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不是被撚芯的驚言怪語給嚇到,而是這個縫衣人炙熱且專注的眼神,讓陳平安很不適應。
自己當包袱齋撿破爛的時候,在地上瞧見了錢財法寶,可能就是她這種眼神?
撚芯說道:“等你躋身遠遊境再說,我不想幫你收屍。”
至於這位年輕隱官能不能破境,用什麽法子破境,撚芯無所謂。
陳平安點點頭,緩行途中,已經自有打算。
撚芯飄然離去,轉瞬即逝,果然不受任何拘束。
陳平安一口氣拋出三個問題,“撚芯什麽歲數,什麽境界,什麽根腳?”
老聾兒笑嗬嗬不說話。
陳平安說道:“我可以不對那水牢少年動手腳。”
老聾兒笑道:“身為讀書人,怎可如此不講究?”
陳平安置若罔聞,蹲下身,彎曲手指輕輕敲擊道路,鏗鏘有金石聲,再攤開手掌,以手心覆地。
不愧是一副遠古神靈屍骸,大有古怪。
顯而易見,老聾兒對那少年最為器重,押注最多。當然不排除有障眼法的可能,可最終能活下來的妖族,就隻有三個,老聾兒又能障眼到哪裏去。
陳平安在腦海中重新仔細檢索了一番避暑行宮的隱秘檔案,發現老聾兒選中的三人,隱晦處頗多,陳平安可以確定上任隱官蕭愻,定然與老聾兒是有些交易的,隱官一脈才會幫忙遮掩了些關鍵消息。這些吃灰已久的陳年舊事,陳平安沒打算去翻舊賬,何況也未必翻得動,身邊老聾兒,是飛升境,惹惱了老聾兒,後者隻需要信守與老大劍仙的約定即可,說到底,老聾兒之所以願意處處賣麵子給自己,還是看在老大劍仙的份上,一塊隱官玉牌,被一個連劍仙都不是的自己攥在手裏,不濟事。
不過理是這麽個理,可其實生意還是能做的,畢竟陳平安與老聾兒,無冤無仇的,真要撕破了臉皮,年紀小的,官身大的,到底還是占便宜。
所以陳平安的生意路數很簡單,就等於是直白告訴老聾兒,你在這裏調教出三位弟子,已是劍氣長城養虎為患,可既然這是老大劍仙的授意,不好更改,可在我這個隱官的眼皮子底下離開牢獄,更是避暑行宮的放虎歸山,是可以運作的,三位弟子的活著離開,有很多種活法。
你老聾兒與老大劍仙的約定,與避暑行宮的最終決定,並不衝突。
大概是老聾兒在劍氣長城給人拿捏慣了,雖然吃了點小虧,可好歹得了年輕隱官的承諾,所以也不惱。
事實上,關於三個弟子,老聾兒遲早都是要與這個年輕人說點敞亮話的,不然真不放心。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一掌重重拍在地麵上,紋絲不動,難怪這一具被劍仙煉化為小天地牢籠的屍骸,能夠困住那些大妖。
如今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也都以金身不朽著稱於世,隻是談不上修煉之法,一般都是被善男信女的香火,年複一年浸染熏陶,如那“貼金”。山水神靈的壽命,確實要比修道之人還要悠久。相傳許多地仙修士,大道瓶頸不可破,為了強行續命,不惜以違禁秘術自我兵解,在那之前就已經勾結朝廷和地方官府,幫忙一起隱瞞儒家書院,在地方上偷偷建造淫祠,運氣不好,熬不過形銷骨立、魂飛魄散那兩道關隘,自然萬事皆休,若是運氣好,僥幸撐過去,此後修行之路,從仙轉神,得以享受人間香火。
魏檗應該是例外。
隻是關於這位舊神水國山嶽府君的許多隱秘事,陳平安從來不會過問,朱斂與鄭大風更是老江湖,所以披雲山與落魄山,心有靈犀,互有默契。
老聾兒終於開口說道:“撚芯如今估摸著七八百歲吧,跌跌撞撞熬到了上五境,資質是極好的,但是接連幾次破境傷了元氣,當下這個玉璞境,就隻能靠偏門手段,加上神仙錢、法寶胡亂堆積出來的境界,她這輩子的大道高度,不出大意外,就止步於此了。撚芯沒有明確的師承,多半是個撈著了偏門才登山的山澤野修,不然不至於如此坎坷。”
“不過她反正誌不在登頂,在金甲洲大仇得報,她本來覺得死就死了,不曾想聽到了不知真假的小道消息,白帝城城主對她有些興趣,撚芯不想落得個生不如死,就逃到了倒懸山。本來是想偷渡去往蠻荒天下的,那邊世道更亂,她那身本事,英雄便有了用武之地,真要瞎貓撞見死耗子,說不得也能破境。不曾想給一位劍仙截了下來,丟到了這裏。”
“在這邊,也沒閑著,好些大妖的身軀皮囊,都是她拆解了送去丹坊,手法精妙,省去丹坊修士好多麻煩。”
許多內幕,老聾兒都是從那白發童子那邊聽來的。
老聾兒自己對這些七彎八拐的他人之故事,從來不上心,不知道,不會少幾斤肉,知道了,不會多出一壺酒。
陳平安收了手,起身好奇說道:“白帝城城主會對一個縫衣人感興趣?”
不是陳平安對撚芯或是縫衣人有成見,旁門歪道,世間學問多有野狐禪,修行之法有高下優劣之分,修道之人,卻未必。
隻是那位魔道巨擘,太過高出雲海。身為公認的魔道中人,卻能夠享譽天下,陳平安早年私底下有過一些想法,其中就有以後遊曆中土神洲的時候,一定要親眼去看看那座黃河洞天的傾瀉之水,看一看白帝城的那杆“奉饒天下先”的旗招子。
崔瀺與之下出過彩雲譜,即便崔東山每每提及那位城主,也難掩佩服。
齊先生也曾遊曆過大江之畔,那位城主還破天荒離開彩雲間的白帝城,親自邀請齊先生手談一局。
這樣一位眼光極好的魔道巨擘,由衷稱呼一聲前輩,陳平安是很願意的,當然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資格見到那位城主。
老聾兒搖搖頭,解釋道:“隱官大人這就真是小覷了撚芯,她可不是什麽普通的縫衣人,早年不過躋身金丹客,就有了玉璞境的手段,幾種術法神通,一旦被她全力施展開來,能讓著了道的玉璞境,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北俱蘆洲的峽穀一役,設伏攔截自己的那撥割鹿山刺客。
那場看似實力懸殊的廝殺,隻說凶險程度,在陳平安心中,卻絲毫不遜色離真雨四等人的圍殺。
老聾兒笑道:“不然單憑撚芯的元嬰境修為,獨自一人,就搞垮掉一座金甲洲的宗字頭仙家?換成是隱官大人,也做不到吧?”
陳平安大感意外,有些不敢置信,問道:“一個元嬰修士,單槍匹馬就能夠讓一整座宗門覆滅?”
老聾兒雲淡風輕道:“半年之內,上上下下七百人,連同整個祖師堂,全部死絕。挺大一座宗門,香火徹底斷絕。”
陳平安眯起眼,“撚芯闖下這麽大的禍事,怎麽逃到的倒懸山?”
老聾兒搖搖頭,“我管這些作甚。”
陳平安笑了起來,“也對,管這些作甚。不過有機會的話,要與撚芯前輩好好請教一番。”
老聾兒來了興致,“隱官大人作為儒家門生,也有私仇?”
陳平安說道:“有那麽幾個。”
老聾兒笑道:“想來是他們燒香不夠。”
陳平安不願掰扯這個,皺眉問道:“那頭化外天魔又是怎麽回事?”
老聾兒搖頭道:“說不得。不是買賣事,隱官大人就不要為難我了。”
陳平安轉而問道:“一頭化外天魔,為何珥青蛇,穿法袍,懸短劍?”
在陳平安眼中,那白發童子,根本與人無異,對方也沒有施展什麽障眼法。
老聾兒神色玩味,“喜歡擺闊不行啊。”
陳平安搖頭道:“太不謹慎。”
老聾兒啞然失笑。
在這牢獄,謹慎給誰看?
陳平安沒有繼續刨根問底,換了個問題,“除了撚芯和化外天魔,前輩府上可還有客人?”
老聾兒點頭道:“還有個嗜酒爛賭的傷心人。”
當然還很有錢。
老聾兒問道:“年輕隱官與我索要妖族的修道之法,是家鄉那邊有妖物,值得栽培?”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什麽栽培,多一樣自保之法總是好的。”
落魄山上,草木生長皆自然。
老聾兒招了招手,一頭玉璞境大妖挪動龐然身軀,靠近劍光柵欄,老聾兒探出手臂,撕扯下一大塊鮮血淋漓的肉,放入嘴中慢慢嚼著,好歹身邊還有個年輕隱官,便伸手遮掩在嘴邊,算是待客之道了。
一起走出牢獄,陳平安開始遊曆那座屍骸遍地的古戰場,老聾兒作為東道主,隻好作陪。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劍氣長城大戰在即,咱倆就這麽晃悠悠逛蕩下去,就不想著早早收工,返回避暑行宮住持事務?”
陳平安眼簾低垂,“急不來。”
年輕人緩緩抬起視線,“其實也不太想去那邊。”
坐在那邊的每一天,隱官一脈的每位劍修都不輕鬆,不快意,陳平安當然不會例外。
老大劍仙先前提過一嘴,接下來的戰事,避暑行宮就不要插手太多了。
要給劍氣長城所有劍修,一個無拘無束的出劍機會。
他陳清都不會約束,隱官一脈也要少管。
陳平安沒有異議。
望向前方一座巍峨如山的大妖屍骨,骸骨顏色過於慘白,沒有鬼蜮穀的瑩白屍骨的那種“生氣”,如果是被挪到了浩然天下的荒郊野嶺,風吹日曬,估計撐不了幾年就會風化消逝。簡單來說,這就是這些大妖屍骸,不值錢了。倒是那些神靈殘餘金身,看似堅固依舊,依稀給人一種不可摧敗之感,金身熠熠,隻有一些相較於龐然身軀可以忽略不計的窟窿,隻可惜也是假象,所以還是變不成避暑行宮的神仙錢,算不得劍氣長城的家底。
老聾兒說這些古老神靈,雖然曾經也算位尊權重,卻是大道走至盡頭的可憐蟲,金身一旦出現腐朽,哪怕僅有一絲一點的瑕疵,就意味著一位神靈正式走向消亡,再無半點逆轉的希望。
陳平安說了一個詞語,功德。
老聾兒點頭道:“這就是三教聖人對後世神靈的補救之法,
也是幾座天下江山穩固的關鍵所在。”
先由朝廷敕封、再被儒家書院認可的山水神靈,一直是浩然天下勾連山上山下的重要橋梁,讓凡俗夫子與修道之人,不至於時刻處於直麵衝突的處境當中。數目眾多的地方淫祠,朝廷不管出於何種原因不去追究,儒家書院也少有過問,自然是看中了那些淫祠神祇對一地民俗風情的縫補、勸善之功。
行至一處,神靈極為高大,半截身軀沒入雲海,不可見全部。
陳平安雙膝微曲,驟然發力,拔地而起,去往雲海中。
雙手籠袖,雙休飄搖,躍出雲海,終於得見那尊麵容肅穆的神祇,陳平安腳踩鬆針、咳雷兩飛劍之上,懸在雲海上。
陳平安心情凝重起來,“那劍修雨四?”
這尊神靈四周的雲海之上,懸浮著一粒粒天然孕育而生的碧綠水珠,凝聚了百餘顆之多,水運之濃鬱,匪夷所思,分明未曾被煉化,品秩就已經近乎一般水府祠廟出產的水丹,當然無法媲美火龍真人贈送的那瓶蜃澤水丹,但是水珠此物,對於世間任何水神、河婆,以及修行水法的練氣士而言,都可謂至寶,關鍵是得之容易,源源不斷,任何宗門,都會垂涎。
隻說那毗鄰蛟龍溝的雨龍宗,若是能夠搬去這尊神像,打造為山水大陣的根本樞紐,宗門勢力就可以直接拔高一個大台階。
陳平安之所以對這尊神祇心生感應,是覺得與那年輕劍修雨四的氣息有些熟悉。
老聾兒站在一旁,點頭道:“很有來曆。隱官不愧是隱官,劍下不斬無名之敵。”
陳平安無奈道:“小小甲申帳,臥虎藏龍啊。”
老聾兒幸災樂禍道:“”
陳平安問道:“那少年的水牢,就是這些水珠積攢而成?”
老聾兒懶得遮掩這些細枝末節,大大方方承認了。
養龍一事,門檻高,先要找到值得栽培的蛟龍之屬,再有一門養龍之術,還得有營造龍湫之法。
剛好老聾兒都不缺。
世間每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修行之路,確實都可以出一本極其精彩的誌怪小說。
陳平安轉頭問道:“如果是前輩出手,那些妖族修士,是怎麽個死法?”
老聾兒隨口答道:“撚指之事。”
以神氣圓滿的飛升境修為,對付那些最高不過仙人境的囚犯,老聾兒坐鎮小天地,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還真就是一根手指頭撚死的事情。
老人再補充了一句,“若有聒噪,罵人求饒之類的,估計會死得慢些,閑來無事,與那個小姑娘學了些掀皮纏筋的手段。”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在劍氣長城待久了,都快忘記劍仙是劍仙,大妖是大妖了。”
猶然記得當年遊曆北俱蘆洲,第一次遇到猿啼山劍仙嵇嶽的情景,那叫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一步走錯,萬劫不複。
更早些,還有在那艘打醮山渡船上,通過鏡花水月觀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三場問劍,元嬰李摶景的收官一劍,風采絕倫。
再早一些,是大雨夜借宿古宅,遇到了那頭古榆國的中五境“大妖”。
好一個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陳平安說道:“前輩隻管收取這份水運,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老聾兒當著陳平安的麵,擷取了數十粒幽幽碧綠的水珠,以袖中乾坤之法收入囊中,應該都是水運最為飽滿充盈的那部分。
然後陳平安就開口討要了半數水珠,絕大部分都放入養劍葫,隻餘下三粒水珠,盤腿而坐,正大光明地煉化起來,是埋河水神祠廟外的祈雨碑所載道訣。
這份天地造化,雙方對半分賬。
老聾兒可以接受,所以沒有任何猶豫。
老聾兒瞥了眼年輕人這門煉水訣的大致運轉路數,讚歎道:“隱官大人僅憑這門道法,哪天真要被逼得狗急跳牆了,大可以舍了皮囊不要,揀選一處挨著大瀆的江河,轉去當個江水正神。”
陳平安依舊閉目凝神,煉化那三粒品秩等同於一般水丹的水珠,速度極快,水府那邊如久旱逢甘霖,綠衣童子們忙碌起來,修繕那枚水字印本命物的瑕疵,為幾乎淪為白描圖案的水府壁畫重新添加色彩,幹涸見底的小水塘也有了一縷縷源頭活水可以補充。
陳平安稍稍分心言語:“奉勸前輩別去浩然天下了。”
老聾兒問道:“為何?”
陳平安默不作聲。
那白發童子出現在神靈肩頭,嗤笑道:“老聾兒你太會誇人,肯定會被人大卸八塊再剁成肉泥的。”
然後那白發童子又譏笑道:“你這年輕人腦子不夠靈光,那老聾兒故意選了些靈氣稀薄的水珠,算準了你會開口討要。雲海之上,水珠一直湧現,水運最為充沛的那撥珠子,老聾兒肯定故意次次錯過。這麽個小傻子,怎麽當的隱官,比那蕭愻差了十萬八千裏,難怪劍氣長城守不住。”
陳平安置若罔聞。
老聾兒更是無動於衷,沒解釋什麽。
反正那頭化外天魔一旦有隙可乘,動了年輕隱官的心魄,老聾兒不會袖手旁觀。
那頭來曆不明的化外天魔喜怒無常,勃然大怒,憤懣道:“浩然天下的儒家子弟尚且如此奸詐,活該被蠻荒天下的妖族搜刮攫取,好好移風換俗一番!”
陳平安又從養劍葫當中取出些水珠,一一煉化為自身水府的水運。
堂堂五境練氣士,隻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到底是要比三境修士更加術法通天。
那白發童子似乎察覺到年輕隱官的心境,跳腳大罵道:“臭不要臉的玩意,一個螻蟻不如的下五境修士,也有臉心滿意足?!”
下一刻,童子驟然沉寂下來,重新盤腿而坐,緩緩道:“姓陳的那小子,道心圓滿,是可造之材,我這裏有五種直通上五境的上乘道法,最最玄妙,你有那五行本命物打底子,學來最是事半功倍,要不要學?我可以發誓,你隻要點頭答應,絕無任何隱患。不信你可以問老聾兒,我保證你可以極快躋身玉璞境,這樁無本買賣,做不做?!”
陳平安睜眼望去,笑問道:“你覺得自己跟陸沉相比,誰的道法更高?”
那白發童子大笑一聲,轉瞬之間,神靈肩頭,便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微笑不語。
陳平安與老聾兒問道:“這麽鬧騰,就沒人約束?”
老聾兒點頭道:“有的。”
一道淩厲劍光轉瞬即至,將那“陸沉”擊碎,如同冰塊被重錘砸爛。
白發童子在極遠處凝聚人身,毫發無損,但是身上那件法袍卻已經破敗不堪,他不再開口說話,好像與那劍光主人有過約定。
他瞪了眼遠處某地,然後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鄰近一座神靈屍骸處,抽劍出鞘,開始“鑿山”,將短劍當做錐子,以手掌作為榔頭,叮咚作響,一時間碎屑無數,塵土飛揚,終於被他挖出一塊栗子大小的金身碎片,攥在手心碾碎,然後隨手塗抹在身上法袍,金光如水流轉,宛如活物,自行縫補法袍。
陳平安低聲問道:“兵家甲丸的鍛造材料,其實是神祇金身的碎片?”
神人承露甲在內的三種兵家甲丸,具體由什麽天材地寶鍛造而成,在浩然天下各色書籍上,並無任何文字記載,以前陳平安也沒有與崔東山、魏檗詢問。關於金精銅錢的由來,倒是早已確定無誤,蓮藕福地躋身中等福地之後,除了神仙錢,同樣需要大量的金精銅錢。
老聾兒點頭道:“兵家甲丸工序複雜,根本之物,確實是金身碎片。”
老大劍仙突然出現在陳平安身邊。
隻是下一刻又被劍光擊碎。
然後那個剛挖掘到第二塊金身碎塊的白發童子,一掠去往牢獄入口處,隻是逃到半路,就又被劍光斬為粉碎。
在牢獄那邊探頭探腦,劍光又至,白發童子隻得蹲坐在台階上,繼續以那塊巴掌大小的金身碎片,縫補身上法袍。
老聾兒笑道:“違約之後,一旬之內,他隻能待在牢獄裏邊了。”
陳平安無奈道:“於我而言,不是更麻煩?能不能勞煩那位劍仙前輩,換一種懲罰法子?”
老聾兒說道:“有酒就行。”
陳平安有些遺憾。
來得匆忙,咫尺物當中隻剩下兩壺酒。
不舍得送人。
尤其是見識過撚芯後,這兩壺酒更不能送。
有那化外天魔的糾纏不休,就當砥礪道心好了。
不曾想異象橫生,老大劍仙從牢獄當中緩緩走出,手中攥著那頭化外天魔的脖頸,拎小雞崽子似的。
再不像麵對些劍光那般無所謂,白發童子在老大劍仙手中,瑟瑟發抖,十分畏懼。
隻是陳平安有些懷疑眼中這幅畫麵,是不是那化外天魔故意為之的障眼法。
不過很快就確定老大劍仙,並非什麽虛妄假象。
因為陳平安的心湖之上,有老大劍仙隨手顯化的一頁紙,上邊寫明了許多劍仙的安排。
陳平安剛看完,那張紙便消融不見。
關於劍氣長城劍仙之外的年輕天才劍修,退路如何,老大劍仙早有決斷,直接與陳平安擺明了,陳平安有過略作修改,老大劍仙有些答應下來,有些還是拒絕。
當陳平安看到這張紙後,就愈發明確老大劍仙的用意。
與自己的猜測相差無幾。
三位在城頭上刻字的老劍仙,齊廷濟,大戰過後,孑然一身趕赴扶搖洲,太象街齊氏子弟,這位老祖宗,一個都無法帶在身邊。
齊廷濟到了扶搖洲,需要在那座山水窟鎮守百年,百年之後,隨意。若是妖族攻下扶搖洲,齊廷濟一樣不能投靠蠻荒天下,給自己刨個洞乖乖躲著。
陳熙會死戰一場,以兵解之法轉世投胎,魂魄被收攏在一盞本命燈當中,被其他劍修帶去第五座天下。雖然能夠生而知之,依舊需要一位護道人。
至於董三更,不走了。生死都在家鄉。
納蘭燒葦一樣會兵解離世,本命燈被護道人帶去青冥天下,雖說兵解之後,來生修行路,阻礙極大,大道成就,
極難與前生並肩,可總好過身死道消。
老聾兒自己選擇了依附於老瞎子,而不是跟隨妖族大軍去往浩然天下,在十萬大山裏邊擔任苦役。
其實道理很簡單,怕死。
許多飛升境大修士的惜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桐葉宗杜懋就是最好的例子,可以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
宗門,子嗣,弟子,聲譽,皆可舍棄。
至於陸芝,退路都是陳平安幫忙鋪的,除了陸芝,酡顏夫人,春幡齋邵雲岩,都會與陸芝同行。
再聯係先前老大劍仙為年輕劍修們安排的歸屬,陳平安終於確定了一個宗旨。
幾乎人人皆要離散。
此後就是名副其實的天各一方,那麽各自的修為,某種程度上,是為重逢。
例如齊廷濟去往扶搖洲,齊狩卻是要在倒懸山留步。
陳熙去往第五座天下,但是陳三秋卻要遊曆浩然天下。
而跟隨陳熙同行的高野侯,他的妹妹高幼清,卻是成為浮萍劍湖酈采的嫡傳弟子,去往北俱蘆洲。
下一場大戰,也是劍氣長城萬年以來的最後一場戰爭。
不是劍修,無所謂,躲著便是,隻是將來的大戰尾聲,難免會有漏網之魚的妖族,往城頭以北而去,也不是誰都一定能活。
下五境劍修。願死者死,登上城頭廝殺,本事不濟,還是會死。可隻要能夠撐得到最後,就能保住性命和未來大道。
中五境劍修。願活者活。不能死之人,想死都不行。
唯有上五境劍仙。生死不由己,老大劍仙早有安排。
老大劍仙走出牢獄台階頂部,將手中拎著的白發童子摔在地上,問道:“活膩歪了?”
那頭化外天魔匍匐在地,麵對老聾兒和年輕隱官都十分隨心所欲的白發童子,此時此刻,竟是隻敢搖頭不敢言語。
陳清都身邊出現一位雲遮霧罩不見真容的人物,唯有懸佩長劍,清晰可見。
陳清都說道:“不喝酒就提不起勁,出劍軟綿,當是繡花?”
挨訓的古怪劍仙一言不發。
陳平安和老聾兒來到老大劍仙眼前。
陳清都將兩名少年抓入這座天地,都倒地不起,嘔吐起來。
陳平安隻認識其中一個,是個在劍氣長城籍籍無名的三境劍修,出身一般,資質一般,少年在城頭上負責分發衣坊法袍和劍坊長劍,也會經常背著受傷劍修離開城頭。
至於另外那個少年,陳平安全然沒有印象。
陳清都與老聾兒和劍仙說道:“你們先帶在身邊,百年之內侍奉為主,以後隨你們喜好。”
老聾兒不敢違抗。
那個不見真容的劍仙也無出聲。
對兩位少年而言,都是一樁天大的造化。
陳清都望向那個趴在地上的化外天魔,“該說話的時候當啞巴了?”
那白發童子趕緊坐起身,大義凜然道:“隱官大人應該心生怨懟,辛辛苦苦為誰忙,比那縫衣人更為他人作嫁衣裳了,這麽大的福緣,為何落在兩個豬狗不如的小崽子頭上,這陳清都好不公道,還當個屁的隱官大人,幹脆反了劍氣長城,去蠻荒天下謀劃一個不輸隱官大人的職位,才是大丈夫所為……”
陳平安伸手扶額。
一個莫名其妙就要多出一位劍仙侍者的少年,十分惴惴不安,另外那個會成為老聾兒主人的少年,則神色平靜。
那位劍仙摘下佩劍,贈予少年。
老聾兒則笑望向那個名義上的主人。
陳清都帶著陳平安走向牢獄。
陳清都緩緩道:“如果不是身在此地,現在與你言語之人,就是那頭化外天魔了。人生夢複夢。從你收斂心神煉化水珠的那一刻起,就會被乘隙而入。不信?自以為對那頭化外天魔足夠戒備了?那就試試看。”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
然後仿佛驟然間從夢中清醒過來。
陳平安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依舊盤腿而坐,正在煉化水珠。
老聾兒依舊笑吟吟站在一旁。
珥青蛇、配短劍的白發童子也還盤腿坐在神靈肩頭之上。
隻是籠中雀那座小天地,並不存在。
是虛幻之景。
陳平安如墜冰窟。
天地又變。
身在牢獄底下,初見縫衣人撚芯,她依舊姍姍然施了個萬福,隻是抬頭時,眼神充滿了促狹,“我便是假的嗎?她便一定是真的嗎?”
再下一刻,陳平安與那水牢少年正在對視,那少年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確定殺了我,浩然天下便能少去一份災殃?”
又一瞬間,重返雲海,“年輕道士陸沉”站在神靈肩頭,微笑道:“貧道道法高不高?”
不等陳平安如何起念,就來到了牢獄入口處,那雲遮霧繞不見真容的劍仙,緩緩雲霧散去,露出半邊臉,言語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之模糊形象,是不是因為你心中山巔劍仙麵貌之顯化?”
一幕幕,不斷在陳平安身邊浮現,隻是多出了些額外言語。
老聾兒站在鷓鴣天那塊石碑下,緩緩開口道:“隱官大人,作為文聖嫡傳,學問似乎不夠高啊。”
牢獄入口處,老大劍仙手中攥著白發童子的脖子,緩緩走到台階頂部,突然笑道:“你真以為陳清都有此神通?不曾想隱官大人內心深處,如此敬仰老大劍仙啊,隻是好像脾氣不太好?”
兩位少年被老大劍仙從劍氣長城抓入小天地,其中那位膽小些的少年,驀然笑道:“原來隱官大人心中的少年郎,便該如此一心向善才是好。”
另外那位少年則搖頭道:“不對不對,哪怕少年歲數,也該如我這般沉穩性情,不然活不長久的。”
即便偷偷心神凝為芥子,去往水府,那些綠衣童子們竟然擁簇在水府大門之外,全部是化外天魔的麵容。
陳平安越來越頭疼欲裂。
搖搖欲墜,重返台階,陳平安坐下後,祭出本命飛劍籠中雀,卻愕然,先前不是已經祭出了嗎?
抬頭望去,站在台階下邊的陳清都轉頭說道:“如何?”
陳平安怔怔無言。
“陳清都”微笑道:“看破我是虛幻,你便贏了?你到底有無在牢獄跨出過一步?你確定當真來過劍氣長城?你如何知曉,你今天一切,不過是陸沉贈予你的黃粱一夢?你有無可能,還在家鄉泥瓶巷?你又如何確定,不是濠梁遊魚在觀人?你會不會是某位仙人的入夢觀道?”
陳平安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狠狠一拳將自己打暈過去。
台階上,白發童子蹲在一旁,悶悶道:“投機取巧,勝之不武,這小子不過是篤定一點,我不敢太過耽擱他的正經事。”
陳清都笑道:“先解決眼前麻煩事,一直是陳平安的長處。”
老聾兒在旁稱讚道:“咱們隱官大人,最少還能夠確定自己身在牢獄當中,已經很不容易了。”
白發童子氣呼呼道:“我在這裏約束太多,不然這小子連那一拳都遞不出。”
他試探性問道:“陳清都,你有本事就讓我入他夢中?他能醒過來,我就喊老聾兒爺爺!”
陳清都說道:“沒本事。”
所以白發童子很識趣,隻得打消了念頭。
因為陳清都哪怕別的本事沒有,卻有本事徹底打殺了它這頭飛升境劍仙遺留的化外天魔。
縫衣人撚芯浮現在四周,先與陳清都恭敬行禮,然後好奇問道:“老大劍仙為何要如此作為?”
昏迷中的陳平安,似在自行延續夢境。
臉色變幻不定,傷感,憤怒,緬懷,釋然,悲慟,開懷。
陳清都皺起了眉頭。
陳平安先前一拳打暈自己,關係不大,是對的。
但是這會兒被外人一拳打醒,可就隱患不小了。
白發童子戰戰兢兢說道:“真與我無關。”
最後年輕人睡夢香甜,沉沉睡去,呼吸無比平穩,仿佛夢到了一個不願醒來的好夢。
陳清都一把抓住白發童子的頭顱,將其提起,沉聲道:“你去看看,到底什麽個情況。”
化外天魔嘀嘀咕咕,然後陳清都加重力道,它突然哀嚎起來,隻得一閃而逝,去往那個年輕人的夢境當中。
片刻之後,它從夢中離開,無奈道:“奇了怪哉,無甚稀奇處啊,就是個小屁孩在小巷蹦蹦跳跳,滿臉笑容,然後就變成了個下雪的小院子,沒長大多少的孩子在歡天喜地,也是很開心的模樣,兩個場景,循環反複,雷打不動,反反複複就隻有這麽兩幅畫卷而已。”
老聾兒試探性問道:“畫卷當中,可有旁人?你能否幻化某人,以言語點破夢境?”
白發童子搖頭道:“難。畫卷太過模糊,這裏是小天地,與浩然天下本就隔著一座大天下,這小子的家鄉,好像又是一座小天地,我也不熟悉這小子的人生,如何做得到?真要動手腳,很容易讓他越發深陷其中,到時候就真是神仙難救了。”
刹那之間,陳平安睜開眼睛,猛然坐起身,汗流浹背。
陳清都鬆了口氣,問道:“怎麽退出夢境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陳清都搖搖頭,歎息道:“以後躋身上五境有多難,你應該心中有數了。”
陳平安點點頭,擦去額頭汗水。
陳清都望向那頭化外天魔,後者立即保證道:“這小子以後就是我爺爺,我保證不亂來。”
陳清都帶著老聾兒和撚芯一起離去,白發童子也不敢久留,擔心心情不好的陳清都遷怒於自己,所以最後隻留下一個陳平安。
陳平安在他們離去後,才笑了起來。
做了個好夢,夢境的最後,夢見了有人作揖,有人同時還禮,所以前者並不知曉。
是少年時候的自己,當時還背著個大籮筐。
齊先生與少年作揖還禮後,微笑言語,與師弟道別。
陳平安可不記得有這麽回事,隻知道當年自己確實與齊先生作揖致謝。
不是好夢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