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練過了拳,猶豫一番,仍是離開宅子,重新來到斬龍崖涼亭那邊,站著抱拳,有意散發出一身拳意。
老嫗蹣跚而來,緩緩登上這座讓整座劍氣長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問道:“陳公子有事要問?”
陳平安愧疚道:“雖然初來駕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隻好叨擾白嬤嬤休息了。”
老嫗點頭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陳公子不客氣,老婆子心裏邊歡喜,太客氣了,便要不高興。”
陳平安在老嫗落座後,這才正襟危坐,輕聲問道:“兩位前輩離世後,寧府如此冷清,姚家那邊?”
老嫗沉默片刻,緩緩道:“這就牽扯到一樁舊事了,當年夫人執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寧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爺當年境界不高,也沒有一鼓作氣成為劍仙的架勢,若隻是如此,姚家也不至於如此勢利眼,非要攔著夫人嫁給一個出息不大的男人,問題在於當年姚家請那位坐鎮城頭的道家聖人,幫著算過老爺和夫人的八字卦象,結果不太好。所以寧府當年想要將這座斬龍台作為彩禮,送給姚家,夫人家裏都沒答應,夫人出嫁那會兒,也沒半點風光可言,老爺嘴上不說什麽,其實那些年裏,一直對夫人心懷愧疚,總覺得虧欠了。哪怕後來老爺躋身了上五境,姚家那邊,依舊不冷不熱,沒法子,心裏邊有根刺,老爺還能如何,依舊愧疚,不管老爺怎麽勸說,夫人都不怎麽回娘家,去的次數,屈指可數,去了,也是談正經事。不過是隔著兩條街而已,比仇家還要沒個往來。直到後來寧府有了咱們小姐,兩家關係才好了起來,可惜後來老爺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邊,尤其是小姐的姥爺姥姥,對小姐的感情,很複雜,既心疼,不見吧,會擔心,見著了,又要揪心,別看小姐模樣不太像夫人,可那眉眼,實在是一個模子裏邊刻出來的。在老爺夫人婚姻這件事上,說句實在話,便是我這個從姚家走出來的下人,也有些怨氣,可在小姐這邊,還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隻是老人們在言語上,少了些尋常長輩的噓寒問暖罷了。陳公子,這些就是寧府、姚家的往事了,太多值得說道的,其實也沒有。其實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這般奇女子。”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裏。
老嫗感慨道:“當年有了小姐,老爺差點給小姐取名為姚寧,說是比寧姚這個名字更討喜,寓意更好,夫人沒答應,從沒吵架的兩個人,為此還鬧了別扭,後來小姐抓鬮,老爺就想了個法子,就兩樣東西,一把很漂亮的壓裙刀,一塊小小的斬龍台,前者是夫人的嫁妝之一,老爺說隻要閨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結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塊很沉的斬龍台,也就是後來送給陳公子的那塊。夫人當時笑得特別開心。”
老嫗有些傷感,“夫人從小就不愛笑,一輩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翹,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反而是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爺,從小就懂事,一個人撐起了已經落魄的寧府,還要死死守住那塊斬龍崖,家業不小,早年修為卻跟不上,老爺年輕時候,人前人後,吃了不少苦頭,反而看到誰都笑容溫和,以禮相待。所以說啊,小姐既像老爺,也像夫人,都像。”
陳平安點頭道:“我上次在倒懸山,見過寧前輩和姚夫人一次。”
老嫗笑道:“就隻是一次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
老嫗卻沒有道破天機,轉移話題,“聽了我這個糟老婆子念叨了一籮筐舊事,差點忘了陳公子還要問事情,陳公子你繼續說。”
陳平安緩緩道:“寧姑娘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在家鄉這邊是如此,當年遊曆浩然天下,也是。所以我擔心自己到了這邊,非但幫不上忙,還會害得寧姑娘分心,會有意外。所以隻能勞煩白嬤嬤和納蘭爺爺,更加小心些。”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致歉,誠心誠意道:“若是再有那種能夠傷到白嬤嬤的刺客,我陳平安不怕死,隻是怕死了,依舊護不住寧姚。”
老嫗似乎有些意外,愣了會兒,笑道:“說話直,很好,這才算是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能夠丟了麵子,也要為小姐多想想,這才是未來姑爺該有的度量,這一點,像咱們老爺,真的太像了。”
滿頭白發的老嫗低下頭,揉了揉眼睛。
陳平安雙手握拳,緊緊貼住膝蓋,顫聲道:“這麽多年了,我除了隻能每天想東想西,又為寧姚真正做了什麽?”
突然涼亭外有老人沙啞開口,“混帳話!”
正是那位守了一輩子寧府大門的老管事。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走上台階的老人,默不作聲。
老人坐在涼亭內,“十年之約,有沒有信守承諾?此後百年千年,隻要活著一天,願不願意為我家小姐,遇上不平事,有拳出拳,有劍出劍?!若是捫心自問,你陳平安敢說可以,那還愧疚什麽?難不成每天膩歪在一起,卿卿我我,便是真正的喜歡了?我當年就跟老爺說了,就該將你留在劍氣長城,好好打磨一番,怎麽都該熬出個本命飛劍才行,不是劍修,還怎麽當劍仙……”
不等老人把話說完,老嫗一拳打在老人肩頭上,她壓低嗓音,卻怒氣衝衝道:“瞎嚷嚷個什麽,是要吵到小姐才罷休?怎麽,在咱們劍氣長城,是誰嗓門大誰,誰說話管用?那你怎麽不三更半夜,跑去城頭上幹嚎?啊?你自個兒二十幾歲的時候,啥個本事,自己心裏沒點數,我方才輕飄飄一拳,你就要飛出去七八丈遠,然後滿地打滾嗷嗷哭了,老王八蛋玩意兒,閉上嘴滾一邊待著去……”
老人氣勢、氣焰驟然消失,重新變成了那個眼神渾濁、步履蹣跚的遲暮老人,然後悄悄抬手,揉著肩頭。
不是覺得自己沒道理,而是真心曉得與氣頭上的女子講道理,純粹就是找罵,就算劍仙有那一百把本命飛劍,照樣沒用。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笑著開口道:“白嬤嬤,還有個問題想問。”
老嫗立即收了罵聲,瞬間和顏悅色,輕聲說道:“陳公子隻管問,咱們這些老東西,光陰最不值錢。尤其是納蘭夜行這種廢了的劍修,誰跟他談修行,他就跟誰急眼。”
老人顯然是習慣了白煉霜的冷嘲熱諷,這等刺人言語,竟是習以為常了,半點不惱,都懶得做個生氣樣子。
陳平安說道:“如果,晚輩隻是說那個最不好的如果,劍氣長城沒有守住,寧府怎麽辦?”
老嫗與老人相視一眼。
“這件事,隻是萬一。”
陳平安緩緩道:“所以晚輩會先在這邊陪著寧姑娘,下一場妖族攻城,我會下城廝殺,親自領教一下妖族的本事。白嬤嬤,納蘭爺爺,你們請放心,晚輩殺敵,興許很一般,但是自保的功夫,還是有的,絕對不會做任何畫蛇添足的事情。有我在寧姑娘身邊,就當是多一個照應。”
老嫗憂心忡忡,“不是瞧不起陳公子,實在是劍氣長城以南的戰場上,意外太多。與那浩然天下的廝殺,是截然不同的光景。隻說一事,小打小鬧的江湖與沙場之外,陳公子可曾領略過孑然一身、四麵皆敵的處境?咱們家鄉這邊,隻要出了城頭,到了南邊,一個不小心,那就是千百敵人蜂擁而上的下場。”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先前白嬤嬤留力太多,太過客氣,不如從頭到尾,以遠遊境巔峰,為晚輩教拳一二。”
老人嗤笑出聲,“好一個‘太過客氣’。”
老嫗也不轉頭,一拳遞出,老人腦袋一歪,剛好躲過。
老嫗站起身,“陳公子,那糟老婆子可就要得罪了,哪怕小姐事後怪罪,都要多拿出幾斤力氣待客了。”
陳平安點點頭,身體微微後仰,一襲青衫飄落在涼亭之外,落地之時,已經雙手卷起袖管,拉開拳架,“白嬤嬤,這一次晚輩也會傾力出拳了。”
老嫗到底是一位武學大宗師,沒有著急離開涼亭,腳尖下意識摩挲地麵,笑嗬嗬道:“那也得看陳公子有無機會出拳。”
老人站起身,看了眼下邊演武場上的年輕人,暗暗點頭,劍氣長城這邊,土生土長的純粹武夫,可是相當稀罕的存在。
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麽花架子,這點尤其難得,天底下資質好的年輕人,隻要運道不要太差,隻說境界,都挺能嚇唬人。
關鍵就看這境界,牢靠不牢靠,劍氣長城曆史上來這邊混個灰頭土臉的劍修天才,不計其數,大半都是北俱蘆洲所謂的先天劍胚,一個個誌向高遠,眼高於頂,等到了劍氣長城,還沒去城頭上,就在城池這邊給打得沒了脾氣,不會故意欺負外人,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隻能是同境對同境,外鄉年輕人,能夠打贏一個,興許會有意外和運氣成分,其實也算不錯了,打贏兩個,自然屬於有幾分真本事的,若是可以打贏第三人,劍氣長城才認你是實實在在的天才。
早年那個年輕武夫曹慈,同樣沒能例外,結果給那白衣少年以一隻手,連過三關。
不過這裏邊,有些天然不利於劍氣長城這邊的少年劍修,因為最多就是挑選洞府境劍修出戰,而這些愣小子,往往還不曾去過劍氣長城以外的戰場,隻能靠著一把本命飛劍,橫衝直撞,當時隻有與曹慈對峙的第三人,才是真正的劍道天才,而且早早參加過城頭以南的慘烈戰事,隻不過依舊輸給了一隻手迎敵的曹慈。
不過那場晚輩的打鬧,在劍氣長城沒惹起太多漣漪,畢竟曹慈當時武學境界還低。
真正讓劍氣長城那些劍仙驚訝的,是隨後曹慈在城頭結茅住下,每天在城頭上往返打拳,那份綿長不斷的拳意流轉。
如今陳平安卻是以金身境武夫,來到劍氣長城,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入了寧府,這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其實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
陳平安又住在了寧府,與自家小姐又是那種近乎挑明的關係,納蘭夜行很難真正放心。
一旦出了門,就外邊虎視眈眈的那幫愣頭青的脾氣,雙方肯定要發生衝突,陳平安選擇避讓,可以,那就要給外人瞧不起,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硬碰硬,哪怕過了前邊兩關,第三關出劍之人,就不輕鬆了,肯定最少也是與晏琢、陳三秋一個水準、甚至是猶有過之的年輕金丹劍修,而且年齡會是在三十歲之下,撐死了也不會超過三十五。那個人,注定是廝殺經驗極其豐富的某位先天劍胚,比如齊家那個心高氣傲、打小就目中無人的小崽子。
納蘭夜行瞥了眼身邊的老婦人。
白煉霜是身負大武運之人,隻不過性子執拗,對夫人和姚家忠心了一輩子,不然以她的武學修為,早年隨便換一個家族,都是高門府第裏邊的“白夫人”。結果就一步步從模樣挺俊俏的小娘子,變成了一個喜歡成天板著臉的老姑娘,再變成了白發蒼蒼的糟老婆子。
歲數更老、輩分更高的納蘭夜行,其實都看在眼裏。
更多還是替她感到惋惜。
所以許多小爭執,也都讓著她些。
不然腳下這座寧府斬龍台,在老爺成長起來之前,是如何都守不住的。
老嫗腳尖一點,飄落出小山之巔的涼亭,先是緩慢飄蕩,刹那之間,就迅猛落地,然後地麵轟然一震,老嫗身形就化作一縷煙霧。
老人眯起眼,仔細打量起戰局。
見慣了劍修切磋,武夫之爭,尤其是白煉霜出拳,機會真不多見。
互換一拳一腳。
一襲青衫倒滑出去,雙肘輕輕抵住身後牆壁,向前緩緩而行。
白老婆姨竟是挨了那小子一腳?雖說不重,也給白煉霜以充沛罡氣輕鬆震散了殘餘勁道,可一腳踹中與沒踹中,那就是天壤之別。
尤其有意思有嚼頭的地方,不是陳平安出手快到了擁有遠遊境巔峰武夫的速度,而是完全猜到了白煉霜的落腳、出拳路線。
老人笑道:“好小子,真不跟你白嬤嬤客氣啊。”
陳平安腳步緩慢,卻不是徑直向前,稍稍偏離直線,微笑道:“隻是白嬤嬤大意了。”
白煉霜破天荒有了一絲鬥誌,在這之前,廊道試探,加上方才一拳,終究是將陳平安簡單視為未來姑爺,她哪裏會真正用心出拳。
不愧是吃過十境武夫三拳的武學晚輩。
老嫗向前踏出一步,步子極小,雙手拳架,亦是小巧之中有大氣象,大拳意,笑問道:“陳平安,敢不敢主動近身出拳?”
陳平安腳踩六步走樁,最後一步,轟然踩地,一身拳意傾瀉如瀑。
老嫗擰轉身形,一手拍掉陳平安拳頭,一掌推在陳平安額頭,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聲勢沉悶如包裹棉布的大錘,狠狠撞鍾。
便是納蘭夜行都覺得這一巴掌,真不算手下留情了。
陳平安被一掌拍飛出去,隻是拳意非但沒就此斷掉,反而愈發凝練厚重,如深水無聲,流轉全身。
在空中飄轉身形,一腳率先落地輕輕滑出數尺,而且沒有任何凝滯,雙腳都觸及地麵之際,幾次幅度極小的挪步,肩頭隨之微動,一襲青衫泛起漣漪,無形中卸去老嫗那一掌剩餘拳罡,與此同時,陳平安將自己手上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學那白嬤嬤的拳意,略微雙手靠攏幾分,力圖嚐試一種拳意收多放也多的境地。
老嫗忍不住笑道:“陳公子,這會兒都要偷學拳架,是真沒把我這跌境的九境武夫當回事啊?”
陳平安苦笑道:“習慣了。”
陳平安就要重新伸展拳架,將神人擂鼓式恢複如初。
老嫗借此稍縱即逝的空隙,驟然而至,一拳貼腹,一拳走直線,氣勢如虹。
不曾想根本就是守株待兔的陳平安,以拳換拳,麵門挨了結實一錘,卻也一拳實實在在砸中老嫗額頭。
老嫗雙腳一沉,身形凝固不動,隻是額頭處,卻有了些許淤青。
陳平安依舊是背靠牆壁,雙膝微蹲,拳架一開一合,如蛟龍震動脊背,將那老嫗拳罡再次震散。
至於臉上那些緩緩滲出的血跡。
真不是陳平安假裝不在意,是真的渾然不在意,反而有些熟悉的安心。
於是陳平安說道:“白嬤嬤還是以九境的身形,遞出遠遊境巔峰的拳頭吧?”
納蘭夜行在涼亭裏邊憋著笑。
老嫗也有些笑意,根本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好奇問道:“陳平安,你跟我說句老實話,除了十境武夫的九境三拳之外,還挨過多少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