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秀再次收起“手鐲”,一條看似玲瓏可愛的火龍真身,纏繞在她的手腕之上,發出微微鼾聲,芙蓉山一役,僅是金丹地仙就有兩名,更吃掉了一位武運昌隆的少年,讓它有些吃撐了。
阮秀問了一個讓宋老夫子措手不及的問題,“我能搬些芙蓉石回龍泉郡嗎,我想在小鎮巷子裏邊,開一家賣印章和風水石的鋪子。”
這位禮部宋郎中,一向以思維敏捷著稱於大驪朝廷,曾經與皇帝陛下有過“一炷香內,君臣奏對三十七問答”的廟堂美談,這會兒也有些跟不上阮姑娘的思路了,思量一番,笑道:“阮姑娘隻要咫尺物足夠大,便是將芙蓉山搬空了也無妨。”
阮秀得到答案後,立即就讓董穀和徐小橋開始“鑿山”,在兩位師弟師妹當那刨地老農的時候,阮秀對老人說道:“宋老先生,放心,不會讓你白跑一趟的。在書簡湖那座咱們路過的綠桐城,還有返回大驪的路上,如果還是原先路線,我會幫你找到三個合適的修道人選。加在一起,差不多能頂一個……徐小橋,他叫什麽來著?”
遠處徐小橋輕聲道:“韓勁。”
阮秀點頭道:“對,就是不比這個韓勁差了。一個是綠桐城土地廟那邊賣香酥老翁的孫子,離咱們最近,再一個是石毫國甘露寺吹糖人攤販那邊,我送了一隻糖人的那個小女孩,就是那個臉上兩塊腮紅特別可愛的小丫頭,最後一個,是在那個叫輦止渡的仙家渡口,我在買了一大兜黃桂柿子餅的時候,遇到的一個當地小孩,當時他還跟我比拚誰胃口大來著,結果把他給吃得牙疼了,哭著跑回家找爹娘了。”
三位大驪粘杆郎都有些不敢置信,真不是兒戲?
不曾想宋郎中點頭道:“等董先生和徐姑娘挖夠芙蓉山,我們先返回綠桐城土地廟,找出那個名叫童山的孩子。”
粘杆郎立即心中有數,既然連宋郎中都記住了那個孩子的姓名,顯而易見,必然是一塊資質不俗的修道美玉。
阮秀抬頭望向宮柳島那邊,當她做出這個動作,原本已經打算“冬眠”的腕上火龍,睜眼抬首,與她一起望向那邊。
某些遠古真龍後裔,先天嗜好同類相殺,在古蜀國曆史上,這類凶悍存在,往往是遠遊曆練的劍仙的斬殺首選。
徐小橋突然說道:“大師姐,師父交代過我們,除公事之外,大師姐在書簡湖不許……”
徐小橋說到這裏,瞥了眼黑袍青年董穀。
這次芙蓉山,開山之路,就是這位同門二師兄現出真身,強行破開的陣法屏障,受傷極重,斷了一根獠牙不說,還折損了最少四五十年道行。
董穀板著臉,補上徐小橋不太敢講的剩餘兩字:“胡來。”
阮秀環顧四周,有些遺憾,“那就先餘著。”
董穀和徐小橋同時點頭,宋夫子也跟著點頭。
阮秀看著他們如出一轍的動作,覺得有趣,笑道:“你們做什麽,小雞啄米啊?”
她這一笑,那位早已對阮秀動心的粘杆郎少年,便心神恍惚,看得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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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內那條專門售賣仙家器物的猿哭街,一個青衫長褂的老人行走其中,麵容普通,氣態尋常,就像是尋常殷實門戶裏邊的富家翁,雙指反複摩挲著一顆雪花錢,邊走邊看,逛得多,就是不買東西,好在猿哭街多的就是奇人異事,也沒誰在乎這麽個高瘦老人。
老人走到一間鋪子,最近比較春風得意的老掌櫃,正在喝小酒兒,兩碟佐酒菜,鹽水花生和書簡湖特產的銀魚絲,見著了長褂老人,老掌櫃眼皮子都不搭一下。
老人似乎有些遺憾,好奇問道:“掌櫃的,那把大仿渠黃劍賣出去了?呦,仕女圖也賣了?遇上冤大頭啦?”
守著這間祖傳鋪子的老掌櫃性情古怪,本就是個不會做買賣的,若是尋常店主,遇上這麽個不會講話的客人,早翻白眼或是直接攆人了,可老掌櫃偏不,反而來了興致,笑道:“可不是,同一個客人,外鄉人,挺識貨,冤大頭算不上,千金難買心頭好嘛。”
老人嘖嘖道:“不錯不錯,比你太爺爺的生意經差遠了,可是運氣就要好太多了。這都能賣出去,我還以為再吃灰個百來年呢。”
老掌櫃斜眼那陌生人,“口氣不小,是書簡湖的哪位島主仙師?嗬嗬,可是我沒記錯的話,稍微有點本事的島主,如今可都在宮柳島上待著呢,哪有閑工夫來我這兒裝老神仙。”
老人憂愁道:“幾百號人在宮柳島上吃喝拉撒,還不得是個糞坑。”
老掌櫃有些樂嗬,“那些飛來飛去的神仙,又不是我們這些凡俗夫子,宮柳島變不成茅廁,再說了,宮柳島這麽個亂墳崗似的地兒,等到會盟結束後,變成個啥樣,誰在乎。”
老人歎了口氣,“我倒是挺在乎。”
老掌櫃越來越覺得有意思,招招手,“老哥兒,來喝一杯?”
老人搖頭道:“比泔水好不到哪裏去,不喝。”
老掌櫃笑罵道:“好心當作驢肝肺,不喝拉倒,不過你這臭脾氣,對我胃口,店裏物件,隨便看,有相中的,我給你打九折。”
老人擺擺手,走出鋪子。
他逛完了整條猿哭街,太久沒有返回書簡湖,早已物是人非,再也見不著一張熟悉麵孔,老人走出猿哭街,來到池水城一條鬧中取靜的巷弄,盡頭處,掏出鑰匙打開院門,裏邊別有洞天。
無人居住,但是每隔一段時間都有人負責打理,而且極其賣力和用心,所以廊道曲折庭院深深的的幽靜宅邸,依舊纖塵不染。
老人來到一座水榭,推開窗戶,細聽之下,泉水擊石,泠泠水聲。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位池水城籍籍無名的富態老人,來到水榭外,彎腰恭聲道:“晚輩不第巷王觀峰,拜見劉老祖。”
老人轉過身,笑道:“是那石毫國王水部的玄孫吧?進來坐,你們王氏當年於我有恩,我的性格,你們從石毫國遷出的池水城王氏一脈,曆代家主,都要比書簡湖現在的很多年輕人更清楚,所以用不著如此拘謹。”
水榭內並無多餘裝飾,就幾張鋪放在地的白蒲團,其實比池水城城主範氏還要有錢的王觀峰,戰戰兢兢坐在一張蒲團上,並沒有因為老人的和顏悅色,就當真不知天高地厚。
姓劉的老人問了些書簡湖最近百年的情況,王觀峰一一答複。
劉姓老人聽完了宮柳島近況後,笑道:“我在蜂尾渡那麽遠的地方,都聽說了青峽島劉誌茂和顧璨這對師徒的威名赫赫。”
王觀峰小心斟酌一番,回答道:“如今大驪宋氏和朱熒王朝在拿書簡湖掰手腕子,我們押注了青峽島,朱熒王朝應該是選了青塚、天姥和粒粟三島聯盟,主事人是朱熒王朝一位出身皇家的九境劍修,與黃鸝島有些淵源,隻是如今此人隱匿在何處,查不出來。但是朱熒王朝內部,對於顧璨到底是拉攏還是打殺,應該也存在異議,並未統一意見,所以先前池水城刺殺,朱熒王朝某股勢力,已經栽了大跟頭。劉誌茂本人依舊是元嬰境,並無破境跡象,倒是顧璨身邊的那條蛟龍之屬,已經躋身了元嬰,戰力驚人,連劉誌茂都要忌憚,說不定將來會形成尾大不掉之勢,最終劉顧兩人分攤書簡湖。不過這都是老祖袖手旁觀的結果。”
老人笑問道:“那個叫顧璨的小魔頭,號稱打遍書簡湖無敵手?”
王觀峰算是嚼出一些言外之意了,小心翼翼問道:“老祖是想要我們轉頭押注朱熒王朝?”
老人搖頭道:“兩回事。劉誌茂能夠有今天的風光,一半是靠顧璨和那條元嬰蛟龍,先讓他坐幾天書簡湖江湖君主的位置好了,到時候顧璨死了,劉誌茂也就廢了大半,牆倒眾人推,書簡湖兩百年前姓什麽,兩百年後還會是姓什麽。”
老人笑了笑,“什麽時候書簡湖的野修,已經這麽不怕死了?一個小屁孩子,就敢這麽抖摟威風?”
王觀峰解釋道:“朱熒王朝未必沒有拉攏顧璨、掣肘劉誌茂的想法,不然不會由著顧璨如此橫行無忌,不過那條蛟龍的成長速度,不到三年就從地仙躋身了元嬰,實在太過匪夷所思,也確實讓我們所有人有些發蒙。”
老人顯然不是那種喜歡苛責下人的山上修士,點頭道:“這不怪你們,之前我與兩個朋友一起遊曆,聊到此事,境界和眼光高如他們,也是與你王觀峰一般感想,差不多就是匪夷所思這麽個意思了。”
“押注劉誌茂沒問題,如果不怕我坑你們王氏的銀子,隻管將全副家當都壓上去。”
老人最後笑道:“隻不過那個顧璨嘛,到時候就由我親自來殺,你們隻需要裝聾作啞,靜觀其變,不用多做什麽,等著收錢就是了。”
王觀峰咽了口唾沫。
老人神色淡漠,“既然大夥兒都是山澤野修,那就沒誰的命更值錢,不會有人能夠從頭殺到尾,最少在書簡湖,在我這裏,沒這樣的道理。”
王觀峰伏地而拜。
書簡湖,其實是有規矩的,書簡湖的老人不提起,年輕人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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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修府邸的那位門房老嫗,最近多了一點生氣,就是每天盼著那位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能夠登門拜訪。
哪怕那位陳先生每次來去匆匆,也不會在門房那邊如何停步,隻是與她打聲招呼就走,幾乎連閑聊半句都不會,可名為紅酥的老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開心。
這天賬房先生離去後,她站在府邸門口依門遠望那個背影,以至於自家老爺出現在她身旁都毫無察覺,等她猛然驚覺之時,馬姓鬼修冷哼一聲,“怎麽,還奢望著麻雀飛上枝頭?給陳平安這種人上人青眼相加,收為丫鬟?”
她趕緊向鬼修施了個萬福,慘兮兮道:“老爺說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該遭雷劈的非分之想。”
鬼修拋出一小袋子神仙錢,“這個陳平安最近還會經常來府上做客,每天一顆雪花錢,足夠讓你恢複到生前模樣,然後維持大概一旬光陰,省得給陳平安以為我們朱弦府是座閻羅殿,連個活人門房都請不起。”
她雙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錢,然後鞠躬謝恩。
她當然不會對那位年輕且溫柔的賬房先生,真有什麽想法,世間女子,無論自己美醜,真不是遇見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歡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歡不起來。為世間男女牽紅線的月老,想必肯定是個老頑童吧。
滿頭青絲卻麵目蒼老的紅酥,她隻是在死氣沉沉的府邸,守著這座大門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實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見個年輕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愛與人說話的鬼修今兒破天荒留在了門口,遠眺青峽島以外的廣袤湖景,麵有憂色。
之前劉誌茂跟天姥島老島主大打出手,打得後者差點腦漿子成了那晚宮柳島宵夜的白米粥,雖然青峽島這方盟友表麵上大漲士氣,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慘劇,無論是不是劉誌茂幕後下的毒手,劉誌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張寶座的登頂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礙,無形中已經失去了不少小島主的擁護。
因為在書簡湖有兩條久盛不衰的金規玉律,一個叫幫親不幫理,一個是幫弱不幫強。
所以青峽島最近幾天的氛圍有些凝重,十二大島嶼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陳平安還是經常在朱弦府、月鉤島和玉壺島三地串門,月鉤島俞檜是最好說話的,買賣最為順利,玉壺島那位陰陽家大修士也算可以,雖然談不上熱絡,可有一說一的商家風範,反而讓陳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為最低的馬姓鬼修這邊,還是咬死一點,除非陳平安能夠說服珠釵島劉重潤,不然就沒得談,所以陳平安就跟個媒婆似的,時不時往珠釵島跑,劉重潤比鬼修更硬氣,你陳平安不提那個馱飯人的,就是珠釵島的貴客,寶珠閣那邊好酒好茶美嬌娘,虛位以待,可要是為了個當年劉氏皇族的雜役賤種當說客,珠釵島的山門都不用進了。
一根筋的陳平安也就真不跨過山門了,次次在渡口那邊與劉重潤說幾句,就撐船返回。
其實兩人是可以聊一聊的,當初在藕花福地逛蕩了將近三百年的光陰歲月,見過許許多多的官場事和皇家事,隻是如今陳平安不願分心,也沒辦法分心。以後哪天要離開書簡湖了,陳平安倒是一定會拜訪珠釵島,將一些心中疑惑,詢問劉重潤這位當年差點當上寶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的女修。
不過沒能跟馬姓鬼修順利討要那些陰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術法,反而比跟俞檜那個能閑扯兩個時辰廢話的油子更有意義,至於玉壺島的陰陽家修士,不苟言笑,陳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開嘴,所以陳平安還是跑朱弦府更多,而且都在青峽島,飯後散步,經常是一件事情還沒想明白,一抬頭也就就到了。
這天陳平安在黃昏裏,剛去了趟劍房收取飛劍傳訊的一封密信,就來朱弦府這邊散心。
老龍城範峻茂那邊回信了,但是就四個字,無可奉告。
陳平安也沒轍。
未來的大驪南嶽正神,與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頭等神祇,何況範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過陳平安當時在寄去的信上寫得清清楚楚,既是他陳平安在求人,雙方更是在做買賣,範峻茂照理說不該如此才對。
陳平安今天依舊是與門房“老嫗”打過招呼,就去找馬姓鬼修。
沒有停步,沒有多聊,容貌已經恢複到四十歲婦人模樣的紅酥,也不覺得失落,覺得這樣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這天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後,發現顧璨和小泥鰍站在小路盡頭,問陳平安今晚有沒有空,顧璨說他娘親又做了家常飯。
陳平安說今晚不行,還要去兩座距離青峽島比較遠的島嶼瞧瞧,回來的時候肯定已經很晚,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顧璨有些失望。
陳平安也未再說什麽。
顧璨將陳平安送到山門口的屋子外邊,突然問道:“陳平安,其實你對我娘親有些看法的,對吧?”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問題,我會找時間和機會,與你嬸嬸聊聊,但是在你這邊,我絕對不會說你娘親什麽不好的話。”
顧璨似懂非懂,帶著小泥鰍離開。
陳平安走回屋子,埋頭於書案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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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城高樓內。
崔瀺放下一封密信。
崔瀺揉了揉眉心,細細思量起來。
崔東山依舊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內,一步都沒有離開過,不過當下在模仿陳平安的天地樁。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跡可循,這一直是崔瀺鑽研極深的一門自家學問。
崔瀺自言自語道:“一方麵是陳平安來得比預期早,這是因為顧韜的腦子,當然還有陳平安的,都要比繡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顧璨在書簡湖兩敗俱傷的可能性,被扼殺在了搖籃。不過這本就是陳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會阻攔。”
“另一方麵,是我稍稍小覷了顧璨的定力,沒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驅使那條泥鰍,挑釁阮秀。至於阮秀對陳平安的好感,注意力從泥鰍身上轉移了,以及劉老成這位宮柳島主人的野心,兩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這些,都是不小的變數。”
“按照當年那場騎龍巷風波的推衍結果,大致可以得出一個結論,阮秀是老神君極為重視的一個存在,甚至要比李柳、範峻茂還要關鍵,她極有可能,是當初神道大靈當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見一個人身上的因果報應,有她在,陳平安等於事先知道了科舉題目,第四難,難在無數難,差不多可以減去半數難。但是我依舊讓那個找了諸多借口、耗在綠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順地留在書簡湖,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說到這裏,崔瀺笑望向崔東山。
劉老成既然秘密進入了書簡湖地界,卻依舊沒有通過任何渠道,跟大驪諜報通氣。
這說明劉老成這位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淵的關係後,已經打算破釜沉舟,選擇賭上書簡湖的所有家當,來作為玉圭宗將下宗山門建立在書簡湖的投名狀,一般而言,坐視青峽島劉誌茂一統書簡湖,劉老成身為宮柳島主人,還有許多藏在水麵下的老關係,隻要玉圭宗下宗選址書簡湖,劉老成都不虧,猶有小賺,無非是大頭給劉誌茂和幕後的大驪宋氏撈到手而已,隻是山澤野修出身,勝負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賭局,誰不賭?更別提劉老成這種寶瓶洲山澤野修第一人,再加上劉誌茂即便羽翼已豐,可是麵對在書簡湖根深蒂固的劉老成,一旦後者攪局,前者未必願意玉石俱焚。
這就是大勢。
劉老成身上有。
一個人身上,獨占一份風雲大勢。
何其之難。
劉誌茂還差遠了,一個半數功勞是靠著徒弟顧璨和一條畜生,好似婦人持家點點滴滴攢下來的那點氣勢,能跟劉老成這種單槍匹馬、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的老王八比?修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個層麵上。再給劉誌茂一兩百年光陰經營地盤,積攢人脈,然後必須躋身上五境,還差不多。
反觀劉老成,畢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賞的一方豪傑。
崔東山倒立行走,隨口道:“阮秀留在書簡湖,你一樣可以順勢而為。一兩顆關鍵棋子的自我生發,導致的變數,根本無礙大局,同樣可以扭轉到你想要的大勢中去。”
崔東山倒轉身形,重新站定,滿臉無所謂道:“找個由頭給姓宋的,讓他們趕緊離開綠桐城便是。”
崔瀺笑問道:“這是為何?明擺著是你小賺的,這都不要?”
崔東山使勁揉著臉頰,“我當然是要豪賭一場!輸了,大不了傾家蕩產,贏了,我也會離開山崖書院,為你謀劃寶瓶洲以南的大勢。”
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問道:“這又是為何?”
崔東山耍無賴道:“我喜歡!就喜歡看到你算來算去,結果發現自己算了個屁的樣子。”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東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輪到他問了一句“為何?”
崔瀺笑眯眯道:“你可以猜猜看。”
崔東山突然問道:“如果劉老成出手打死了顧璨,這個局,豈不是虎頭蛇尾?”
崔瀺反問道:“真正需要著急的人,是我嗎?不是你才對嗎?”
崔東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說一句大煞風景的言語了,若是陳平安開始坦然麵對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會有各種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隻有一頭陰物,或是一位陰物的在世親人,對陳平安當麵質問一句,“道歉?不需要。補償?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換命,做得到嗎?”那個時候,陳平安當如何自處?此處心坎,又該如何過?這還隻是無數難之一。”
崔東山蹦蹦跳跳,雙手捂住耳朵,“不聽不聽,老王八念經真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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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弦府門房那邊。
這一天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那位名叫紅酥的女子,不知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顆雪花錢的靈氣來維持容貌,於是她很快就恢複初次見麵時的老嫗麵容。
然後在這一天,陳平安突然掏出紙筆,笑著說是要與她問些陳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適,沒有別的意思,讓她切莫誤會。
在回答問題之前,她站在陰暗屋子的房門口,笑問道:“陳先生,你真是一位諸子百家當中的小說家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位朋友,喜歡寫山水遊記,寫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見聞,能夠在將來跟這個朋友重逢的時候,說給他聽聽看,或是記下一些,直接拿給他看看。”
她撚著裙擺,快步走到陳平安身邊,問道:“能坐嗎?”
陳平安無奈道:“這兒是你家唉。”
她笑著坐下,離著陳平安還是有段距離。
她有些難為情道:“陳先生,事先說好,我可沒什麽太多的故事可以說,陳先生聽完之後估摸著會失望的。還有還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夠出現在一本書上嗎?”
陳平安微笑道:“當然可以啊,隻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後,你一定要記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寫,哪些不可以寫,哪些人和事,是多寫還是少寫,到時候我都會一一叮囑那個朋友的。”
她雙手攥緊放在膝蓋上,神采奕奕。
陳平安滿臉笑意,看著她,眼神溫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位好姑娘。
她趕緊站起身,歡快俏皮地施了一個萬福,這才坐下,笑顏如花。
她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竟然想起了許多她自己都誤以為早已忘記的人和事。
陳平安便一一記下。
偶爾說累了,她便會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就直直看著那個臉色微白的賬房先生,低頭認真寫字。
最後陳平安收起了筆紙,抱拳感謝。
她捂嘴嬌笑不已,然後小聲提醒道:“陳先生,記得與你朋友說一聲,一定要版刻出書啊,實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幾顆雪花錢的。”
陳平安皺著臉道:“哪好意思拿這麽昧良心的銀子,放心吧,這點錢我朋友還是有的,再說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書肆願意出錢買的。”
在陳平安離開後。
門房“老嫗”還是滿臉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
結果發現身邊站著朱弦府老爺。
她趕緊收斂笑意。
不曾想那個古板嚴酷的老爺問了個問題,“回頭你與陳平安說一聲,我與長公主劉重潤的故事,也可以寫一寫。隻要他願意寫,我給你一顆小暑錢作為報酬。”
她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說服不了陳先生?老爺會不會責罰奴婢?”
馬姓鬼修罵罵咧咧,大步轉身跨過門檻,“那就是他眼瞎耳聾,跟你這個醜八怪沒關係。他娘的,你那點雞毛蒜皮的家長裏短,能跟老子與劉重潤那般蕩氣回腸的恩怨情仇比?他陳平安又不是個傻子……”
說到這裏,鬼修咳嗽一聲,轉過頭,說道:“你與陳平安提及此事的時候,記得好好說話,多磨一磨他。”
她如釋重負,使勁點頭。
隨即她便有些納悶。咦?自家老爺啥時候如此通情達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