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懸山原本隻有一道大門通往劍氣長城,如今開辟出更大的一道門,舊門那邊就少了許多熱鬧。
用那抱劍漢子的話說,就是喜新厭舊,傷透人心。
輩分極高的小道童依舊坐在那邊看書,在讀一本失意文人撰寫的閑雜書,便伸手隨意拘了一把皎潔月色,籠在人與書旁,如囊螢照書。
上次被那個腦子被門板夾過、再被驢踢過的白衣少年惡心壞了,好好一本才子佳人、清湯寡水的鬆間集,硬是給那人說成了一部刪減版的豔情小說,害得他好幾天沒緩過勁,看什麽書都提不起精神,便隻好舍了這個為數不多的樂趣,隻能每天發呆。
隻是接連忍著個把月不看書,實在無聊透頂,所以重新看書之後,直接拿了一大摞書籍放在身邊,不分晝夜,看得十分癡迷。
小道童雖是神仙中人,看書卻慢而細致,哪怕過目不忘,依舊喜歡經常翻到前邊頁數看幾眼。
守著大門另外一邊的抱劍漢子,懷捧長劍,溜達到了小道童這邊,一想到這算怠工,便又跑回去,將長劍擱放在柱子上邊,這才拎了壺酒,回到小道童這邊蹲著蹭書看,小道童隻願意獨樂樂,又厭惡那些酒氣,轉過身,漢子便跟著挪窩,小道童與他當了好些年的鄰居,知道一個無聊的劍修能夠無聊到什麽地步,便隨那漢子去了。
漢子伸手指了指書頁上的一句話,“這書中書生有點能耐,‘山清水秀、天地靈氣盡付美人,我輩男子來此人間,不過是做些糟踐山川、辜負佳人的勾當’,這句話說得多好,圈畫起來,可以背誦。”
小道童習慣了這漢子的碎嘴,隻管自己看書翻頁,漢子也不管小道童看書翻頁,隻管自己絮叨聒噪。
看完了一本書,漢子歎息道:“沒勁,半點葷腥滋味都沒有。”
小道童放下手中書本,又拿起一本,是本講那月黑風高、飛簷走壁江湖演義小說,漢子看到精彩處,便多飲酒,隻不過眼睛始終死死盯住書頁,一個字都不會錯過就是了,嘖嘖稱奇道:“不愧是書外老天爺相中的書中小老天爺,其他武學奇才,一輩子都鑽研不透的絕世功法,給他上了手,一晚上就給學會了。真是羨慕,可惜這套功法口訣一筆帶過,寫得模糊了,不然我也可以試試看……”
“看看,被我說中了吧,這種邋裏邋遢的糟老頭子,越是喜歡說瘋話怪話,越是深藏不露的絕世高人,如何?被我說中了吧,老人果真對咱們這位小老天爺刮目相看,呦嗬,大手筆!以畢生功力的一甲子內力灌頂,幫忙打通了任督二脈不說,還徹底洗髓伐骨了,好家夥,這要是重返江湖,還不得天下無敵?”
書才翻了一半,小道童一板一眼道:“明顯暫時還算不得天下無敵,哪怕有了這天上掉來的一甲子內力,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不過八十年內力,先前有那伏筆,通過書中路人提過一嘴,那個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風的大魔頭,已經修煉出來了百年功力,內力精純,深不見底,打不過的。”
漢子揉著下巴,覺得有道理,“那還缺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不過應該不會得手太快,畢竟故事才講到一半。”
小道童緩緩翻過一頁書,難得附和這個漢子:“急什麽,肯定會有的,不然根本沒法打。”
漢子狠狠灌了一口酒,“青梅竹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俠,相愛相殺的魔道美人,一個都不能少!”
估計那個不過是想著掙點柴米油鹽、紙張筆墨錢的寫書人,他自己都無法想象,書本刊印之後,會有這麽兩個看書之人。
而且雙方看書看得如此“粗淺”,偏偏還算有幾分真心的喜歡。
需知一位是師尊名諱都是天下忌諱的道家天君,所求之事,是學那上古真人,提挈天地,把握陰陽,移山倒海,呼吸精氣,與天地同存。
一位是劍氣長城的大劍仙,參加過那場十三之爭,他這輩子所交盡豪雄不說,亦有紅顏知己是那女子劍仙。
隻不過師承與家世都無比煊赫的小道童,離開家鄉的青冥天下,是來這邊曆練,磨礪道心。
而這漢子,算是刑徒中的刑徒,隻能年複一年守著兩人身後的這道大門。
小道童合上書,漢子急眼了,“幹嘛?”
小道童說道:“緩一緩,這本書不錯,看慢些。”
書中有一幅場景,不寫山上不寫神仙,隻寫江湖人,寥寥幾筆,便讓從未真正走過江湖的小道童,如見畫卷。
雨後初晴,水上霧生,朦朧與天永,湖心一彩舟,有那豪傑立船頭,無蒿破水,漸近亭前,沿途折葦動有聲,亭中白衣客,煮酒以待,相約醉後決生死。
漢子哀歎一聲,後仰躺去,隨口問道:“薑道君,青冥天下到底是怎麽個地方?”
小道童隨口答道:“習俗規矩也不少,跟這浩然天下差不多吧。”
漢子問道:“道老二還沒找齊五百靈官?”
小道童也不覺得這是什麽不可泄露的天機,“估計還早。換個螺螄殼繼續做道場,並不輕鬆。”
漢子雙手作枕頭,換了個舒服姿勢,翹起二郎腿,“都很忙啊。”
小道童笑道:“你我就不忙。”
漢子望向那輪明月,“如我們這般熬夜也忙的。”
阿良曾經給劍氣長城留下一番膾炙人口的言語,不會熬夜的修道之人,修不出什麽大道。
至於如何熬夜?
苦兮兮的煉氣煉劍,為下。
喝酒為中,哪怕喝到了囊中羞澀,再無錢買酒,月色入杯不花錢,酒杯永遠不空。
至於何為上。
酒鬼賭棍們,大家都是男人,會心一笑。
小道童有些奇怪,轉頭望向那個漢子,“張祿,你就這麽沒勁兒?劍氣長城戰事吃緊,你真要執意返回城頭,陳清都也不會攔著你吧?”
名為張祿的漢子開始閉目養神,說道:“心累。”
小道童笑道:“你這心態,很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張祿輕聲道:“隨便。”
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團如一盞書案燈火的皎皎月色,仰頭望向天幕,“天地間真滋味,唯靜者嚐得出。”
“你師尊教的?”
“雜書上看來的。”
“薑雲生,你說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可忘生死,好不好?”
“不曉得,懶得想。”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以後我會想你的,有機會就去你家鄉找你耍。”
“一個大老爺們對另外一個大老爺們說這話,你惡心誰呢?!”
“你隻是孩子模樣啊,大不到哪裏去吧。”
“張祿,你找抽?!”
漢子轉了個身,竟是酣睡起來。
若是在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一位大劍仙,混得再落魄,也不至於就隻有這麽丁點兒大的立身之地。
小道童繼續看書。
可憐了那位劍仙邵雲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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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生意,掙銀子,不分晝夜。
每一顆神仙錢,都被譽為天底下最精粹的靈氣聚攏,但是天底下到底有沒有一顆幹淨的神仙錢,難說。
一艘巨大渡船卸貨、換了一大堆劍氣長城的丹坊物資後,便離開了倒懸山渡口。
這是西南扶搖洲大宗門山水窟的跨洲渡船,渡船名字十分鄉土氣,瓦盆。
據說山水窟的開山老祖,起於市井巷弄,隻不過發跡之後,一輩子所做之事,就是與過往撇清關係,把山上日子過得宛如人間王侯,唯獨在給聚寶盆的跨洲渡船取名字一事上,現出了原形。
一位渡船元嬰管事站在渡船頂樓的觀景台那邊,默默掐指算賬,這趟倒懸山往返,最少可以掙七十顆穀雨錢,加上如今扶搖洲山下幾大王朝,打得天昏地暗,若是運作得當,找對買家,翻上一番都不是沒有可能。
山上也因為那幾件應運而生的仙家至寶,光是半仙兵就有三件之多,爭了個頭破血流,已經死了好些個地仙不說,許多上五境的老王八都逐漸浮出水麵,如果不是礙於儒家書院的掣肘,這些老神仙隻能站在幕後,不然就不隻是利用牽線傀儡去較勁這麽和和氣氣了。
無論是山上山下,這麽耗費家底的打來打去,對於山水窟這些首屈一指的商家宗門而言,都是好事。
瓊林宗有錢,是因為北俱蘆洲劍修如雲,使得仙家門派更換極快,大勢一動,神仙錢自然而然就跟著滾走起來。
打算盤打算盤,珠子滾動,就是錢了。
至於皚皚洲劉氏,又是異類,與誰都能做買賣,許多樁買賣,根本已經不是錢財這個範疇了,掏了錢,掙來的,是王朝更迭,是宗字頭仙家豪閥的換人。
最可怕的地方,還在於皚皚洲劉氏與任何人做買賣,最大的宗旨,是先保證對方能掙錢。更可怕的地方,則是這件事情,還真給皚皚洲劉氏做成了,並且成為一條雷打不動的家規,代代傳承下來。
老修士這趟倒懸山之行,收獲頗豐。作為山水窟的跨洲渡船管事之人,得了老祖授意後,先前在那靈芝齋的上等房,約了好幾位扶搖洲、金甲洲的同道中人,打算互通有無,大家一起合夥掙錢,總計八艘跨洲渡船,在利潤一事上下點苦功夫,不然就白白給了劍氣長城晏家、納蘭家族貨比三家、借機壓價的餘地,所以大家得商量好,選一處距離倒懸山不遠不近的中轉渡口,先談好價格,各自分了貨物,每一艘渡船專門專賣幾種,再來倒懸山這邊與劍氣長城磨價格。
這隻是第一件事,幾乎沒有任何異議,主要是山水窟財大氣粗,對於促成此事,誌在必得,願意保證下一場交易過後,都賺錢了,皆大歡喜,證明此舉可行,以後就按照這個規矩走倒懸山,但是隻要虧了誰,山水窟就自己掏錢補償誰。
第二件事,是如今劍氣長城那場仗,打得極其艱難,需要大量的補給,山水窟便帶頭,拋出了一個建議,除了合力打造幾艘新渡船,出錢請那些老祖出山,幫忙開辟出一兩條更加順暢的新路線,打殺掉那些攔路障礙,再幫著坐鎮渡船,以前是錢少,不為所動,現在形勢有變,穀雨錢夠多,這些老祖們哪怕自己瞧不上,可終究人人都有那門派、嫡傳和家眷占據其一,隻要各自宗主出麵,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還是有希望說動這些老前輩沾染紅塵一二的。
第三件事,比較棘手,晏溟和納蘭彩煥兩位元嬰劍修,都去了城頭那邊,家族事務,暫時交予了家族晚輩,雖說遠遠不如兩位劍氣長城財神爺精明,但是麻煩在於這撥人咬定價格、死守規矩,不答應,雙方那就耗著,雖說誰都清楚劍氣長城肯定耗不過跨洲渡船,但是隻要在倒懸山多待個十天半個月,交給倒懸山的那筆神仙錢,可不是小錢。所以不光是山水窟,事實上所有的跨洲渡船,都希望打破僵局。
曆史上,納蘭家族在劍氣長城的大戰期間,不是沒有過與要價要狠了的幾個大洲跨洲渡船撂狠話,愛賣不賣,不賣滾蛋。
就在那幾個洲十多艘渡船管事,個個變成熱鍋上螞蟻的時候,正打算低頭服軟之際,事情突然有了轉機,有一位在扶搖洲渡船上籍籍無名的年輕人,合縱連橫,竟然說服了七洲宗門渡船的所有管事,拚了不掙錢,所有渡船一夜之間,全部撤出倒懸山,好似遊山玩水,去停靠在了雨龍宗的藩屬島嶼渡口那邊,隻留給劍氣長城一句話,我們不賺這錢就是了。
而這個名聲鵲起、最終成功幫助所有渡船都大賺一筆的年輕人,正是山水窟的開山老祖,當時不過是觀海境的修士,就能夠一一說服所有做慣了買賣的老狐狸,在那之後短短三十年,年輕人就自己有了山頭,有了跨洲渡船。
納蘭家族不是沒有想過專門針對後來山水窟的兩艘跨洲渡船,隻是山水窟一次次都應對得十分輕鬆,久而久之,還能如何,買賣繼續。
後來又有了個晏家,家主晏溟相對好說話些,不像納蘭家族的生意人那麽直腸子,更多還是劍修的臭脾氣,晏溟則更像是個名副其實的買賣人,此人兢兢業業,盡量幫著劍氣長城少花冤枉錢,也讓各大跨洲渡船都掙著錢,算是互利互惠。而納蘭彩煥接任家族財權後,與各洲渡船的關係也不算差,而晏溟和納蘭彩煥兩個聰明人負責商貿之後,雙方關係一般,大體上屬於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也會有些大大小小的利益衝突。
一位老修士的嫡傳弟子來到觀景台這邊,欲言又止。
這位老元嬰笑道:“有話就說。”
年輕人問道:“師父,以往我們山水窟渡船,都答應劍氣長城那邊允許賒欠的,大戰落幕過後,按照說好的利息結賬便是,早還少給,晚還多給。為何此次老祖要我們山水窟聯手其餘渡船,與劍氣長城否決此事?”
老人輕聲道:“雖說劍氣長城那邊消息管得嚴,不許任何人靠近城頭,連我這種老熟人,以往次次能夠去劍仙宅邸住幾天的,這回進了劍氣長城,都去不了城中,隻能在城池與那海市蜃樓之間的宅邸中,與那兩個家族的人談買賣,但越是如此遮掩,越證明這一次妖族來勢洶洶,劍氣長城這場仗會打得極慘,你說晏家和納蘭家族,家底如何?”
年輕人笑道:“晏溟與納蘭彩煥兩位劍仙都精於此道,積攢下來的家底,無論是自家的,還是幫著劍氣長城,肯定都不薄。”
老人點頭微笑道:“所以這一次,我們可以幫著山水窟多掙很多。不但要將那晏家和納蘭家族的家底挖個底朝天不說,還要讓丹坊積蓄,蕩然一空。至於不賒欠一說,我們自然是當真的,千真萬確不是玩笑,但是事實上呢,又是可以不當真的,如何讓我們不當真,就得看晏溟和納蘭彩煥的誠意了嘛。”
年輕人小心翼翼說道:“劍仙的脾氣可都太好,千萬別惹了狗急跳牆。”
老人譏笑道:“納蘭家族有那老祖納蘭燒葦,劍氣長城十大劍仙之一,若是在咱們扶搖洲,誰敢在這種老東西麵前,喘個大氣兒?納蘭燒葦脾氣好?很不好。但是遇到了咱們,不好又能如何?劍仙殺力大,喜歡殺人?隨便你殺好了,他們敢嗎?接下來咱們還要說服其餘渡船師門的老祖出山,所以說,神仙錢才是天底下最結實的拳頭。”
年輕人其實真正想要問的問題,是為什麽不能稍稍少掙錢,總是這樣往死裏掙劍氣長城的錢,好像沒必要。
老人似乎看穿嫡傳弟子的心思,笑道:“你啊,修行尚可,做買賣,真是愚不可及沒悟性!明明能掙錢,卻想著少掙錢的人,你以為這輩子真能掙著大錢?你隻要這麽想,一輩子就休想成為我們老祖那樣的人物了,想都別想,簡直就是給老祖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最後老人說道:“你小子少管閑事,把自己日子過好,已經很了不起。等你成了比師父更重要的山水窟祖師人物,到了那個時候,你才有資格來談少掙錢一事,不過師父可以萬分肯定,真有了那麽一天,你隻會比師父更想著掙錢。再回想今天的念頭,你自己都覺得可笑!為何?”
老人自問自答道:“因為你的屁股坐在那張山水窟祖師堂的座椅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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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龍宗曆史上最年輕的金丹地仙,傅恪,他今天離開了雨龍宗所在島嶼祖山,去了一座藩屬島嶼,去見好友。
雨龍宗自己並無跨洲渡船,因為不需要,一座宗門,大大小小的藩屬島嶼二十多個,處處是渡口,上邊全是依附雨龍宗的仙家門派,嫡傳、外門弟子加上雜役,數萬人之多。
絕大部分的北俱蘆洲跨洲渡船,以及一部分南婆娑洲渡船,都需要在此中途停靠。
傅恪沒有攜美同行,獨自駕馭符舟,登上的這座島嶼名為碧玉島,島上有仙家樹木,質若碧玉,十分金貴,是許多靠岸跨洲渡船的重金購買之物,反正在倒懸山那邊掙了個缽滿盆盈,不缺這點開銷,何況回了家鄉,一樣有賺,還能錦上添花。
碧玉島位於雨龍宗東北方位,所以早年經常能夠看到那些往返於蛟龍溝和南婆娑洲的布雨老龍,運氣好,還能看到奄奄一息的墜海疲龍,隻是雨龍宗與蛟龍溝算是近鄰,曆來善待這些遵循本能行雲布雨的龍屬之物,一旦有精疲力竭的蛟龍浮海,無法返回老巢,甚至專門會有大修士幫著運轉水流,漂往蛟龍溝。
但是近些年,瞧不太見了,因為蛟龍溝那邊給一位劍術極高、脾氣極差的劍仙,不分青紅皂白,為求名聲,出劍搗爛了大半巢穴,碧玉島一些見慣了風雨的老人,都說這種劍仙,光有境界,不懂做人,正是典型的德不配位。
傅恪關於這樁傳聞,其實最有資格說上幾句真相言語,隻是就不去掃半個自家人的興了。
傅恪的符舟,沒有直接落在朋友的私宅那邊,規規矩矩落在了碧玉島的岸邊山門,然後緩緩而行,一路上主動與人打招呼,與他傅恪說上話的,哪怕隻是些客套話,無論男女,心中皆有受寵若驚,與有榮焉。
對於傅恪而言,這是件小事,卻能一舉兩得。
一個是幫自己加深那種平易近人的形象,二是幫著自己朋友掙點麵子,山上山下,其實差不多,麵子都是能換錢的。
傅恪的朋友,虞富景,是個在寶瓶洲也半點名聲的下五境修士,與傅恪就是舊識好友,早年雙方差不多的境界出身,不曾想傅恪這個幾乎山窮水盡的窮酸漢,不過是想著這輩子一定要去看一眼倒懸山,便有了這麽大的大道福緣落在頭上,倒懸山沒見著,反而留在了半路上的雨龍宗,更一步登天,成了一個宗字頭仙家的乘龍快婿,兩位仙子先後投懷送抱。
機緣深厚,真是羨煞旁人。豔福不淺,更足可羨殺旁人。
這個消息,很快隨著老龍城桂花島這艘渡船的返回,被渡船乘客們幫忙傳到了寶瓶洲,傅恪立即成為許多野修佩服不已、譜牒仙師都要眼紅的存在。
所以虞富景就碰運氣來了,先前隻是希望能夠從好朋友傅恪的指甲縫裏,得到些神仙錢,類似幾顆小暑錢,救濟救濟朋友,虞富景便心滿意足。不曾想傅恪還真講義氣,虞富景涉險離開渡船後,戰戰兢兢去往雨龍宗,不敢登島,隻敢報上名號,說自己與那傅恪認識,當時甚至都沒臉說是傅恪的朋友。
傅恪不但趕緊離開雨龍宗,礙於宗門規矩,無法帶著虞富景登島,便將虞富景安置在了這座碧玉島,傅恪說隻管放心住下,不著急返回寶瓶洲。傅恪離開後,虞富景既慶幸,又遺憾,因為傅恪並未明言什麽,不料一天過後,碧玉島祖師堂掌律修士就親自登門,詢問他是否願意成為碧玉島內門修士,雖未祖師堂嫡傳,卻已經讓虞富景感激涕零,要知道碧玉島雖是雨龍宗藩屬之一,卻有一位元嬰老神仙坐鎮!擱在家鄉寶瓶洲,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仙家府邸?
而那位掌律修士,也是一位金丹地仙,下五境野修的虞富景這輩子做夢都不敢奢望,一位金丹地仙會對自己有個笑臉,客氣言語半句。
在那之後,虞富景便以碧玉島譜牒修士的身份,安安穩穩修行起來,得了仙家術法口訣,委實是資質平平,虞富景的修行,始終進展緩慢,連那碧玉島上根本不算個玩意兒的洞府境,這輩子都希望不大,但是沒關係,祖師堂修士依舊對他另眼相看。
傅恪此次登上碧玉島,顯然是拜訪他虞富景。
早已從師門得知消息的虞富景,急匆匆離開屋子,還修行煉氣個卵,除非是有那額外道緣,或是大把的神仙錢砸下去,就憑他虞富景這般枯坐,簡直就是等死。
隻是虞富景在大門那邊突然停步,磨蹭了許久,這才開了門,稍等片刻,就看到了那位正與碧玉島老祖道別的傅恪。
虞富景連忙加快步伐,想著好歹與這位元嬰神仙說上幾句話,那位島主老元嬰還真就停下了腳步。
虞富景快步上前後,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傅恪肩頭,笑罵了一句有了媳婦就忘了兄弟的貨色,傅恪笑著不說話。
虞富景立即與師門老祖畢恭畢敬行禮。
老元嬰與虞富景和顏悅色撂了幾句客套話,無非是勤勉修行、大道有望之類的,虞富景屏氣凝神,豎耳聆聽,老元嬰笑著離開後,虞富景拉著傅恪一起進入私宅,不大,但好歹是私宅,碧玉島等級森嚴,下五境修士有私宅的,除了祖師堂未來棟梁的年輕天才,就隻有虞富景一人了。
虞富景拉了傅恪喝酒。
傅恪從咫尺物裏邊取出三壺雨龍宗釀造的仙家酒水,與虞富景一人一壺,剩下一壺,傅恪笑道你師父好酒,回頭可以送他。
虞富景笑著伸出大拇指:“仗義。”
傅恪笑道:“酒可以喝,記得別喝醉,這壺酒後勁大。喜歡喝的話,我哪怕自己不來,也會讓人送到碧玉島這邊。”
虞富景打趣道:“架子這麽大?傅恪,是不是成了地仙,便瞧不起我這下五境的朋友了?”
傅恪無奈道:“什麽亂七八糟的,我是因為到了一個小瓶頸,需要閉關一段時日,脫不開身。”
虞富景喝了口酒,一腳踩在椅子上,望向屋外,感慨道:“打死都想不到,我會與傅恪坐在這裏喝這死貴死貴的仙家酒釀。”
傅恪笑道:“大道無常,不過如此。喝酒喝酒。”
虞富景喝酒頗快,傅恪也攔不住。
虞富景原本對傅恪充滿了感激之情,隻是隨著傅恪的步步登天,給人的印象,幾近完人,心中便有了些想法。
有利可圖。
傅恪拋棄糟糠妻,好似從來沒有這樁山下因果,登了山,抱得美人歸,成了雨龍宗的祖師堂嫡傳,便全然拋之腦後。
虞富景當然不是威脅,也不敢威脅一位既是朋友更是地仙的傅恪。
所以在今天的酒桌上,虞富景看似漫不經心,說漏了嘴。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而已,夾雜在追憶往事當中。
傅恪放下了酒壺。
虞富景便自己給自己了一個耳光,“看我這張破嘴!傅恪你別多想,這件事情,我打死不會在外人那邊多嘴。”
傅恪笑了笑。
然後虞富景便當場死絕了。
傅恪拿起酒壺,繼續慢慢飲酒,望向大門那邊,自言自語道:“虞富景,你來找我,搏一搏富貴,我便離開雨龍宗,撐船見你,給了你一份想做夢都不敢想的富貴,你要是安生一點,識趣些,說不定還有些許機會,未來成為我的左膀右臂,畢竟境界是境界,腦子是腦子,我從來都知道你是個聰明人,結果你自己不惜福,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兄弟情分了。”
“你隻是下五境修士,未曾領略過山巔的風景,我卻親眼見過,麵子、名聲這些東西,可以的話,我當然都要。隻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讓我覺得你是個喂不飽的白眼狼了,那麽與其養在身邊,遲早禍害自己,不如早點做個了斷。其實我留你在這邊,還有個理由,就是每次看到你,我就會警醒幾分,好好提醒自己到底是怎麽個低賤出身,就可以讓自己愈發珍惜當下擁有的每一顆神仙錢,每一張諂媚笑臉,每一句溜須拍馬。”
傅恪神色落寞,“你真以為你死了,是什麽大事嗎?我什麽都不做,出了門後,依舊什麽都不用說,就這麽返回雨龍宗,整個碧玉島,就會處理得天衣無縫,甚至還要由衷感謝你,幫著碧玉島與我攀上了一份隱蔽的香火情。這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虞富景啊虞富景,你還是眼界不夠,怪不得你找死。”
傅恪起身,擦了擦手,轉頭看了眼那個死人,“早說了,好好喝酒,少說醉話,你偏不聽。”
傅恪果真就這樣離開了碧玉島,去了山門那邊,才祭出符舟,去往雨龍宗。
傅恪躺在符舟上,閉上眼睛,想了些將來事,比如先成為元嬰,再躋身上五境,又當了雨龍宗宗主,將那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雨龍宗水精宮,收入囊中,成為私人物,再衣錦還鄉一趟,去那偏居一隅的小小寶瓶洲,將那些原本自己視為天上神女的仙子們,收幾個當那端茶送水的丫鬟,什麽正陽山蘇稼,哦不對,這位仙子已經從枝頭鳳凰淪為了渾身泥濘的走地雞,她就算了,長得再好看,有什麽用,天底下缺好看的女子嗎?不缺,缺的隻是傅恪這種誌在登頂的天命所歸之人。
傅恪高高伸出一隻手,輕輕攥拳,微笑道:“劍氣長城的女子劍仙,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被我金屋藏嬌幾個,聽說羅真意、司徒蔚然,都年紀不算大,長得很好看,又能打,是一等一的女子劍仙胚子,那麽劍氣長城若是樹倒猢猻散,我是不是就有機可乘了?”
至於萬一劍氣長城失陷,這麽個爛攤子,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儒家聖人們收拾殘局,哪裏需要他傅恪和雨龍宗出力。
不說中土神洲,隻說近一些的,不就有那如今身在城頭上的醇儒陳淳安嗎?
何況這就隻是萬一。劍氣長城的那些劍修,也真是有趣,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人人怕死,劍氣長城那邊,反而個個好像怕活,做著求死之事。
想到這裏,傅恪睜開眼睛,心中默念道:“可惜蠻荒天下的畜生太廢物啊。”
有飛鳥掠過符舟,傅恪瞥了一眼,大笑不已。
詩家說那舟子水鳥兩同夢。
我輩神仙客,禦舟白雲中,與飛鳥同夢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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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花島能夠與那以行事強勢著稱於世的雨龍宗,隻是當鄰居,而不是成為藩屬附庸,沒點本事肯定不行。
雨龍宗在最近千年以來,也就在那位劍仙手上吃了點虧,其餘過路修士,哪怕是地仙,甚至是上五境神仙,一樣給雨龍宗收拾得沒脾氣,反正下場都不太好,而雨龍宗離著三洲陸地都太過遙遠,孤懸海外,天高皇帝遠,所以雨龍宗的規矩,很多時候,要比儒家書院的規矩更管用。
蘆花島能夠不被雨龍宗吞並,其實與自家修士沒關係,隻是蘆花島有一處上古遺址,被後世好事者命名為“造化窟”,據說有一位來曆不明的道家高人坐鎮其中,占盡了氣運,不容他人染指分毫,不過關於這本老黃曆,就連蘆花島輩分最高的修士,都已經無法確定真偽,實在是太過久遠。膽敢去一探究竟的外鄉大修士,一個個有去無回,也就漸漸斷了念想,仙家機緣再珍貴,總不能為此丟了性命,再者蘆花島自己都沒半點非分之想,雨龍宗又不曾吞並此地,已經足夠說明很多事情。
蘆花島隻與雨龍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屬島嶼,勉強可算近鄰,與雨龍宗其實算是遠鄰。
蘆花島修士不少,隻是錢不多,這得怨那個不愛與別洲打交道的桐葉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樂意打造,雖說桐葉洲到倒懸山一線,相比老龍城那些渡船航線,確實更加危機四伏,隻是桐葉宗和玉圭宗那麽大的宗門,如果真的願意掙這份辛苦錢,憑借兩座宗門的驚人底蘊,其實開辟路線,不算太難,也絕對不會虧本,可惜桐葉洲的仙家勢力,以龐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與別洲幾乎國國有仙府、州郡有仙師,大不相同。隻說那玉圭宗,擁有一座雲窟福地,根本不稀罕這類跨洲買賣。
用那薑氏家主的話說,就是老子打個噴嚏、放個悶屁都能掙錢,有那閑工夫跑什麽倒懸山掙什麽錢?
“你可以羞辱我薑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絕對不能侮辱薑尚真的掙錢本事,誰敢這麽英雄好漢,我就用錢砸死他。”
可如果桐葉洲真有了幾條跨洲渡船,挑選中轉渡口,蘆花島就是首選。
蘆花島太過與世隔絕,修行一事,人人按部就班即可,掙錢一事,自有那出海的采珠客修士。
所以這裏的修士,反而更喜歡搜羅外邊的奇人趣聞,拿來說道說道,不然修行來修行去,給誰看?蘆花島可比不上那雨龍宗,就沒出過什麽驚才絕豔的修士。
今天有了一場半點不讓人奇怪的爭執。
兩幫修行資質很一般的少年少女,分成兩座陣營。
原本是在爭吵那雨龍宗的一位天才劍修,到底能不能與劍氣長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謂的天才,就是百歲之前,成為了金丹劍修。
有說不能比的,也有說肯定相差無幾。
後來不知不覺,吵架就吵偏了,吵到了劍氣長城到底是怎麽個地方。
有說那劍氣長城個個是英雄豪傑,是天底下劍仙最紮堆的地方,據說走路上,去買壺酒而已,就能隨處可見,這麽個地方,這輩子不去走一趟、喝點酒,就是對不起自己的修士身份。
自古以來的吵架精髓,就是對方說什麽都是錯,對了也不認,於是很快就有人說那劍氣長城,劍修全是缺心眼,反正從來不會做生意,幾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掙大錢,比如那雨龍宗,為何如此財大氣粗,還不是間接從劍氣長城掙錢。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說等到自己長大了,也要去倒懸山掙劍氣長城的神仙錢,掙得什麽狗屁劍仙的兜裏,都不剩下一顆雪花錢。
一個路過的老修士,笑罵了一句一個個隻剩下罵架的本事了,都趕緊滾去修行。
晚輩們非但沒有聽命行事,雙方反而一定要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幫著評評理。
老人在蘆花島是出了名的故事多,加上沒架子,與誰都能聊,心情好的時候,還會送酒喝,管你是不是屁大孩子,一樣能喝上酒。
老人是金丹地仙,祖師堂那邊有張椅子,在島上有一座占地極廣的豪奢私宅,在倒懸山麋鹿崖山腳那條街上,更與山上朋友合夥開了一間鋪子,連那南婆娑洲、寶瓶洲的老龍城,北俱蘆洲的骸骨灘,都去過,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是個什麽風浪都見過的老神仙。
所以蘆花島的晚輩都愛聽這位老神仙講笑話。
一喝高了,什麽有趣的事情都能說出口,光是浩然天下的各地鄉俗,就能說上幾百種,什麽立春日買春困,什麽青樓裏邊花魁們會請那穿開襠褲的小崽子跳床驅邪,什麽儒家書院不推崇燒紙錢一事,佛道兩家也都不認此風俗是自家流傳開來,然後就鬧哄哄吵了好多年,聽得蘆花島長大的孩子們,一個個憧憬不已。
光是玉圭宗那個薑尚真的諸多傳奇事跡,老修士就能說上很久。
老修士其實最愛講那薑尚真,因為老修士總說自己與那位大名鼎鼎的桐葉洲山巔人,都能在同一張酒桌上喝過酒嘞。
沒人相信便是了。
老修士今天被晚輩們拉著不讓離開,便搗漿糊了一通,說了些雨龍宗那位天才劍修的好話,也說了劍氣長城的好話,這才得以耳根子清淨幾分。
老人沿著一條寬闊山道走下山,兩側古木參天,綠意蔥蘢,老人閑來無事,老人都有那老習慣,便默默數著台階,一直走到了蘆花島岸邊,波濤陣陣,一望無垠,老人心情不錯,這兩年麋鹿崖生意不壞,掙了不少小暑錢,關鍵是老人覺得自己這錢,掙得良心,幹淨,偶爾夜深人靜,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給劍氣長城送些神仙錢,隻是一想到這種笑話事,就能讓老人笑得合不攏嘴,你宋遂算個什麽東西,需要你去送這點錢給劍氣長城?認識劍仙嗎?
老人撓撓頭,有些惆悵,一輩子無甚出息的自己,若是真能與那薑尚真喝過酒,倒也好了。
以後與孩子們吹牛的時候,拍胸脯震天響也不心虛。
老人回望山上,希望一直這樣安穩下去,隻有小煩惱,無那大憂愁。
老人回過神來,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重新登山,再數一遍登山台階,腳步慢悠悠,半點不急。
遙想當年,少年身邊跟著個臉蛋粉撲撲的少女,少年不英俊,少女其實也不漂亮,但是相互喜歡,修行中人,幾步路而已,走得自然不累,她偏偏次次都要歇腳,少年就會陪著她一起坐在半路台階上,一起眺望遠處,看那海上生明月。
老人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那海上月。
今人見過昔年月,今月曾經照故人,都曾見過她啊。
老人突然扶住額頭,穩了穩心神,瞪大眼睛,凝神望向台階上的月色,總覺得方才有一瞬間的古怪,隻是環顧四周,天地寂靜,唯有偶爾鬆花簌簌落地的細微聲響。
老人心細,雖說不曾與薑尚真真正喝過酒,走過數洲之地、見過奇人異事,卻是千真萬確,不覺得這是可有可無的小事,立即禦風來到一棵古鬆之巔,依舊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護山大陣沒有絲毫動靜,老人最後望向一座蘆花島劃為禁地的孤峰,是那曾經名聲大噪又名聲漸無的造化窟。
老人自嘲道:“若真是裏邊的老神仙出關,是好事才對。”
大海茫茫,比那九洲之地更加廣袤,曆史上有極多的仙人悄然離開陸地,在海上選擇一處風水寶地,隱匿其中,潛心修行,要麽悄然破境,要麽悄然兵解,都不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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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圭宗位於桐葉洲南端。
峰巒疊翠,深邃幽奇,靈氣充沛,是一等一的修行寶地。
其中那座神篆峰,有那峻極於天的美譽。
加上玉圭宗英才輩出,且從無青黃不接的憂慮,憂慮的隻有一代一代的天才太多,祖師堂應該如何避免出現厚此薄彼的事情。
從老祖荀淵,再到稍稍年輕的薑尚真,最後是那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韋瀅。
而與薑尚真、韋瀅差不多輩分的天才修士,如果不是被這兩人遮掩了太多光彩,其實換做其他宗門,在山上的名氣,會大許多。
一座名為九弈峰的山頭上,殿閣連綿,仙氣繚繞,仙禽盤旋,不是小洞天,勝似小洞天。
而這座時時刻刻都會從玉圭宗祖山之外所有山脈峰頭、溪澗江河汲取靈氣的山頭,之所以如此特殊,就在於玉圭宗曆史上所有的宗主,都曾在此峰修道,宗主荀淵便是如此,成為宗主後,才搬了出去。
傳聞當年薑尚真正是躋身了金丹境,覺得唾手可得的一座九弈峰,竟然成了煮熟鴨子,鴨子沒飛,老子竟然沒筷子了,由於沒能順利入住九弈峰,薑尚真這才一氣之下,撂了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就大搖大擺離開了桐葉洲,直接去了北俱蘆洲鬧幺蛾子,遍地撒野,害得整個玉圭宗在北俱蘆洲那邊名聲爛大街。
在荀淵搬出九弈峰之後,在韋瀅上山之前,因為薑尚真沒能成為峰主,所以九弈峰一直空懸無主。
因為誰都清楚,誰能夠結丹,在此開峰,就意味著是下一任宗主的不二人選。
韋瀅一生下來,還在繈褓中,就被抱到了玉圭宗,然後在十九歲那年,就又在眾望所歸之中,合情合理地搬到了九弈峰。
然後韋瀅就喜歡時不時站在九弈峰,抬頭望向那座神篆峰,並且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打量視線。
反正是自己的下一處修道之地,隻要在這期間,別畫蛇添足,安心修行,遲早就是他韋瀅的,那還有什麽好藏掖的。
今天韋瀅站在一處樓頂的廊道中,又仰頭望向那處神篆峰某個地方,這與早些時候,是不太一樣的。
韋瀅身邊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與他爹不一樣,年輕人相貌普通,眉毛很淡,並且有個略顯脂粉氣的名字,但是他有一雙極為狹長的眼眸,這才讓他與他父親總算有了點相似之處。
薑蘅。
但是玉圭宗祖師堂譜牒和薑氏家譜上邊,卻改成了薑北海。
不過熟悉他的人,還是習慣稱呼為薑蘅。
能不能稱呼薑北海為薑蘅,也算是玉圭宗年輕一輩修士當中,算不算有出息的一種證明。
因為薑蘅也好,薑北海也罷,都是薑尚真的獨子。
如果說韋瀅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玉圭宗宗主,那麽薑蘅照理而言,比不上韋瀅,卻怎麽也該是下一任雲窟福地的主人。
隻是最近些年,有些風言風語,說那藕花福地,化名周肥的薑尚真,又折騰出來了個兒子。
這讓薑蘅這些年心情始終舒坦不起來,不舒坦也隻能忍著,連那派人潛入藕花福地、宰掉那個弟弟的念頭,都不敢流露出絲毫。
理由很簡單,薑蘅最怕之人,正是父親薑尚真。
薑尚真的那種可怕,桐葉宗山上山下,路人皆知。但是薑蘅對自己父親的畏懼,要更深。
薑蘅的母親,也就是玉圭宗某位輩分極高老祖的嫡女,一輩子都知道薑尚真從未真正喜歡過她。
但是她與年幼薑蘅獨處之時,依然會流露出幸福的誠摯神色,與尚且年幼的薑蘅說些心裏話,對孩子說,能夠陪在你爹身邊,已經很知足很知足了。
而她即將離世之際,薑尚真就坐在病榻旁邊,神色溫柔,輕輕握住枯槁女子的手,什麽都沒有說。
反而是薑蘅的母親,死死抓緊薑尚真的手,然後笑著說了些讓一旁薑蘅如墜冰窟的言語,“那女子,我偷偷去見過她一次,白發蒼蒼了,便是年輕時候,長得應該也不算好看。薑蘅薑蘅,取名蘅字,我猜了你的心思,遂了你的心願,你也不與我說聲謝謝,我這麽些年,隻與你生氣這一件事。”
薑尚真伸出另外一隻手,輕拍女子的手背,柔聲笑道:“那你知不知道,當時你偷偷看她的時候,我在偷偷看你?你當時好像什麽都贏了的嬌憨模樣,傻乎乎的,好看極了。”
女子點了點頭,笑著離開人世。
薑蘅坐在床邊的一條椅子上,嗚咽不已。
然後薑尚真轉過頭,笑道:“哭死了娘親,還要把你爹也哭死啊?這可不是孝子所為。”
孩子嚇得噤若寒蟬,立即坐好,紋絲不動。
薑尚真當時說了一句讓薑蘅隻能死死記住、卻根本不懂意思的話,“做不了自己,你就先學會騙自己。薑尚真的兒子,沒那麽好當的。”
不過撇開對父親那種刻骨銘心的畏懼,薑蘅在玉圭宗其實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是除了韋瀅在內兩三人之外,再無人可以與薑大少爺媲美。
此時此刻,薑蘅順著韋瀅的視線,望向神篆峰那邊,笑問道:“就對那個隋右邊如此念念不忘?”
韋瀅搖搖頭,“是也不是,是至今仍然忘不掉,卻不是如何癡迷喜歡,她最讓我生氣的,是寧肯死了,都不來九弈峰做客。”
韋瀅斜靠欄杆,不再看那神篆峰,望向薑蘅,輕聲笑道:“這些女子心思,還是薑叔叔最知道。”
薑蘅趴在欄杆上,不願聊這個話題。
他的名字一事,就是玉圭宗許多老祖師的樂子。
再加上雪上加霜的藕花福地一事,玉圭宗有那祖師堂座椅的,鬥心鬥力都鬥不過他爹,所以就喜歡拿他薑蘅撒氣。
反正那些人看得更加真切,都清楚薑尚真對薑蘅這個兒子,從來不給予希望,更別提厚望二字了。
薑蘅轉移話題,“看神篆峰那邊的氣象,老宗主肯定能夠成為飛升境。”
韋瀅笑著點頭,“所以我想要成為下任宗主,就愈發遙遙無期了。還好,玉圭宗隻能有一位宗主,但是桐葉洲卻能擁有兩到三位飛升境。不知道哪個幸運兒,能夠成為第三人。我看那太平山黃庭,以及那個離開扶乩宗去往書院的孩子,相對希望比較大些。”
薑蘅由衷佩服韋瀅,什麽話都能講,都敢講,不是進入九弈峰之後才如此,在修行之初,韋瀅就已經是這樣。
薑尚真就從不掩飾對韋瀅的青眼相加,說親生兒子不像兒子,所幸還有個更像自己兒子的韋瀅,住在了九弈峰。
如今玉圭宗形勢大好,而且不局限於一洲之地。
除了老宗主荀淵會躋身飛升境。
還有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已經在寶瓶洲書簡湖徹底站穩腳跟。
再就是桐葉宗、太平山和扶乩宗的一個個傷筋動骨,如今宗門裏邊都開始有了那個說法,隻要我們玉圭宗自己想要北上,哪怕三宗結盟,也擋不住,一洲之地,山上山下皆是我之藩屬。比那寶瓶洲的大驪王朝,一洲之地皆是國土,更加驚世駭俗。
玉圭宗當了好幾千年前的桐葉洲老二,然後啥事沒做,就成了桐葉宗的執牛耳者,而且再往後看幾千年,好像玉圭宗繼續什麽都不做,一樣能夠穩坐頭把交椅。
估計玉圭宗老宗主荀淵,做夢都能笑開了花吧。
委實是桐葉宗倒了八輩子血黴,怨不得別人幸災樂禍。
先是飛升境老祖杜懋莫名其妙死了,不但死了,還牽連了一座小洞天,杜懋連那兵解離世的琉璃金身碎塊,都沒能全部遺留給自家宗門,加上那劍仙左右的出劍,太過縝密,影響深遠,傷了桐葉宗幾乎全部修士的道心,隻有深淺不一的差別。後來便有了玉圭宗薑尚真的在雲海上的大擺宴席,就在桐葉宗地盤邊緣地帶,換成以往杜懋這位中興之祖還在世,根本無需杜懋親自出手,薑尚真就給砍得狼狽逃竄了。
然後是一位上五境老祖的叛逃,攜帶宗門至寶一起投靠了玉圭宗,最後陪著薑尚真去寶瓶洲選址下宗,一起開疆拓土,隻是最近些年沒了此人的消息,據說是閉關去了。
韋瀅突然說道:“先前說到了那個黃庭,其實在我看來,她的福緣比較惋惜,被拘押在了一洲之地,如果桐葉洲的劍修,少些井底之蛙的心態,願意多走走劍氣長城,哪怕桐葉洲注定成為不了北俱蘆洲,也該早早攏起一兩位仙人境劍仙的氣運了。我若是說話管用,從今天起就會讓劍修去往倒懸山,山深露重,每一次下山,多少是可以沾露而歸的,螞蟻搬家,桐葉洲的劍道氣運,年複一年,積攢家底,自然而然就充沛起來。當然這些遊曆劍修,必須被蒙在鼓裏,因為唯有心誠些,才能成事。”
韋瀅無奈道:“她要是留在玉圭宗,我是願意幫她與黃庭在劍道上,爭上一爭的。”
薑蘅不知道所謂的氣運一事,是韋瀅自己琢磨出來的,還是荀老宗主泄露天機。不過薑蘅自然不會詢問。知道了事情,何必多問。
至於那個來曆不明的女子,是如何到的玉圭宗,韋瀅又為何高看她一眼,薑蘅都不在意。
韋瀅最後緩緩道:“否極泰來,月滿則虧,不可不察啊。”
薑蘅望向遠處,懶洋洋笑道:“我就是個混吃等死的,千秋大業,都交由瀅哥兒想去。”
“邊頭老馬,解下韁繩便欲眠,絕無筋力可勝鞭。”
韋瀅笑了笑,竭盡目力,舉目遠眺,“好一個暮氣沉沉,千墳萬塋。”
薑蘅聽了這些奇怪言語,也就隻是下意識記住而已。
薑蘅思緒飄遠,早些年遊曆倒懸山,桂花島桂夫人,來自老龍城的雲上一劍,倒懸山的梅花園子……
那一次遠遊,薑蘅原本誌在必得,想要擁有桐葉洲第一條跨洲渡船,算是為薑氏開辟出一條新的財源,錢不多,但是有噱頭,怎麽也該讓那個好像永遠雲遮霧繞的男人,稍微正眼看自己這個兒子一次。
結果事事不順,非但這樁密事沒成,到了倒懸山,返回玉圭宗沒多久,就有了那個惡心至極的傳言,他薑蘅不過是出趟遠門,才回了家,就莫名其妙多出了個弟弟?
今天薑蘅禦風離開九弈峰,回了自己宅邸,依舊是娘親住過的那棟老宅子。
薑蘅坐在一間屋子的門檻上,轉頭望向空無一人的裏邊,哽咽道:“娘親,爹是騙你的啊,當時爹還在雲窟福地,如何去看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最後薑蘅仰起頭,喃喃道:“娘親,你那麽聰慧內秀,又怎麽可能不知道呢,你一輩子都是這樣,心裏邊最緊著那個薄情寡義的混賬,娘親,你等我,總有一天,我會讓他親口與你道歉,一定可以的,從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什麽薑蘅了,就叫薑北海……”
驟然之間,有個熟悉至極、又讓薑蘅畏懼到了骨子裏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乖兒子,這麽說自己爹,可不孝順,會死的。”
薑蘅渾身緊繃,僵硬轉頭,望向那個滿臉笑意男子。
那男人唉聲歎氣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給自己長子一通埋怨,虧得我薄情寡義,鐵石心腸,不然得直接道心炸裂,連跌數境。”
薑蘅搖晃起身,麵如死灰。
那人看著薑蘅,片刻之後,笑著點頭道:“笨是笨了點,畢竟隨你娘親,不過好歹還算是個人,也隨她,其實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很好。不過該有的家規還得有,今天我就不與你計較了,你長這麽大,我這當爹的,沒教過你什麽,也不好罵你什麽,以後你就牢記一句話,父不慈子要孝,然後爭取兄友弟恭,誰都別讓我不省心。”
腦子裏一團漿糊的薑蘅,隻能是木然點頭。
薑尚真轉身離去,嘖嘖道:“怎麽生出你這麽個醜崽子,實在是多看一眼都糟心,你也太對不起爹娘了。以後再見到我,低頭說話。”
薑蘅這才敢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恍若隔世,鬼門關走了一遭。
那個男人今天這些話,興許被外人聽了去,隻會憐憫他薑蘅的境遇,可事實上,比起以往男人所說言語,都算好聽的話了。
薑尚真離開了這座宅邸後,直接去往了神篆峰祖師堂,要恭迎老宗主出關,成功躋身飛升境。
韋瀅無論是境界還是地位,其實都該在這祖師堂有一席之地,位置還肯定不會靠後,隻是九弈峰太特殊,反而沒有座椅。
祖上傳下來的死板規矩,沒道理可講。而宗字頭仙家,祖宗之法從來比天大。
進了門,被薑蘅壞了點心情的薑尚真,心情立即好轉幾分,就喜歡這些老王八蛋一臉吃了屎還不能說難吃的表情。
見著了一位座椅靠近大門的女修士,駐顏有術,姿色是半點不差的,薑尚真立即湊近笑眯眯道:“劉師姐,這兒風多大,小心著涼,幾天沒見,瞧把你瘦的,心疼死我了,吃不起肉咋的,真沒錢找我啊。別坐這兒,走走走,我那位置靠前,你坐我腿上。”
女子冷冷盯住他。
薑尚真哀歎一聲,臉上寫滿情傷二字,走了。
在這祖師堂有座椅的所有人,都清楚天底下想要將薑尚真剝皮抽筋的,她肯定算一個。
當然,大半椅子的主人,其實與她差不多。
可惜薑尚真依舊活得好好的,每天好像扛著一座糞坑亂逛,他自個兒是開心了,可其他人都惡心啊。
薑尚真落座後,癱坐在那邊,長呼出一口氣,“果然還是家裏舒服啊,蹲坑都自在些。”
一位坐在對麵的掌律老祖冷聲道:“薑尚真,你給我把嘴巴放幹淨點!”
薑尚真愣了一下,“你誰啊,我爹啊,你教我?要是我今兒認了你爹,你就肯把那件仙兵送我,我立馬在這裏磕頭認爹。以後別說是怎麽說話,怎麽吃飯,你都可以管我一管。再說了,隻要咱倆認了父子,你那寶貝女兒、乖孫女,還怎麽喜歡我?一舉三得,我要是你,別說認兒子,認爹都答應!”
那位掌律老祖開始閉目養神。
不能撕破臉皮打打殺殺,罵又罵不過,還能如何。
事實上,其實與薑尚真撕破臉皮過一次了,在那薑氏的雲窟福地。
結局對雙方而言,都不太好。
所以那次宗主荀淵破天荒震怒。
居中那張椅子附近,漣漪微動,走出一位老人,正是破關而出的荀淵,笑道:“行了,世間所有宗字頭仙家的祖師堂,就沒像我們玉圭宗這麽烏煙瘴氣的。”
薑尚真瞪大眼睛,“老荀,看架勢,這是連破兩境啊?”
反正也沒外人,荀淵立即破口大罵道:“死遠點。”
薑尚真抬起屁股,四條椅腿一晃一晃,如人瘸腿走路,往後挪了挪。
荀淵收斂神色,“說正事。第一,籌備宗門典禮一事,都停了。第二,商量一下玉圭宗新任宗主的人選。這在浩然天下,不算什麽規矩,也不算什麽特例。所以你們不用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心熱就心熱,眼饞就眼饞,多學學韋瀅那個孩子,沒什麽好難為情的。”
薑尚真又將椅子挪到原位,一本正經道:“我可以立即卸任真境宗宗主一職,把更重的擔子挑起來。至於韋瀅,接替我原先的位置,年輕人,還是需要再曆練曆練嘛。”
然後玉圭宗祖師堂的老祖師和大供奉們,都覺得要麽是薑尚真是宗主荀淵的私生子,要麽就是宗主荀淵破了境,躋身了飛升境,然後腦子壞掉了。
因為荀淵點頭道:“可以。”
所幸荀淵下一句話,稍稍算是一顆定心丸。
老人轉頭死死盯住已經站起身的薑尚真,沉聲道:“坐了我這位置,就不再隻是薑氏家主薑尚真了。”
結果薑尚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荀淵厲色道:“跟我站起來!當年你要想要去九弈峰,我不答應,你就隻能滾去別峰,今天我要你當這宗主,你不答應,也得做這玉圭宗宗主!”
薑尚真緩緩起身,低頭作揖道:“薑尚真最後說這‘謹遵法旨’四字。”
荀淵露出笑容,“讓我再坐一會兒這張椅子。”
老人坐下後,望向大門外邊的高山雲海,沒來由想起了那千古名篇。
雲無心出岫,鳥倦飛知還,歸去來兮。木欣欣向榮,泉涓涓始流,歸去來兮。
但是真正讓老人記住這篇文章的,其實不是這些山上神仙也羨慕的美好話語,而就隻是篇首三字。
“餘家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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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那吃飽了撐著的仙人,選擇從海上蘆花島出發,然後筆直一線東去桐葉洲,就會在那座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為垂裳,常年雲海繚繞。
早先與那同樣位於桐葉洲中部的太平山齊名,隻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東,與那桐葉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對峙,異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問答,眾真降授”,不過雖是道家仙府,卻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脈之中,與那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隻是在那場幾乎殃及整座桐葉洲的天大變故之前,不談真正的底蘊,隻說聲勢,扶乩宗還是略勝太平山一籌,雙方曾經積怨已久,先後兩頭大妖作祟之後,一個重創了扶乩宗,一個更是讓太平山元氣大傷,患難與共的太平山與扶乩宗,自然而然摒棄前嫌,成了盟友,雙方修士俱是下山,並肩作戰多年,如今關係緩和極多。
今天深夜時分,有一對年輕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將半山腰那條喊天街搬遷到了山下,這條繁華異常的街道,顯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傷心地,因為多看一眼,就會想起他那位親手打造出這條街道的道侶。
在喊天街那邊,一襲儒衫的年輕男子買了些小物件,隻要是價格超過十顆雪花錢的,一律不買。
男子身邊跟著一位姿容極美的背劍女子,但是無人膽敢惹事,原因很簡單,那把劍,是太平山佩劍樣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隻有一個,福緣深厚冠絕一洲的元嬰劍仙,黃庭。
要知道當年連那寶瓶洲神誥宗的賀小涼、如今北俱蘆洲清涼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緣一事上,都隻是被譽為“黃庭第二”。
而與黃庭身邊,這個落魄書生模樣的讀書人,則是沒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鍾魁。
當賬房先生,陳平安還算是最早跟鍾魁學的。
鍾魁側身而走,笑道:“我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雖然沒了儒家門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麽扶乩宗嫡傳,要與那嵇宗主學習獨門秘術,光靠我家先生的麵子,估計還是不太行,我是陳平安的至交好友,你與陳平安關係也好,那咱倆就是親上加親,你不幫我說幾句良心,說不過去啊。”
黃庭剛從北俱蘆洲遊曆歸來沒多久,未能一鼓作氣打破元嬰瓶頸,回了太平山後,說是閉關,其實就是懶得見人。
南下歸途,期間路過寶瓶洲的時候,還專門走了一趟大驪王朝,想要見一見那個醜乎乎的黑炭小丫頭,看她劍術刀法學得如何了,不曾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兩個眼神不正的家夥,盛情挽留她,年紀大一點的,是想要騙她當供奉,另外那個隻差沒流哈喇子了,跟市井無賴沒啥兩樣。
黃庭沒心情跟鍾魁說些玩笑話,此次出山,是山主攆人,不得不陪鍾魁走這趟垂裳山,所以說起了正事,“我有山主密信,應該能幫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應,我也沒轍,你自求多福。”
鍾魁憂愁不已。
黃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該上點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當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腳的喊天街,這位曾是書院君子的鍾魁,殺價起來,功力不淺,半點臉都不要的那種。黃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過鍾魁此人,黃庭不愛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觀感不錯,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鍾魁料敵先機,力挽狂瀾,對師門心懷愧疚的黃庭,估計已經把自己窩囊憋屈死了。
這一路上,鍾魁走走停停,會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閑聊老半天,與那遊蕩在墳塋中的野鬼,聊那雞毛蒜皮的老黃曆,黃庭反正就由著他,他自己不急,她一個旁人更不急。
當時鍾魁還有理了,與那差點燒黃紙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別之後,與黃庭說這叫老人不說古,後生不知譜,是那陳平安與我念叨的。
沉默的黃庭便難得頂了一句,陳平安也會與人念叨你的念叨嗎?
鍾魁就埋怨她,你們這些劍仙啊,出劍吧,殺人,說話吧,傷感情。
兩人緩緩登山,嵇海遲遲沒有露麵,不是個好兆頭。
兩人雖非什麽桐葉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禮數周到,不是那種喜歡擺架子的前輩。黃庭從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訪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門那邊迎接,此刻也該在山路台階之巔那邊露麵了。
鍾魁依舊不著急,說道:“聽說那北俱蘆洲那個與你在砥礪山打過的劉景龍,不但已經是劍仙了,後邊三場問劍,打得很精彩。”
黃庭點頭道:“那個婆媽鬼,成了劍仙有什麽奇怪的。我是元嬰境的瓶頸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這幾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兩個,林素和徐鉉,我更看好劉景龍的大道成就。當然,這隻是我個人觀感。”
鍾魁來了興致,悄悄問道:“這趟北俱蘆洲遊曆,就沒誰對你一見鍾情?”
黃庭不忌諱這些,“有啊,還不少,骸骨灘鬼蜮穀裏邊,就有個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著介紹師妹給他了。”
鍾魁哀嚎道:“天底下還有比女子對男子說你人好,更讓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無可戀的言語嗎?黃姑娘啊,黃仙子啊,以後求你莫要再說這種話了,哪怕當個啞巴都比這更好。”
黃庭又懶得說話了。
鍾魁望向西邊,垂裳山臨海。
鍾魁自言自語道:““真的很想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一看。先生不讓啊。”
黃庭瞥了眼鍾魁。
鍾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劍修,萬事由心。讀書人,規矩多。”
黃庭笑道:“連君子頭銜都沒了,儒家門生都不是了,還死守著讀書人的身份不放啊。嗯,還真是死守著不放。”
鍾魁有一點極好,開得起玩笑,往他傷口撒鹽都不計較。
鍾魁扯了扯衣領,抖了抖袖子,“當讀書人自身利益受損,還能夠保持一顆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這會兒,屬於正大氣象。當年陳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這些渾身浩然氣給震懾到了,佩服得那叫一個五體投地,死皮賴臉要與我斬雞頭,我都沒答應,嫌他肚子裏墨水少,寫不出詩詞。”
黃庭說道:“我眼沒瞎,瞧不出來。”
鍾魁仰頭望向垂裳山之巔,有些傷感。
相傳早年曾有一位高人,遊曆路過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讖語。
日出擔柴過大衝,雨後披蓑難開顏,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
鍾魁是不太信命的。
哪怕他自己也同樣是身負讖語之人。
鍾魁就是不喜歡。
可好像不認命又不行。
這讓鍾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棧生意,沒了自己這頂梁柱的賬房先生,以後的春聯讓誰來寫。
不過據說大泉王朝那個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
也有那童謠、讖語傍身了,是福是禍,暫時都還不好說。
想到這些,鍾魁突然轉頭說道:“黃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說你們把名字取得這麽好,也不負點責任,如今世道這麽亂,不得怨你們一怨?”
黃庭笑嗬嗬道:“找砍?”
鍾魁嬉皮笑臉道:“若是劍仙姑娘,能把我這死人砍活,隨便你砍。”
黃庭收斂神色,輕聲問道:“你不怨命?”
鍾魁搖搖頭,“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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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葉宗在杜懋崛起之後,處境就再無如此窘迫過。
如果不是宗主以舍棄大道登頂的代價,以旁門左道之術破開瓶頸,成為一位仙人境劍修,再加上護山大陣“梧桐天傘”還在,恐怕桐葉宗這幾年的日子隻會更加難熬。
掌律老祖竟然攜帶重寶叛逃,人心不穩,供奉四散,偌大一座桐葉宗,其實版圖猶在,但是人不夠了。
桐葉宗不是沒有修道胚子,恰恰相反,這些資質極好的苗子,極多,隻是大多都還沒有真正成長起來。
而桐葉宗在之前數千年的一貫跋扈行事,原本種種的天經地義,原本其他仙家勢力,從上到下,人人習慣,甚至會主動幫著桐葉宗積攢底蘊,就為了換取一點香火情,可能是桐葉宗的地仙來自家做客,露個麵,參加某場山頭典禮,幫著撐場子,或是桐葉宗下山曆練的年輕修士,能夠帶上自家修士,打罵隨意,別一個不小心斷了大道長生橋就成,真要不小心了,桐葉宗事後願意賠點錢意思一下,也行,多少算是留了點麵子給那座門派。要麽就是桐葉宗開峰儀式,能有一席之地,不奢望在那祖山有個地兒,隻需要在別處山峰上,遠遠看幾眼桐葉宗的山巔大人物們,然後回了各自山頭,便是一杆實打實很管用的虎皮大旗。
隻是這一切桐葉宗內外都極其習慣了的事情,變成了桐葉宗如今最受詬病的地方,不光是詬病,許多小動作,越來越過火,一些個離著桐葉宗稍遠、底蘊又足夠深厚的門派,隻差沒有公開身份挖牆腳了,桐葉宗的許多末等供奉,就這麽很快被瓜分殆盡。
所以桐葉宗宗主,即便躋身了仙人境,依舊倍感疲憊不堪。
原本匍匐在腳下苟延殘喘的那些個山水神祇,也偷偷締結盟約,竟然有膽子開始與桐葉宗討價還價了。
許多原本會主動為桐葉宗雙手奉上修道胚子的山下王朝,也有了些別樣心思,會繞遠路,帶著孩子們先去扶乩宗或是太平山,先看看那邊的仙師們,是否瞧得上眼。
若是就事論事,桐葉宗不是沒有做過很多挑不出半點毛病的事情,不是沒有一次次的施恩於人,一宗雨露,恩澤山河萬裏,絕對不全是溢美之詞。
可惜如今的桐葉洲山上修士,誰樂意提這些。
一襲紫袍的男子站在一處宗門轄境的河畔,此處曾是劍仙左右的短暫逗留之地。
男子最早會憤恨惱怒此人的出劍,隻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種種變故驟然而生,看似毫無征兆,實則細究之後,才發現原來早有禍根蔓延開來。
以往的桐葉洲,太過依賴那位中興之祖的境界了。
而那位中興之祖又太過喜歡依仗境界,碾壓群雄,上行下效,宗門上下,大體上皆是如此。
安穩世道,這個大體上,絕非壞事,是一種誰與爭鋒的氣象,蔚然大宗。
能夠用境界和法寶解決的山外麻煩事,就先斬後奏,不行,就用桐葉宗三個字解決,再不行,就返回宗門,請師長前輩出手,三板斧落地,屢試不爽,要麽不識趣的,人頭滾地,識趣一點,賠禮道歉,在山門外磕頭。
不是說桐葉洲數千年以來,全然沒有獨到之處,隻是這些細枝末節的錦上添花,好像經不起太大的風浪。
等到中興老祖一走,加上杜懋那種為了活下去、不惜毀去一座小洞天的狠辣舉措,別說是那些喂不熟的記名供奉,也不談那幫年紀輕輕、心思簡單的祖師堂眾多嫡傳,便是身為宗主的這個男人,他自己也會感到寒心。
哪怕轉換位置,他自認一定會與杜懋做出同樣的選擇。
男人身邊,來了一位怯生生模樣的年輕女子。
男人轉頭笑問道:“他劍心彌補得如何了?”
那個桐葉宗公認的劍仙胚子,得了老祖杜懋親自賜下的一把長劍,隻是後來又被左右幾句話,便差點打爛了劍心。
剛剛褪去少女稚嫩的年輕女子開心道:“啟稟宗主,師兄劍心恢複得差不多了,一旦劍心重新圓滿,有希望立即破境。”
男人雖然心力交瘁,對於自身大道前程,更是已經失去了可能性,但是隻要一看到這些年輕的臉龐,這些桐葉宗下一場中興崛起的未來棟梁,男人便又能恢複幾分心氣。
男人微笑道:“這幾年,辛苦你們了,許多原本屬於你們師長的職責,都落在你們肩頭上了。”
他眼前這個早年被祖師堂一致認為唯一缺點,就是太怯懦的孩子,不曾想在太平世道裏邊,修道之心,下山言行,就如她嗓音模樣那般軟糯,更不曾想到了如今的慘淡光景,反而道心愈發堅韌起來,而且這份堅韌,是以前的桐葉宗年輕人身上不太常見的,當然這以前宗門與太順風順水也有關係。
她使勁搖頭,鼓起勇氣大聲道:“啟稟宗主,既修行又修心,很好的!半點不辛苦,宗主不要擔心!”
紫袍劍仙笑了笑,是很好,這丫頭都敢當人麵大聲說話了嘛。
他禦劍離去,離去之前,與她說道:“我們桐葉宗,是有希望的,我相信你們,你們也要相信自己。”
河邊隻剩下年輕女子一個人。
等到宗主身影遠去,約莫該到了祖山之後,她才坐在河邊,發起呆來。
不知道那個天底下最不講理的劍仙,到了劍氣長城之後,是如何與蠻荒天下講理的。
她丟了一顆石子到河裏,在心裏偷偷罵了那個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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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老龍城。
藩王府邸。
宋集薪,或者說是大驪宋氏譜牒上的藩王宋睦,今天實在是煩心不已,便幹脆躲清靜來了,躺在一條廊道的長椅上。
三教九流,什麽亂七八糟的人物,全都削尖了腦袋想要往這藩王府邸裏邊鑽。
宋集薪越來越覺得自己,身邊缺少幾個可以放心使喚、又很好使喚的人物了。
隻要腦子好,境界足夠,宋集薪根本不介意對方的出身。
但前提得是宋集薪自己選中的。
不然像是苻家的暗示,雲林薑氏的言外之意,甚至是那正陽山、清風城許氏的種種人物、種種言行,都讓宋集薪覺得煩躁。
關鍵是許多有資格走入府邸的人,宋集薪還不好怠慢。
以前沒覺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有什麽難的,現在一樣沒覺得太難,但是覺得自己真是累。
歸根結底,宋集薪哪怕已經當了好幾年的大驪藩王,依舊沒覺得自己真是個所謂半洲之地皆藩地的藩王。
哪怕元嬰修士甚至是上五境修士,也要對他以平禮相待,就算是大驪實權武將、以及那些南下遊曆老龍城的上柱國姓氏子弟,與自己言語的時候,也要掂量掂量一些自己的措辭和語氣。
宋集薪還是不習慣。
做夢一般。
可是最讓宋集薪內心深處感到不快的事情,是一件看似極小的事情。
身邊婢女,相依為命那麽多年的稚圭,好像離他越來越遙遠了。
宋集薪好像越來越看不懂她了。
事實上,稚圭沒有說任何不合情理的言語,甚至一個眼神都沒有。
但是宋集薪就是能夠察覺到藩王府邸與老龍城苻家府邸的那種詭譎氛圍。
宋集薪不想去問她,想要她自己告訴自己。
一個不主動問,一個不主動說。
宋集薪躺在長椅上,打算什麽都不想,睡個小覺,至少也該打個盹兒,喃喃道:“該不會這就是貌合神離吧。不會的。”
宋集薪驀然起身,正襟危坐。
因為身邊坐下了一個身穿白袍的男子。
皇叔宋長鏡。
以及十境武夫宋長鏡!
宋長鏡神色淡然道:“這就覺得辛苦了?”
宋集薪點了點頭,“件件事情不耽誤,不保證做得有多好,大紕漏肯定沒有,皇叔請放心。若有責罵,我認真聽著,有錯會改。”
宋長鏡冷笑道:“如果罵你管用,我能將你直接罵死。”
宋集薪感到了一種窒息的壓迫感,開始呼吸不暢。
可事實上,宋長鏡根本沒有任何舉動,就隻是說了一句重話。
宋長鏡說道:“真武山馬苦玄,以後會來這邊做事。”
宋集薪臉色陰沉。
杏花巷那個從小就喜歡扮癡裝傻的小雜種!
宋集薪很少如此憎惡一個人。
宋長鏡起身準備離去,看了眼宋集薪,“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例如你想殺馬苦玄的時候,告訴我一聲。但是隻有一次機會。許多要求,我未必答應,比如殺了皇帝陛下,讓你去坐龍椅。至於要不要把這個機會,浪費在一個馬苦玄身上,你自己看著辦。”
宋集薪跟著起身,“記住了。”
老龍城外的海邊登龍台,如今已是禁地中的禁地。
是藩王宋睦親自下的禁令。
所以能夠去那邊登高賞景的,寥寥無幾,如果是練氣士,需要元嬰起步。
去的次數最多的,竟然是一個藩王府邸的婢女。
不過那女子,長得真是不俗氣,聽說她隻是凡俗女子,竟是比那修道有成的女子修士,還要姿容無瑕,飄然出塵。
今天登龍台,她就又孑然一身,站在了最高處。
環顧四周,並無窺探。
原先那個在登龍台附近結茅觀潮的苻家金丹供奉,也已經搬去別處。
如今身在這老龍城,如果連她都察覺不到任何跡象,那就肯定沒有人在運轉那種掌觀山河的稀爛神通了。
她一雙金色眼眸,寶光流轉不定。
身上穿著一件煉化了全部雲海的苻家祖傳龍袍。
如今這寶瓶洲,她可不是誰想殺就能殺的了,而是除去約莫雙手之數,換成了她想殺誰就殺誰!
但是這份微不足道的境界修為,依舊毫無意義。
光是一個成了南嶽大山君的範峻茂,就依舊讓她感到束手束腳。
而範峻茂以後的破境速度,一樣會很快。
稚圭低下頭去,是一條額頭生出犄角的四腳蛇,在她腳邊老老實實趴著。
她抬起腳,一腳重重踩下去,那條四腳蛇模樣的可憐小東西,不敢逃竄,隻能使勁摔打尾巴,以示可憐,竟是使得整座登龍台都震動不已。
她怒道:“搖尾乞憐,便能活嗎?你活得連那個哭鼻子都要躲起來的泥腿子都不如!”
瞬間加重力道,直接將那條四腳蛇踩得陷入地麵。
稚圭收回腳,轉頭怔怔望向遙遠的南方,那邊的模糊天幕。
能夠管她的那個人,死了。死得真是可憐。
另外一個,其實也能管一管她的,卻從來不知道真相,真是可笑。
————
夜幕中。
老龍城範家的那艘跨洲渡船,桂花島上。
桂夫人與唯一的弟子金粟,坐在雅靜宅邸當中。
金粟笑道:“師父,這又不是中秋節,為何要吃月餅。”
桂夫人一手持月餅,一手虛托著,細嚼慢咽後,柔聲道:“就是想啊。”
金粟隻在師父這邊,才有些俏皮嬌憨模樣,她伸長雙腿,雙手十指交錯,伸了個大懶腰,然後抬頭望去,島上那棵祖宗桂樹極高,月亮好像就掛在了枝頭上。
桂夫人輕輕咬了一口月餅,打趣道:“還是喜歡孫嘉樹,不喜歡範二?”
金粟微微臉紅,埋怨道:“師父,這就很大煞風景了啊,不合時宜,很不合時宜!”
桂夫人笑道:“好好好,與你認個錯。”
金粟繼續仰頭望向那好似明月、桂樹相依偎的絕美風景,隨口問道:“師父,聽說每座天下都有月亮啊,蠻荒天下更是有三個,再加上那麽多的洞天福地什麽的,到底哪個才是真的,還是說所有都是真的?人人處處,誰都可以舉頭望明月呢。”
桂夫人笑了笑,“大概真正明月在心吧。”
月中月。
金粟沒來由感慨道:“如果能夠一直這樣,就好了。”
桂夫人微笑道:“月有陰晴圓缺,終究隻是人們的眼中月,心中月,不會如此的。隻不過哪個更好,可從來沒有準確的答案。”
這位姿容不算絕美、卻尤為氣質雍容的桂夫人,仰頭望向天上月。
在月上看慣了人間,其實在人間遙遙看月,也很不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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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鸞國漕運重開一事,總算是功德圓滿了,經手此事的各個衙門、大小官員,方方麵麵,都很滿意。
其實此事起先無人看好,事情難做之外,還很得罪人,以及容易後患無窮,落人話柄,一個不小心,就是一身爛泥粘在官袍上,洗都洗不掉。
所以最早的時候,不過是兩位從戶、工部抽調離京的郎中大人,再加上一位漕運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官帽子最大的,也就是這三個了。
外加一個從縣令“擢升”為漕運疏導佐官的柳清風。
隻是隨著誰都沒有意料到的萬事順利,主政官員的官帽子就越來越大,戶部侍郎、工部侍郎搶著要離開京城,去那傳說中蚊蠅蔽日、螞蟥爬滿腳的地方漕運上吃苦頭,半年後,幹脆是工部尚書親自領銜,據說事事親力親為,最終不辭辛苦,好不容易漕運得以開通,回京之時,高風亮節的尚書大人隻帶回了一把萬民傘。
皇帝陛下龍顏大悅,升官之人不算少,原本官品就夠高的,那就賞賜下去一些禦用之物。
當然隻除了那個識趣躲在幕後的柳清風,沒撈到多少便宜,其實最早與柳清風共事的郎中、刺史三位官員,心中有些別扭,隻是與柳清風朝夕相處很長一段時日的三位大人,最終嚼出了些餘味,沒有在折子上多說半個字,至於那個柳清風為何要如此,三位都升了官的,至今還是沒能想明白。
照理說,一個被家譜除名、聲名狼藉到了極點的官員,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實打實的功勞,該得的,怎會不要?一般人,不該得的,都要死求。這個柳清風倒好,曬成了一個村野老農似的,整個人精瘦精瘦,更何況漕運一事,幾乎所有細節和走勢,全是他一人的功勞,反而到最後是最沒升官發財的一個,從漕運佐官平調為了郡守佐官而已。
今天柳清風就在去往青鸞國偏遠郡城的赴任路上,乘坐一駕馬車,車夫是那當過縣尉的扈從,王毅甫。
打小就是書童出身的柳蓑,坐在這魁梧漢子身邊,先生坐在後邊的車廂看書,道路顛簸,看書最傷神傷眼,隻是柳蓑每次忍不住掀開簾子提醒,老爺總說看一會兒就不看,到後來,柳蓑便算了。
老爺這一路,不看那些聖賢書籍,竟然隻是在翻閱整理青鸞國的所有驛路官道,甚至收集了一大摞地理圖誌,還會從亂糟糟的地方縣誌當中,挑出那些一切與道路有關的記錄,不管道路大小,是否已經廢棄,都要圈畫、抄錄。
柳蓑覺得自己大概永遠不會知道自家老爺在想什麽了。
柳蓑與王毅甫關係很好,都當了威風八麵的縣尉,卻還願意跟著自家老爺去漕運河渠風吹日曬的,官也沒升,講義氣。
所以柳蓑還是喜歡稱呼這個漢子為王縣尉。
王毅甫也沒說什麽。
一直就是柳清風書童的柳蓑,最早就跟隨柳清風一起離開了獅子園,先是四處遊學,然後是進京趕考,再後來是去縣衙。
如今還是少年歲數,隻是少年已經不再那麽年少。
關於這件事,少年今天會很高興,以後可能會感傷。
隻是讓他現在就傷感的一件事情,是自家老爺,年紀不大,還遠遠沒到四十歲,就已經雙鬢有了霜點。
更讓柳蓑傷感的,是老爺如今的模樣,半點都不像當年那個青衫翩翩的讀書人了。
黃昏中,馬車到了一處驛站,遞交關牒和公文後,三人在此休歇過夜,驛站胥吏是真沒看出那個柳姓男人,是個當官的。反而是那個沉默寡言的車夫扈從,更像些。
因為覺得柳清風的官,不大不小,就給三人安排了兩間屋子,不好不壞。
柳清風吃過了晚飯,便開始點燈看書,並且取出筆墨。
王毅甫坐在一旁,笑道:“柳先生,你不管如何,哪怕隻為了看書不傷眼睛,也該試試看修行一事,這點神仙錢,不用為大驪節省的,反正大驪朝廷隻會賺取更多。”
柳清風放下書,搖頭道:“還是算了。修道資質如何,我心中有數。”
王毅甫關於此事,今天是第二次說,柳清風還是拒絕,王毅甫便再也不會多說什麽。
柳清風難得翻開了書,忍得住不一直看下去,反而合上書籍,伸手抹了抹,“喝點酒?”
王毅甫大感意外,笑道:“論學問,論治政,一百個王毅甫都不如一個柳先生,可要說這喝酒,反過來。”
柳清風苦笑搖頭,“沒喝酒就開始罵人啊。”
眼前這位王毅甫。
是昔年寶瓶洲最北方盧氏王朝的實權大將,國之砥柱。
而大驪王朝最早的時候,就隻是盧氏王朝的藩屬之一!
柳蓑端來了酒碗,都是市井酒水,買得起,滋味也不算差。
柳蓑幫著兩人倒了酒,然後看著兩個坐著不動的老爺和王縣尉,疑惑道:“不是喝酒嗎?佐酒菜可是沒有的,除非我喊得動驛站那些斜眼看人的官老爺。”
柳清風笑道:“真正的麵子,是人不到不開席。你不坐下,我與王縣尉都不敢拿酒碗。”
柳蓑哈哈大笑,一屁股坐下。
自家這位老爺,其實開起玩笑來,賊有意思的。
可惜次數少了點。
柳蓑酒量不行,不愛喝酒,何況也不敢多喝,得看著點自家老爺,如果王縣尉敢一味勸酒,也得攔上一攔。
所幸老爺喝得慢,王都尉也從不勸酒,這讓少年寬心幾分。
一高興,柳蓑自己就喝得有點多了。
王毅甫放下酒碗,“柳先生,我其實一直很好奇你是怎麽看待山上的。”
柳清風抿了一口酒,緩緩道:“隻是如何看待山上,意義不大,山下山下,其實界線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麽大。山下,短壽早夭,山上更加長壽。”
王毅甫問道:“仙家術法,柳先生都不講?這不是比壽命長短,差距更明顯嗎?”
柳清風搖頭笑道:“我是讀書人,對上了沙場士卒,被一兩刀砍死,王縣尉,你說雙方差距大不大?”
王毅甫點頭道:“原來在柳先生看來,山上修道之人,就隻是拳頭大些,僅此而已。”
柳清風不再喝酒,“有錢人,山上人,尤其是富可敵國的前者,所謂得了道的後者,雙方都是得了天地造化的大恩惠,活命無憂,衣食更是幾輩子都無憂了,那就應該想著打開腰包,還回去一些,有來有往,細水流長。這不是我非要人人學那道德聖人,並非如此,而是如此做了,是送小錢出門、迎大錢進門的路數,歸根結底,還是賺錢,得到更多的利益。”
柳清風繼續說道:“對破壞規矩之人的縱容,就是對守規矩之人的最大傷害。”
說到這裏,柳清風轉頭望向已經喝了個半醉的少年柳蓑,笑問道:“那麽我們如何確定自己訂立的規矩,就一定是好的,是對的?”
“老爺自己想這些,我不想,想也想不出答案。”
柳蓑晃著腦袋,咧嘴一笑:“不過老爺也少想些,不然別的不說,我也跟著累了。”
柳清風擺擺手,無奈道:“你繼續喝酒就是了,什麽都不用想。”
王毅甫舉起酒碗,敬了柳清風一碗酒。
柳清風也拿起碗,“我量力而行,不與王縣尉客套。”
後來柳蓑已經趴在桌上熟睡過去。
王毅甫難得與這位柳先生閑聊如此之久,並且能夠如此隨意。
柳先生說那些王毅甫眼中的大事壯舉,都神色平靜,極為從容,唯獨在說到一件王毅甫從未想過的小事上。
柳清風竟是破天荒喝了一大口酒,真是借酒澆愁了。
“寶瓶洲各處,一地方言的消失,讓人心痛。許多大的小的,哪怕極為碎碎的文脈,隻要書籍還在流傳,總有補救的機會。可是那些牽連著許多風俗的方言,若是沒了,就是徹底沒了啊。”
柳清風最後怔怔望向窗戶。
窗戶關著,讀書人看不見外邊的月色。
是不是比昨天明亮,還是會比明天黯淡,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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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遠霞回了家鄉,開了一家武館,隻不過這位館主,卻喜好關起門來偷偷寫書,給下人打掃房間,偷看了去,便成了個不大不小的笑話。
雖說大髯漢子一大把年紀了,那副尊容,也實在上不得台麵。可是願意嫁給他的姑娘,還是不少。
畢竟一看就是個不缺銀子的主,關鍵是這個上了歲數的男人,方方麵麵,都吃得開,本地的江湖幫派,縣令老爺,同城的郡守府裏邊當差的,秀才貢生,他都能聊幾句。
一條老光棍,隻要腰包鼓,想當光棍都難。
城池周邊的深山,來了一幫神仙老爺,占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僻靜山頭,那邊很快就雲霧繚繞起來。
很快老百姓們就蜂擁而去,在山腳那邊,有那磕頭求仙家緣分的,也有求著這些仙人幫忙消災解難的,隻是都被拒之門外。
然後一位山上神仙雲遊山外的時候,相中了一個修道胚子,原本是個郡城最尋常的市井少女,她自己死活不樂意,一心想要與青梅竹馬成親,過安穩日子。她喜歡的年輕男人,剛好就在徐遠霞的武館學拳,暫時算是外門弟子。
隻是讓徐遠霞哭笑不得的事情,是他走了一趟山中,用道理外加那把腰間佩刀,好不容易說服了那幫練氣士,別用強的,得做那你情我願的買賣,那些修道之人,境界不高,而且也算講理,和和氣氣的,便答應下來。
不曾想徐遠霞的武館,很快給那少女的爹娘帶了一大群親戚,鬧了個雞飛狗跳,哀嚎不已,尤其是位老嫗,哭得暈厥過去,差點沒能喘過氣。
後來少女自己也改了主意,不管是被爹娘親戚說服了還是如何,總之就是答應去山上修行仙家術法了。
徐遠霞便鬧了個裏外不是人。
隻不過江湖路走多了,徐遠霞倒也沒覺得如何。
那對男女,分別之前,也就是那些相約柳梢頭,山盟海誓什麽的,估計雙方都想通了之後,還會對未來充滿憧憬。
一個學了拳,當江湖大俠,自己開門立派,一個在山上學了仙家術法,以後甚至可以相互幫襯。
隻是還沒過一年,她便來得少了。
再過了一年,她就幹脆再也不來了,哪怕男子去找她,也上不了山,更見不著她。
以前滴酒不沾的年輕男人開始學會了喝悶酒。
徐遠霞對此也隻能是一聲歎息。
那少女是修道胚子,還真不假,一次跟隨師長師兄,竟然已經能夠從郡城上空禦風而過。
願遊名山去,學道飛丹砂。
那個時候,正值晚霞,年輕人抬頭望去,一下子就滿臉淚水。
徐遠霞都沒法勸什麽。
這天夜裏,徐遠霞躺在屋脊上,坐著喝酒。
有些想念兩個比他歲數小的江湖朋友。
又傻又聰明的張山峰。
永遠思慮重重的陳平安。
不曉得下次三人再碰頭,自己得喝掉多少壺酒才行。
如今世道可處處透著古怪,徐遠霞隻希望那兩個朋友,過山過水,都能順順當當的。
大髯漢子歪著腦袋,揉了揉下巴,真要說起來,自己刮了胡子,三人當中,還是自己最英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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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簡湖雲樓城一處巷弄。
住在門對門的兩個人,一大一小,年輕男人與一個常年掛鼻涕的孩子蹲在院子裏邊,烤苞米,掰成兩截,年輕男人遞給那孩子一半。
孩子急眼了,不去接,“姓顧的,憑啥我吃小的半截?!你年紀大,就不能讓著我些?還想不想當我姐夫了?!”
顧璨笑道:“我這輩子就沒吃過小的那半截苞米,從來都是大的那截。跟你熟歸熟,但是不能破例。”
孩子瞥了眼顧璨,看樣子不像開玩笑,見好就收吧,反正苞米都是顧璨的,自己沒花一顆銅錢,孩子啃著苞米,含糊問道:“你這麽有錢,還經常吃烤苞米?”
顧璨點頭道:“吃啊,怎麽不吃,餓極了,土都吃。”
孩子白眼道:“成天滿嘴胡話,沒姑娘會喜歡你的。”
孩子一直不知道,眼前這個還算人模狗樣、勉強配得上自己姐姐的家夥,曾經是書簡湖的顧大魔頭,後來消停了一段時間後,很快就又成了一個不容小覷的書簡湖地頭蛇,甚至可以說,如今的顧璨,走得步步穩當,方方麵麵的人情往來,關係打點,都風生水起,隻是一切都在幕後。
曾經的截江真君劉誌茂,如今的上五境修士,真境宗供奉,在當年那場閉關之前的師徒問答之後,其實已經徹底將顧璨視為唯一嫡傳,將那本關係大道根本的《截江真經》留給了顧璨。
師姐田湖君,如今更是將這位小師弟視為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原先負責駐守雲樓城的大驪年輕將軍關翳然,哪怕如今已經離開,但是新一任大驪武將,分明是那位關氏嫡玄孫的朋友,而且是上了酒桌敬酒、酒杯隻會比關翳然更低的那種,顧璨知道這是朋友,又不是朋友,但其實都不重要。
石毫國新帝韓靖靈,石毫國廟堂上最年輕的禮部侍郎黃鶴,以及許多書簡湖年紀不大的“老朋友”,都曾私底下陸陸續續來找過顧璨。
最關鍵的,是曾經來了個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顧璨一眼就看出了對方的身份,哪怕對方施展了障眼法。
顧璨也沒有裝傻,直接作揖行禮,敬稱薑宗主。
薑尚真當時挺樂嗬,不但進了門,還與顧璨喝了酒,無聲無息隔絕出小天地,半點不把顧璨當外人,說了幾句驚世駭俗的言語。
說他薑尚真如今太他娘的憋屈了,臥榻之側,鼾聲如雷啊。
還罵那玉圭宗的老宗主,罵他的選址太糊塗,換成其它任何鳥不拉屎的地兒都行啊,偏偏選了此處,不是存心讓他薑尚真每天睡不著覺嘛。
顧璨隻是聽著,雙手持杯,也不喝酒。
這個舉動,意思很簡單,就是他顧璨,身在書簡湖,就隻做薑宗主覺得應該是怎樣、才算正確的那個顧璨。
至於顧璨自己當下如何,想如何,本心如何,未來所求,所有的一切,根本不重要。
所以薑尚真就隻是來了一趟,喝了幾杯酒,便走了。
顧璨在這些事情上,除了那位真境宗宗主的某些言語,從不對曾掖和馬篤宜隱瞞什麽,可曾掖和馬篤宜起先還是都很擔心,擔心顧璨會重新變成之前的那個青峽島顧璨,而不再是跟著陳先生走過千山萬水的那個顧璨。
好在顧璨沒有讓他們擔心更多,除了各種層出不窮、匪夷所思的應酬、酒局,顧璨依舊會每年拿出最少六個月,帶著曾掖、馬篤宜一起遊曆書簡湖附近的山上山下。
在這個過程裏邊,除了山水形勝,也有過許多意外之外的衝突,其中就遇到一場慘劇人寰的慘事。
顧璨沒有再像以往那般息事寧人,或是一笑置之,此次出手,以原本隻是做個樣子的腰間那把尋常劍,獨自斬殺練氣士十二人,皆是一擊斃命,其中還有一位曾掖和馬篤宜都十分忌憚的龍門境修士,隻是在連劍修都不算的顧璨身前,都談不上有什麽還手之力。
那一次,就連曾掖和馬篤宜都隻覺得大快人心,那幫修道之人,死不足惜。
最後顧璨背對兩人,一手持劍,不著急收劍入鞘,另外一手輕輕握拳,輕輕一敲握劍之手,抖去長劍之上的鮮血。
顧璨轉過身之時,已經收劍在鞘,笑道:“走了。天地生養,天地收屍,不用去管。”
如今顧璨的家業不小,除了劉誌茂爭取回來的那座青峽島,還有好些島嶼都記在他名下,所以顧璨其實已經很少來小巷宅子這邊,但是每次出門遊曆歸來,或是忙裏偷閑,就都會來這邊住一宿。
今兒苞米足夠多,雖說次次都隻能吃那小半截,孩子依然吃了個肚皮滾圓。
顧璨想著一件心事。
自己千繞萬轉,精心安插在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的那兩枚棋子,連他自己不知道何時才能提起伏線。
既然急不來,那就慢慢來吧。
孩子打了個飽嗝,幹脆坐在地上,看著一旁那個姓顧的家夥,問道:“除了我,誰還那麽好說話,讓你吃大截的苞米?”
顧璨瞥了眼他。
孩子突然有些怕。
顧璨笑了起來,指了指孩子的臉龐,“擦一擦鼻涕。”
孩子立即一吸鼻子,都不用拿袖子手背擦拭。
顧璨想了想,說道:“我與那個人,大概很難變成以前的那種關係了,不過沒事,隻要我不犯大錯,一次都不犯,他就隻能一直念著我。天底下多少的好朋友,說散就散了,都沒什麽鬧翻臉,還不是漸行漸遠。我跟他現在這樣,不遠不近的,我反而比較安心。”
顧璨望向那個縮頭縮腦坐地上的孩子,笑道:“你覺得呢?小鼻涕蟲?”
孩子不知為何,隻是覺得現在的顧璨不認識了,所以再不敢像以前那樣咋咋呼呼,小聲說道:“你說是啥就是啥。我年紀小,啥都不懂,都聽你的。”
顧璨笑了起來,“也聰明,不過比起我,還是要差些。”
這下子孩子不怕他了,白眼道:“我聰明?你去問一問先生夫子的戒尺!”
顧璨嗯了一聲,感慨道:“真有道理。”
顧璨突然站起身,對那個孩子說道:“你去我屋子裏邊坐會兒,記得別亂翻東西。”
孩子不明就裏,仍是乖乖去了顧璨所住的屋子,隻是在窗台那邊踮起腳尖,擔心顧璨會有事情。
所以說還是個聰明孩子。
有種聰明,是天生的本性。
顧璨望向大門那邊,笑道:“不肯進來也沒關係,我出門見你便是。”
一個探頭探腦的文弱書生,畏畏縮縮現身,自我介紹道:“我叫柳赤誠,白山國人氏,離著觀湖書院很近的那個白山國,我原本是遊學書簡湖,到了雲樓城,一個迷糊,莫名其妙就站這兒了。誤會,都是誤會,我絕非那蟊賊,是正兒八經的斯文人,有功名在身的那種!”
顧璨眯起眼,抱拳作揖:“既然無需晚輩出門,那就有請前輩出竅。”
那書生氣勢渾然一變,大步跨過門檻。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真是後生可畏啊。”
顧璨起身微笑道:“隻要前輩不覺著‘此子不可留’,都行。”
那柳赤誠聞言大笑:“有趣有趣,妙極妙極。對了,我原本是來取回那部《截江真經》的,擔心它遇人不淑,不曾想是天作之合。小娃兒,瞧你年紀不大,境界還挺高,叫什麽名字?”
顧璨神色古怪,想起一事,“前輩這是又要收徒弟?”
柳赤誠神色微變,有些尷尬,歎了口氣,“此時此景難為情啊。”
顧璨說道:“懇請前輩,接下來好好說話,有事情更要好好商量。”
說到這裏,顧璨停頓片刻,死死盯住這個境界肯定極高的“書生”,卻是沒有半點敬畏神色了,“不然前輩會得意片刻就失意的。”
柳赤誠學那顧璨嗯了一聲,“真有道理。”
然後柳赤誠笑道:“你不該留在這小池塘裏邊,應該去中土神洲白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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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驪王朝的國勢,蒸蒸日上。
最近大驪舊中嶽地界,下了一場連綿細雨,惹人厭煩。
大驪原先五嶽,如今都已經降為山神,加上新北嶽披雲山,即將挑選出三座山頭,作為北嶽的輔佐儲君之山,就更加讓某些山神揪心不已。
以往整個寶瓶洲都沒有這麽個講究,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曆史上曾經有過類似舉措,但是效果並不顯著,甚至可以說是遺禍深遠。因為此舉,耗錢費力,還不討喜,容易節外生枝,橫生事端。
道理很簡單,這些藩屬山脈,往往距離大嶽極其遙遠,並非是那種毗鄰大嶽的山頭,舊有山神,本就是名義上的寄人籬下,矮了大嶽山君一頭,一旦成為儲君之山,規矩約束就驟增無數,因為山君可以隨心所欲,以極快速度駕臨自家山頭。按照儒家聖人製定的禮儀,朝廷原本隻有禮部衙門,可以勘驗、考評一地山神的功過得失。
雖說禮部尚書和侍郎都不敢怠慢此事,畢竟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不過大大小小的具體事務,都是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負責,真正需要常年打交道的,其實就是這位品秩不高、卻手握實權的郎中大人。
不但如此,山君和大嶽,可以從山神祠坐鎮的大小山頭,肆意攫取山水氣運,當然大嶽也可以反過來饋贈儲君之山,隻是就算山君大人說得言之鑿鑿,便當真能信嗎?
有個青衣女子,手持油紙傘,走在山嶺道路上。
此行是要去先講道理,如果道理講不通,那就吃點東西。
畢竟整個舊中嶽地界,其實都算是龍泉劍宗的新地盤了。
她在北行途中,在路上順手撿了個小姑娘,就這麽帶在了身邊。
精魅出身的小姑娘笑嘻嘻問道:“秀秀姐姐,知道我們手中紙傘的別稱嗎?”
阮秀心不在焉道:“不知道啊。”
“撐花。是不是很形象,特別好聽?”
“是的吧。”
“秀秀姐姐,你怎麽一直這麽提不起精神呢。”
“糕點吃完了,餓。”
“這就說得通了。秀秀姐姐,那麽你有沒有聽說過吃楊梅不吐核,吃西瓜不吐籽,更能頂餓?”
阮秀笑了起來,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看把你機靈的。”
小姑娘抬起腳,看著滿是泥濘的鞋子,鬱悶道:“煩。”
阮秀點了點頭,“是很煩。”
小姑娘挪遠幾步,然後幹脆一腳一腳重重踩在泥濘中,問道:“秀秀姐姐,你有心上人嗎?”
阮秀笑眯起眼,“有啊。”
小姑娘轉過頭,撐高了油紙傘,看著秀秀姐姐的側臉,瞧了半天,輕聲道:“秀秀姐姐你這麽好,為什麽他都不陪你一起出門呢?”
阮秀想了想,說道:“他一直在我心裏啊。”
小姑娘手指抵住臉頰,做了鬼臉,“秀秀姐姐,你是女子唉,也不害羞。”
阮秀又開始敷衍這個問題很多的小姑娘,“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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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京城。
那個年複一年、不是穿紅衣裳就是紅棉襖的女子,今天沒待在山崖書院,而是去了京郊一處尋常的橘園。
隻可惜還沒到冬天,不然掛在樹上的橘子,就像一個個穿紅衣裳的小姑娘。
李寶瓶今天就隻是臨時起意,記起早先路過這麽個地方,然後想著來看一眼,看過了便心滿意足,她便原路返回。
半路上,遇到了兩個讓李寶瓶更開心的人。
一個背著小竹箱、手持行山杖的小黑炭。
以及被小黑炭取了個大白鵝綽號的家夥。
裴錢飛奔向李寶瓶。
李寶瓶揉了揉裴錢的腦袋,“個兒又高了些?悠著點,可別從矮冬瓜變成高竹竿兒啊。”
原本興高采烈的裴錢立即憂心忡忡起來。
李寶瓶擰了擰裴錢的臉瓜子,笑道:“逗你玩呢,小腦袋瓜子咋個還是不靈光呢。”
裴錢有好多話想要跟寶瓶姐姐說。
李寶瓶示意裴錢別急,轉頭問道:“小師叔還好嗎?”
崔東山笑著點頭,“小師叔,先生,師父,會回來的。”
裴錢怒道:“將‘師父’放在‘先生’前邊!”
李寶瓶看著追逐打鬧的兩個家夥,深呼吸一口氣,雙手使勁搓了搓臉頰,可惜小師叔沒在。
不然入冬就會下雪,大家可以一起打雪仗。
長大了以後,就數自己與小師叔見麵最少,當然是她與小師叔一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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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崖書院山頂的那棵大樹上。
崔東山,李寶瓶,裴錢,一個一個爬了上去,無比嫻熟。
一起並排坐在樹枝上。
裴錢要坐中間,崔東山搶不過,李寶瓶讓著她,裴錢便得逞了,開心壞了。
李寶瓶已經聽裴錢講了一路的山水見聞,說得可慢,光是乘坐牛角山渡船去往老龍城,才剛剛講完。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著雙腿。
夜幕中的大隋京城,燈火輝煌。
大概整座浩然天下的繁華之地,多是如此。
溶溶月淡淡風。
富貴太平世道。
崔東山閉上眼睛,不願再看這些。
實在是看過太多太多了。
隻願先生在某年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早歸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