顧璨,我們家鄉那座小鎮,就沒有學塾那邊齊先生,泥瓶巷沒有我們的鄰居劉爺爺,沒有劉婆婆,沒有經常幫你娘親收稻穀、搶水源的趙叔叔。”
“我覺得沒他們也沒關係啊。有那些,也沒關係啊,我和娘親不一樣活過來了。大不了多挨幾頓打,娘親多挨幾頓撓臉,我遲早要一個一個打死他們。前者,我也會一個一個報恩過去,神仙錢?豪門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麽我給什麽!”
“泥瓶巷,也不會有我。”
顧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臉色微白的陳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顧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說真話,所以我才願意坐在這裏,現在我希望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是能夠跟我說真話。”
“可以!”
“你是不是喜歡殺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隻是他嘴角緩緩翹起,最後一點點笑意在他臉龐上蕩漾開來,滿臉笑容,眼神炙熱且真誠,斬釘截鐵道:“對!”
顧璨笑容燦爛,但是開始流淚,“陳平安,我不願意騙你!”
陳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幫著顧璨擦拭眼淚,“沒關係,我覺得其實是我錯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講不清楚對錯是非的,可我還是陳平安,你還是小鼻涕蟲。”
顧璨擔心問道:“你生我的氣?”
陳平安搖搖頭,“不生你的氣。”
顧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還在生氣。”
陳平安說道:“我會試試看,對誰都不生氣。”
顧璨離開後。
陳平安站起身,走向書案,卻停步不前。
剛要轉身,想要去桌旁坐著休息會兒,又不怎麽想去。
就這麽站在原地。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想著。
在南苑國小寺廟裏的老和尚,說過一句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是顧璨沒有覺得自己有錯,心中那把殺人刀,就在顧璨手裏緊緊握著,他根本沒打算放下。
那麽與裴錢說過的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也是空談。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現在陳平安覺得這“心中賊”,在顧璨那邊,也走到了自己這邊,推開心扉大門,住下了。打不死,趕不走。
因為他邁不過去自己的那個心坎。
顧璨是他絕對不會拋棄的那個人。
那位老大劍仙,名為陳清都的老人,他說這輩子處處講道理,事事講道理,就是為了偶爾幾次不那麽講道理。
可是陳平安知道,老前輩嘴上不講了,可道理還在老前輩的心裏頭。隻是就連他這樣的老大劍仙,也有道理說不通的時候而已,才隻好出劍。
陳平安有些茫然。
他突然發現,已經把他這輩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連以後想要跟人講的道理,都一起說完了。
————
池水城高樓內,崔東山喃喃道:“好良言難勸該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顧璨這種人,比起所謂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頭地。”
崔東山轉過頭,死死盯住崔瀺,“你沒有讓人暗中庇護顧璨?故意慫恿顧璨如此為禍一方?”
崔瀺反問道:“我如果讓人成功刺殺了顧璨母親,再攔阻陳平安這趟南下,到時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誤傷了顧璨,豈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這樣安排嗎?我不需要。當然,這樣做的話,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衝淡氣韻,留給陳平安選擇可以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狹窄,更家斷頭路,但是反而容易讓陳平安跟著走極端,若是變成了順乎本心,就能夠一拳打死或是一劍捅死顧璨,不然就是幹脆自我了斷拉倒,這個死局隻是死了人,意義何在。即便有些意義,卻不夠大。你不會心服口服,我也覺得勝之不武。”
崔東山神色落寞。
他驟然之間暴怒道:“崔東山,陳平安到底做錯了什麽?!”
崔瀺無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東山嘶吼道:“你給我說!”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邊,腦袋歪斜,微笑詢問,似乎在等待答案:“至聖先師,禮聖,你們學問最大,來來來,你們來說說看。”
崔東山一下子安靜下來。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現在我唯一想知道的,還是你在那隻錦囊裏邊,寫了法家的哪句話?不別親疏,一斷於法?”
崔東山失魂落魄,搖搖頭,“不是法家。”
崔瀺點點頭,“如此看來,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東山癡癡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學問,不是那麽多道理裏邊的一個。”
崔瀺皺了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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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顫顫巍巍伸出手,從袖子裏拿出那隻錦囊,在紅燭鎮離別前,裴錢送給他的,說是在最生氣的時候,一定要打開看一看。
陳平安打開錦囊,取出裏邊的一張紙條。
上邊寫著,“陳平安,請你不要對這個世界失望。”
陳平安看完之後,收入錦囊,放回袖子。
陳平安轉頭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隻是對自己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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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樓之內,崔瀺爽朗大笑。
崔東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聲不斷,無比快意。
這位大驪國師崔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麽酣暢淋漓了。
崔東山就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畫地為牢的金色雷池。
崔瀺突然眯起眼。
隻見畫卷當中。
陳平安去拿起養劍葫,一口氣喝完了所有酒。
然後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
陳平安再取出一張祛穢符,張貼在一根房屋廊柱上。
閉上眼睛。
以修士內視之法,陳平安的神識,來到金色文膽所在府邸大門口。
大門緩緩打開。
當初煉製成功這第二件本命物後,背劍掛書的金色儒衫小人兒,對陳平安說了一句茅小冬都琢磨不透的言語。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實就是陳平安內心深處,陳平安對顧璨懷揣著的深深隱憂,那是陳平安對自己的一種暗示,犯錯了,不可以不認錯,不是與我陳平安關係親近之人,我就覺得他沒有錯,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錯誤,是可以努力彌補的。
可是,死了那麽多那麽多的人。
顧璨又不會認錯。
現在,怎麽補救?
對錯是非,就擺在那裏,陳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
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說的,不一定就是對的。
府邸大門緩緩打開。
陳平安向那位金色儒衫小人兒作揖拜別。
原本已經結丹雛形、有望達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膽,那個金色儒衫小人兒,千萬言語,隻是一聲歎息,畢恭畢敬,與陳平安一樣作揖拜別。
砰然一聲。
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喪鍾,響徹天地間。
那顆金色文膽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兒那把最近變得鏽跡斑斑的長劍、光彩黯淡的書籍、以及它自身,如雪消融不複見。
青峽島這棟宅邸這間屋子。
泛起一股血腥氣。
陳平安踉踉蹌蹌跌倒在地,盤腿而坐。
他掙紮站起身,推開所有紙張,開始寫信,寫了三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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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東山眼神冰冷,“我輸了。”
長久的沉默。
崔東山有些疑惑,轉頭望去。
崔瀺竟是如臨大敵,開始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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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青峽島突然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人。
先是飛劍傳書了三封密信。
至於寫了什麽,寄給誰,這個人可是顧璨的貴客,誰敢窺探?
那三封信,分別寄給龍泉郡魏檗,桐葉洲鍾魁,老龍城範峻茂。
詢問有沒有能夠走捷徑的法子,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術法。一個人死後如何成為鬼魅陰物、或是如何投胎轉世的諸多講究。有沒有失傳已久的上古秘術,可以召出陰冥“先人”,幫助陽間之人與之對話。
在那之後,那個人在青峽島一處山門口附近,要了一間小屋子。
桌上擺了筆墨紙,一隻普通的算盤。
那個人年紀輕輕,隻是瞧著很神色萎靡,臉色慘白,但是收拾得幹幹淨淨,不管是看誰,都眼神明亮。
他跟青峽島田湖君要來了所有青峽島修士和雜役的檔案。
就像是個……賬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