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六百三十六章 多少小魚碧水中

甲申帳,不是劍修卻是領袖的木屐。

劉叉的唯一弟子,背篋。托月山關門弟子離真。雨四。?灘。女子劍修流白。

一行人出現在了那場雙方問劍的戰場最南端,雨四蹲在地上,雙指撚起一小撮土壤,輕輕將其碾成碎末,拍了拍手掌,起身道:“兩邊劍意的此消彼長,轉換程度,跟預期差不多,也就隻剩下這麽點好事了。”

流白皺眉道:“為何明明是個圈套,還要往裏邊跳,再說了,又不光是我們甲申帳覺得不妥,甲子帥帳那邊依舊不理睬,這算怎麽回事?我方地仙劍修明白著是被針對了的,已經戰死了幾個?昨天為止,已經有九個了吧,接下來,還要送多少戰功給劍氣長城?這是打仗,哪有這麽死要麵子活受罪的打法!木屐,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回了後,也不願多說半句。要真是在那邊挨了白眼委屈,我,離真,背篋,都可以與各自師父言語一聲。”

她是周密的嫡傳弟子之一,跟隨那位被譽為“學海”的先生,熟讀兵書,習慣了斤斤計較,環環相扣。

雨四也跟著說道:“木屐,別一個人悶在心裏,在我們這邊,沒什麽不能講的。”

木屐說道:“甲子帳那邊,也沒說具體緣由,隻說問劍過後,包括仰止、黃鸞兩位將功補過的前輩在內,會拎著一顆顆在後方截殺而來的劍仙頭顱,丟往劍氣長城,作為問劍之後的回禮。”

流白怒道:“還什麽禮?!難不成地仙劍修不白白死,便沒有那些隱匿劍仙的頭顱了嗎?根本就是兩回事!”

木屐感慨道:“是啊。我也不懂。不懂為何要在這裏,就有這麽多我方劍修死在這裏,好像一定要死。”

?灘笑道:“事已至此,還能如何,我們大不了就這麽幹瞪眼,瞧著嘍。”

前邊遠處的戰場上。

有那蠻荒天下的劍仙現出百丈真身,單獨位於戰場上,雙手持劍,一劍落地。

劍氣長城的劍陣瀑布之上,天幕頓時落下數百條鮮紅閃電,如神靈震怒,手持雷鞭,胡亂砸向大地。

劍氣長城的劍仙也隨之應對,以劍氣雲海攔截雷電,防止落在劍陣之上,殃及那些中五境劍修。

有一位身姿纖細的己方女子劍仙,並無攜帶佩劍,隻是大袖飛旋,方圓數裏的大地之上,便有劍氣凝聚,化作千百飛劍,激射向那座好似從天而落的劍氣長城磅礴劍陣。

城頭之上的大劍仙嶽青,以兩把本命飛劍之一的雲雀在天,與之對峙。

在妖族修士的法寶洪流與這場問劍,兩場大戰當中,蠻荒天下有數位原本籍籍無名的修士,好似應運而生。

一位原本不是劍修的妖族修士,不過是洞府境練氣士,在出劍之後,原先相對己方劍陣,就隻是湊數而已,不曾想竟然無意間得到了兩道劍氣長城遠古劍意,並且品秩極高。少年注定會以此躋身百劍仙之列,大把資源傾斜在他身上。說不定到了浩然天下,就是有望開宗立派的劍道種子。

一位金丹境劍修,原本屬於雞肋的那把本命飛劍,立下了匪夷所思的戰功,先後兩次讓敵方兩位劍仙的傾力出劍,不但救下了兩位地仙劍修,還使得對方劍仙的飛劍神通,莫名其妙砸在了劍氣長城的劍陣之上,劍氣長城那邊光是金丹劍修,就先後瞬間折損各兩人,地仙之下的中五境劍修,本命飛劍,更是被重創一大片,直接撤出了戰場。

這位金丹劍修立即被下令撤出了戰場,此後被飛升境前輩施展了障眼法,數次重新置身戰場,專門針對對方大劍仙的傾力一擊。

至於一位金丹劍修,為何能夠未卜先知到劍仙出劍,除了甲子帳知曉真相,甲申帳這些軍帳,都無權過問。

此外,一雙元嬰境劍修道侶,在大戰中先後破境躋身上五境。

若是沒有這些“光彩照人的點綴”,蠻荒天下的劍修問劍,就是個笑話。

因為劍氣長城的劍修折損速度,與諸多軍帳的推演結果,出入不小,比預期要慢上許多。

木屐說道:“打仗,打得不過是人、錢兩物。對方劍修折損比預期少,隻是少,又不是沒有死人。接下來就看神仙錢一事了,其實這個比劍修更關鍵,如今劍氣長城的劍修靈氣,陸陸續續的,大多數已經開始出現幹涸跡象,劍氣長城戰場上的靈氣,如此渾濁,雙方都別想汲取了,我們卻背靠整座蠻荒天下,又被兩位前輩以大神通牽引,兩股靈氣聚攏,好似江河,正在源源不斷往這邊湧來,可那堵城頭背後,才多大的地盤,能夠積蓄多少靈氣?戰事越往後推移,能支撐起劍仙的多少傾力出手?關於此事,乙戊軍帳,是早早有過一場精準計算的。隻要此事沒有意外,劍氣長城如今的劍修,不過是晚死,到時候就會死得極快極多。”

雨四笑道:“甚至極有可能是自己熬死自己,死得悄無聲息,哪怕祭出了飛劍,都收不回去。”

流白沉聲說道:“前提是沒有意外!劍氣長城沒有預料之外的靈氣來源!但是這場仗打下來,帶給我們的意外,少嗎?!”

木屐點頭道:“那就粗略計算一下,浩然天下的八洲渡船,北俱蘆洲不去說它,把自己半洲物產掏出來,都有可能,所幸這種事情,也就北俱蘆洲做得出來了。桐葉洲沒有渡船,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就是南婆娑洲和西南扶搖洲,扶搖洲渡船以山水窟為首,有舊怨,不會好說話的。當下說不定又在幫我們大忙了。婆娑洲,則是不敢太好說話,即便船主們失心瘋了,願意竭力幫助劍氣長城,也得看他們的宗門山頭敢不敢答應。”

木屐說到這裏,笑了起來,“還好,劍氣長城從來不擅長與浩然天下打交道。”

流白習慣了說反話唱反調,“萬一呢?萬一劍氣長城有人,能夠說服八洲渡船,大肆補給劍氣長城?!”

?灘抬頭望向劍氣長城,冷笑道:“靠什麽說服?是靠劍仙的麵子?能掙大錢不掙的好心人,怎麽當上的渡船話事人,如何做的倒懸山買賣?難道要靠劍仙親自送神仙錢給人?巧了,劍氣長城其實最缺靈氣最為純粹的神仙錢。”

木屐仰頭望向那座城頭,說道:“有機會的話,很想見一見那個人,就坐在城頭之上,與他複盤一番。”

離真說道:“那也得看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流白靈光乍現,剛要說話。

木屐像是猜到了她的想法,搖搖頭說道:“意外自然要用意外來糾錯。倒懸山那邊,有些存在,不會一直作壁上觀的。”

————

米裕堆過了雪人,還偷偷摘了園圃花葉,為那雪人兒姑娘穿上了花衣裳,色彩樣式,皆是當年初見時她的模樣。

來到了大堂這邊,瞧見了那個蹲在地上看桌子的年輕隱官,米裕跨過門檻,斜靠一張小桌案,好奇問道:“隱官大人,這張四仙桌,其實是件暗藏玄機的值錢寶物?打算搬到避暑行宮?”

陳平安站起身,“出門走走。”

米裕站直身,又瞥了眼四仙桌,看來不那麽值錢。

春幡齋作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極大,穿廊過道,古木參天,尤其以假山奇石著稱於世,飛瀑流泉,與花木扶疏相得益彰,陳平安和米裕走在一條石磴道上,水氣彌漫,靈氣盎然。

米裕問道:“隱官大人,容我再廢話兩句,死死捂住自家飯碗,再從他人飯碗裏搶飯吃,味道特別好,可那幫人不是尋常人,隻給好處,依舊不長記性的。”

陳平安笑道:“是怪我興師動眾,喊了那麽多劍仙撐場子,最後竟然沒死人?”

米裕說道:“這哪敢。”

陳平安解釋道:“十一位劍仙駕臨倒懸山,殺意那麽重,作不得偽,說句難聽的,劍仙需要假裝想殺人嗎?可是到最後,依舊一劍未出,你信?”

米裕說道:“不信。”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吳虯、白溪這幫人,更不會相信。別看後來談正事,一個個商賈好像重返賬本算盤小天地了,其實還是在憂心生死一事。許多細節,你要是多打量打量,而不是光顧著那幾位女子船主哪裏好看了,哪裏瑕疵了,其實不難發現我說的這個真相。”

米裕有些悻悻然。

習慣成自然,這也算是他的小天地,隻是比不得隱官大人的深謀遠慮,他米裕的對手,隻有世間好看女子。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望向不遠處的水榭樓閣,“要麽多殺幾個,來自中土神洲的吳虯,修為實力最強的江高台,與劍氣長城結仇最多的白溪,境界最低、身世最不值一提的柳深,都得殺了。殺得對方覺得最不會死的一撮人,全死了,才能夠將對方逼到牆角那邊去,再無退路,處境與人心皆如此。”

假山之上,透漏瘦皺的山石,縫隙之間,生長著一棵棵綠意蔥蔥的小鬆小柏。

陳平安坐在一級台階上,“如果局麵不至於如此,那就一個都別殺,餘著。會殺誰,讓他們自己瞎琢磨去,你等著吧,隻要稍稍給點暗示,自有聰明人,幫我挑人殺,反過來暗示我,誰死了最沒有代價,不需要晏溟、納蘭彩煥賠多少錢,甚至可能都不需要劍仙孫巨源賠禮道歉。既然覺得劍氣長城肯定要殺人立威,渡船總歸要死人幾個才對‘隱官’和劍仙有份交待,那就死道友不死貧道。”

陳平安指了指那些虯曲似病的鬆柏,“在山野大澤能活,在這裏不也一樣好好活著。”

米裕豁然開朗,心中那點積鬱,隨之煙消雲散。

陳平安卻說道:“殺人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隻談心中感受,大堂上那一排船主,殺光了才快意。可如果多計較一番,單獨拎出來,你說誰真正該死?白溪?他終究不是那個山水窟老祖。吳虯?怎麽就該死了?江高台,若非被我一頓胡攪蠻纏,他又太過想著幫助自己和八洲渡船占盡便宜,需要淪落到身陷死地的地步嗎?”

米裕沉默片刻,坐在陳平安身邊,沉聲道:“發死人財更不好玩,不也玩得一個個很起勁,很開心?換成我是隱官大人,早動手了。當然,後果會很糟糕。”

陳平安難得與米裕說了一番寬慰言語,“劍仙自然隻做劍仙該做的事情,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在我這個歲數,已經是金丹劍修了,然後六十四歲躋身的元嬰境,一百九十六歲破的元嬰瓶頸。事實上,你的資質在眾多劍仙當中,真不算墊底的,反而可以算靠前。極好的資質,保證米裕能夠躋身他人夢寐以求的上五境,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你轉去做了一件練劍之外的熟悉事情,你真心喜歡的。得到的結果,在外人眼中,不算好,但是你自己覺得沒什麽問題,最多就是對兄長米祜心懷愧疚。”

米裕有些尷尬,“隱官大人直說無妨的,米裕無非就是對談情說愛更感興趣,與女子們卿卿我我,比練劍殺敵,也更擅長。”

陳平安笑道:“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浩然天下出不了這麽多劍修,但代價就是得有個熟悉外鄉規矩的外人,來當這個隱官。可如果我也因此分心,道心越來越遠離純粹二字,那麽一直在這條路走下去,就算在算計人心一事上建功精進,一旦心思過多傾斜在此事上,我未來的修行瓶頸,就會越來越大。不過我可以保證,隻要沒有大的意外,比米劍仙的大道成就,尤其是廝殺本事,應該還是我要高些。”

米裕點頭道:“境界不能解決所有事情,但是可以解決許多事情。”

陳平安說道:“境界可以解決很多事情,但是境界不能解決所有事情。”

米裕讚歎道:“隱官大人之所以是隱官大人,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沒接這一茬,笑道:“先前邵雲岩與我順水推舟說了一番話,算是換了一種法子,表明了他的態度,大致上與你剛好相反,是要勸我不要意氣用事,濫殺一通。話說得很委婉,但是我如果不聽勸,以後再有議事,估計地址就要換到水精宮或是靈芝齋了。你以為邵雲岩,坐在大門口,就真的隻是為咱們劍氣長城當門神了?一位劍仙,心氣不會低的。”

米裕皺緊眉頭。

陳平安擺擺手,“無需因此遷怒邵雲岩,隻要說得有道理,那我們就聽個勸。何況在這之後,邵雲岩是不介意我們做點狠辣手段的,我試探過,他接受了,不但如此,他還願意親自出馬,並且答應幫我找回那位精通做假賬的商家天才。所以說兜兜轉轉,彎來繞去,終究還是我想要的那個結果。”

米裕輕聲道:“有些辛苦。”

沒有敬稱一聲隱官大人的言語,一般而言,就是米劍仙的肺腑之言了。

陳平安站起身,“不能光敲棍子把人打蒙,該給點真正的實惠了。不然等他們回過神,還是會有些自作聰明的小動作,我能應付,但是耗不起。”

返回春幡齋中堂那邊,眾人都已落座。

陳平安坐在主位上,微笑道:“不爭不吵不朋友,既然是朋友了,那我還真件小禮物,要送給諸位。”

不曾想沒有任何人覺得輕鬆,一個個屏氣凝神,不少老船主甚至都已經雙收藏袖,準備一言不合便要……逃命。

當下沒了對麵那排劍仙坐鎮,這位隱官大人,反而終於要殺人了?

這位年輕隱官的腦子,好像與常人大不相同,真做得出來!

陳平安笑道:“人手一件的小禮物而已,大家不用這麽正襟危坐。”

米裕緩緩站起身。

對麵幾個膽子較小的船主,差點就要下意識跟著起身,隻是屁股剛剛抬起,就發現不妥當,又悄悄坐回椅子。

米裕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抖了抖法袍袖子,掠出一塊塊寶光流轉、劍氣縈繞的古怪玉牌,一一懸停在五十四位八洲船主身前。

米裕心意微動,全無漣漪牽動,所有玉牌便瞬間豎立起來,緩緩旋轉,好讓對麵那些家夥瞪大狗眼,仔細看清楚。

眾人已經顧不得一位玉璞境劍仙的這份神通。

吳虯凝神望去,是浩然天下最尋常的無事牌樣式,談不上正反麵,一麵篆刻有“劍氣長城”,另外一麵刻有“浩然天下”,隻是在劍氣長城四字一側,又有小篆“隱官”二字,以及字體更加細微的蠅頭小楷,是一個數字,九。

吳虯迅速望向別處,唐飛錢那邊數字為“十二”,江高台為十六。

扶搖洲“瓦盆”渡船管事白溪,身前那塊玉牌的數字為十三。

最靠近大門那邊的“霓裳”船主柳深,是九十六。

陳平安斜靠四仙桌。

米裕開口說道:“別管數字的大小,總之誰都是獨一份了。這玉牌,是隱官大人親手畫符且篆刻,每一枚玉牌,皆有兩到三位劍仙的劍氣在裏頭,至於是哪些劍仙青睞了哪枚玉牌,除了隱官大人,誰都不清楚,如何推敲出來答案,各位隻管各憑手段,去探究一二。總之,放眼整個浩然天下,誰也仿造不出來。要說值錢,談不上,諸位都是做大買賣的,什麽好玩意沒見過。可要說不值錢,可終究是隻此一件的稀罕物。”

米裕說到這裏,加重語氣說道:“以後其他人,再想要得到這麽一枚玉牌,就看有沒有機會見著咱們隱官大人的麵,有沒有資格成為春幡齋的貴客了,我可以肯定,極難。而且這類玉牌,總共就隻有九十九枚,不會打造更多。故而最大的數字就是九十九。所以將來若是誰見到了數字為一百的玉牌,就當個笑話看好了。”

邵雲岩突然開口笑道:“我也是客人,為何獨獨我沒有玉牌?我看是數字越小,越貴客,那我就要那枚小楷刻字九十九的玉牌好了。”

米裕不敢擅自行事,便轉頭望向陳平安。

江高台突然起身抱拳,鄭重其事道:“隱官大人,我這玉牌,能否換成數字為九十九的那枚?”

這一次,還真不是那年輕隱官與他說了什麽,而是江高台自己真真切切,希望將眼前玉牌換成那枚數字最大的。

小賭怡情?

未必是小賭。

江高台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修行路上的很多關鍵時刻,江高台正是靠這點無理可講的虛無縹緲,才掙了如今的豐厚家當。

邵雲岩微笑道:“江船主,這也與我搶?是不是太過不厚道了?何況數字越小,說不得兩三位澆築劍氣在玉牌的劍仙,境界便更高,何必如此計較數字的大小?”

江高台笑著轉身再抱拳,“懇請邵劍仙割愛。”

邵雲岩搖搖頭,“這事兒,沒得談。”

陳平安說道:“玉牌此物,就當是諸位小賭怡情了,賭一賭是哪些劍仙的劍氣蘊藉其中,願意相互交換,還是眼前這一枚便是有眼緣的,都隨意,你們可以私底下商量,不過事後需要在我這邊記錄在冊,是誰得了哪枚玉牌,我雖然是送禮之人,好歹心裏得有個數,離開春幡齋之前,記得與咱們米劍仙打聲招呼。至於諸位得了玉牌,是送給宗門、山頭,還是自己保留,或是轉手賣出,隻將玉牌當玉牌賣了,反正不值錢,也都可以隨意。現在我們不聊這種小事,繼續談正事。”

米裕重新落座。

邵雲岩與江高台也坐下。

先前米裕來的路上,有些別扭,問了個問題,“連我都覺得別扭,那些劍仙不別扭?知道這些玉牌要送給這幫王八蛋嗎?”

“知道,我與每一位劍仙都明說了的。”

陳平安當時的答案很簡單,“別扭個什麽,以後的浩然天下,每見著一枚玉牌,都會有人提及劍仙名諱和事跡,姓甚名甚,境界如何,做了什麽壯舉,斬殺了哪些大妖。說不定比你米裕都要如數家珍。”

米裕立即苦笑道:“隱官大人,我也是劍仙啊。為何事先不與我說一聲?”

陳平安笑嗬嗬道:“不少二話不說便豪爽答應下來的劍仙,都會當麵額外詢問一句,玉牌當中,有無米大劍仙的劍氣。我說沒有,對方便如釋重負。你讓我怎麽辦?你說你好歹是隱官一脈的龍頭人物,金字招牌,就這麽不遭人待見?甲本副冊上邊,我幫你米裕那一頁撕下來,放在最前邊,又如何,管用啊?你要覺得管用,心裏好受些,自個兒撕了去,就放在嶽青、兄長米裕附近書頁,我可以當沒瞧見。”

米裕心如刀絞,攪爛了一顆真心,比那情傷更重。

這會兒是半點不別扭了。

隻恨自己無法參與其中。

此時此刻,大堂眾人都已經將那玉牌小心翼翼收起。

這份小心,除了視為珍稀之物的那份善待之外,當然也擔心動了手腳,莫名其妙玉牌連同劍氣一起炸開,也擔心玉牌劍氣不會殺人,卻會害他們泄露行蹤,或是所有言行舉止,都被年輕隱官盡收眼底耳中,畢竟儒家書院的每一位君子賢人,腰間那枚玉牌,便有此用。

米裕感慨萬分。

想起了來的路上,年輕隱官對他的一些指點。

“與這些商賈,嘴上說再多的香火情,舊事重提情誼也好,重重許諾將來也罷,都是虛的。”

“需要以小見大。”

“我們不用明確去說他們憑此玉牌,可以從劍氣長城這邊得到什麽,就讓他們自己去猜好了,聰明人花心思猜出來的答案,對不對不重要,反正十分牢靠。”

大堂議事越來越順暢,放在桌麵上的爭執越多,並不意味著是壞事。

一直到黃昏時分,暫告一個段落。

在此期間,那些大大小小的算計,八洲渡船合夥算計劍氣長城,一洲渡船抱團算計鄰居別洲,一洲之間各條渡船相互算計,米裕是真不感興趣,可是職責所在,又不得不摻和其中,這讓米裕第一次有了專心練劍其實不是苦差事的念頭。

眾人再次散去,各自返回庭院秘密議事,其實在劍仙離去絕大多數之後,在大堂以言語心聲交流,已經足夠安穩,但是能夠有這麽個流程,還是讓跨洲渡船管事們心中舒坦不少,最少自在些。不然經常一個眼神望向對麵,劍仙不在,光是那些劍仙落座的空椅子,也是一種無形的威懾,委實讓人難愜意。

陳平安繼續獨自一人逛起了春幡齋,與眾人約定兩個時辰後再碰頭議事。

米裕劍仙卻有事要忙。

因為年輕隱官交代了米裕去做兩件事情。

在避暑行宮,麵對那些個個年輕的劍修,米裕依舊會覺得自己略顯多餘,不曾想到了倒懸山,落在自己肩上的重擔有點多啊。

一件事情,是私底下走門串戶的時候,與那些船主們提一提“禮尚往來”四個字。

必須暗示他們這是與隱官的小私誼,不算跨洲渡船與劍氣長城的大買賣。

你米裕就負責收禮。晏溟與納蘭彩煥不合適做此事。

米裕便問這些好處的最終去處。

陳平安直言不諱,說都得交予晏溟和納蘭彩煥,但是在這之前,隱官一脈所有劍修,可以人人先挑選一件心儀之物。

米裕便好奇詢問莫非我也有一份?

陳平安笑言當然,若是真要忍不住憐香惜玉,那位元嬰女船主交出的兩件寶物,私人之物,你可以歸還給她,就當是你米裕預支了酬勞。

米裕大為歎服,世間最知我者,隱官大人是也。

另外一件事情,是讓米裕去找晏溟和納蘭彩煥,三人合計一番,幫此次春幡齋議事想出一個響亮的名字,讓所有渡船船主顏麵有光,覺得此次議事,是共襄盛舉,而非受人脅迫,最少不該讓人外界如此認為。更要讓所有人都覺得春幡齋議事,是一樁值得拿出去說道說道的極佳談資。隻要開了個好頭,哪怕這些商賈離開了倒懸山,所有渡船管事自然都會暗中幫忙推波助瀾,鼓吹造勢,一些個原本不得不將那塊玉牌上交給宗門山頭的小船主,也就能夠順勢留下玉牌,作為私人珍藏。

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都好麵子,那就給他們,反正劍氣長城和隱官一脈也不用掏一顆錢。

足足十一位劍仙,親自露麵待客。

船主們之前在春幡齋多難熬,以後出了春幡齋,隻要雙方心有靈犀,各有默契,那麽一旦運作得當,這些船主就會有瀟灑,可以掙下極大的一筆聲望,人人皆是成為這樁天大美談當中的一份子。

陳平安就真的隻是閑逛而已,順路捏了個大雪球,藏在咫尺物當中,打算送給郭竹酒,如今的劍氣長城,酷暑炎炎。

靈芝齋估計接下來幾天生意會很好了。

這是宗門師門的那份,可以記在賬上,可估摸著所有人自己還要掏腰包,再拿出一件像樣的仙家寶物,送禮不送單,求個好事成雙。

米裕一個半時辰後,來找了次年輕隱官。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對方沒答應,勝似答應,讓你白得了一份情誼?臨了有沒有秋水長眸水盈盈,將你大罵一通,讓你滾出去?不過以米劍仙的道行,應該還是成功留下了那件寶物才對。”

米裕無奈道:“隱官大人,你若是稍稍花些心思在女子身上,可了不得。我最後將那寶物放在了門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我讓你做了兩件事,所以還是多給你一件寶物,回頭到了劍氣長城,你挑了一件,可以送給兄長。”

米裕又開始別扭起來。

知道這是隱官大人的好心好意,也知道兄長米祜見著了自己在隱官一脈,小有建樹,至少也不是混吃等死,兄長應該會很欣慰。

可米裕終究是做不出這種事情。

人生當中有太多這樣的小事,與誰道聲謝,與人說聲對不起,就是做不來。

兩人並肩而行,陳平安緩緩說道:“我不是要你刻意耍心機,要讓你拗著心性,以此討好你兄長。若是如此,我就是一口氣作踐了你們兩個與我自己。一個人,算計極多事,終究是為了不算計那麽三兩件事。你之所以別扭,就在於你覺得自己如何想,與你兄長米祜如何想,哪個更重要些,你還是沒有弄明白。真要談付出和回報,你米裕,還得起米祜嗎?米祜如果沒有你拖累,早就該是與嶽青並肩的大劍仙了,可如今才剛剛破境躋身的仙人,為何如此,整個劍氣長城都心知肚明。我建議你去見一見米祜,不是還什麽,事實上米祜哪裏需要你還什麽,但是米裕應當用一件事,或是一句話,讓自己兄長明白,所有的付出,弟弟米裕,是知道的,不會裝傻。”

說到這裏,陳平安不願意說得太嚴肅認真,於是玩笑道:“再不要臉一點,見了米祜大劍仙,米裕就直說,兄長,我這輩子算是不奢望仙人境了,但是以後老米家的香火傳承和開枝散葉一事,在劍氣長城肯定是數得著的好,以後喊你伯伯的小家夥們,反正不止一兩個。”

陳平安最後說道:“這隻是我一個外人的覺得好,你米裕自己如何想,其實還是很重要的。”

米裕笑道:“我也覺得……好像不錯。我回頭試試看吧。”

米裕離去後,陳平安走在一處山水相依的石道上,隔開了假山與泉水,道路上鋪滿了必然來自仙家山頭五彩石子,春幡齋客人曆來不多,故而石子磨損極小,讓陳平安想起了北俱蘆洲春露圃的那座玉瑩崖。

湊巧邵雲岩在不遠處,一手持精致瓷盆,正在往水中拋灑魚餌。

陳平安走過去憑欄而立,望著遊魚爭食的景象,說道:“多少小魚碧水中。”

邵雲岩笑道:“雅致且點題。”

片刻之後,邵雲岩問道:“如今還有擔心之事?”

陳平安點頭道:“擔心渡船管事當中,所在山頭,早已與蠻荒天下勾結,更怕勾結極深,豁得出性命,也要毀掉春幡齋盟約。也擔心倒懸山有些想不到的人,會以蠻力出手。不管是哪一種擔心,隻要發生了,也不管真相如何,總之給人看到的結果,就是有人死在了劍氣長城的劍仙之下,扶搖洲,皚皚洲,這兩洲船主,尤其是山水窟白溪,死人的可能性比較大,事後自有一番足夠惡心的蹩腳理由,到時候人心大亂,先前談妥了的事情,全不作數。”

邵雲岩疑惑道:“你做了這麽多,即便如此死人,處處是漏洞,根本經不起推敲,真能扭轉局勢?”

陳平安伸手抹掉欄杆上的積雪,“人心哪有那麽多道理可講。打造一條桌凳,辛辛苦苦,可要想打爛,不就三兩下的事情。算計人,就得有被人算計的覺悟。”

然後陳平安笑著反問道:“那如果我再假設,有人不分青紅皂白,離了倒懸山,對那些船主,二話不說,就是亂殺一通?以後還敢有跨洲渡船停靠倒懸山嗎?”

邵雲岩臉色凝重,“關於此事,好像與船主們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說了,人人趨利避害,不說,一旦發生,以後更是不會再來。”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所以說不怕意外發生,就怕那個意外,明擺著是在躲躲藏藏。隻要對方耐心好,一直不出手,我就隻能陪著他耗下去。”

邵雲岩問道:“如何應對?”

陳平安歎了口氣,“這就我得去見一見那位大天君了,希望不要吃閉門羹吧。”

邵雲岩臉色古怪,“剛得到消息,已經閉關了。”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額頭,頭疼不已,思量片刻,“也好,等於是幫我做決定了,陪邵劍仙去往南婆娑洲的第三個劍仙人選,有了。”

是那位女子大劍仙,陸芝。

其實她積累的戰功,本就足夠她離開劍氣長城。

看樣子她是更想去蠻荒天下遊曆練劍,而非浩然天下。

前提是她自己願意離開劍氣長城,坐鎮倒懸山。

不然別說是隱官頭銜不管用,恐怕搬出了老大劍仙,一樣無意義。

可陸芝哪怕答應此事,她提前離開劍氣長城,其實影響不小。

就真的隻是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陳平安伸手輕輕敲擊欄杆,與邵雲岩一起商量破解之法。

是不是應該泄露些春幡齋議事內容,提早渲染一番,故意隻留下自家那位米裕劍仙,好誘使對方權衡之後,立即出手?

要不要通知已經去往蛟龍溝、雨龍宗一帶的謝鬆花?陸芝,米裕,加上謝鬆花,以及邵雲岩,隻要對方現身,對方境界越高越好。哪怕是一頭飛升境大妖,一樣在劫難逃。

兩天之後,年輕隱官滿載而歸,禮物沒少收。

劍仙米裕留在了春幡齋。

天底下沒有不漏風的牆。

春幡齋這場議事,隻在一夜之間,就讓整座倒懸山沸沸揚揚。

大致內容,無非是劍氣長城,與八洲渡船管事談妥大局,一方出劍,一方出錢,合力應對當下那場蠻荒天下的攻城戰。

米裕,邵雲岩,謝春花,分別隱藏在三個方向的渡船之中,連那三條渡船都不知曉此事,竟然能夠讓一位劍仙“護送”。

西南扶搖洲,南婆娑洲,東寶瓶洲。

悄然來到倒懸山的陸芝,坐鎮倒懸山,負責隨時策應某位遠遊的劍仙。

扶搖洲渡船“瓦盆”之上,白溪坐在船艙當中,皺了皺眉頭,有敲門聲響起。

不等這位元嬰修士開門,屋內便出現了一位老者,撤了障眼法後,變成了一位意態憊懶的年輕人。

白溪站起身,沉聲道:“不知前輩造訪,所求何事?”

年輕人笑道:“不算前輩,我叫邊境,來自中土神洲的小劍修,與你問些春幡齋議事的詳細過程,再來決定要不要大開殺戒。”

白溪默不作聲。

年輕人一雙眼眸變作漆黑,伸手在桌麵上寫下了一行字,然後沙啞說道:“你家山水窟老祖與我是故友,他那件本命法寶,當年還是我送給他的一樁機緣,桌上這句話,每一艘‘瓦盆’渡船管事在死前,都會被他告知才對,你難道就不奇怪,為何每一個渡船卸任管事,不出幾年就會暴斃?就為了藏住這個稀奇古怪的小秘密。你小子運道最好,生得晚,有機會熬到見著我,白白得了一樁潑天富貴。你這打不破的元嬰瓶頸,遇見了我,自然能夠被隨便打破。”

白溪立即抱拳彎腰,“恭迎前輩!”

“邊境”落座後,笑問道:“你和渡船,不會被人動了手腳都不自知吧?”

白溪沒有坐下,依舊站著,說道:“渡船早已仔細搜尋過,尤其是我這住處,絕無被動手腳的可能,至於那塊玉牌,我都留在了倒懸山私宅當中。而且晚輩所有言行舉止,都合乎情理,甚至事後還故意埋怨了幾句,無非是做樣子給春幡齋看的,那位心機深沉的年輕隱官,非但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反而更會打消疑慮。”

邊境笑道:“什麽玉牌?年輕隱官?說說看。”

白溪先講過了那枚玉牌的大致門道,得了眼前這位“老前輩”一句好用心、可惜不為我們天下所用的極大稱讚,白溪隨後仔細講述了一遍春幡齋的議事過程。

邊境點了點頭,“若是成了,天大麻煩,不枉費我涉險走這趟。”

說完這句話,邊境大笑道:“被這皮囊拘束遮掩,你方才猜我是仙人境,還是低了。”

白溪再次抱拳致禮。

飛升境大妖!

白溪最後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打算何時動手?”

邊境瞥了眼這隻螻蟻,白溪硬著頭皮說道:“懇請前輩出手之後,也將‘瓦盆’渡船擊沉,死人多些,無妨。不然我們山水窟嫌疑就大了,隻會耽誤前輩以後行事,影響大局。”

邊境笑著點頭,“這話中聽,你小子既然如此伶俐,該你得了一樁大造化。”

東南桐葉洲有布局,可惜提前敗露,隻是讓扶乩宗和太平山傷了元氣。而西南扶搖洲的布局之一,便是這位出身扶搖洲卻跑去遊曆中土神洲的邊境了,為了騙過那個邵元王朝的國師,十分辛苦,虧得自己選中的這個年輕劍修“邊境”,自身能耐不小。

至於南婆娑洲,有那陳淳安在,就不去送死了,沒什麽布局。

邊境說道:“我先不著急動手,風險太大,四散歸鄉的渡船,暫時都不去動。等到下次他們掙了更多的錢,再次離開倒懸山,然後開開心心赴死。”

白溪鬆了口氣,如此作為,確實穩妥。

不然還真怕這位前輩仗著飛升境修為,就隻以蠻力行事。

邊境笑嗬嗬道:“那個叫陳平安的年輕人,反正比你想象中更聰明,‘霓裳’渡船上邊,就藏著個玉璞境劍修,應該是你所說的那個狗腿子劍仙米裕。我反正是遊山玩水,半點不著急的,就當是陪著他們再耍一耍。我倒要看看,這些個心高氣傲慣了的劍仙,耐心到底有多好。若是耐心實在好,大不了我就更晚些出手。”

邊境沒了笑容,站起身,白溪如同被掐住脖子,一點一點當著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麵子,雙腳離地,緩緩“飛升”。

門外有個白溪十分熟悉的嗓音,好像在幫他白溪說話。

“自己蠢別怨人。”

邊境冷笑道:“陳平安,你竟然舍得自己的一條命,來跟換我命?怎麽想的?!”

屋外,一個罵罵咧咧的年輕人,撕去臉上的那張女子麵皮。

身邊則站著沒撕掉男子麵皮的陸芝。

除此之外,兩人都有老大劍仙陳清都,親自施展的障眼法。

邊境問道:“怎麽跟來的。”

年輕隱官笑道:“學山水窟,賭大賺大。”

邊境剛要有所動作,便瞬間凝滯起來。

因為屋內出現了一位最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儒衫老者。

邊境大笑道:“好好好,竟然幾位劍仙不夠,還請來了陳淳安!”

老儒士淡然道:“我的名字,也是你可以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