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符江畔,幾位高冠大袖的老夫子帶頭走在前方,身後是儒衫的年輕男女,顯然皆是儒家門生。
隊伍如同一條青色長蛇,人人高聲朗誦《勸學篇》。
江水潺潺,書聲琅琅。
隊伍中,有位身穿紅衣的年輕女子,腰間別有一隻裝滿清水的銀色小葫蘆,她背著一隻小小的綠竹書箱,過了紅燭鎮和棋墩山後,她曾經私底下跟茅山主說,想要獨自返回龍泉郡,那就可以自己決定哪裏走得快些,哪裏走得慢些,隻是老夫子沒答應,說跋山涉水,不是書齋治學,要合群。
期間經過鐵符江水神廟,大驪品秩最高的江水正神楊花,一位幾乎從不現身的神靈,破天荒出現在這些書院子弟眼中,懷抱一把金穗長劍,目送這撥既有大隋也有大驪的讀書種子。照理說,如今山崖書院被摘掉了七十二書院的頭銜,楊花身為大驪名列前茅的山水神祇,完全無需如此禮遇。
可搬遷到大隋京城東華山的山崖書院,曾是大驪所有讀書人心中的聖地,而山主茅小冬如今在大驪,依舊桃李盈朝,尤其是禮、兵兩部,更是德高望重。
而楊花曾經還是那位宮中娘娘身邊捧劍侍女的時候,對於仍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仰慕已久,還曾跟隨娘娘一起去過書院,早就見過那位身材高大的茅老夫子,所以她才有今日的現身。
在鐵符江和龍須河接壤處的那處瀑布,早有人等候已久。
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幾位山主,還有龍泉郡太守吳鳶,袁縣令,曹督造,都位列其中。
還有一位李氏老人,正是福祿街李氏家主,李希聖、李寶箴、李寶瓶三兄妹的爺爺。元嬰境修為的老人,如今已是大驪頭等供奉,隻是一直沒有對外宣揚而已。
大驪宋氏當年對於掌握了絕大多數龍窯的四大姓十大族,又有不為人知的特殊恩賜,宋氏曾與聖人簽訂過密約,宋氏準許各個家族中“截留”一到三位修道之才的本命瓷,在曆代坐鎮此地聖人的眼皮子底下,準許破例修行,並且能夠無視驪珠洞天的天道壓勝與秘法禁製,隻不過修行之後,無異於畫地為牢,並不可以擅自離開洞天地界,不過大驪宋氏每百年又有三個固定的名額,可以悄悄帶人離開洞天,至於為何李氏家主當年明明已經躋身金丹地仙,卻一直沒能被大驪宋氏帶走,這樁密事,想必又會牽扯甚廣。
李氏老人到底是一位元嬰地仙,遙遙便見著了那位心愛孫女,頓時滿臉笑意,怎麽都遮掩不住。
隻是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孫女還是跟當年那般不合群,獨來獨往的模樣,可好像又有些不一樣,老人突然既欣慰又失落。
小寶瓶到底是長大了,就這樣偷偷摸摸長大了啊,真的是,也不敢那麽疼她的爺爺打聲招呼,就這麽悄悄長大了。
隔代親,在李家,最明顯。尤其是老人對年紀最小的孫女李寶瓶,簡直要比兩個孫子加在一起都要多。關鍵是長孫李希聖和次孫李寶箴,哪怕兩人之間,由於他們母親偏袒太過顯眼,在下人眼中,雙方關係似乎有些微妙,可是兩人對妹妹的寵溺,亦是從無保留。
背著那隻老舊小巧的小竹箱,李寶瓶獨自走在水淺、聲卻比江水更響的龍須河畔。
其實隊伍不遠處,與兩個好友一起的李槐,還有與一位書院先生言語交流的林守一,也都背著樣式相仿的竹箱。
三隻竹箱,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不像才怪了。隻不過李寶瓶那隻做得最早,材質卻最普通,隻是最尋常的青竹,林守一和李槐是過了棋墩山之後,陳平安用魏檗的奮勇竹打造而成,反而這麽多年過去,依舊顏色翠綠欲滴。
至於最後在大驪關隘那邊才第一次與陳平安相逢的於祿和謝謝,可就沒有這份待遇了。
大驪北嶽正神魏檗並未出現,聖人阮邛也沒有露麵。
一位曾經與茅小冬拍過桌子、然後被崔東山談過心的山崖書院副山主,有些皺眉,大驪此舉,合理卻不合情。
真正分量最重的兩位,都如此無視了山崖書院。
關鍵是林鹿書院也好,郡城太守吳鳶也罷,好像都沒有要為此解釋一二的樣子。
這位出身大隋世族的副山長心中難免唏噓,說到底,還是雙方國力的此消彼長使然,遙想當年,我大隋和那盧氏王朝山川版圖上,有多少大驪讀書人慕名而來?以與兩國名士有過詩詞唱和而沾沾自喜。
隊伍停步,書院老夫子們與大驪那些人客套寒暄。
李寶瓶瞧見了自己爺爺,這才有點小時候的樣子,輕輕顛晃著竹箱和腰間銀色葫蘆,撒腿飛奔過去。
老人笑著嚷嚷道:“小寶瓶,跑慢些。”
李寶瓶在老人身前一個急停站定,笑著,大聲喊了爺爺,笑容燦爛,
老人言不由衷地埋怨道:“大姑娘家家的了,不像話。”
不遠處,大隋豪閥出身的馬濂見到了終於露出笑顏的那位姑娘,他鬆了口氣,心情也跟著好起來。
劉觀看到這一幕,搖頭不已,馬濂這隻呆頭鵝,算是無藥可救了,在書院就是如此,幾天見不到那個身影,就失魂落魄,偶爾路上遇見了,卻從來不敢打招呼。劉觀就想不明白,你馬濂一個大隋頭等世家子,世代簪纓,怎麽到頭來連喜歡一個姑娘都不敢?
李槐是知道內幕的,先前書院收到了陳平安從龍泉郡寄來的書信,李寶瓶就打算告假返鄉,隻是當時書院夫子沒答應,就在李寶瓶準備翻牆跑路的時候,突然傳出個消息,茅山主要親自領路,帶著一部分書院弟子去往大驪披雲山,一路遊曆,然後與林鹿書院切磋學問,此外,就是可以觀看一場千百神靈攜手夜遊訪山嶽的稀罕事。
還是怪李寶瓶自己,說是要給她的小師叔一個驚喜,先不告訴落魄山那邊他們可以回鄉了。
結果走到半路,李寶瓶不知道從哪兒得了消息,可能是收到了家書或是什麽,然後就開始沒有精氣神了,越來越沉默寡言,恢複了前幾年她在書院讀書的光景。如今在山崖書院,隨著李寶瓶的讀書越來越多,越來越快,跟人請教的次數,拋出來的問題,反而越來越少,起先書院幾乎人人都被問倒的夫子先生們,竟是人人覺得寂寞了,沒了那些刁難,還真不適應,懷念當年那個一本正經與他們問怪問題的紅棉襖小姑娘。
山崖書院學子需要先到了披雲山的林鹿書院,接下來才有兩天的自由行動,然後重新聚在林鹿書院,觀看那場大驪北嶽舉辦的山水夜遊宴。
一行人浩浩蕩蕩穿過了小鎮。
李氏老人沒有去往福祿街祖宅,而是打算跟隨小寶瓶一起入山,當然作為一位元嬰修士和大驪頭等供奉,本身儒家學問又深,老人沒有陪在李寶瓶身邊,那隻會讓孫女更加遠離大隋同窗。
在大隋書院學子剛剛離開小鎮,路過那座真珠山後,一個手持行山杖、腰間刀劍錯的黑炭丫頭,身邊跟著一頭身形矯健的黃狗,一起奔跑,她個兒矮,瞧不見隊伍當中那一襲紅色,就跑到了自家師父的山頭上,這才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使勁揮手,中氣十足喊道:“寶瓶姐姐!我在這裏,這裏!”
李寶瓶猛然轉頭,看到了裴錢蹦蹦跳跳的身影,她趕緊離開隊伍,跑向那座小山頭。
李槐樂了,停步不前,留在隊伍最後,然後大聲嚷嚷道:“裴錢!我呢我呢?”
裴錢翻了個白眼,沒搭理他。
劉觀和馬濂幸災樂禍,哈哈大笑。
這些年,裴錢時不時會寫信去往大隋書院,信上偶爾也會提及馬濂和劉觀這兩個她心目中的馬前卒,畢竟約好了以後要跟李槐一起行走江湖,尋寶挖寶,五五分賬。但是如果身邊沒有幾個搖旗呐喊的小嘍囉,顯不出她的身份,馬濂比較笨,但是忠心耿耿,劉觀心眼多,可以當個狗頭軍師。
李寶瓶跑向真珠山,裴錢跑下真珠山,兩人在山腳碰頭。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腦袋,比劃了一下,問道:“裴錢,你咋不長個兒呢?”
裴錢如遭雷擊,悶悶不樂。
寶瓶姐姐,太不會說話了唉,哪有一開口就戳人心窩子的。
李寶瓶突然說道:“沒事,有誌不在個兒高。”
裴錢心情略好,“對對對,我誌向高遠,在落魄山人盡皆知,師父都認的。”
說到這裏,裴錢轉頭斜了一眼那條趴在不遠處的土狗。
後者耷拉著腦袋,不敢跟這個手持行山杖的家夥正視。
說到師父,裴錢安慰道:“寶瓶姐姐,別傷心啊,我師父不曉得你們要來,這才自個兒跑去江湖了,千萬別傷心啊,回頭我見著了師父,我就幫你罵他……嗯,說他幾句……一句好了。”
已經快要比裴錢高出一個腦袋的李寶瓶笑問道:“你怎麽在小鎮待著,沒在落魄山練習你那套瘋魔劍法?”
裴錢挺起胸膛,踮起腳跟,“寶瓶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如今在小鎮給師父看著兩間鋪子的生意呢,兩間好大好大的鋪子!”
李寶瓶一臉訝異道:“你都已經這麽厲害了?”
裴錢使勁點頭,“寶瓶姐姐如果不信,我可以現在就帶你去騎龍巷!那兒的春聯、門神,還有福字春字,都是我親手張貼上去的。”
李寶瓶嗯了一聲,讚賞道:“不錯,個兒不高,但是已經能夠給小師叔分憂了。”
裴錢笑得合不攏嘴,寶瓶姐姐可不輕易誇人的。
李寶瓶回頭看了眼隊伍,對裴錢說道:“我要先去披雲山林鹿書院,等安置好了,我就下山找你玩兒。”
裴錢看著個兒高高、臉蛋瘦瘦的寶瓶姐姐,像是想起了什麽,剛才還滿心歡喜的小丫頭,突然一下子哭了起來,低著頭,用手背擦拭眼淚,嗚嗚咽咽道:“寶瓶姐姐,師父這次回家,可瘦了!比你還瘦,瘦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師父沒有說什麽,可是我知道,師父在書簡湖那邊的五年時間,過得半點都不好。寶瓶姐姐,你讀書多,本事大,膽兒大,師父又那麽喜歡你,你這些年也不去看看師父,師父見著了你,肯定比見著了我還要高興的……說不定就不會覺得那麽累了。”
李寶瓶笑了起來,轉頭遠望南方,眯起一雙眼眸,有些狹長,臉蛋兒不再如當年圓乎乎,有些鵝蛋臉的小尖了。
她彎下腰,幫裴錢擦去淚水,輕聲道:“好啦好啦,怨我怨我。”
裴錢哭完鼻子之後,有些心虛,“對不起啊,寶瓶姐姐,我胡說八道哩。”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肩膀,笑道:“回見。”
裴錢點點頭,看著李寶瓶轉身離去。
寶瓶姐姐,背著那個小竹箱,還是穿著熟悉的紅衣裳,但是裴錢望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麽,很擔心明天或是後天再見到寶瓶姐姐,個頭就又更高了,更不一樣了。不知道當年師父走入山崖書院,會不會有這個感覺?當年一定要拉著他們,在書院湖上做那些當時她裴錢覺得特別好玩的事情,是不是因為師父就已經想到了今天?因為看似好玩,可人的長大,其實是一件特別不好玩的事兒呢?
裴錢撓撓頭,一跺腳,懊惱不已,自己如今好歹是兩間鋪子的三掌櫃,怎麽就不記事呢,她從袖子裏掏出兩串用油紙包好的糖葫蘆,忘了給寶瓶姐姐了!
她唉聲歎氣,放回袖子一串糖葫蘆,留下一串,自顧自啃咬起來,滋味真不錯,至於買糖葫蘆的錢,是石柔出的,她也真是的,自己不過就是在壓歲鋪子裏邊,多念叨了幾句糖葫蘆的事情,多問了石柔幾句,聽沒聽見小販走街串巷叫賣糖葫蘆的聲音,一來二去,石柔就主動塞了一把銅錢給她了,說請她吃的,不用還錢。這多不好意思,她裴錢又不是那種饞嘴的孩子了,就使勁盯著石柔手心的銅錢,然後搖著頭擺手,說不用不用。不過最後她還是收下了,盛情難卻。
吃完了糖葫蘆,袖子裏那串就留著好了,畢竟錢是石柔出的,回去送給她,至於寶瓶姐姐那份,明兒她自己出錢好了。
江湖人行事,就是如此豪爽。
裴錢揮了一通行山杖,瞥見遠遠躲開的那條土狗,一瞪眼,土狗立即夾著尾巴跑到她身邊趴著。
裴錢蹲下身,一把抓住它的嘴,怒道:“小老弟,你怎麽回事,個兒這麽矮,你是矮冬瓜嗎?丟不丟人?嗯?開口說話!”
它莫名其妙得了一樁大福緣,實則早已成精,本該在龍泉郡西邊大山亂竄、好似攆山的土狗一動不動,眼神中充滿了委屈和哀怨。
它如今開竅通靈,靠山又是龍泉劍宗,在西邊群山之中,也算一頭誰都不會招惹的山水精怪了,可是距離開口人言與化為人形,其實還差了些道行。
裴錢使勁攥著土狗嘴巴不鬆手,她瞪大眼睛,“不說話就是不服氣嘍?誰給你的狗膽?!”
它一動不敢動。
裴錢手腕一擰,狗頭跟著扭轉起來,土狗立即嗚咽起來,裴錢氣呼呼道:“說,是不是又背著我去欺負小鎮上的大白鵝了?不然為何我隻要每次帶上你,它們見著了就跑?你知不知道,什麽叫拳高莫出?!氣死我了,跟著我混了這麽久江湖,半點不學好。”
那條土狗估計想死的心都有了。
當年是誰騎著一隻大白鵝在小巷子亂竄?
裴錢好不容易放過了土狗,鬆開手,站起身,拍拍手,突然她使勁眨了眨眼睛,伸手揉著。
上次在騎龍巷吃過師父遞過來的那顆珠子後,就經常這樣,雙眼發酸,倒是不疼,就是有些心煩,害她好幾次抄書的時候,一個眨眼,筆畫就歪斜了,沒寫得工整,就得重新寫過,這是師父為數不多的規矩之一,她一直照做,哪怕如今已經沒人管她的抄書了。
而且她偶爾望向寫滿字的紙麵,總覺得有些字會動,隻是當她定睛一看,又很正常,一個一個字規規矩矩躺在紙上。
裴錢打算借著之後帶寶瓶姐姐去落魄山的機會,問一問成天在山上遊手好閑的朱老廚子,反正他什麽都懂,實在不行,就問問山神老爺魏檗,再不行,唉,就隻能去竹樓二樓那座龍潭虎穴,請教那個一言不合就要教她拳法的老先生了,老先生不就是仗著歲數大,氣力比師父多幾斤幾兩而已,懂什麽拳法?能有她師父懂嗎?老頭兒懂個屁嘞!
裴錢開始大搖大擺走向小鎮,仰著腦袋不看路,高高挺起胸膛,大聲道:“走路囂張,敵人心慌!若是朋友,宰了土狗,我吃肉來你喝湯!”
那條土狗夾著尾巴,乖乖跟在裴大女俠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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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愈發熱鬧,因為來了許多說著一洲雅言的大隋書院學子。
李槐帶著劉觀和馬濂去了自家宅子,破落不堪,劉觀還好,本就是寒苦出身,隻是看得馬濂目瞪口呆,他見過窮的,卻沒見過這麽家徒四壁的,李槐卻毫不在意,掏出鑰匙開了門,帶著他們去挑水打掃屋子,小鎮自然不止鐵鎖井一口水井,附近就有,隻是都不如鐵鎖井的井水甘甜而已,李槐娘親在家裏遇上好事、或是聽說誰家有不好事情的時候,才會走遠路,去那邊挑水,跟杏花巷馬婆婆、泥瓶巷顧氏寡婦在內一大幫婆娘,過招切磋。
劉觀是個懶鬼,不願動,說他來燒火起灶負責做飯,李槐就帶著馬濂去挑水,結果馬濂那細皮嫩肉的肩頭,苦不堪言,看得水井旁的女子笑話不已,容貌清秀的馬濂滿臉漲紅。
李寶瓶到了小鎮,先回了趟家,娘親的眼淚就沒停過,李寶瓶也沒忍住。
李寶瓶離開了福祿街,去那條騎龍巷,熟稔得很,如今變成小師叔的那兩家鋪子,當年本就是那個羊角辮兒的祖傳產業,李寶瓶小時候沒少去,何況李寶瓶在小鎮內外從小跑到大,大街小巷,閉著眼睛都能逛下來。隻是這次走得慢,不再風風火火了。果然在壓歲鋪子那邊看到了坐在板凳上苦等自己的裴錢,李寶瓶這才加快步子,在鋪子待了一會兒,就和裴錢去泥瓶巷,發現小師叔的祖宅幹幹淨淨,都不用打掃,李寶瓶就帶著裴錢回福祿街。
裴錢蹲在那口小水池旁邊,瞪大眼睛看看石子,看看據說養在裏邊很多年了的金色過山鯽,是小師叔當年送給她的,以及更久的一隻金色小螃蟹,則是寶瓶姐姐自己抓的,其實事情的真相,準確說來,是紅棉襖小姑娘當年給它夾了手指,一路流著眼淚跑回家,給大哥李希聖掰開螃蟹的鉗子。
裴錢看了半天,那兩個小家夥,不太給麵子,躲起來不見人。
小水池是李寶瓶當年很小的時候一力打造而成,石子都是她親自去溪水裏撿來的,隻撿花花綠綠好看的,一次次螞蟻搬家,費了很大勁,先堆在牆角那邊,成了一座小山,才有後來的這座水池,如今那些作為“開國功勳”的石子,大多已經褪色,沒了光澤和異象,但是還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子,依舊晶瑩剔透,在陽光映照下,光華流轉,靈氣盎然。
林守一去了趟
窯務督造衙署,故地重遊,小時候他經常在這邊遊玩。
林家是小鎮的大族,卻不在四大姓十大族之列,而且林家人也很不出名,不太喜歡與街坊鄰居打交道,就像林守一父親,就隻是督造衙署品秩不高的官吏而已,在當時小鎮唯一衙門當差的時候,搬遷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先後輔佐過三任窯務督造官,但是好像誰都沒有要提拔他的意思。
林家遷往大驪京城,可老宅子還在,沒有賣,但是隻剩下了幾個老仆。
林守一對於家族,自打懂事起,就沒什麽大的念想。
家族對他,似乎也是如此。
兩看相厭。
哪怕如今林守一在書院的事跡,已經陸陸續續傳入大驪,家族好像依舊無動於衷。
林守一不覺得奇怪,父親曆來如此,隻要是父親認定的事情,旁人的言行,隻要不合他的心意,便都是錯的。而娘親在父子之間,永遠隻會站在自己丈夫那邊,看待自己兒子的眼神,從來都是冷冷清清的,就像看待一個隻是幫著她留在林家的人,不是外人,也不是什麽親人,反正不像是一個娘親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客客氣氣,藏著疏遠。
林守一認得那些父親當年的衙署同僚,主動拜訪了他們,聊得不多,實在是沒什麽好聊的,而且與人熱絡寒暄,從來不是林守一的長項。
據說今天的督造官大人又出門溜達去了,按照衙署胥吏的說法,不用懷疑,曹大人就是喝酒去了。
林守一難免有些奇怪,好像無論官員還是胥吏,聊起那個他們本該小心措辭的督造官,一個比一個笑臉由心,言語隨意。
剛好於祿帶著謝謝,去了那棟曹氏祖宅,當年於祿和謝謝身份各自敗露後,就都被帶到了這裏,與那個名為崔賜的俊美少年,一起給少年容貌的國師崔瀺當奴仆。
大驪上柱國曹氏的嫡孫,也就是如今龍泉郡的曹督造,如今就住在這邊。
今天喝酒上頭了,曹大人幹脆就不去衙署,在那兒他官最大,點個屁的卯。他拎著一隻空酒壺,滿身酒氣,搖搖晃晃返回祖宅,打算眯一會兒,路上遇見了人,打招呼,稱呼都不差,無論男女老幼,都很熟,見著了一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屁孩,還一腳輕輕踹過去,小孩子也不怕他這個當大官的,追著他狂吐口水,曹大人一邊跑一邊躲,街上婦人女子們見怪不怪,望向那個年輕官員,俱是笑顏。
這位曹大人好不容易擺脫那個小王八蛋的糾纏,剛好在半路碰到了於祿和謝謝,不知是認出還是猜出的兩人身份,風流倜儻醉悠悠的曹大人問於祿喝不喝酒,於祿說能喝一點,曹大人晃了晃空蕩蕩的酒壺,便丟了鑰匙給於祿,轉頭跑向酒鋪,於祿無可奈何,謝謝問道:“這種人真會是曹氏的未來家主?”
於祿笑道:“這樣才能是吧。”
謝謝冷哼一聲。
相較於溫文爾雅、勤於政務的袁縣令,曹督造是出了名的風流人,各大龍窯,隻是走馬觀花逛了一遍,就再也沒有去過。
倒是在小鎮或是郡城兩處,經常兩頭跑,喜歡買酒,請人喝酒,更喜歡跟人瞎扯,幾乎每次露麵,手裏邊都拎著隻酒壺,唯一的差別,隻是壺裏有無酒水而已。小鎮男人都喜歡跟這個京城來的官老爺喝酒聊天,每次曹大人一露麵,就會立即圍攏一大幫愛喝酒的閑漢,聽著曹大人在那邊說京城那邊的趣事,真真假假的,誰在乎,不就是圖個熱鬧嘛,再說了,隻要喝高,曹大人經常會撂下一句,今兒酒錢我包了!
婦人和小娘子,都喜歡這位笑容迷人的年輕官老爺。
在小鎮女子心目中的歡迎程度,不比當年那個擺算命攤子的年輕道士遜色了。
披雲山上。
茅小冬開了口,跟林鹿書院打了聲招呼,出身大隋的夫子們,才算見著了在此求學的皇子高煊。
不然誰都不敢開這個口,不是他們自己怕惹禍上身,能夠成為山崖書院的教書先生,哪個沒這點擔當和書生意氣?他們是擔心自己會連累了身在異國他鄉的高煊,那位自己要求頂替哥哥來此擔任質子的大隋戈陽子弟!
茅小冬在雙方見麵後,這才離開。
那位十一境的戈陽高氏老祖,並未出現。
高煊看著那些一個個對自己作揖後,老淚縱橫的大隋學問最高的老書生,原本不覺得來此有何天大委屈的年輕人,也有些眼眶濕潤。
高煊向那些白發蒼蒼的大隋讀書人,以晚輩儒生的身份,畢恭畢敬,向前輩們作揖還禮。
老夫子們一個個正衣襟,肅然而立,受這一禮。
林鹿書院那座被命名為“浩然亭”的觀景點,陪同高煊一起來到大驪的戈陽高氏老祖,此刻身邊站著茅小冬和老蛟程水東。
高氏老祖閑聊幾句就離去。
他在林鹿書院並未擔任副山長,而是隱姓埋名,尋常的教書匠而已,書院弟子都喜歡他的講課,因為老人會說書本和學問之外的事情,聞所未聞,例如那小說家和白紙福地的光怪陸離。隻是林鹿書院的大驪本土夫子,都不太喜歡這個“不務正業”的高老先生,覺得為學生們傳道授業,不夠嚴謹,太輕浮。可是書院的副山長們都未曾對此說些什麽,林鹿書院的大驪教書先生,也就隻能不再計較。
浩然亭內隻剩下兩位來自不同書院的副山長,程水東似乎與茅小冬是舊識,言談無忌。
老蛟與茅小冬說了許多書院事,也聊到了落魄山陳平安,其中說到一件小事,關於讓一雙外鄉男女住在林鹿書院的請求,不是讓魏檗捎話給書院,而是親自登門,求了他這位副山長幫忙。
茅小冬板著臉道:“總算稍微懂了點人情世故。”
老蛟哈哈大笑。
在披雲山之巔,一男一女登高望遠,欣賞群山風光。
正是獅子園柳清山和師刀房女冠柳伯奇。
柳清山說道:“去過了大驪京城和寶瓶洲最北的大海之濱,我們就回去吧?我們一起回去看看父親,也看看我大哥。”
柳伯奇輕輕點頭,有些臉紅。
按照最早的約定,返鄉回家之日,就是他們倆成親之日。
書生柳清山,在她眼中,就是一座青山,四季常青,春山蒼蒼,春水漾漾。
他飽讀詩書,他憂國憂民,他待人真誠,他名士風流……沒有缺點。
可是她卻是個修道之人,姿色平平,隻會打打殺殺,說話不文雅,喝茶如飲酒,不會琴棋書畫,沒有半點柔情,好像她隻有缺點。
其實這一路相伴遠遊,她一直擔憂,將來的那場離別,不是柳清風作為凡俗夫子,終有老死的那一天。
而是柳清風哪天就突然厭煩了她,覺得她其實根本不值得他一直喜歡到白發蒼蒼。
柳伯奇憂愁不已。
直到去了那座落魄山,那個朱老先生一句話就點破了她的心結。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我柳伯奇是如何看待柳清山,有多喜歡柳清山,柳清山便會如何看我,就有多喜歡我。
可是柳伯奇還想親口確認,鼓起勇氣,可事到臨頭,還是十分緊張,忍不住死死握住了腰間那把佩刀獍神的刀柄,轉頭道:“清山,我想問你一件事情,你不許覺得我傻,更不許笑話我……”
隻是不等柳伯奇繼續言語,柳清山就輕輕握住了她那隻握刀的手,雙手捧住,微笑道:“知道在我眼中,你有多好看嗎,是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好看。”
柳伯奇微微低頭,睫毛微顫。
柳清山輕聲道:“怪我,早該告訴你的。如果不是朱老先生提醒,驚醒夢中人,我可能要更晚一些,可能要等到回到獅子園,才會把心裏話說給你聽。”
柳伯奇抬起頭,打開了心結,她的眼神就再沒有半點羞赧,唯有臉上微微漾開的紅暈,才顯露出她方才的那陣心湖漣漪。
柳伯奇輕聲道:“朱老先生竟然淪落到給陳平安看家護院,真是可惜了。”
柳清山啞然失笑。
便想要幫著陳平安說幾句,隻是沒來由記起朱老先生的一番教誨。
大是大非寸步不讓,就足夠了,小事上與心愛女子掰扯道理作甚?你是娶了個媳婦進門,還是當教書先生收了個弟子啊。
柳清山頓時覺得那位朱老先生,真是高山巍巍,句句金玉良言。這次離開龍泉郡之前,一定要再與老先生討教討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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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鋪子,既是店裏夥計也是楊老頭徒弟的少年,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鋪子風水不好,跟銀子有仇啊。
總這樣生意冷清也不是個事吧,名叫石靈山的少年就得好歹認了師父,就得做點孝敬事兒,於是自作主張,跑去跟那個在督造衙署當差的舅舅,詢問能不能幫著拉攏點客人登門,結果給舅舅一頓臭罵,說那鋪子和楊家如今名聲臭大街了,誰敢往那邊跑。
少年灰溜溜回到鋪子,結果看到師兄鄭大風坐在大門口啃著一串糖葫蘆,動作特別膩人惡心,若是平常,石靈山也就當沒看見,可是師姐還跟鄭大風聊著天呢,他立即就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兩根小板凳中間的台階上,鄭大風笑眯眯道:“靈山,在桃葉巷那邊踩到狗屎啦?師兄瞧著你臉色不太好啊。”
石靈山沒好氣道:“你管不著,回落魄山看你的大門去。”
鄭大風一臉慈祥地擺師兄架子,揉著少年的腦袋,一通晃蕩,給少年一巴掌拍掉,鄭大風啃著一顆糖葫蘆,含糊不清道:“師兄如今闊氣了,在落魄山那邊又有了棟宅子,比東大門那邊的黃泥房子,可要大多了,啥時候去做客?”
石靈山說道:“去什麽去,鋪子生意還要不要做了。”
鄭大風惋惜道:“真是可惜,新宅子有兩間屋子,床都特別大,特結實,怎麽打滾都不出半點聲兒,本來想著邀請你和蘇丫頭一塊去過夜的,新宅子嘛,得找人添點人氣,吃頓開灶飯,喝點小酒啥的,唉,嫌路遠就算了,蘇丫頭倒是答應了,也好,兩個人兩間屋子,不用擠床鋪了。”
石靈山張大嘴巴,後悔不已。
那個被鄭大風稱呼為蘇丫頭的女子,一言不發,哪怕鄭大風先前根本就沒與她說這一茬,她也不反駁什麽。
方才與鄭師兄詢問武學疑惑,鄭師兄雖然武道廢了,但是見識還在,她沒有半點輕視之心。
比起尚未真正修行的桃葉巷少年,她要更早接觸到諸多內幕和隱情,眼界大開,即是天地一變,自然而然就會對一間藥鋪生意的蠅營狗苟,渾然不上心。
隻是當她剛想詢問鄭師兄,先前那樁冥冥之中、讓她生出微妙感應的怪事,就給石靈山打岔了。
鄭大風說道:“石靈山,愣著幹什麽,去拿點吃食過來,孝敬孝敬你師兄。”
石靈山坐在師兄和師姐中間,屁股不抬。
女子倒是去店裏拿吃食了。
鄭大風一巴掌拍過去,“真是個蠢蛋,你小子就等著打光棍吧。”
石靈山站起身,氣憤道:“小心我跟你急啊。”
鄭大風揉著下巴,“蘇丫頭長得這般水靈,以後肯定會有很多男人爭著搶著想要娶回家,唉,不知道以後哪個王八蛋有這福分,跟蘇丫頭大晚上過招,我這個師兄,一想到遲早會有這麽一天,真是有些心累。還好,蘇丫頭一直聽我這師兄的話,想必以後挑花了眼,還是會由我這個師兄把把關,幫著一錘定音……”
石靈山立即糾結得一塌糊塗,好像被這個師兄糊了一臉的黃泥巴。
石靈山轉頭望向店裏邊,師姐在櫃台那邊,正踮起腳跟去藥櫃裏邊拿東西,鋪子裏邊有些藥材,是能直接吃的。
師姐一踮腳,一伸腰,身姿便愈發苗條了。
石靈山很快轉過頭,一屁股坐回台階。
師姐真名叫蘇店,小名胭脂,據說師姐早年最大的夢想,就是開一家售賣胭脂水粉的小店鋪,名字也是她叔叔取的,昵稱也是她叔叔喊的,特別不上心。
就在這個時候,小鎮那邊跑來一個背了個包裹的少年。
鄭大風一抹臉,完蛋,又碰到這個從小就沒良心的崽子了。想當年,害得他在嫂子那邊挨了多少的不白之冤?
李槐跑到鋪子門口,嬉皮笑臉道:“哎呦喂,這不是大風嘛,曬太陽呢,你媳婦呢,讓嬸嬸們別躲了,趕緊出來見我,我可是聽說你娶了七八個媳婦,出息了啊!”
哪壺不開提哪壺。
鄭大風沒好氣道:“滾你的蛋!”
李槐哈哈笑著跑進藥鋪,直接往後院去,嚷嚷道:“楊老兒,楊老兒,你猜我給你帶來了啥?!”
坐在後院的楊老頭抬起頭,望向李槐。
李槐先摘下那個包裹,竟是直接跑入那個鄭大風、蘇店和石靈山都視為禁地的正屋,隨手往楊老頭的床鋪上一甩,這才離了屋子,跑到楊老頭身邊,從袖子裏取出一隻罐子,“大隋京城百年鋪子購買的上等煙草!足足八錢銀子一兩,服不服氣?!就問你怕不怕吧。以後抽旱煙的時候,可得念我的好,我爹我娘我姐,也不能忘了!
少年遞過了那罐煙草,他抬起雙手,伸出八根手指頭,晃了晃。
鄭大風搬了板凳來到後院坐下,看好戲。
石靈山也跟著,好奇這個家夥是從哪裏蹦出來的,怎麽沒大沒小,跟鄭大風隨便也就罷了,怎的連自己師父都毫無尊重。
蘇店猶豫了一下,也站在竹簾子那邊。
楊老頭皺巴巴的滄桑臉龐,破天荒擠出一絲笑意,嘴上依舊沒什麽好話,“煙草留下,人滾一邊待著去。小崽兒,歲數不大,倒是不穿開襠褲了?不嫌拉屎撒尿麻煩?”
李槐屁顛屁顛繞到老頭子身後,一巴掌拍在楊老頭的後腦勺上,“狗嘴裏吐不出象牙,有本事當我娘親的麵兒,說這些遭雷劈的混賬話?找削不是?”
楊老頭竟是也不生氣,隻是在那兒嫻熟裝了煙草,開始吞雲吐霧,然後臉色陰沉,呸了一口,罵道:“回頭砸那家鋪子的招牌去,什麽破爛貨色,不值那個價兒。”
李槐哈哈大笑道:“那可不敢,八錢銀子一兩的鎮店之寶,我可買不起,還在人家鋪子那邊擺著呢,我倒是想買,人家不賣啊。我就量力而行,給你買了便宜些的,禮輕情意重嘛,帶著這些煙草,我這都走了多遠的路了?楊老兒你一個喜歡趴窩不動的家夥,哪裏曉得那千山萬水,到底有多遠?楊老兒,真不是我說你,趁著還有點氣力,多出去走走,別整天待這兒,萬一出了門,就瞅見了對眼的老嫗,那可了不得,幹柴烈火的,我還不得喝你的喜酒?”
楊老頭瞥了眼李槐,正要開口罵人。
李槐雙手捂住耳朵,搖頭晃腦,“楊老王八愛念經,李槐大爺不聽不聽。”
這一幕,看得鄭大風眼皮子和嘴角一起顫。
實在是太多年沒領教嫂子的罵聲和李槐的滿地亂撒尿了。
蘇店和石靈山更是心肝顫,少年還咽了咽口水。不知道這個虎了吧唧的儒衫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
畢竟石靈山如今隻知道小鎮這邊,就隻有鄭大風這麽個吊兒郎當的師兄,至於李二,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
但是這個來曆不明的儒衫少年,是真敢講啊。
石靈山覺得自己這輩子都沒這份膽識。
這還是石靈山歲數小,沒見過當年藥鋪的光景,不然更覺得匪夷所思。
當年李二還在藥鋪當夥計的時候,李槐就喜歡背著娘親,一個人來這邊瘋玩,一磕碰就撒潑打滾,滿身泥汙,回去後隻要給他娘親瞅見,多半是要心疼得不行,既心疼衣服,更心疼灰不溜秋的兒子,就要帶著兒子來這邊罵街,罵天罵地,沒她罵不出口的。這都不算什麽,李槐穿開襠褲那會兒,一天到晚憋不住尿,就在藥鋪後院楊老頭的山頭這邊,各處灑水。
連李二這麽個八杆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都覺得真是對不住師父,開口與師父道了幾次歉。隻不過楊老頭從來沒計較罷了,李二也就隨著去了。楊老頭最多就是拿著煙杆敲打一下那個小王八蛋的小雞崽兒。李槐倒也奇怪,自己摔跤什麽的,哭得山崩地裂,給楊老頭罵了或是拿煙杆“打”了,偏偏不記仇,還喜歡傻樂嗬,當然把自己折騰累了後,才會安靜下來,自己去搬根小板凳,坐在一旁,托著腮幫,看著楊老頭在那邊吞雲吐霧,一看能看大半天。
李槐蹲在楊老頭身邊,在老人耳邊低聲道:“楊老兒,有沒有啥值錢的傳家寶,送我幾件?反正你也不像是打算娶妻生子的,可不就是留給我的,早給晚給,不都一樣?”
楊老頭搖搖頭,“留給你的,有倒是有幾樣,但是以後再說。”
李槐唉聲歎氣道:“可別太晚啊,天曉得我姐哪天就要結婚成親了,咱家窮,說不定就要給我姐未
來婆家瞧不起,我可是都靠你撐場麵了。”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
李槐突然轉過頭,“楊老兒,以後少抽點吧,一大把年紀了,也不曉得注意身體,多吃清淡的,多出門走走,成天悶在這兒等死啊,我看你這副身子骨,挺硬朗啊,爬個山采個藥,也沒問題啊。行了,跟你聊天最沒勁,走了,包裹裏邊,都是新買的衣衫、布鞋,記得自己換上。”
李槐說走就走。
當然沒忘記罵了一句鄭大風,再就是與石靈山和蘇店笑著告辭一聲。
親疏遠近,顯而易見,反著來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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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寺距離梳水國劍水山莊,大概是七百裏山路。
當年是徒步而行,自然走得慢,隻是當陳平安禦劍遠遊,就很快了。
沒有直去山莊,甚至不是那座繁華小鎮外,相距還有百餘裏,陳平安便禦劍落在了一座高山之上,先前俯瞰山河,依稀看出一些端倪,不單單是山清水秀,有雲霧輕靈,如麵紗籠罩住其中一座山峰。當陳平安剛剛落在山巔,收劍入鞘,就有一位應該是一方土地的神祇現身,作揖拜見陳平安,口呼仙師。
陳平安摘了鬥笠,趕緊抱拳還禮,笑道:“我隻是路過,土地爺無需如此。”
在龍泉郡家鄉那邊的習俗,親人死後上山選墓開山破土,需要先以石頭壓紙錢,擱放在山上某些特定位置,相當於與土地公租借山頭,到出殯抬棺入土,沿途都會拋灑紙錢,按照當年老人的說法,這是通過土地老爺,為親人買路錢引行,以便順順利利通過鬼門關和走過黃泉路。
陳平安對於此事,極為記憶深刻。隻不過第一次離開小鎮,遇到的土地公,是當時還被“拘押”在棋墩山的魏檗,那會兒陳平安其實失落了很久。
當下,那位中年男子模樣的土地公不敢多逗留,神色恭敬,寒暄幾句後,這位負責一方山脈土地就要告辭離去。
委實是因為對方分明是一位劍仙,小小土地,攀附不起。如果隻是一位中五境修士,他自然不願錯過。
陳平安拿出一壺烏啼酒,遞給那位有些拘謹的土地老爺,“這壺酒,就當是我冒昧拜訪山頭的見麵禮了。”
那位都沒有資格將名諱載入梳水國山水譜牒的末流神靈,頓時惶惶恐恐,趕緊上前,弓腰接過了那壺仙家釀酒,光是掂量了一下酒瓶,就知道不是人間俗物。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古宅老嬤嬤自釀的土燒,問道:“土地爺,我此行去往劍水山莊拜訪朋友,不知道這十年來,莊子近況如何?”
土地公小心醞釀,不求有功但求無錯,緩緩道:“回稟仙師,劍水山莊如今不再是梳水國第一大門派了,而是換成了刀法宗師王毅然的橫刀山莊,此人雖是宋老劍聖的晚輩,卻隱約成了梳水國內的武林盟主,按照當下江湖上的說法,就隻差王毅然跟宋老劍聖打一架了。一來王毅然成功破境,真正成為第一流的大宗師,刀法已經出神入化。二來王毅然之女,嫁給了梳水國的豪閥之子,再就是橫刀山莊在大驪鐵騎南下的時候,最早投靠。反觀我們劍水山莊,更有江湖風骨,不願依附誰,聲勢上,就漸漸落了下風……”
說到這裏,土地公猶豫了一下,似乎有難言之隱。
陳平安說道:“土地爺但說無妨。”
那男子壓低嗓音說道:“朝廷那邊,打算讓劍水山莊搬一搬,要在那邊建造一座五嶽之下、規格最高的山神廟,聽說是大將軍楚濠想要促成此事。”
陳平安喝了口酒,笑道:“就是那個在兵法上,跟大驪藩王認祖歸宗的楚濠,楚大將軍?”
王毅然也好,楚濠也罷,都是熟人。
王毅然人不差,雖然女兒王珊瑚遠遠不如他,但是王毅然當年在那場風波中的言行舉止,其實當得起豪傑二字。
至於當年與宋老前輩並肩作戰,在沙場上與對方分過生死的楚濠,陳平安不至於去尋什麽仇,沙場和江湖,恩怨都在兩處了。
不過這會兒言語提及,陳平安自然不會客氣。
土地公嘿嘿一笑,言多必失,自己的意思到了就行,他畢竟還是梳水國的小小土地,楚濠卻是如今梳水國朝廷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當然要刨去那撥“梳水國太上皇”的大驪駐守文官。
陳平安戴上鬥笠,別好養劍葫,再次抱拳致謝。
土地公趕緊捧著那壺酒彎腰,“仙師大禮,小神惶恐。”
陳平安禦劍離開這座山頭。
土地公壓下心中驚懼,疑惑道:“宋雨燒終究不過一介武夫,如何能夠結識這般劍仙?”
在與劍水山莊毗鄰的小鎮外,一座僻靜小山頭,陳平安收劍入鞘,下了山,走到官道上,緩緩而行。
過了小鎮,來到劍水山莊大門外。
陳平安摘下鬥笠,與山莊一位上了歲數的門房老人笑道:“勞煩告訴一聲宋老劍聖,就說陳平安請他吃火鍋來了。”
老門房猶豫了一下,看了眼年輕人,背劍掛酒壺,應該也是位江湖中人,隻不過麵生,名字也沒聽過,應該不是莊子的故人朋友,而且會在這個時候拜訪莊子,實在不巧,更不應該,所以老人歉意道:“這位公子,我們莊子最近不見客,公子還是回了吧。”
陳平安隻好解釋自己與宋老前輩,真是朋友,當年還在莊子住過一段時間,就在那座山水亭的瀑布那邊,練過拳。
劍水山莊規矩重,老門房守著一畝三分地,不愛打聽事兒,加上先前陳平安在瀑布練拳,宋雨燒當時就將山水亭那邊,列為了禁地,所以老門房還真沒聽說過陳平安,關鍵是老人自認雖然年紀大了,可是眼力好,記性更不差,若是見過了幾眼的江湖朋友,都能記住。眼前這個年輕人,老門房是真認不出,沒見過!
所以老門房悄悄挪步,剛好擋住側門,免得這個嘴上言語不太牢靠的江湖晚輩,硬闖進去,如今莊子可不太平,外患大得嚇人。不過老門房相信這次,還會跟上次朝廷大軍壓境差不多,隻要老莊主在,總能逢凶化吉。
但是內心深處,其實老人還是憂慮重重,畢竟就喜歡跟莊子較勁的楚濠,不但升了官,而且相較當年還隻是個尋常邊關出身的武將,如今已是權傾朝野,再就是那個迅猛崛起的橫刀山莊,本來該是劍水山莊的朋友才對,可江湖便是如此無奈,都喜歡爭個第一,那個鬆溪國青竹劍仙蘇琅,一舉擊殺古榆國劍法宗師林孤山,那把被蘇琅懸佩在腰間的神兵“綠珠”,就是明證,如今蘇琅自恃劍術已經登峰造極,便要與老莊主在劍術上爭第一,而王毅然則要與老莊主爭個梳水國武學第一人,至於兩個莊子,相當於兩個門派之間,也是如此。
可即便是自家莊子,上上下下,都不好說那青竹劍仙蘇琅,還有橫刀山莊的王毅然,就是什麽壞人。
反正已經到了劍水山莊大門口,陳平安就沒那麽急了,耐著性子,與老門房磨嘴皮子。
一來二去,老門房大概是確認這個江湖後生,除了喜歡說些不著邊際的糊弄人言語之外,其實不是什麽壞人,就堵住門口,跟對方攀扯,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過老人有些腹誹,這個年輕人,沒啥伶俐勁兒,跟自己聊了半天,拿著酒壺喝了好多口酒,也沒問自己要不要喝,哪怕是客氣一下都不會,他又不會真喝他一口酒,如今他還守著門當著差,自然不可以喝酒。再說了,自己莊子釀造的酒水,好得很,還貪你那破酒壺裏邊的酒水?聞著就不咋地。可喝不喝是一回事,你這年輕人問不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嘛。
陳平安當然也有苦衷,養劍葫隻是施展了障眼法,老人一接手就會露出馬腳,他陳平安總不能從咫尺物中“憑空變出”一壺烏啼酒來,何況也是真不舍得,雙方無親無故的,哪有逢人就送仙家酒釀喝的道理,他陳平安的摳門吝嗇,那可是在江湖上小有名氣的。
老門房閑來無事,便一邊嫌棄年輕人不上道,一邊順著對方的言語,跟對方說了些整座梳水國都知道的事情。
廟堂上,楚濠已經放出話來,若是一月之內劍水山莊再不搬遷出此地,後果自負。
而王毅然,還算厚道,沒有來山莊這邊鬧事,隻是即將舉辦武林大會,邀請各方豪傑去橫刀山莊做客,共襄盛舉。
至於那個青竹劍仙蘇琅,最近就會來此“問劍”於老莊主,來者不善啊,若是真沒有幾分把握,哪敢在這種事情上兒戲。
老門房還說已經明明拒絕了蘇琅的挑戰,可是那青竹劍仙還算年輕氣盛,放話給梳水國江湖,說他是一定要走一遭劍水山莊的。
陳平安聽過之後,沉默不語。
他與那個蘇琅,曾經有過兩次廝殺,隻是最後蘇琅不知為何臨陣倒戈,反過來一劍削掉了本該是盟友的林孤山頭顱。
老門房感慨道:“你這個外鄉後生,現在知道我為何不讓你進門了吧,若是平時,也就讓你進去了,我們劍水山莊,不差幾壺待客的好酒,隻是這會兒可不是以往的太平日子,天曉得小鎮那邊有無朝廷諜子盯著,你這一走進門,再走出門,可就說不清楚了,年輕人,你好好想一想,為了點江湖虛名,惹禍上身,值當嗎?何苦來哉,還是走吧。”
陳平安突然轉頭望向門內,老門房便跟著轉頭,以為是府上什麽人來門口這邊了。
結果也沒個人影。
等到老門房收回視線,那個年輕人已經向他遞過一壺酒,笑道:“老先生是老江湖,就憑這番好心言語,就該收下這壺酒。”
老人正疑惑為何年輕人有那麽個探望視線,便沒有多想什麽,心想這後生還算有點混江湖的資質,不然愣頭愣腦的,武功好,人品好,也未必能混出個大名堂啊。老人仍是搖頭道:“拿了你的酒,又攔著你大半天了不讓進門,我豈不是虧心,算了,看你也不是手頭寬裕的,自個兒留著吧,再說了,我是門房,這會兒不能喝酒。”
陳平安揭開泥封,晃了晃,“真不喝?”
老門房一聞,心動,卻沒有去接,酒再好,不合規矩,何況人心隔肚皮,也不敢接。
但是那個年輕人突然戴上了鬥笠,一下子將酒壺塞給他,轉身走了台階,笑道:“好像有人要來,多半是我這樣的,我去替老先生去打聲招呼,要他不用來莊子沽名釣譽了。”
老門房捧著酒壺,舉目望去,目力所及,道路之上,並無人影。
而那個年輕人依舊緩緩遠去。
老門房哭笑不得,到底還是個年輕人,臉皮薄,吃過了閉門羹,然後就找了這麽個蹩腳理由,給自己台階下?
老人歎了口氣,有些於心不忍。
可是人在江湖,就是如此,原本還打算告訴那個假裝自己是劍客的年輕人一句,等到莊子風平浪靜了,再來登門,自己肯定不攔著了。
隻是猶豫之後,老門房還是把那些言語咽回肚子。
年輕人出門走江湖,碰碰壁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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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劍水山莊的那座熱鬧小鎮,一座客棧的天字號雅間內,一位真實年紀早已不惑之年,卻越來越麵如冠玉的“年輕人”,十年前麵相仿佛而立之年,如今更是如同弱冠之齡的公子哥。
他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正在動作極為細致地擦拭一把出鞘長劍,劍鞘橫放在膝,篆文為“綠珠”二字,曾是古榆國第一劍客林孤山的心愛佩劍,當年林孤山被斬去頭顱後,這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就成了他的佩劍。
此人腰間,還懸掛著一截光澤幽瑩的青竹,長兩尺六寸,與劍等長。
在一位頭戴鬥笠背負長劍的青衫劍客離開小鎮的時候。
與這位低頭細心擦劍之人,一路隨行離開鬆溪國來到這座小鎮的貌美女子,就腳步輕盈,來到門外,敲響了屋門,她既是劍侍,又是弟子,柔聲道:“師父,終於有人拜訪劍水山莊了。”
既是師徒也是主仆的二人,來此已經將近一旬光陰,男子吩咐她,等到哪天有誰去往那座門可羅雀的劍水山莊,就是自己的出劍之時。
她這些天就一直在小鎮最高處,等待那個人的出現。
她都等著有些煩了,因為她無比相信,師父此次問劍於宋雨燒,一戰之後,必然會揚名於梳水、鬆溪、彩衣諸國!
隻是苦等將近一旬,始終沒有一個江湖人去往劍水山莊。
屋內男子微笑道:“很好。”
那位女子劍侍退下。
掠上一座屋脊翹簷,心情激動,等待師父的問劍和出劍。
那一劍,必然是冠絕江湖的絕世風采!
因為屋內那個男人,是青竹劍仙蘇琅!
蘇琅在屋內沒有急於起身,依舊低著頭,擦拭那把“綠珠”劍。
擦拭劍鋒,本就是在養育劍意,不斷積蓄劍意。
女子劍侍隻覺得度日如年,看一看劍水山莊,生怕那個宋雨燒突然跑路了,再看一看客棧那邊,希冀著師父的身影趕緊出現。
終於,重新換上了一襲青綠長袍的青竹劍仙蘇琅,走出了客棧大門,站在那條可以直通劍水山莊的熙攘大街中央。
腰間懸佩那一截彰顯其超然身份的青竹,蘇琅手持綠珠。
大街之上,劍氣充沛如潮水洶洶。
大街行人嚇得紛紛作鳥獸散。
然後不知是誰率先喊出青竹劍仙的名號,接下來一驚一乍的言語,此起彼伏。
然後就是無數好事之徒,或者登樓,或是學那位蘇琅的劍侍,爬上屋頂觀戰。其中有些神色嚴肅的男女,在小鎮位置各異,相較於那些鬧哄哄一個個麵紅耳赤的看客,更加沉默,他們便是梳水國安插在此處的諜子和死士。
女子站在視野最為開闊的屋脊翹簷上,冷笑不已。
蘇琅開始向前跨出第一步。
劍氣縱橫四麵八方。
第二步,一步便跨出一丈。
一些不知和死還留在大街兩側路人,開始感到窒息,紛紛躲入鋪子,才稍稍能夠呼吸。
當這位名震數國的江湖大劍仙跨出第三步,一步就是數丈之遠。
那些被楚大將軍安插在小鎮的諜子死士,即便遠遠旁觀,內心亦是震撼不已,天底下竟有如此淩厲的劍氣。
蘇琅第四步,剛好離開小鎮牌樓。
一身劍意與氣勢,已經攀升到畢生武學的巔峰。
可就在此時,蘇琅竟然停步了。
遠處走來一位頭戴鬥笠的青山劍客。
蘇琅之所以停步,沒有順勢去往劍水山莊,問劍宋雨燒。
就在於眼前這個突兀出現的不速之客,因為此人的出現,有過一刹那,剛好是蘇琅要拔出手中綠珠的瞬間,讓蘇琅原本自認無瑕心境和圓滿氣勢,好像出現了一絲塵垢和凝滯。
所以蘇琅選擇停步不前。
但是任由那人“一步”就來到自己身前。
蘇琅從來不懼與人近身廝殺,尤其對方如果是山上修士,更好。
那個鬥笠客瞧著很年輕。
“聽說你要問劍?”
那人開口問道:“可宋老前輩不是已經明明拒絕你的比試了嗎?對於宋老前輩這樣的江湖前輩而言,已經意義很大,你還要得寸進尺?”
蘇琅覺得這些個幼稚問題,一個比一個可笑,不該是一個能夠暫時阻擋自己前行的人物,會問出來的。
那人猶豫了一下,“是不是隻要有個理由,不管對不對,就可以隨心所欲行事?”
蘇琅微笑道:“那你也找一個?”
那人竟然真在想了,然後扶了扶鬥笠,笑道:“想好了,你耽誤我請宋老前輩吃火鍋了。”
蘇琅已經重歸圓滿無垢的劍心境界,緩緩道:“那你試試看,能否擋住我出劍。”
一拳過後。
都沒能讓陳平安使出一張縮地方寸符。
那位鼎鼎大名的青竹劍仙,筆直一線,從哪裏來回哪裏去,摔在了他先前走出的小鎮客棧那邊。
陳平安看也不看那邊,轉身走回劍水山莊,自言自語道:“應該是剛剛到的七境?難怪跟紙糊似的。”
重新回去劍水山莊那邊。
老門房一頭霧水,因為不但老莊主出現了,少莊主和夫人也來了。
人人神情凝重。
難道是那個青竹劍仙露麵了?
可是老門房隻看到那個去而複返的青衫劍客,老人樂了,哎呦,這小子臉皮挺厚啊,算了,看在那壺好酒的份上,不與這後生計較。再者,混江湖,有些時候,臉皮厚也有厚的好處。
老門房視野中,那個身形不斷靠近大門的年輕人,一路小跑,已經開始遙遙招手,“宋老前輩,吃不吃火鍋?”
老門房抹了把臉,年輕人,這就有些太不要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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