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長城的天幕雲海之上,道家聖人起身,向那位來者恭謹行禮,打了個稽首,然後笑道:“難得難得。”
陳清都笑道:“居高望遠,是要比我那小破茅屋所見,風景更好。”
大概客氣話聊完,便無話可說了。
這位難得大駕光臨雲海之上的老大劍仙,便隻是望向南方的喧囂戰場。
這位道門老神仙突然問道:“為何那位年輕隱官,似乎對貧道有些成見?”
陳清都說道:“他對整個道家都有些意見,並非針對你一個人。其實他也知道如此不妥,隻是一時半會兒很難更改。”
總有那麽些怪人,針對自身的言語事情,往往放得下,唯獨針對身旁人的某些言行,反而長長久久,難以釋懷。
這樣的人,其實老大劍仙見過不少。遠的不去說,近的就有左右,當然還有龐元濟。
道家聖人抬了抬袖子,開始掐指算卦,道人不願私底下如此作為,隻是既然老大劍仙露了麵,便再無拘束,掐指一算,片刻之後,“不曾想還有這麽一樁天大恩怨纏身,難怪難怪。”
這位道家聖人是整座劍氣長城,最為遠離紅塵的那個人,真真正正做到了清淨修為,別說是劍氣長城的事務,便是自家道門的起起伏伏,也不去理睬。
沒人會來此地找他,他也不去主動找人。
這位負責替道門坐鎮劍氣長城的老神仙,是道祖座下大弟子那一脈的得道高人,若是回了那座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一樓,極高,便是他的仙家洞府,修道之地。
陳清都說道:“這麽多年,害你虛度光陰,難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辛苦了。”
道人趕緊打了個稽首,“惶恐惶恐。”
陳清都無奈道:“那小子若是見了你的麵,估計你倆還真聊得來。”
道人又是掐指心算,搖頭道:“未必未必。”
陳清都已經不願意多說什麽,隻是來了就走,又不太好,便站在原地,俯瞰南方戰場。
道人突然咦了一聲,“咱們這位年輕隱官,竟然與那玄都觀的孫道長,還有些牽扯?”
玄都觀觀主,孫懷中,早已劍術通神。
又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打不動的第五人。
道人感慨道:“更不曾想這位孫道長,竟然會離開自家天下,走了一趟浩然天下。”
不算則已,一算十算千百算,近乎天算。
陳清都笑道:“那道門劍仙一脈,還是有點東西的。那位孫道長,為人也是有點意思的。”
隻要是提及劍一事,能夠被老大劍仙說一句“有點東西”,那自然是很有東西了。
不然陳清都豈會吃飽了撐著,隔三岔五就逮住左右一人,說那你劍術不夠高?左右隻說劍術,其實早已是當之無愧的浩然天下第一人。
四把仙劍,最早便代表著天下劍道的四脈“顯學”。
龍虎山天師府一把,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讀書人一把,道老二擁有一把,加上浩然天下一直對外宣稱,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劍樓,鎮壓著最後一把。
事實上中土神洲讀書人的那把仙劍,本該屬於道門劍仙這一脈,於情於理,都該在玄都觀祖師堂供奉起來,隻是這牽扯到一條極其複雜的淵源脈絡,加上玄都觀孫懷中又是那種俠氣多於仙氣的修道之人,始終不願仗勢將其取回青冥天下玄都觀。
這才有了後來讀書人一劍破開黃河洞天的壯舉,再有了那句傳遍天下的“白也詩無敵,人間最得意”。
道人感慨道:“突然想起那玄都觀,桃花開時,若是花上還有黃鸝,尤為動人,眼不敢動,心魄動也。”
陳清都笑道:“不是‘極美極美’?”
道人搖頭道:“這便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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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三間店麵的酒鋪那邊,生意冷清,其實不光是這座鋪子,城裏邊所有的酒樓酒肆,多是如此。
老幼婦孺,或是那些毀了本命飛劍、算不得劍修的男子,才會留在城中,何況城頭那邊大戰慘烈,少有人在這個時候花錢喝酒。
鋪子兩個同齡人夥計,少年丘壟,與少女劉娥,都有些奇怪,因為鋪子裏邊那個年紀最小的同行,孩子桃板,先前給馮康樂一路飛奔過來,竊竊私語了一番,就一起跑遠了,等到再回來,兩個孩子已經鼻青臉腫,渾身塵土,落了座,馮康樂讓自己爹做了兩大碗陽春麵,與桃板兩人就光吃麵,個子太小,雙腳離地,倆孩子還得直腰趴桌上吃麵,沒那醬菜,因為桃板說不買酒水便沒那醬菜可吃,是鋪子的規矩。
劉娥坐到桌旁,笑問道:“怎麽回事?”
馮康樂悶悶不樂,埋頭吃麵。
桃板憤憤道:“一幫小王八蛋罵咱們二掌櫃沒良心,不是好人,反正說了好些難聽話,欠揍不是?我和康樂就揍了他們一頓。”
少女打趣道:“到底是誰揍誰?”
馮康樂嗤笑道:“他們人多好不好,就咱們倆怎麽打,好漢走江湖,雙拳難敵四手,書上都這麽講,你這都不曉得?”
桃板越說越生氣,“最可氣的,是那些躲旁邊看戲的,一個個聽了二掌櫃那麽多不收錢的故事,也不知道幫咱們搭把手。這夥人,更沒良心。”
劉娥忍住笑,“我去那兩個雞蛋,你們自己拿著散瘀。”
桃板點點頭,“康樂,再讓你爹做兩碗陽春麵,咱們剛好一人一碗陽春麵,加個煎蛋,香得很。”
馮康樂湊過腦袋,小聲道:“別別別,咱們受了傷,晚點好,讓二掌櫃瞧見了才最好。”
桃板問道:“幹嘛?二掌櫃那麽摳搜一人,又不會送你錢。”
馮康樂嘿嘿一笑,“我多聽個故事唄。”
桃板白眼道:“然後說給那小丫頭片子聽?你啊,還是太年輕,不知道這些好看的小姑娘,也精著呢,家裏有錢沒錢,才重要。”
馮康樂笑道:“我家如今有錢。”
桃板默默吃著陽春麵。
馮康樂撓撓頭,輕聲說道:“桃板,你以後要是缺錢花,記得一定要先找我借啊,我那陶罐裏邊全是銅錢,如今沉得很呐,我都快要拎不動了!不過那些都是我的媳婦本,你等我什麽時候討媳婦了,記得還我啊。”
馮康樂與桃板什麽話都聊,有次聊到了自己的委屈,大半夜起床去門外撒尿,結果迷迷糊糊就坐在門口掃帚旁睡著了,睡得比較死,結果爹娘找了他大半夜,好不容易把他找著了,娘親就打得他屁股開花,那叫一個嗷嗷哭啊。隻是桃板聽到這個事情後,便低著腦袋,竟然哭鼻子了,後來馮康樂才知道,桃板祖祖輩輩,再到他的爹娘,都是衣坊勞役,桃板一年到頭也見不著爹娘的麵。
桃板突然笑道:“其實我也挺中意那小丫頭的。”
馮康樂目瞪口呆。
桃板哈哈大笑,“逗你呢,姑娘唉,有啥好喜歡的。”
馮康樂跟著笑起來。
少年丘壟拿了兩雞蛋過來,笑道:“記我賬上。”
桃板學那二掌櫃豎起大拇指,“大氣。”
馮康樂點頭道:“我與二掌櫃是鐵哥們,感情好得很,回頭讓他做個媒,把劉娥送你了。”
少年無言以對。
少女滿臉通紅,一張臉龐羞惱得像是紅了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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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官一脈的躲寒行宮,一直空空蕩蕩,今天卻多出了十餘人。
除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皆是孩子,小則四五歲,最大的也不過七八歲,男女皆有,出身著有雲泥之別,既有太象街、玉笏街錦衣玉食的豪閥子弟,也有市井巷弄裏摸爬滾打的小泥腿子。
老嫗說道:“你們都是武夫胚子,以前咱們劍氣長城,武學宗師也有些,隻是大多命不長久,很難活過百歲,武道一途,靠天賦,更靠後天勤勉,所以活得短了,境界自然也就高不到哪裏去。我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一位出身太象街的孩子,年紀小,膽子大,稚聲稚氣道:“寧府的白嬤嬤,拳頭很硬的一個老婆娘。”
“對,我叫白煉霜,出身寧府,是女子武夫,拳法尚可。”老嫗笑著點頭,一腳踹在了這個孩子的腹部,倒飛出去,摔在地上,滿地打滾,最後整個人蜷縮起來,痛得孩子眼淚鼻涕一大把。
老嫗又問道:“知道為什麽要把你們聚在此地嗎?”
一個玉笏街出身的小女孩臉色發白,顫聲道:“白嬤嬤,我想成為劍修,不想學武,練武沒出息的。”
老嫗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輕輕一按,後者一屁股坐在地上,老嫗瞥了眼地上那個比較嬌氣的孩子,稍稍掂量一番,隻能說根骨尚可,微笑道:“想不想成為劍修,與能不能成為劍修,是兩回事。早年我也與你是差不多的想法,隻是成為不了劍修,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強求不得。”
小女孩剛想要說話,老嫗笑道:“不著急,一個月過後,想學武的,未必能夠留下,不想學的,說不定反而就留下了。”
老嫗轉頭望向那撥神色拘謹、卻眼神炙熱的孩子,“習武的資質,比起學劍是沒那麽重要,但隻是相對而言。但是行不行,你們得吃過了大苦頭,才知道,對不對?”
這撥孩子先後點頭。
老嫗說道:“先與我學兩個拳樁。拳無樁屋無柱,萬萬不成。先教你們一站一走兩樁,入門很簡單,純熟不容易。練拳千招,一熟為先。”
老嫗教了八個孩子立樁和走樁之後,緩緩而行,打量著那些孩子別別扭扭、東倒西歪的立樁,緩緩道:“拳打千遍,身法自然。這個說法,信也別信,要
相信的是此中道理,拳要多練,不信的是千遍拳就能得自然。任你是根骨、資質、性情皆好的武道天才,隻出一千拳,依舊難以讓拳意上身。”
那個在地上打完滾的孩子坐在地上,還真是個強種,咬牙切齒道:“那個中土神洲的天才武夫曹慈呢,同樣一招拳法,他需要練習一千拳嗎?!肯定不用!”
老嫗也不生氣,看著那個孩子,笑道:“浩然天下武學盛大,純粹武夫,能夠拳不講理,卻也講究一個未曾學藝先學禮,未曾習武先習德。”
孩子雙臂環胸,冷笑道:“我與你說拳法,你就與我講道理?白老嬤嬤,我看你的拳法,其實未必有多高啊。”
老嫗愈發神色和藹,繞過那排已經有人率先身姿搖晃起來的八個孩子,“心正拳正,心邪拳邪。所以教拳就是教人。”
那個孩子看著笑容越來越多的老嫗,心知不妙,靈犀一動,大聲道:“你是個老婆娘,與你學拳,還不如跟那二掌櫃學拳,他就是高手,我親眼瞧見過出手的!雖說早些時候輸了曹慈三場,可後來不也贏了鬱狷夫三場?”
老嫗哈哈大笑,“小崽兒倒是伶俐,行了行了,起來吧,與其他人一起立樁,站得好,就能少挨打。方才教你們的六步走樁,就是從陳先生那邊傳出來的。”
那孩子站起身,揉了揉肚子,呲牙咧嘴,是真疼啊。
老嫗笑了笑,這孩子的疼,是真疼,皮肉而已,而且很快就會熬過去。
孩子嘀嘀咕咕道:“家有抓把糧,不吃這一行。”
老嫗瞥了眼他。
孩子立即哀嚎道:“我學,我學還不成嘛。”
老嫗心中有些無奈。
與孩子打交道,確實還是自家姑爺比較在行。
其實連這教拳一事,也不是她擅長的。
哪怕白煉霜曾經是劍氣長城唯一一位十境武夫。
哪怕是在寧府給姑爺喂拳,連老嫗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委實是下不了狠心,出不了重拳。
隻是自家姑爺說了,劍氣長城的武夫種子,在劍氣長城是不起眼,未來會如何,便說不準了。退一萬步說,有個一技之長傍身,終歸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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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找了一處僻靜地帶,瞬間更換了一張麵皮,以少年麵容示人。
偷偷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把借來的劍坊長劍,再將背後在鞘的斷折長劍,收入咫尺物,到時候還是要還給龐元濟的。
重新禦劍,整個人的氣息,也瞬間從遲暮沉沉的滄桑老者,變成了一位朝氣勃勃的少年郎,眉眼飛揚,眼神清澈。
大煉飛劍初一、十五,恨劍山仿劍鬆針、咳雷,若非緊急情形,必須一劍不出。
皆是仙兵品秩的佩劍“劍仙”與法袍金醴,都已經交給寧姚。
所以陳平安的禦劍遠遊,再加上祭出一兩把“賬簿”的本命飛劍,以千真萬確的劍修身份,投身戰場,這本身就是一種最好的偽裝。
至於朱斂打造的那幾張臉上麵皮,反而是其次的。
反正技多不壓身,多多益善。
陳平安心意微動,禦劍迅速去往高處,看了眼戰場形勢,很快就重新貼地禦劍。
戰場上,數千位劍修紛紛鑿陣南下,不斷將妖族大軍往南方壓縮。
戰事最為慘烈的,還是那條金色長河一線,更南方的妖族大軍,蜂擁衝撞劍仙據守的那條長河,往往劍仙一劍遞出後的間隙,妖族大軍就能夠瞬間堆積出一座傾斜山坡,擠壓長河小天地的那道無形屏障,被那一層層浪頭激蕩而起的金色長河,拍打得鮮血四濺,大浪一去一返,便留下不計其數的累累白骨,白骨又被後方妖族覆蓋,層層疊疊,不斷銷蝕金色長河南岸的文字堤岸。
劍仙就隻能稍稍收劍幾分,出劍清掃近在眼前戰場,免得那些白骨血肉,在原地堆積太多,不斷消磨金色長河。
一個個金色如同蠅頭小篆的聖賢文字,以及長河當中搖曳生姿的一株株金色荷花,無時不刻在消逝,隻是三教聖人不斷遙遙加持長河,才不至於使得這座小天地消散太快。
那處戰場上,已經出現了數位親自破陣的大妖。
更有那搬山、徙水這兩種本命神通的妖族修士,不斷往金色長河和那些劍仙頭頂砸下山峰,或是降下一場場陰氣、汙穢極重的滂沱大雨。
有那大妖直接施展術法,翻裂大地,鑿空地麵,或是駕馭天生龐然大物的妖族,破土深入地底,一個轟然翻拱,撕裂地麵,硬扛著劍仙一劍劈斬而下,也要試圖要將那條堅不可摧的金色長河,變成一條無土可依的懸空河流,能夠使得南方戰場上的妖族大軍,迅速與北方戰場大軍銜接在一起。
坐在城頭兩端的兩位聖人,幾乎同時施展大神通,不但整條長河之水,水勢暴漲,如瀑布傾瀉而下,還有那一棵棵金色蓮花驀然根須,隨長河大水一起下垂,紮根更深處的大地,金色蓮花之上,更有一行行細細密密的金色文字纏繞其上,文字內容,皆是世間文豪、詩詞大家稱讚蓮花的著名詩篇。
其中某位女子劍仙腳下附近的長河當中,一株荷花,尤大且美,竟是高達百餘丈,香氣清遠,凝出絲絲縷縷的金色靈氣,最終再聚為一顆顆水珠,滾落在蓮葉之上,叮咚作響。
一行行金色文字如小鳥依人,如樹影婆娑,姍姍可愛。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
“不蔓不枝,亭亭淨植。出淤泥而不染是也。”
女子劍仙身形落在不斷蔓延生長的荷葉之上,站在金色蓮花當中,天地清明幾分,靈氣盎然。
女子隨後每次出劍,愈發流暢寫意。
那一刻,本就姿容極美的女子劍仙,愈發絕色。
與她相鄰的一位男子劍仙,出劍對敵狠辣至極,一劍劍毫無凝滯,同時以心聲與她言語道:“真不願意當我的弟媳婦?”
女子劍仙周澄淡然道:“米裕就是個繡花枕頭,還喜歡說些我聽不懂的酸文,厭煩至極。”
米祜沉默片刻,又問道:“那我如何?”
周澄也沉默片刻,再回答道:“太醜。”
成為大劍仙沒多久的米祜,非但沒有惱火,反而爽朗大笑,新遞出一劍,風采卓絕。
生死之間,更能見到劍仙大風流。
陳平安一路禦劍極快,直奔某處南方戰場,去找那撥鑿陣南下最快的劍修。
有疊嶂與董黑炭仗劍開路,想慢下來都很難。
妖族大軍也放棄了埋頭前衝的念頭,若是能夠成功斬殺那些出城作戰的劍修,功勞隻會比攀援城頭更大。
何況一旦接近城牆,駐守劍修的出劍,隻會愈發淩厲,速死而已,圍殺狩獵置身於沙場的劍修,好歹可以多活片刻。
所以劍氣長城以南,金色長河以北的廣袤戰場之上,無意中就形成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包圍圈。
或近或遠,看見不少的熟人。
劍仙陶文在最遠處的戰場第一線,與其餘劍仙一起,死死守住那條金色長河。
近一些的,除了先前遇到的溥瑜、任毅,還有那位擔任護陣劍師的元嬰劍修葉震春,以及一位位酒鋪常客,喝過許多竹海洞天酒,吃過很多碗陽春麵,和不少押注賠本的光棍、賭鬼。
這一路去找寧姚他們,陳平安隻能是力所能及,救下幾撥形勢嚴峻的劍修,讓他們得以暫時離開包圍圈。
按照隱官一脈訂立的規矩,南下鑿陣、絞殺妖族一事,不同境界的劍修,會有不同的推進距離,到了那個距離,或是斬殺相對應數量的妖族,便都可自行北撤,返回劍氣長城牆根那邊修整,若有餘力,可以繼續南下,若是折損嚴重,那就直接登城頭,換下一撥養精蓄銳的劍修頂替,趕赴戰場,絕對不能夠貪功冒進,也不能想著與妖族以命換命。
同一條戰線的城下城上兩撥劍修,一退一進,前者務必果斷,不然環環相扣,一旦下城劍修戀戰不退,死傷慘重,寧死不撤,後者就隻能提前出城,補上窟窿,長久以往,整個南北向的某條戰線,就會徹底糜爛不堪,變成一個需要額外劍修去收拾的爛攤子。
歸根結底,隱官一脈,還是希望劍修能夠活下來,繼續出劍,如此一來,才可以活下更多人。
隻不過一場戰爭,卻注定會一直死人,再死人。
生離與死別,到了戰場,就像一雙門對門的鄰居。
被攔住退路的妖族大軍,必須斬殺殆盡,劍氣長城下場廝殺的中五境劍修,還要盡量減少戰損。
蠻荒天下如今趕赴北方戰場的一支支遷徙大軍,源源不斷,劍氣長城的劍修,卻是每戰死一人,就意味著劍氣長城失去一份戰力。這些還都隻是冷冰冰賬本上的計算方式,人心又該如何去算?
敵我雙方相互絞殺的戰場上,相對而言,距離金色長河已算最近的那撥出城劍修,如同一座劍陣勢如破竹的所有人,都在一瞬間停下了腳步,不再前衝。
哪怕是殺得興起的疊嶂也收了收劍,選擇後掠數十丈,她雙手持大劍鎮嶽,微微彎腰,劍尖抵住地麵,與董畫符並肩而立。
兩人的本命飛劍,依舊殺敵不停。
理由很簡單,他們破陣太快,兩側始終皆是妖族。
戰場更後方,是背負劍匣、身穿法袍金醴的寧姚,劍匣內裝有那把劍仙,寧姚手中隻持一劍。
寧姚左右兩側二十丈外,分別是陳三秋與晏琢。
範大澈又站在更後方。
他們這撥劍修,本該繼續向前推進一百五十餘裏,才開始後撤,截殺身後眾多漏網之魚。
但是方才寧姚說了句,好像不太對勁。
能夠讓寧姚覺得不對勁的形勢,疊嶂與董黑炭隻要沒失心瘋,就都得小心翼翼,鄭重對待了。
陳三秋與晏琢是喜歡將各自佩劍“經書”、“紫電”,當那飛劍使喚的。
除了各自本命飛劍,兩把佩劍的飛掠軌跡,極其規矩,長劍經書,約莫在那半腰處高度,以陳三秋為圓心,在兩裏地之外,飛快畫出一個大圈,晏琢的那把紫電,則在那稍高一些的尋常男子脖頸處,再畫出一個圓圈,兩把長劍,互不衝突,一旦有妖族憑借運氣或是蠻力、傍身法寶,僥幸衝入包圍圈,兩人根本不用去管,全部交給寧姚與範大澈去清理,十分簡單直接。
至於“顧頭不顧腚”的大掌櫃疊嶂,與“吭哧吭哧砍人”的董黑炭,陳三秋與晏啄的這座圓形劍陣,懶得管前邊那兩位。
反正真要有意外,主持大局的寧姚自會出手解決。
陳三秋原本還有一把雲紋劍,已經借給了範大澈。
這些品秩極高的佩劍,都是阿良從大驪王朝那座仿白玉京,借來的好劍。
隻有那把浩然氣,被疊嶂喜歡的那位儒家君子,帶去了浩然天下。
寧姚又說道:“應該是有埋伏,等下我拖住境界最高的幾個,你們隻管放心後撤。”
跟她平常言語,是差不多輕描淡寫的語氣,不過唯有同樣是女子的疊嶂,才聽出一點蛛絲馬跡。
寧姚藏著點小小的埋怨。
疊嶂也是無奈,隱官一脈所有劍修搬去避暑行宮之後,年輕隱官便太久沒有在城頭露麵了。
就連範大澈好不容易躋身了金丹劍修,也沒來喝一壺慶功酒,要知道範大澈第一個想要告知喜訊的,都已經不是好友陳三秋了。
寧姚環顧四周,戰場形勢,其實並無異樣,反正四麵八方皆是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
寧姚皺了皺眉頭,剛想要提醒範大澈,先行後撤,然後讓最前方的疊嶂和董畫符,為範大澈殿後,防止範大澈身陷大軍圍困之中,至於她自己,則與陳三秋和晏琢相對慢些北歸無礙。陳三秋有法袍和救命符傍身,晏琢更是天生擅長自保,這兩個朋友,殺敵速度,興許遠遠不如疊嶂和董黑炭,但是殺人與自救之間,會有個極好的平衡。
隻是不等寧姚以心聲言語,就略微驚訝發現那範大澈已經禦劍而起,二話不說便主動北撤。
寧姚有些納悶,什麽時候範大澈如此靈光了?
不但如此,範大澈還被一個“晃悠悠”禦劍而至的少年郎,一次次險之又險躲過妖族大軍的法寶靈器,最終那人一把扯住了範大澈肩膀,笑嘻嘻喊了“走你”兩字,甩開膀子使勁一摔,一腳踹在那把雲紋劍柄上,使得範大澈一人一劍,去勢更快,轉瞬間就給丟到了百餘丈外。
離場方式略顯狼狽的金丹劍修範大澈,此後禦劍極快,毫不猶豫,什麽都不管,埋頭跑路便是了。
理由就兩個,久違的那聲“大澈啊”,以及來者那句簡明扼要的言語,“還不跑路,想送人頭?”
與此同時,所有劍修心湖,響起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言語極快,“依次撤退,我與寧姚殿後,陳三秋和晏琢居中策應,疊嶂、董黑炭負責跟在範大澈身後開路,我們三方之間,拉開百餘丈間距即可,不可過長,不許太短,對手伏兵極多,我暫時隻發現兩處,疊嶂此刻東北方位,三十丈外,範大澈西南方位,大概一百二十丈外,各自留心,對手皆是金丹起步的劍修,元嬰可能性最大,說不定還會有玉璞境劍仙,都小心。”
“尤其小心對手劍修率先針對大澈,被來一場圍點打援。大澈啊,禦劍軌跡,麻煩你妖嬈些,直不隆冬的,對方飛劍一懸停,你是打算一頭撞上去啊?”
“三秋,晏胖子,隨時準備動用壓箱底的傍身法寶,對方此次伏殺你們,誌在必得,死士皆是妖族劍修,絕對不會讓我們輕鬆撤回,記得同時護住範大澈。”
一貫的絮絮叨叨,婆婆媽媽。
陳平安隻能以最快速度排兵布陣,更多的猜測,無需多說。
必然會有兩到三位元嬰劍修死士,隱藏極好,伺機而動。說不定還會有那妖族的玉璞境劍仙,躲藏更深,學那劍仙列戟,能夠全然不顧性命,隻求遞出一劍。
理由再簡單不過,這撥劍修當中,除了新躋身金丹的範大澈,人人屬於蠻荒天下必殺之列。
寧姚。陳三秋,董畫符,疊嶂,晏琢。
皆是劍氣長城如今大年份裏的佼佼者。
寧姚一挑眉頭,看似是有些煩那人的嘮叨不停,實則她那雙天底下最好看的眉眼裏,全是微微漾開的開心、喜悅和驕傲。
就像那春風微微吹皺的湖水漣漪。
寧姚身邊,一位身材修長的“少年郎”,禦劍懸停。
她與他,不再僅僅是劍氣長城寧姚,與浩然天下陳平安。
還是劍修與劍修,一起出現在戰場上。
萬事開頭難,身邊這個家夥,喜歡想太多太多,所以做事更是比開頭最難更難。
但是隻要給他開了頭,那就不用再擔心他了。
比如喜歡她。
又比如練拳。
再比如成為劍修,再成為大劍仙。
寧姚以心聲詢問:“本命飛劍?”
陳平安微笑回答:“兩把。”
寧姚不再言語。
看吧。
陳平安自然不會知道寧姚在想什麽,也顧不上去猜她的心思。
最讓他擔心的事情,是對方死士選擇了隱忍不發,繼續遮掩蹤跡。
寧姚他們負責的這條戰線,城頭那邊,既沒有後續劍修頂替下城,又需要殺敵最多,鑿陣最快,最早殺穿大軍陣型,最終接近那條金色長河,才算大功告成。
一旦敵我雙方勢均力敵,剛剛躋身金丹沒多久的範大澈,就會是最好的突破口。
若是就這樣要求範大澈直接離開戰場,作壁上觀,於情於理都說不通。
不管如何,陳平安隻確定自己的出現,可能已經打殺了一個意外,卻也可能帶來一個蓄勢更大的意外。
這就像玄參和徐凝的兩個方案,在結果水落石出之前,其實誰都不知道哪個選擇更好。
最無奈的地方,則在於徐凝的那個方案,一旦被隱官一脈落實,未必一定比玄參的結果更好,但是當時陳平安不願意說這句重話,愁苗是不方便說這個,林君璧則是不敢如此說。
人算相較於天算,任你不遺餘力千般算計,依舊會給人一種渺小無力的感覺。
這就是陳平安當了隱官之後,內心深處一個最大的感觸。
一行人且戰且退。
疊嶂和董畫符盡量護著範大澈撤出戰場,有寧姚和陳平安位於身後,陳三秋和晏琢沒有後顧之憂,重心還是放在殺妖一事之上。
寧姚並未祭出飛劍,隻是持劍出手,依舊給人一種世間劍術精髓不過橫豎二字的錯覺。
一劍接一劍,寧姚相較先前的氣定神閑,變得出劍極快,劍氣縱橫,瞬間分屍一大片。
以至於陳平安禦劍跟在寧姚身邊,一時間完全無事可做,剛好更多留心那些戰場上的蛛絲馬跡。
加上先前兩位露出馬腳的死士劍修,又被陳平安找出一位金丹氣息的妖族劍修,因為無意間被寧姚劍氣橫掃而過,隻有這位修士躲避稍快,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凝滯動作,甚至為了不泄露身份,對方還故意受了些傷,任由肩頭被劍氣掃落大塊血肉。
寧姚出劍求快,甚至有些時候會顯得漫無目的,顯然是故意為之,就為了讓陳平安能夠看到更多的細微處。
當寧姚從破陣最為迅猛、距離金色長河最接近的一撥劍修,不知不覺,竟然反過來變成了距離城頭最近的一撥劍修。
陳三秋他們對此根本無所謂。
反正這條線上的妖族大軍,沒人會搶。
何況也沒誰覺得自己會比其他戰線上的劍修,更慢鑿穿大陣。
因為有寧姚,如今再有了一個陳平安。
所有人便覺得這是最天經地義的事情。
暫時遠離那個危機四伏的意外之後,範大澈欲言又止。
陳三秋輕聲道:“沒事,別覺得丟臉。”
疊嶂等人也同樣覺得範大澈是打算率先返回城頭。
範大澈卻說道:“我境界最低,本事最稀爛,那就讓我來當那個誘餌,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與其大家一直分心,還不如主動破局。”
陳平安有些意外。
範大澈望向陳平安,“護陣劍師,怎麽說?”
陳平安想了想,笑著點頭,“好的。”
陳平安看了眼戰場前方,戰場上出現了極為詭譎的一幕,妖族大軍攢簇在一條線上,距離這撥劍氣長城年輕劍修百丈之外,竟是一個個都死活不願意前衝了。
陳平安說道:“我來殿後。你們隻管放手出劍。”
然後陳平安望向寧姚,寧姚也點頭道:“好的。”
寧姚手中長劍返回背後劍匣歸鞘中,那把劍仙卻出鞘被她握在手中,“我來開陣。”
疊嶂和董畫符對視一眼,也笑道:“好的。”
陳三秋和晏琢更是充滿了期待。
道理很簡單,範大澈與他們並肩作戰,是怎麽個感受。
那麽陳三秋他們這些年來,與寧姚並肩作戰,就更是那麽個感受。
因為寧姚一直在遷就、照顧他們這些“天才”,她出劍一事,束手束腳已久。
最後寧姚補上一句,“開陣極快,別跟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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