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四百三十九章 於不練劍時磨劍

這天劍房有人來屋外告知陳平安,又有外鄉飛劍蒞臨青峽島,陳平安趕緊離開屋子。

不出意外,會是鍾魁的回信。

果不其然,到了那座收取四麵八方各地傳信飛劍的劍房,陳平安收到了一封來自太平山的密信,隻可惜鍾魁在信上說最近有急事,拔出蘿卜帶出泥,桐葉洲山下各處,還有妖魔作祟八方,雖然比不得先前險峻,可是反而更惡心人,真可謂打殺不盡的魑魅魍魎,他暫時脫不開身,不過一有空閑,就會趕來,但是希望陳平安別抱希望,他鍾魁近期是注定無法離開桐葉洲了。

陳平安有些擔心,畢竟鍾魁如今不但已經被書院撤去君子頭銜,還成了鬼物之身,一旦遇上元嬰妖魔,沒了書院身份,就等於失去一張最大的護身符。

擔心之後,陳平安收起了密信,走出劍房,開始嘀嘀咕咕,在心裏邊笑罵鍾魁不仗義,信上說了一大通類似書簡湖邸報的消息,姚近之選秀入宮,三位大泉皇子精彩紛呈的起起伏伏,埋河水神娘娘洪福齊天,碧遊府成功升為碧遊水神宮,諸如此類,一大堆都說了,偏偏連一門敕鬼出土、請靈還陽的術法都沒有寫在信上。

在陳平安離開劍房沒多久,島主劉誌茂毫無征兆地蒞臨此地,讓劍房修士一個個噤若寒蟬,這可是讓他們無法想象的稀罕事,截江真君幾乎從未走入過這座劍房,一來這位元嬰島主,自己就有收發飛劍的仙家上品小劍塚,更加隱蔽和便捷。二來劉誌茂在青峽島深居簡出,除了偶爾去往顧璨所在的春庭府,就隻有嫡傳弟子田湖君和藩屬島嶼的島主,才有機會麵見劉誌茂。

劉誌茂雙手負後,彎腰低頭,仔細凝視著那把尚在劍房架上一道“馬槽”中,汲取靈氣的太平山傳訊飛劍,應該是在確認“太平山”三個字的真假。

在寶瓶洲,每一把出自大宗仙家的傳訊飛劍,往往光明正大地以獨門秘術,篆刻上自家的宗門名字,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威懾,在寶瓶洲,例如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皆會如此,除此之外,出了一個天縱奇才李摶景的風雷園,亦是如此,並且一樣可以服眾,風雷園其中半數傳訊飛劍,甚至還是寶瓶洲當之無愧的元嬰第一人李摶景,親自以本命飛劍的劍尖,篆刻上“風雷”二字。

隻不過相傳李摶景已經兵解傳世,風雷園交由黃河、劉灞橋兩個年輕人坐鎮,加上死敵正陽山不可阻擋地迅猛崛起,即便黃河極其矚目,劉灞橋也屬於大道可期,可沒了李摶景的風雷園,還算是風雷園嗎?如今聲勢到底是大不如從前了。現在寶瓶洲山上修士,都在猜測那個在風雪廟神仙台上,一鳴驚人的新任園主黃河,到底何時能夠真正挑起重擔。

隻要碰上了篆刻名字的飛劍,一小撮膽敢私下截取飛劍的山澤野修,他們一般隻要看到名字,就會主動放歸飛劍,絕不敢擅自破開禁製,給自己惹來殺人之禍。

其餘山上仙家,都很默契,沒那臉皮做這種事情。龍泉劍宗那邊,地仙董穀曾經向阮邛提議,既然如今我們已經是宗字頭山門,那麽是否在可以傳訊飛劍上篆刻文字,一向不苟言笑卻也極少給門內弟子臉色看的阮邛,當時就臉色鐵青,嚇得董穀趕緊收回言語,阮邛當時自嘲了一句,“一個連元嬰境都沒有宗門,算什麽宗字頭山門。”

劍房主事人壯起膽子,小聲道:“島主,這把飛劍不止篆刻了‘太平山’三字,另一邊劍身,猶有刻字。”

劉誌茂嗯了一聲,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晃,那把懸停在劍槽之中的飛劍輕輕翻轉,顯露出“祖師堂”三字。

劉誌茂眯起眼,心中歎息,看來那個賬房先生,在桐葉洲結識了很了不起的人物啊。

之前劉誌茂主動拋開架子,主動登門請罪,與陳平安雙方打開天窗說亮話,原本對於陳平安所謂“大驪還欠了他些東西”這番話,劉誌茂有些將信將疑,現在依舊沒有全部相信,不過算是多信了一分,懷疑自然就少去一分。

桐葉洲第三大仙家,太平山祖師堂的傳訊飛劍。

放在九洲當中版圖最小的寶瓶洲,大致相當於出自神誥宗天君祁真之手的蓮花堂飛劍。

還是很能嚇唬人的。

早已不太將書簡湖放在眼中的宮柳島劉老成,未必在意,他當個書簡湖共主還如此坎坷的劉誌茂,還是得好好掂量掂量。

跨洲飛劍,往返一趟,消耗靈氣極多,很吃神仙錢。

青峽島劍房幾位管事修士,專程為此事商討一番,除了飛劍來自“太平山”一事,必須稟報田湖君外,還要不要“順嘴”說說那幾顆小暑錢的事情。隻是一番權衡,眾人咬咬牙,決定就不要用這種小事去勞煩田湖君了,最後劍房眾人便自掏腰包,將這幾顆小暑錢的開銷給對付過去,上上下下,為青峽島分點憂,共渡難關嘛。

劉誌茂收回視線,轉頭問道:“這把飛劍在劍房吃掉的神仙錢,陳先生有沒有說什麽?”

劍房主事人搖頭道:“不曾,好像陳先生不太了解劍房規矩。”

劉誌茂笑問道:“那你們有無暗示陳先生?規矩嘛,說一說也無妨,不然以後劍房少不得還要虧錢。”

主事人心中悚然,立即答道:“劍房絕無半點暗示!”

劉誌茂自言自語道:“這個陳先生,是跟咱們青峽島越來越不見外了,嗯,其實是好事情。”

劉誌茂又問道:“前兩天陳先生在你們這邊,又寄了兩封信去家鄉?”

主事人點頭道:“都是飛劍傳信去往龍泉郡,不過稍有不同,一封去往披雲山,一封去往落魄山。”

劉誌茂突然問道:“你們覺得這個陳先生,好不好打交道?”

劍房諸人麵麵相覷,劉誌茂擺擺手道:“算了,你們就根本走不到那一步。”

劉誌茂一步跨出,徑直離開劍氣駁雜絮亂的劍房,返回自己那座橫波府。

先前向他親自稟報消息的田湖君一直站在原地,劉誌茂說道:“就按陳平安的要求去找,不管話費多少人力物力,都作為青峽島最近的頭等事情去辦,記得別大張旗鼓,悄悄辦成就行了,回頭把人帶回青峽島。陳平安足夠聰明,又不是跟春庭府打交道,你們就沒必要畫蛇添足了。”

田湖君點頭領命,沒有一個字的廢話,反正她這個師父,從來不愛聽那些,說了一籮筐阿諛言語,都不如一件小事擺在功勞簿上,師父會看的。

劉誌茂笑道:“今兒劍房難得做了件好事,主事人在內那四人,都還算聰明。你去秘檔上,銷掉他們近百年中飽私囊的記載,就當那四十多顆不守規矩賺到的穀雨錢,是他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額外報酬了。”

田湖君點頭,原本按照師父製定的既定策略,在成為江湖君主後,會有一輪聲勢浩大的犒賞功臣與殺雞儆猴,雙管齊下,有些在台麵上,有些在桌底下。隻是如今形勢變幻,多出一個宮柳島劉老成,前者就不合時宜了,隻能拖延,等到形勢明朗再說,可是一些不識趣的人心蠢動,導致後者反而會加大力度,誰敢在這個時候觸黴頭,那就是秋後算賬,外加亂世用重典,真會死人的。

田湖君悄然離開橫波府。

返回自己開辟出府邸的那座素鱗島,府上鶯鶯燕燕,見到了她這位地仙“老祖”,一個個諂媚不已,有些帶著點真心,更多是虛情假意。

田湖君對於這些,並沒有半點喜歡或是厭惡,在書簡湖討口飯吃,不這樣做,要麽一輩子給人當牛做馬,更慘一點的,就會慢慢餓死。

她先讓兩位跟自己一起搬遷到素鱗島府邸的心腹老人,去將陳平安提出、劉誌茂發話的那件事,分別告知處理類似事情、最為經驗豐富的青峽島釣魚房,以及兩位與她私交甚好的藩屬島嶼,合力去辦好此事。

她獨自走過一條長達數裏路的密道,悄悄來到她用來潛心修道的密室,位於素鱗島府邸下邊的島嶼腹中,越往下,靈氣精華凝聚而成的水運越濃鬱,所謂密室,其實是在一條地下河旁邊,擺放了一張椅子而已,整個地下,呈現出淡淡水運具象化的幽綠顏色,不但如此,密室頭頂牆壁中,還滲出絲絲縷縷的月白色光輝,然後分別湧入那張椅子鏤刻的一條條蛟龍嘴中。

當田湖君坐在那張破敗不堪的老舊龍椅上,深呼吸一口氣,滿臉陶醉,雙手握住椅把手,不斷有蛟龍之氣與水運靈氣一同滲入她的手心處,瘋狂湧入那幾座本命氣府,靈氣激蕩,砥礪道行。

田湖君臉龐扭曲,臉上既有痛苦也有愉悅。

一身香汗淋漓。

一個時辰後,田湖君睜開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汙穢濁氣,輕輕揮袖,那口濁氣順著地下河流入書簡湖,不至於浸染侵蝕此地的寶貴靈運。

田湖君略有疲憊,更多還是心滿意足,修道之路,其中艱辛,讓人大怖,可其中愉悅,遠勝人間情愛的男歡女愛,因此男女之間的那些山盟海誓和矢誌不渝,在脫胎換骨的中五境練氣士,尤其是地仙修士眼中,實在是撓癢而已。不過事無絕對,若是大道本身就涉及到了那道情關,便是元嬰修士都要滿身泥濘,不堪重負,死活超脫不得。

關於此事,風雷園李摶景就是最好的例子。

以此人堪稱驚才絕豔的修道天賦,本該比風雪廟魏晉更早躋身上五境劍仙才對。

一旦躋身玉璞境,跨過那道天塹,仙人境都有可能是李摶景的囊中物。

到時候誰是寶瓶洲真正的本土修士第一人?

一位十二境劍修夠不夠資格?

需知如今的寶瓶洲修士執牛耳者,道家天君祁真,不過是剛剛躋身仙人境而已。

可偏偏李摶景這等占據一洲劍道氣運的大風流人物,恰好就是邁不過那道田湖君之流都不會太在意的關隘。

大道難料,不外乎此。

田湖君收起思緒,開始仔細思考自己的前程。

大道之上,風光無限好,可總不能隻看別人的壯麗風景,自己也該成為別人豔羨不已的風景,才是正道。

一想到那個躺在病榻上的小師弟。

田湖君心情複雜。

站起身後,瞬間抖散一身衣裙上的汗水汙漬。

她向前走出幾步,站在地下河畔,陷入沉思。

在劉誌茂和顧璨這對師徒中,田湖君內心情感,其實更傾向於小師弟顧璨,而不是那個城府深沉、為了大道誰都可殺的師父,而且會殺得讓人莫名其妙,臨死都不知緣由,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反觀顧璨雖然桀驁不馴,不會真正做生意,可她田湖君隻要持之以恒,反而容易付出一分,得到意外之喜的兩分回報。小師弟到底還是個孩子,能夠應付那些看似盤根交錯、實則浮於表麵的各方勢力,可尚未真正了解隱藏在書簡湖水底的那幾條根本脈絡,那才是書簡湖的真正規矩。顧璨不會用人,隻會殺人,不會守拙守成,隻會一味進取,終究不是長遠之計。

所以理智告訴田湖君,顧璨身上可以押重注,但絕對不可以傾家蕩產去支持顧璨,他太喜歡劍走偏鋒了。

她田湖君遠遠沒有可以跟師父劉誌茂掰手腕的地步,極有可能,這輩子都沒有希望等到那一天。

田湖君其實很遺憾,遺憾顧璨能夠在短短三年之內,就可以打下一座小江山,但是到了高位之後,還沒有想著應該如何去守江山。她其實可以一點點教他,傾囊相授以自己兩百多年辛苦琢磨出來的心得,但是顧璨成長得實在太快了,快到連劉誌茂和整座書簡湖都感到措手不及,顧璨怎麽可能去聽一個田湖君的意見?也許再給資質、性情和天賦都極好的顧璨,幾十年光陰去慢慢打熬心性,那時候說不定真正可以跟師父劉誌茂,平起平坐。

可惜劉老成來了。

一下子就將顧璨和他那條泥鰍一起打回了原形。

史書上說藩鎮之貴,土地兵甲,生殺予奪。

可是不可以視而不見,書簡湖終究隻是寶瓶洲的一隅之地,又迎來了千年未有的新格局,大風險與大機遇並存。

大驪鐵騎也好,朱熒王朝也罷,無論是誰最後成為了書簡湖的太上皇,都希望能夠擁有一個足夠掌控書簡湖局勢的“藩王”,做不到,即便成了江湖君主,就一樣會換掉,一樣是彈指之間,生殺予奪。

田湖君從來不覺得小師弟顧璨做得差了,事實上,顧璨做得已經讓她都感到心悸和敬畏,隻是做得似乎……還不夠好,而大勢不等人。

現在大勢席卷而至,怎麽辦?

田湖君突然想起那個住在山門口的年輕賬房先生。

能夠稍稍阻滯洪水大勢淹沒書簡湖和青峽島,真能夠補救嗎?

田湖君搖搖頭。

太難了。

————

陳平安返回屋內,坐在書案後邊,該搜集整理的檔案都已經就緒。

暫時能夠收集到的陰魂鬼物,也都與月鉤島俞檜、玉壺島陰陽家修士談好,朱弦府馬遠致尚未答應出售,可也已經許諾會收攏、篩選陰物,隻等陳平安辦成了那件事情,朱弦府就可以拿出所有準備妥當的陰物,到時候該是幾顆神仙錢就是幾顆,不過隨著時間推移,陳平安在珠釵島劉重潤那邊碰壁次數越來越多,好像鬼修馬遠致也有些氣餒,口風有所鬆動,打算退讓一步,陳平安隻要請得動劉重潤登上青峽島,他就可以先交出一半積攢在招魂幡和那口水井中的陰物,算是作為定金。

陳平安給披雲山魏檗寄去的信,主要是詢問買山事宜,再就是幾件小事,讓魏檗幫忙。

給落魄山寄去的家書,則是讓朱斂不用擔心,自己在書簡湖並無人身危險,不用來這邊找他。再讓朱斂轉告告訴裴錢,安安心心待在龍泉郡,隻是別忘了今年大年三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去泥瓶巷祖宅守夜,若是怕冷,就去小鎮購買好一些的木炭,守夜晚上點燃一爐炭火,過了子時,實在犯困就睡覺好了,但是第二天別忘了張貼春聯和福字,這些千萬別花錢去買,竹樓二樓的崔姓老人寫得一手好字,讓他寫就是了,寫春聯和福字的紅底子紙張,去年沒用完,還有足夠的盈餘,粉裙女童知道放在哪裏。最後叮囑裴錢,正月初一清晨,在泥瓶巷祖宅放爆竹的時候,不要太肆無忌憚,泥瓶巷那邊家家戶戶院子小,門口巷子窄,爆竹別燃放太多。若是覺得不過癮,那就回到落魄山那邊燃放,爆竹堆放再多,都沒關係,如果嫌棄自己劈砍竹子、製作爆竹太麻煩,可以在小鎮店鋪那邊買,這點錢,不用太過節儉。再就是關於新年紅包,哪怕他陳平安不在家鄉,可也還是有的,初一或是初二,他的朋友,山嶽大神魏檗到時候會露麵,到時候人人有份,但是討要紅包的時候,誰都不許忘記說幾句喜氣言語,對魏先生,更不許無禮。

陳平安提起木頭筆架上的一支紫竹筆管的小錐筆,輕輕嗬了一口氣,卻愣了一下,放下筆,有些頭疼,更多還是愧疚。

桌上筆架,是陳平安隨手自製,毛筆則是紫竹島島主的附帶饋贈,當時陳平安開口跟人家討要了三竿紫竹,島主好人做到底,又送了陳平安兩支紫竹島秘製的毛筆,自然是一等一材質的上品紫竹筆管,毫尖又有一小截透明的鋒穎,極為玄妙,是紫竹島島主的不傳之秘,哪怕是下五境練氣士,隻要輕輕嗬出一口靈氣,就能夠如飽蘸墨汁,下筆自如,墨跡芬芳,紙張甚至能夠天然防蛀百年之久,故而此“湖竹筆”得以遠銷朱熒王朝山上山下,是達官顯貴的頭等案頭清供,哪怕無法書寫,懸在筆架那邊,做做樣子,一樣能讓主人見之心喜。

陳平安當時厚著臉皮收下了,討要了兩支尖毫小楷筆,最適宜書寫蠅頭小楷。

與當年李希聖贈送的那支小雪錐,有異曲同工之妙。嗬氣成墨,一口氣嗬氣之後,若是過於靈氣-淋漓,隻需要擱置筆山或是懸於筆架,不會有點滴“墨汁”墜落,若是少了,書寫一半便已無墨,無非是再輕輕嗬氣一口罷了,十分方便。而且若是本命竅穴分出五行之屬,墨跡還有色彩之分,極其實

用,所以還是許多山上女修間寫信往來的心頭好。

陳平安已經不練拳、不煉氣許久,又有與劉老成那場大戰,身體在緩慢痊愈,可是直到方才這一刻,才意識到自己兩座本命氣府內,已經靈氣枯竭到這個地步,原本金色文膽所在的竅穴,已經滿目瘡痍,破碎不堪,不用去說,當晚為了握住那把劍仙,類似涸澤而漁,焚林而獵,給那座綠衣小人紮堆的“水府”,也造成了巨大的影響,隻是影響之大,還要超出陳平安的預期,竟是到了水府靈氣名副其實的滴水不剩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站起身,撐著那艘幾乎快要整座書簡湖都知曉的普通渡船,去了趟素鱗島,拜見田湖君。

府上管事歉意回複說島主在閉關,不知何時才能現身,他絕不敢擅自打攪,但是如果真有急事,他便是事後被重罰,也要為陳先生去通知島主。

閉關一半,是修行大忌。

陳平安又不是不涉江湖的雛兒,趕緊與那位滿臉“慷慨赴死”的老修士,笑著說沒有急事,他就是幾次登上素鱗島,都沒能坐一會兒與田島主好好聊聊,這段時間對田島主實在麻煩許多,今天就是得空兒,來島上道聲謝而已,根本無需打攪島主的閉關修道。

府上管事修士如釋重負,陳平安剛要離開,突然笑問道:“聽聞府上珍藏有曹娥島的姑娘茶,偶爾會拿出來款待客人,我既然來都來了,能不能多叨擾一番,喝杯茶潤潤嗓子再走?若是事後田島主生氣,前輩就說是我死纏爛打,揚言不給茶喝就不走了,才害得前輩不得不破費一番。”

府上老修士笑得合不攏嘴,趕緊帶著這位賬房先生入府,很快就奉上了一壺天然蘊含水氣的曹娥島姑娘茶。

陳平安喝著茶,就與老修士閑聊。

相談甚歡。

陳平安告辭後,老修士又親自一路送到了素鱗島渡口,與那位賬房先生使勁揮手作別。

回府路上,老修士趾高氣昂,正值寒冬時分,老人滿麵春風。

今兒自己麵子真是大了去。

陳平安離開素鱗島後,沒有就此返回青峽島,而是去了趟珠釵島。

一壺曹娥島茶水,裨益水府靈氣,實在是杯水車薪,還是需要購買一些水運濃厚凝聚的秘製丹藥。

既然田湖君在閉關,就隻能來找劉重潤了。

傳言劉重潤當年家國覆滅,偷藏了許多從王朝密庫裏邊取出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陳平安在書簡湖,信不過任何人。

經過與朱弦府馬遠致的閑聊,加上對書簡湖曆史和關係的梳理,發現這個珠釵島劉重潤,屬於那種做生意還算公道的修士,兩百多年來,沒有傳出劣跡。

若是劉重潤出身於帝王之家,所以天生善於隱藏,以至於兩百年沒有泄露半點,並且更有幕後人,能夠神通廣大到算出他今天的臨時起意,要與劉重潤購買丹藥,陳平安認栽。

今天劉重潤還是沒有親自接見。

很正常,估計是她確實厭煩了這個賬房先生的蹩腳媒婆行徑。

之前有兩次,陳平安停船登岸,劉重潤已經懶得露麵,是派遣一位姿容極其出彩的嫡傳弟子負責在渡口“攔阻”,名字沒能記住,因為珠釵島上上下下的行事風格,在書簡湖還算潔身自好,殊為不易,與同樣女修紮堆卻被書簡湖男修譏笑為“窯子島”的雲雨島,雙方口碑,天壤之別。當時陳平安登岸此地,隻是為了想要從島主劉重潤那邊,獲知一些事情,至於珠釵島其餘任何修士,陳平安不想有任何交集。

自然不是陳平安如何清高自負,而是他知道,自己在書簡湖的一言一行,都會帶來種種不可預知的結果,就算是好的,也隻是錦上添花,可若是壞的,那就是殃及池魚,殺身之禍。

人生在世,一旦深陷困境,不可避免地在走下坡路,往往就是進退失據,左右為難,很容易讓人四顧茫然。

這會兒,除了慎重考慮自己的利益得失,以及小心權衡破局之法,若是還能夠再多考慮考慮身邊周圍的人,未必能夠以此解圍,可到底不會錯上加錯,一錯到底。

陳平安說明來意。

那位氣質不俗的貌美女修,笑問道:“陳先生,這次真不是給那鬼修當說客來了?”

陳平安點頭保證道:“真不是。”

她有些懊惱,輕輕一跺腳,埋怨道:“陳先生害我輸了十顆雪花錢呢。”

陳平安無奈道:“如果我說一句活該,我還能去見你那位島主師父嗎?”

年輕女修不情不願說道:“可以的。”

陳平安於是說道:“活該。”

遠處許多偷偷躲在暗處的珠釵島女修笑聲不斷,多是劉重潤的嫡傳弟子,或是一些上島不久的天之驕女,往往年紀都不大,才敢如此。

年輕女修沒好氣道:“陳先生自個兒去山巔寶光閣,行不行啊?”

陳平安微笑道:“行的。”

過了山門,她還真就直接把陳平安晾在一邊,跑去山門偏屋那邊與師妹們竊竊私語,然後與幾位與她一般押錯注的女修,乖乖掏出雪花錢給贏了的人。

一位掙了雙手捧錢都快要摟不住的幸運少女,探出腦袋,對那個年輕賬房先生的背影大聲笑道:“陳先生,謝了啊!”

緩緩登山的賬房先生沒有轉頭,隻是抬起手,揮了揮,應該是示意不用謝。

山門偏屋這邊,七八位年輕女修,無論輸贏,哄然大笑。

在寶光閣見到了一身華貴宮裝的劉重潤,兩人相對而坐,後者嫻熟煮茶,一舉一動都透著真正的富貴氣。

難怪聽說早前春庭府邀請過劉重潤兩次,隻是她都婉拒了。

劉重潤問道:“陳先生就不半點不擔心自己的身體狀況?”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想啊,這不就來你們珠釵島了,想要跟劉島主買些適宜補養氣府水氣的靈丹妙藥,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劉島主故國,曾有一座水殿和一艘龍舟,都是劉島主親自主持下打造而成,兩物皆名動寶瓶洲中部。”

劉重潤點頭道:“適宜地仙溫養水屬氣府和本命物的丹藥,我不但有,而且還不止一樣,但是這已經不是價格高低的事情,在書簡湖,這樣的珍稀寶貝,我卻不敢拿出來售賣,一旦麵世,除非我能源源不斷拿出手,不然就是一個死字。相信以陳先生的才智,可以想通其中症結。”

陳平安嗯了一聲,“換成我,一樣覺得燙手,不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絕不敢拿出來換成穀雨錢。”

劉重潤遞過去一杯霧氣升騰的虹飲島仙家茶,陽光映照下,茶杯上竟然浮現出一條手指長短的袖珍彩虹。

劉重潤笑問道:“陳先生明白事理的人,那麽你自己說說看,我憑什麽要開口報價?”

陳平安想了想,“那劉島主要怎麽才肯開價,說說看。”

劉重潤神色凝重,道:“珠釵島想要搬遷出書簡湖,陳先生意下如何?”

陳平安好奇問道:“珠釵島一直沒有沾惹是非,始終保持中立,幾乎沒有仇家,那麽書簡湖的最終歸屬,是大驪宋氏還是朱熒王朝,似乎對於劉島主影響都不大,珠釵島無非是分不到一杯羹,卻也不會惹上一身腥,在那之後,書簡湖趨於有序,規矩會越來越類似一個王朝藩鎮,劉島主恰好最熟悉這種規矩,為何執意要搬遷基業?”

劉重潤雙手捧茶,視線低垂,睫毛上站著些許茶水霧氣,尤為潤澤。

陳平安一手掌心托茶杯,一手扶住瓷色如雨過天青的瓷杯,始終凝視著這位珠釵島島主。

既無絲毫邪念,更無半點愛憐。

劉重潤微微抬起頭,與他對視,片刻之後,竟是她先敗下陣來,低頭喝了一口茶水,“我就怕是朱熒王朝皇室最終得到了書簡湖。有些看似荒誕不經的宮闈秘史,其實恰恰是真相。”

陳平安開始在腦海中去翻閱那些有關朱熒王朝、珠釵島以及劉重潤故國的前塵往事。

從青峽島到書簡湖,將他視為賬房先生,其實不全是個玩笑稱呼。

隻是許多悄悄擱放在山門屋子裏邊櫃子裏的書簡湖島嶼秘事,以及一些個殘片斷章的稗官野史,太過支離破碎,許多小道消息,還會混淆真相。

陳平安思來想去,沒有能夠梳理出一條站得住腳的來龍去脈。

畢竟這座珠釵島,並非陳平安需要去重點關注的關鍵“戰場”,陳平安知道得還是太少。

劉重潤問了一個在書簡湖最不該問的問題,“我能相信陳先生的人品嗎?”

陳平安搖頭又點頭,緩緩道:“別相信我的人品,但是比起你們書簡湖野修一貫的買賣風格,比如喜好翻臉不認人、擅長黑吃黑的種種行徑,跟我陳平安做生意,肯定要稍微好一些,稍微好點。”

劉重潤苦笑道:“就憑著陳先生從未以勢壓人,在渡口岸邊吃了那麽多次閉門羹,也未有過半點惱羞成怒,我就願意相信陳先生的人品。”

陳平安喝了口茶水,望向劉重潤,“是珠釵島的潛在劫難過大,已經超出了劉島主的承受範圍,所以不得不賭一賭我的人品吧?”

被人一語道破心中的小算盤,劉重潤有些神色尷尬。

陳平安問道:“是知道了我的大致來曆,想要搬遷去往龍泉郡西邊大山?”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珠釵島修士稀少,明麵上的地仙更是隻有劉島主一人而已,去了靈氣充沛的大驪龍泉郡,既可憑借一兩座不大的山頭,就可以紮根下來,又算投靠了宋氏,從書簡湖抽身離開不說,還可以借此遠離戰火如荼的寶瓶洲中部,朱熒王朝即便打贏了戰爭,想要去大驪找劉島主的麻煩,自是鞭長莫及……”

一開始劉重潤聽得仔細,不願錯過一個字,可聽到後來,劉重潤臉上浮現幾分羞惱怒意,狠狠瞪著陳平安。

陳平安有些奇怪,“怎麽了?”

劉重潤望向這個棉衣長袍的年輕男人,死死看著他的眼睛,似乎想要從他眼中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然後她就會翻臉,對他下逐客令。

劉重潤沒能看出端倪,忍了忍,可到底是沒能忍住,“陳平安!你真沒有聽說過朱熒王朝與我故國的一樁恩怨秘史?”

陳平安皺眉道:“我對劉島主所知一切,大半是朱弦府馬遠致說給我聽的,多是劉島主早年的風光事跡,並不曾聽說太多與朱熒王朝的恩怨,隻知道鬼修馬遠致對朱熒王朝極其仇視,幾次離開書簡湖,都是秘密潛入朱熒王朝邊境,成功襲殺數位邊關將領,成為朱熒王朝多樁懸案,這些都是馬遠致的手筆。但是這裏邊,到底藏著什麽心結,我確是不知。”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在忌憚某個朱熒王朝的權勢大人物?並且涉及到了劉島主故國覆滅的緣由?”

劉重潤摔出手中那隻茶杯,砸在地上,砰然碎裂。

這位身世充滿了傳奇色彩的豐腴美人,她深呼吸一口氣,看到對麵年輕人依舊神色如常,劉重潤哀歎一聲,自嘲道:“不好意思,是我修心不夠,在陳先生麵前失態了。”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無妨。

劉重潤緩緩道:“朱熒王朝一位老不死的地仙劍修,當年他使節出訪我國京城,你能想象嗎,在他的異國他鄉,我劉重潤還是隻差了一身龍袍一張椅子的堂堂君主,差點給他闖入宮內淩辱了,從皇宮禁衛再到朝廷供奉,竟是沒有一人膽敢阻攔,他沒能得逞,但是他在慢悠悠穿上褲子的時候,還故意聳動下體,撂下一句話,說要我遲早明白什麽叫鞭長可及,什麽叫胯下一條長鞭,可以橫跨兩國京城。當年我們被滅國,此人剛好在閉關中,不然估計陳先生你是在書簡湖喝不上這頓茶水了。可是如今此人,已經是朱熒王朝權傾一方的封疆大吏,是一座藩屬國的太上皇,不湊巧,與石毫國差不多,該死不死的,剛好毗鄰書簡湖!”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重潤一咬牙,下定決心,她微微抬起臀部,挺起胸膛,沉聲道:“隻要陳先生答應龍泉郡山頭入手和珠釵島火速遷徙一事,劉重潤願意自薦枕席!就在今天,隻要陳平安喜歡,甚至可以在此時此地!”

她那視線坦蕩蕩。

陳平安眼神寂然,古井不波。

然後他問了一句比拒絕她、更為大煞風景的言語,“為何不找劉誌茂或是劉老成?”

劉重潤臉色黯然些許,隨即眼神中再度恢複昂揚鬥誌,冷笑道:“找了劉誌茂,等他玩膩了,肯定轉手就會將我賣給朱熒王朝。至於宮柳島劉老祖,我估計連他的麵都見不到吧。而且即便劉老成願意見我,我隻要敢開這個口,估計就要被他一巴掌拍成一攤爛肉了。”

陳平安問道:“劉島主可曾有過喜歡的男子?”

劉重潤搖頭道:“不曾有過!若是有過,我劉重潤便是身死道消,珠釵島便是就此與家國一般覆滅,也絕不會說出自薦枕席這種話!”

陳平安點頭道:“應該是真的沒有過。不然如果劉島主有過真正喜歡的人,就不會對我說出這種混賬話。”

劉重潤惱火道:“陳平安,你不要得寸進尺!士可殺不可辱,我劉重潤雖是女子,卻也不至於淪落到被你如此說教、羞辱的地步!”

陳平安喝了口茶,有些無奈,“說好的買賣不成仁義在呢?”

劉重潤倒是消氣了些,隻是到底臉上掛不住,憤憤然罵道:“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要麽是滿腦子髒水,恨不得所有女子都是他們的床笫玩物,要麽就是你這種假正經,都可恨!”

陳平安遞過去空茶杯,示意再來一杯,劉重潤沒好氣道:“自己沒手沒腳啊?”

陳平安隻得自己斟茶一杯,不忘給她也重新拿起隻酒杯,倒了一杯茶水,輕輕遞過去,劉重潤接過瓷杯,如豪飲醇酒似的,一飲而盡。

隻要一方始終心平氣和,另外一方再滿腔怒火,都不太容易被火上加油。

在劉重潤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抿了一口後,陳平安才開口問道:“劉島主就那麽討厭馬致遠,隻是因為他當年那個雜役馱飯人的身份?我覺得不像,劉島主不是這種人。”

劉重潤緩緩道:“他醜啊,哪怕給他瞧一眼我就覺得惡心。當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一雙狗眼就喜歡往婦人胸脯和屁股上瞄,越大的,他越喜歡!女子身份越尊貴的,這個馱飯人就越垂涎!”

陳平安不打算說話了。

絕對不予置評。

並且打算以後都不摻和。

劉重潤放下茶杯,冷笑道:“不是男人為我們女子做很多事情,女子便一定應該要喜歡他的,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不過劉重潤歎了口氣,“不過他做了那麽多事情,我當然都清楚,一清二楚,不然你以為我會忍著他這麽多年,由著他懸掛那塊朱弦府匾額?隻是有些時候,念著這些情分,難免還是有些無關男女情愛的感動……隻不過稍稍想多,然後一想到他那張滿口齙牙黃牙的嘴臉,我真是有些吃不下飯。”

陳平安閉口不言。

劉重潤卻沒打算放過這位年輕賬房先生,斜眼瞥著他那張消瘦慘白的臉龐,“若是陳先生長得如他一般歪瓜裂棗,你看我樂不樂意那麽多次在渡口現身,撐死了見你一兩次。你以為世間市井女子和山上女修,喜歡看醜八怪,不去多瞧幾眼英俊男子啊?這就跟你們男人管不住眼睛,喜歡多看幾眼佳人美婦,一樣的道理。唯一的區別,就在於就看男人管不管得住心思和褲襠了。”

劉重潤提起茶杯,緩緩抿茶,然後笑眯眯問道:“不知道陳先生管住了褲襠,心思管住了沒有?”

陳平安眼神清澈,道:“不用管。”

劉重潤見他不似作偽,又聽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有幾分苦悶和氣餒,“真是尊泥菩薩不成?還是我劉重潤已經人老珠黃了?”

陳平安放下茶杯,說道:“既然劉島主已經開價了,我可以試試看,與大驪那邊接觸一下。”

劉重潤放低嗓音,“粒粟島島主?”

陳平安沒有故弄玄虛,輕輕點頭。

雙方皆是書簡湖的明眼人。

劉重潤提醒道:“事先說好,陳先生可別弄巧成拙,不然到時候就害死我們珠釵島了。”

陳平安笑道:“我會注意的,哪怕沒辦法解決劉島主的燃眉之急,也絕不會給珠釵島雪上加霜。”

劉重潤玩味道:“不知道陳先生何來的底氣,說這種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直截了當道:“相較於我當下做的某件事,珠釵島的去留,隻是一個三方都可以互利互惠的添頭,很小的彩頭。”

劉重潤臉色變幻不定。

陳平安雙手籠袖,“不信?反正珠釵島就是在賭,既然賭了,也沒有更多的退路,不信最好也信。死馬當活馬醫,就姑且信一信我這個蹩腳郎中好了,說不定就是意外之喜,比我當那媒婆好不少。”

劉重潤突然露出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少女嬌憨神色,“如果我現在反悔,就當我與陳先生隻是喝了一頓茶,還來得及嗎?”

陳平安點頭道:“來得及。我不是劉島主,我還是講買賣不在仁義在的。”

劉重潤氣得牙癢癢,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百毒不侵、油鹽不進!

劉重潤抬起雙手,其中手肘有意無意,擠壓出一片壯觀風情,她對陳平安嫣然一笑,一拍手掌,然後要陳平安稍等片刻。

很快就有一位老態龍鍾的老嬤嬤手持一隻瓷瓶,走入院中,將瓷瓶畢恭畢敬交給劉重潤後,再次默默走出院子。

陳平安知道這位深藏不露的老嫗,哪怕一身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腐朽氣息,卻是珠釵島能夠屹立不倒的根本所在。

說不定當年劉重潤能夠在自家京城皇宮內,從那個喪心病狂的朱熒王朝地仙手中逃過一劫,都要歸功於這位蒼老婦人。

劉重潤將瓷瓶拋給陳平安,“陳先生可要小心收好了。是當年水殿秘藏的最好丹藥之一,能夠大補水府靈氣和修繕水屬本命物,這瓶丹藥隻要丟到書簡湖,能夠激起百丈高浪,任何一位金丹地仙都要垂涎三尺。這是定金,珠釵島該有的誠意,接下來,就要看陳先生你有無化腐朽為神奇的通天本事了。事情成了,先前那四個字,我在動身離開書簡湖之前,都有效。將來搬到了龍泉郡,可就不管用了,過時不候!”

陳平安對於後半段話置若罔聞,當場打開瓷瓶,倒出一顆碧綠丹藥,閉眼片刻,睜眼後對劉重潤微微一笑,直接丟入嘴中。

劉重潤好奇問道:“這瓶丹藥自然是沒有動過手腳,可是陳先生如何這麽快確定?”

陳平安當然不會告訴她答案,有關自己水府棲息著那群綠衣水運童子的內幕,隨口道:“我既然到了書簡湖,就入鄉隨俗,賭大贏大。”

劉重潤一挑眉頭,沒有多說什麽。

陳平安問道:“我想問一問劉島主故國與朱熒王朝的詳細曆史,可能要耽擱劉島主不少光陰,可以嗎?”

劉重潤疑惑道:“這是為何?與你接下來要謀劃的事情有關係?”

陳平安搖頭道:“幾乎沒有任何關係,隻是我想多知道一些當局者對於某些……大勢的看法。我曾經隻是旁觀、旁聽過類似畫麵和問答,其實感觸不深,現在就想要多知道一點。”

劉重潤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可以,舊事重提,雖然我心裏頭不太痛快,反正連那等齷齪事都說與陳先生聽了,其餘廟堂和沙場事情,根本算不得什麽。”

陳平安抱拳道謝。

劉重潤嫵媚白眼一記。

陳平安視而不見。

此後整整兩個時辰,劉重潤將故國大勢,從龍興立國、逐漸衰落、中興重振、積重難返、竭力維持、最終覆滅,娓娓道來,

劉重潤早已不是那位長公主,如今隻是一位書簡湖金丹修士,說得坦誠相見,陳平安聽得聚精會神,默默記下,受益匪淺。聽到重點,幹脆就從咫尺物當中拿出紙筆,一一記下。在劉重潤說到精妙處或是不解處,陳平安便會詢問一二。

這些都讓劉重潤別扭不已,在心中哭笑不得。

自己怎麽像是一位學塾夫子,在為一位勤勉學生,在這兒傳道授業解惑?

這可是她生平頭一遭的感覺。

當劉重潤覺得無話可說之際。

陳平安卻說下次拜訪寶光閣,還要與劉島主再細問漕運、胥吏兩事。

劉重潤氣笑道:“陳平安,你煩也不煩?!想上我的床,你就不能直接開口,非要這麽繞彎子?好玩嗎?怎麽,想要身心皆取,好嘛,你陳平安倒是胃口比誰都大!那朱熒地仙與馱飯人兩個老色胚加起來,都不如你一個!”

陳平安臉色不變,緩緩道:“劉島主,方才你說那山河大勢,極有風采,就像一位‘罪不在君’的亡國帝王,與我複盤棋局,指點江山,讓我心生佩服,這會兒就差遠了,所以以後少說這些怪話,行不行?”

劉重潤似乎有些傷心,一手捂住衣襟領口,咬著嘴唇。

陳平安不為所動,就要起身告辭。

劉重潤突然柔聲喊道:“陳平安。”

陳平安隻得坐在原地,一頭霧水,“嗯?”

劉重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然扯開領口。

陳平安不愧是經曆過無數場生死廝殺的老江湖,同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下子閉上眼睛,猛然站起身,“下不為例!不然買賣作廢!”

劉重潤笑得花枝亂顫,望向那個年輕男人匆忙離去的背影,樂不可支道:“你不如將此事說給朱弦府那個家夥聽聽?看他羨慕不羨慕你?”

陳平安停下腳步,背對著她,輕聲道:“劉重潤,這樣不好。”

劉重潤收斂笑意,冷哼一聲:“恕不遠送!”

在陳平安走出山巔,去往渡口,撐船返回青峽島。

那位老嬤嬤走入院子,看著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的劉重潤,問道:“長公主,真要相信一個在書簡湖露麵還不到半年的外鄉人?何況還如此年輕,哪怕算是心思縝密,做事穩重,可年紀小,就意味著根基淺,這是萬古不易的道理,不然當年那個給長公主親手提著坐在龍椅上的小雜種,會忍氣吞聲,故意裝傻賣瘋那麽多年?結果差點真給小雜種做成了那個地仙劍修都沒做成的惡心事?”

劉重潤恢複正常神色,淡然道:“知道天底下什麽樣的人,最值得跟他們做生意嗎?”

老嬤嬤說道:“請長公主明示。”

劉重潤站起身,身材修長的她,極有氣勢,麵沉如水,咬牙道:“聰明,好人,有底線,三者兼備。以前那個小雜種如果不是被人蠱惑,故意倒行逆施,唯一的本事,就是與我作對,一個一個接連害死了廟堂和邊軍當中,所有這種人,我們豈會滅國?!”

老嬤嬤不去評點這些往事,哪怕已經離開了那座皇宮很多年了,她還是秉持宮中既定的宗旨,不去妄言、幹涉朝政。

老婦人隻是板著臉,說道:“長公主,說句大不敬的言語,對這麽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說那樣的話,做那樣的事,委實是太不害臊了些。”

劉重潤竟是飛奔過去,低頭彎腰,輕輕挽住老嬤嬤的胳膊,撒嬌道:“好玩嘛,就這麽一回,以後不會再有啦。”

老嬤嬤點頭道:“深閨寂寞,這是市井女子的煩憂,長公主如今已是金丹地仙,就莫要如當年少女時那般頑劣了,再者,老牛吃嫩草,不好。”

劉重潤滿臉通紅,好似賭氣,鬆開老嬤嬤胳膊,去了寶光閣不見人。

老嬤嬤等到劉重潤躲了起來,這才展顏一笑,隻是瞬間就收了起來。

老婦人心知肚明,不是長公主對那年輕人真有想法,什麽一見鍾情,而是長公主如今肩頭的壓力太大,又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主心骨,難免會做出些過火的言行舉止,所以這半年來,寶光閣摔碎的珍貴瓷器有多少了?而當一絲希冀的曙光,突如其來,更是會讓人心神搖曳,陡然間大悲大喜,更能見本心本性,金丹地仙也不例外。

這位看著長大的長公主,從小就是調皮頑劣、無法無天的性情,早年宮中那些個教儀嬤嬤,管教長公主起來,簡直就是個個心肝疼。

也就是她,一直陪伴著長公主了,雙方相依為命,一直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而她的金丹腐朽、即將崩壞,又成了差點壓碎長公主心境的最後一根稻草。

眼睜睜看著身邊至親,化作一堆白骨,幾乎是每一位地仙修士都要經曆的痛苦。

多半不會是爹娘長輩了,而是師徒,或是道侶,或是傳道人和護道人。

關係越好,心魔越大。

就像當年離開宮柳島的劉老成。

不得不親手斬殺自己入魔的摯愛道侶。

傳言雖然不知真假,這是書簡湖的第一大禁忌。

但是這位老嬤嬤卻深信不疑。

————

陳平安返回青峽島,已經是暮色。

又咽下一顆水殿秘藏的丹藥,陳平安提起一支紫竹筆,嗬了一口氣,開始書寫在珠釵島積攢出來的腹稿。

之所以要與劉重潤詢問、請教兩國大勢,因為這是他在書簡湖想要看到的第三條線,事情的發生,距離當下最遙遠,但是很快就有可能用得著。

之前第一條線,是顧璨和他周邊眾人,最複雜難解。

第二條是那對雲樓城重逢的父女,相對最簡單清晰。

來龍去脈。

脈絡。

這是陳平安如今自己私底下複盤藕花福地之行,得出的一個最大結論,遇見眾人萬事,我隻管單刀直入,暫時撇開一切善惡,隻去深究此人為何說此話、做此事、有此念頭。

一旦如此,哪怕所有人都如那癡心劍。

一樣可以為我所用。

但是在這個極其耗費心神的漫長過程中,他陳平安必須比以往想得更多,走得更慢!

陳平安暫時停筆,拿起手邊的養劍葫,喝了口酒就放下。

神色愈發憔悴,臉頰凹陷,臉龐上甚至還有些許的胡裏拉渣,可是當下提筆寫字,眼神熠熠光彩。

————

中土一座最為巍峨的山嶽之巔。

一位窮酸老儒士正在一邊掐指推衍,一手撚須苦著臉,絮絮叨叨,哀怨道:“這就不太善嘍。”

身形魁梧的金甲神人坐在不遠處,俯瞰著廣袤轄境,“既然形勢不妙,你又看不到具體事,為何不幹脆偷溜過去?反正你做這種勾當,沒人會感到奇怪,你又皮厚,給文廟晚輩指著鼻子罵,都不在乎。”

老秀才白眼道:“閉嘴,跟你聊天,就跟東海那老家夥差不多德行,就是對牛彈琴。”

金甲神人不以為意。

換成任何一位飛升境之下的修士,膽敢在這座穗山上,要這位中土山嶽萬千神祇的“首尊”閉嘴,估計已經被劈了個半死了。

至於飛升境,一劍劈出穗山地界,又有何難。

老秀才隨手丟出一把石子在地上,嘀咕道:“你以為那個觀道觀的臭牛鼻子,是白送那把桐葉傘的?那三百年光陰長河,是白給我那關門弟子瞧的?可都是包藏禍心,用心險惡著呢。”

金甲神人譏諷道:“還不是你自討苦吃。”

老秀才罵娘道:“你除了有幾斤蠻力,懂個屁。”

金甲神人哦了一聲,“那你倒是離開穗山啊,亞聖不是派人來捎話,要找你去文廟談心嗎?”

老秀才搖晃肩膀,洋洋得意道:“嘿,就不就不,我就要再等等。能奈我何?”

金甲神人瞥了眼老秀才,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塊銀錠劍丸,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之前的因果了?”

老秀才收斂神色,點點頭,“小事而已。”

金甲神人笑道:“你倒是心大。”

老秀才冷笑道:“我要是不心大,容得下這座浩然天下那麽多假的讀書人?”

金甲神人問道:“齊靜春既然全然不在了,你真不怕那個都不承認你是先生的閉關弟子,走岔了?”

老秀才猛然起身,大踏步走到盤腿而坐的金甲神人跟前,一站一坐,剛好讓他用手指敲打後者的腦袋,一戳一戳,罵道:“你可以侮辱我的學問和修為,但是不可以侮辱我收取弟子的眼光!”

金甲神人被一口氣戳了十幾下頭盔,淡然道:“你再戳一下試試看?”

老秀才果真又戳了一下,然後立即往後蹦跳後退,一本正經道:“你自己說的,怪不得我。”

金甲神人歎了口氣,轉過頭,破天荒哀求道:“算我求你了,你趕緊從我的穗山滾蛋吧?”

老秀才沒來由大怒道:“求人有用,我需要躲在你家裏?啊?我早就去跟老頭子跪地磕頭了,給禮聖作揖鞠躬了!有用嗎?”

金甲神人轉回頭,“有火氣,別往我身上撒。”

老秀才搓手嗬嗬而笑,“不把你當撒氣筒,我難道真去找老頭子和禮聖撒潑啊,我又不傻。”

金甲神人已經徹底忍無可忍,緩緩起身,手中多出一把巨劍,不曾想老秀才已經倒地而睡,“哎呦喂,推衍一途,真是耗費心力,累死個人,我打個盹兒,如果我打呼嚕,你忍著點啊。”

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氣,重新坐回原地,沉默許久,問道:“真就把那位大祭酒晾在穗山大門外邊喝西北風?”

老秀才背對著這尊山嶽大神,呼呼大睡,雙手掐指不斷,不忘記提醒那個大個子,“我已經睡著了,所以你問我問題,我不回答,情有可原的。”

————

雲海浩蕩。

可能比浩然天下任何一處天幕,甚至比四座天下都要更加壯闊無邊。

一位高大女子,一手撐著桐葉油紙傘,一手掌心拄劍於金橋之上。

長劍抵住金色長橋的欄杆,從劍尖處,濺射出如同大日光明的璀璨光芒。

如同一直在磨礪劍鋒。

她不是不可以走出去。

隻是前些年,一位將死之人,就站在這座金色拱橋之上,與她說了一番肺腑之言。

“世間最好的磨劍石,不是斬龍台。”

“對於醇善之人,是人心最純粹部分的諸多惡念。反之亦然,皆可砥礪出最純粹的劍心。劍氣長城的萬千劍修,善惡不定,依舊劍氣如虹,就是證明。”

“在陳平安長大之前,最多最多,你隻能出劍一次。一次,分寸正好。而且我希望這一次,越晚越好,最好是結丹之後,玉璞之前。再往後,就作廢了。”

“如果有第二次,就不會是某位學宮大祭酒或是文廟副教主、又或是重返浩然天下的亞聖了。”

那個雙鬢霜白的儒士,當年指了指天空,“禮聖的規矩最大,也最穩固。一旦他露麵……”

“怕不怕,值不值得,並不一樣。所以懇請前輩還是要多思量,再思量。”

在這些言語之後,還有一些。

其中一句,最讓她心動。

“當初前輩選擇並無惡感也無好感的陳平安,作為新的主人,自然隻是因為我齊靜春說動了前輩,去賭那個萬分之一。可是前輩當真就不想親自確定一下,陳平安到底值不值得前輩托付所有希望,此後哪怕百年千年,再過一萬年,都不會失望?!”

此後兩句話,則是讓她都有些動心,並且動容。

“前輩那個時候,肯定是不太想的。但是前輩必須知道,在陳平安內心深處,他比任何人都希望,證明自己不曾讓我齊靜春,讓你失望。”

“哪怕那個時候,陳平安已經對自己失望。”

想到這裏。

高大女子輕輕一按手中長劍,竟是劍尖連同一大截劍身,直接釘入了那座金色拱橋的欄杆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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