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土神洲一處禁製之地,方圓百裏之內,山清水秀,風景宜人,唯有一座高兩層、麵闊三楹的建築,好似從富貴門庭孤零零摘出來的小書齋。
匾額不大,但是意思極大,鎮白澤。
居中大堂,懸掛有一幅至聖先師的掛像。
如果不是那匾額透露了天機,誤入此地的修道之人,都會以為此地主人,是位隱居世外的儒家弟子。
一位中年麵容的男子正在翻閱書籍,
每年都會有禮記學宮的君子賢人送書至此,不拘題材,聖賢訓詁,文人筆記,誌怪,都沒什麽講究,學宮會按時放在禁地邊緣地帶的一座小山頭上,小山並不出奇,隻是有一塊鼇坐碑樣式的倒地殘碑,依稀可見“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君子賢人隻需將書放在石碑上,到時候就會有一位女子來取書,然後送給她的主人,大妖白澤。
白澤放下書籍,望向門外的宮裝女子,問道:“是在擔心桐葉洲形勢,會殃及自斷一尾的浣紗夫人?”
女子聽聞詢問,立即轉身,恭敬道:“回老爺的話,看那雨龍宗的可憐下場,奴婢確實擔心浣紗夫人的安危。”
浣紗夫人不但是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之一,與青神山夫人,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月宮種桂夫人齊名,還是浩然天下的兩頭天狐之一,九尾,另外一位,則是宮裝女子這一支狐魅的老祖宗,後者因為當年注定無法躲過那份浩蕩天劫,隻得去龍虎山尋求那一代大天師的功德庇護,道緣深厚,得了那方天師印的鈐印,她不但撐過了五雷天劫,還順利破境,為報大恩,擔任天師府的護山供奉已經數千年,飛升境。
宮裝婦人有些神色幽怨,埋怨那浣紗夫人舍了天狐境界不要,也要置身事外,兩不相幫。若是自己,豈會做這等傻事。
白澤來到門口,宮裝婦人輕輕挪步,與主人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與主人朝夕相處千年光陰,她絲毫不敢逾越規矩。
白澤說道:“青嬰,你覺得蠻荒天下的勝算在哪裏?”
名為青嬰的狐魅答道:“蠻荒天下妖族大軍戰力集中,用心專一,就是為了爭奪地盤來的,利益驅使,本就心思純粹,
如今哪怕兵分三路,依舊對南婆娑洲、扶搖洲和桐葉洲占據絕對優勢,此外浩然天下的內訌跡象,更是大隱患,浩然天下仙人境、飛升境的巔峰強者,委實太過憋屈了,若是托月山那位大祖果真願意信守承諾,一旦天地變色,這些強者無論是什麽出身,都可以得到一份大自由,故而極有誘惑力。”
說到這裏,青嬰有些忐忑。
當年她就因為泄露心事,言語無忌,在一個小洲的風雪棧道上,被主人一怒之下打入穀底,口呼真名,隨隨便便就被主人斷去一尾。
白澤說道:“直說便是。”
青嬰得了法旨,這才繼續說道:“桐葉洲自古閉塞,養尊處優慣了,驟然間大難臨頭,人人措手不及,很難人心凝聚,一旦書院無法以鐵腕遏製修士逃難,山上仙家帶動山下王朝,朝野上下,瞬間局勢糜爛,隻要被妖族攻入桐葉洲腹地,就好似是那精騎追殺流民的局麵,妖族在山下的戰損,可能會小到可以忽略不計,桐葉洲到最後就隻能剩下七八座宗字頭,勉強自保。北去路線,寶瓶洲太小,北俱蘆洲的劍修在劍氣長城折損太多,況且那裏民風彪悍不假,但是很容易各自為戰,這等戰爭,不是山上修士之間的廝殺,到時候北俱蘆洲的下場會很慘烈,慷慨赴死,就真的隻是送死了。皚皚洲商賈橫行,一向重利忘義,見那北俱蘆洲修士的結果,嚇破了膽,更要權衡利弊,所以這條囊括四洲的戰線,很容易接連潰敗,加上遙遙呼應的扶搖洲、金甲洲和流霞洲一線,說不定最後半座浩然天下,就落入了妖族之手。大勢一去,中土神洲就算底蘊深厚,一洲可當八洲,又能如何抵禦,坐等剝削,被妖族一點一點蠶食殆盡,甕中捉鱉。”
白澤笑了笑,“紙上談兵。”
青嬰不敢質疑主人。
白澤走下台階,開始散步,青嬰跟隨在後,白澤緩緩道:“你是紙上談兵。書院君子們卻未必。天下學問殊途同歸,打仗其實跟治學一樣,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老秀才當年執意要讓書院君子賢人,盡量少摻和王朝俗世的廟堂事,別總想著當那不在朝堂的太上皇,但是卻邀請那兵家、墨家修士,為書院詳細講解每一場戰爭的利弊得失、排兵布陣,甚至不惜將兵學列為書院賢人晉升君子的必考科目,當年此事在文廟惹來不小的非議,被視為‘不重視粹然醇儒的經世濟民之根本,隻在外道歧途上下功夫,大謬矣’。後來是亞聖親自點頭,以‘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作蓋棺定論,此事才得以通過推行。”
青嬰知道這些文廟內幕,隻是不太上心。知道了又如何,她與主人,連外出一趟,都需要文廟兩位副教主和三位學宮大祭酒一起點頭才行,隻要其中任何一人搖頭,都不成。所以當年那趟跨洲遊曆,她確實憋著一肚子火氣。
白澤緩緩而行,“老秀才推崇人性本惡,卻偏要跑去極力嘉獎‘百善孝為先’一語,非要將一個孝字,放在了忠義禮智信在內的諸多文字之前。是不是有些矛盾,讓人費解?”
青嬰有些無奈。這些儒家聖賢的學問事,她其實半點不感興趣。她隻好說道:“奴婢確實不解文聖深意。”
白澤自問自答道:“道理很簡單,孝最近人,修齊治平,家國天下,家家戶戶,每天都在與孝字打交道,是人世修行的第一步,每當關起門來,其它文字,便難免或多或少離人遠了些。真正純孝之人,難出大惡之徒,偶有例外,終究是例外。孝字門檻低,不用學而優則仕,為君王解憂排難,不用有太多的心思,對世界不用理解如何透徹,不用談什麽太大的抱負,這一字做得好了……”
白澤轉頭,伸手指向那座隻說規模、不抬起眼的雄鎮樓,“屋舍就牢固了,世上家家相親,孝如卯榫,在家中遮風避雨不難了,推開門去,讀書越多,琢磨越多,忠義禮儀就自然而然跟上了。要我說啊,以後哪天門內世道變得親情疏離,夫妻離散無負擔,門外世道人人為己,傻子太少,聰明人太多,那個世道才是真正在往下走,因為世道這個屋舍的細微處,越來越失去黏性了。所以這也是老秀才當年不願首徒崔瀺太早推出“事功學問”的原因所在,不是那頭繡虎的學問不好,而是一個不慎,就會弊端太大,到時候至聖先師、禮聖親自出手補救,都難有成效。父子之間,夫妻之間,若是都要斤斤計較利益得失,那就會比釋道兩家更早進入人心上的末法時代。”
白澤微笑道:“山上山下,身居高位者,不太害怕不孝子弟,卻極其憂心子孫不肖,有些意思。”
白澤突然笑道:“我都硬著頭皮說了你這麽些好話了,你就不能得了便宜不賣乖一回?”
青嬰愕然,不知自家主人為何有此說。
白澤無奈道,“回了。去晚了,不知道要被糟踐成什麽樣子。”
白澤帶著青嬰原路返回那處“書齋”。
青嬰隻見屋內一個身穿儒衫的老文士,正背對他們,踮起腳跟,手中拎著一幅尚未打開的卷軸,在那兒比劃牆上位置,看樣子是要懸掛起來,而至聖先師掛像下邊的條案上,已經放上了幾本書籍,青嬰一頭霧水,更是心中大怒,主人清淨修行之地,是什麽人都可以擅自闖入的嗎?!但是讓青嬰最為難的地方,就是能夠悄無聲息闖入此地的人,尤其是讀書人,她肯定招惹不起,主人又脾氣太好,從來不允許她做出任何狐假虎威的舉動。
白澤站在門檻那邊,冷笑道:“老秀才,勸你差不多就可以了。放幾本**我可以忍,再多懸一幅你的掛像,就太惡心了。”
聽聞“老秀才”這個稱呼,青嬰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心中憤懣,刹那之間便蕩然無存。
她當年被自家這位白澤老爺撿回家中,就好奇詢問,為何雄鎮樓當中會懸掛那幅至聖先師的掛像。因為她好歹清楚,哪怕是那位為天下製定禮儀規矩的禮聖,都對自己老爺以禮相待,敬稱以“先生”,老爺則至多稱呼對方為“小夫子”。而白澤老爺對於文廟副教主、學宮大祭酒從來沒什麽好臉色,哪怕是亞聖某次大駕光臨,也止步於門檻外。
事實上所謂的這座“鎮白澤”,與其餘八座鎮壓氣運的雄鎮樓截然不同,當真隻是擺設而已,鎮白澤那匾額原本都無需懸掛的,隻是老爺自己親筆手書,老爺曾經親口說過原因,之所以如此,無非是讓那些學宮書院聖賢們不進門,哪怕有臉來煩他白澤,也沒臉進屋子坐一坐的。
隻有一個例外。
老秀才。
當時青嬰在取書路上,錯過了當年正“如日中天”的文聖。
她是事後才聽一個棲息在屋內梁上的書香小人兒,說那老秀才不但屁顛屁顛進了門,還說白大爺你太不講究了,寄人籬下,不曉得禮敬主人就罷了,怎麽也該賣個麵子裝裝樣子,這一掛上,能省去多少不必要的
麻煩事,不掛白不掛嘛。然後老秀才就擅作主張掛上了那幅至聖先師的掛像。所幸白澤老爺也沒摘下丟出門外,就那麽一直掛著。
被白也一劍送出第五座天下的老秀才,悻悻然轉過身,抖了抖手中畫卷,“我這不是怕老頭子孤零零杵在牆壁上,略顯孤單嘛,掛禮聖與老三的,老頭子又未必開心,別人不知道,白大爺你還不清楚,老頭子與我最聊得來……”
白澤微笑道:“要點臉。”
老秀才悲憤欲絕,跺腳道:“天大地大的,就你這兒能放我幾本書,掛我一幅像,你忍心拒絕?礙你眼還是咋了?”
“很礙眼。”
白澤點頭,然後說道:“落魄山祖師堂,你那關門弟子,不是懸掛了你的掛像嗎?”
老秀才眼睛一亮,就等這句話了,這麽聊天才得勁,白也那書呆子就比較難聊,將那卷軸隨手放在條案上,走向白澤一側書房那邊,“坐坐坐,坐下聊,客氣什麽。來來來,與你好好聊一聊我那關門弟子,你當年是見過的,還要借你吉言啊,這份香火情,不淺了,咱哥倆這就叫親上加親……”
老秀才再與那青嬰笑道:“是青嬰姑娘吧,模樣俊是真的俊,回頭勞煩姑娘把那掛像掛上,記得懸掛位置稍低些,老頭子肯定不介意,我可是相當講究禮數的。白大爺,你看我一有空,連文廟都不去,就先來你這邊坐會兒,那你有空也去落魄山坐坐啊,這趟出門誰敢攔你白大爺,我跟他急,偷摸到了文廟裏邊,我跳起來就給他一巴掌,保證為白大爺鳴不平!對了,如果我沒有記錯,落魄山上的暖樹丫頭和靈均崽子,你當年也是一並見過的嘛,多可愛兩孩子,一個心地醇善,一個沒心沒肺,哪個長輩瞧在眼裏會不喜歡。”
青嬰原本對這位失去陪祀身份的文聖十分仰慕,今天親眼見過之後,她就半點不仰慕了。
什麽辯才無礙可通天、學問紮實在人間的文聖,今日看來,簡直就是個混不吝的無賴貨。從老秀才背著主人偷溜進屋子,到現在的滿口胡謅胡說八道,哪有一句話與聖人身份相符,哪句話有那口含天憲的浩然氣象?
當年那位亞聖登門,哪怕言語不多,就依舊讓青嬰在心底生出幾分高山仰止。
老秀才坐在書案後邊的唯一一張椅子上,既然這座雄鎮樓從不待客,當然不需要多餘的椅子。
白澤也不計較老秀才的反客為主,站著說道:“有事說事,無事就不送客了。”
老秀才挪了挪屁股,感慨道:“好久沒這麽舒舒服服坐著享福了。”
白澤說道:“被我丟出此地,你沒剩下多少的麵子就算徹底沒了。”
老秀才驀然一拍桌子,“那麽多讀書人連書都讀不成了,命都沒了,要麵子作甚?!你白澤對得起這一屋子的聖賢書嗎?啊?!”
青嬰被嚇了一大跳。
白澤皺眉說道:“最後提醒一次。敘舊可以,我忍你一忍。與我掰扯道理大義就免了,你我之間那點飄搖香火,經不起你這麽大口氣。”
老秀才立即變臉,虛抬屁股些許,以示歉意和真誠,不忘用袖子擦了擦先前拍掌地方,哈哈笑道:“方才是用老三和兩位副教主的口氣與你說話呢。放心放心,我不與你說那天下文脈、千秋大業,就是敘舊,隻是敘舊,青嬰姑娘,給咱們白老爺找張椅子凳子,不然我坐著說話,良心不安。”
白澤擺擺手,示意青嬰離開屋子。
青嬰倒是沒敢把心中情緒放在臉上,規規矩矩朝那老秀才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
老秀才麵帶笑意,目送女子離去,隨手翻開一本書籍,輕聲唏噓道:“心中對禮,未必以為然,可還是規矩行事,禮聖善莫大焉。”
白澤說道:“耐心有限,好好珍惜。”
老秀才翻書不停,一本放下一本拿起,伸長脖子,瞥了眼白澤寫在那些書籍上空白處的注釋,點頭道:“傳注釋學,詁訓釋述,學音義疑,僅是一個傳就分大小、內外、補集諸多門類,好學問太多,人生太苦短,確實容易讓後世讀書人如墜雲霧,尤其是書籍一多,從尋幽探險才可入得金山銀山,偶有所得,便倍加珍惜,到家中珠寶無數,逐漸棄若敝屣,加上聖賢道理一味勸人舍棄利益,教人立命之法,卻不教人安身之術,難以真正融洽,終究不美。”
白澤歎了口氣,“你是鐵了心不走是吧?”
老秀才放下手中書籍,雙手輕輕將那摞書籍疊放整齊,正色說道:“亂世起,豪傑出。”
白澤隱約有些怒容。
老秀才笑道:“讀書人,多有為難事,甚至還要做那違心事,懇請白先生,多擔待些。”
白澤說道:“我已經很擔待了。”
老秀才問道:“那就給我輩書生有錯改錯的機會?”
白澤說道:“最後一句話。”
老秀才站起身,繞出書案,對白澤作揖卻無言,就此離去。
白澤歎息一聲。
片刻之後,門口那邊有人探頭探腦。
白澤扶額無言,深呼吸一口氣,來到門口。
老秀才坐在門檻上。
白澤說道:“說吧,什麽事情,做不做在我。”
老秀才這才說道:“幫著亞聖一脈的陳淳安不用那麽為難。”
陳淳安若是在乎自身的醇儒二字,那就不是陳淳安了,陳淳安真正為難之處,還是他出身亞聖一脈,到時候天下洶洶議論,不但會指向陳淳安本人,更會指向整個亞聖一脈。
關於去往南婆娑洲一事,白澤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
白澤疑惑道:“不是幫那力挽狂瀾的崔瀺,也不是你那困守劍氣長城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站起身說道:“文聖一脈,從不求人!一身學問,全部是用來為這個世界做點什麽的。”
白澤點了點頭。
老秀才突然抹了把臉,傷心道:“求了有用,我這當先生的,怎會不求。”
白澤哭笑不得,沉默許久,最後還是搖頭,“老秀才,我不會離開此地,讓你失望了。”
老秀才搖頭道:“白先生言重了,雖說確實是懷揣著一份希望而來,可做不成事,卻無需失望,讀書人嘛。”
白澤問道:“接下來?”
老秀才頓時火冒三丈,氣呼呼道:“他娘的,去白紙福地罵街去!逮住輩分最高的罵,敢還嘴半句,我就紮個等人高的紙人,偷偷放到文廟去。”
白澤伸手一抓,將一幅《搜山圖》從屋內大梁上取出,丟給老秀才。
老秀才趕緊丟入袖中,順便幫著白澤拍了拍袖子,“豪傑,真豪傑!”
白澤抖了抖袖子,“是我出門遊曆,被你偷走的。”
老秀才使勁點頭道:“恁多廢話,這點規矩我會不懂?我又不是個錘子,不會讓白大爺難做人的。”
白澤神色淡漠,“別忘了,我不是人。”
老秀才跺腳道:“這話我不愛聽,放心,禮聖那邊,我替你罵去,什麽禮聖,學問大規矩大了不起啊,不占理的事情,我一樣罵,當年我剛剛被人強行架入文廟吃冷豬頭肉那會兒,虧得我對禮聖神像最是恭敬了,別處前輩陪祀聖賢的敬香,都是尋常香火,唯獨老頭子和禮聖那邊,我可是咬緊牙關,花了大價錢買來的山上香火……”
老秀才咦了一聲,突然止住話頭,一閃而逝,來也匆匆,去更匆匆,隻與白澤提醒一句掛像別忘了。
一位麵容清雅的中年男子現身屋外,向白澤作揖行禮,白澤破天荒作揖還禮。
一起跨過門檻,中年男子看到那幅卷軸,輕輕打開之後,啞然失笑,原來不是那老秀才的掛像,而是這位男子的。
所以其實是一幅禮聖掛像。
白澤揉了揉眉心,無奈道:“煩不煩他?”
禮聖微笑道:“我還好,我們至聖先師最煩他。”
當年老秀才的神像被搬出文廟,還好說,老秀才無所謂,隻是後來被各地讀書人打砸了神像,其實至聖先師就被老秀才拉著在旁觀看,老秀才倒也沒有如何委屈訴苦,隻說讀書人最要臉麵,遭此羞辱,忍無可忍也得忍,但是以後文廟對他文聖一脈,是不是寬待幾分?崔瀺就隨他去吧,到底是為人間文脈做那千秋思量,小齊這麽一棵好苗子,不得多護著些?左右以後哪天破開飛升境瓶頸的時候,老頭子你別光看著不做事啊,是禮聖的規矩大,還是至聖先師的麵子大啊……反正就在那邊與討價還價,死乞白賴揪住至聖先師的袖子,不點頭不讓走。
覺得如今老秀才半點不讀書人的。
那一定是沒見過文聖參加三教辯論。
先前與白澤豪言壯語,言之鑿鑿說文聖一脈從不求人的老秀才,其實身為文聖一脈弟子們的先生,曾經苦苦求過,也做過很多事情,舍了一切,付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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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大門的大劍仙張祿,依舊在那邊抱劍打盹。浩然天下雨龍宗的下場,他已經親
眼見過了,覺得遠遠不夠。
他張祿不會對浩然天下修士遞出一劍,但是也絕對不會為浩然天下遞出一劍。
他就隻是看個熱鬧,反正浩然天下比他更喜歡看熱鬧。
背叛劍氣長城的前任隱官蕭愻,還有舊隱官一脈的洛衫、竹庵兩位劍仙,與負責開道去往桐葉洲的緋妃、仰止兩頭王座大妖,原本是要一起在桐葉洲登岸,但是緋妃仰止在內,加上隱匿身形的曜甲在內其餘三頭大妖,突然臨時改道,去了寶瓶洲與北俱蘆洲之間的廣袤海域。唯獨蕭愻,獨自一人,強行打開一洲山河屏障,再破開桐葉宗梧桐天傘山水大陣,她身為劍修,卻依舊是要問拳左右。
左右化作一道劍光,去往海外,蕭愻對於桐葉宗沒什麽興趣,便舍了那幫螻蟻不管,朝大地吐了口唾沫,然後轉身跟隨左右遠去。
蕭愻雖然破得開兩座大陣屏障,去得了桐葉宗地界,但是她顯然依舊被天地大道壓勝頗多,這讓她十分不滿,所以左右願意主動離開桐葉洲陸地,蕭愻跟隨其後,難得在戰場上言語一句道:“左右,當年挨了一拳,養好傷勢了?被我打死了,可別怨我占你便宜。”
左右懶得說話,反正道理都在劍上。
蕭愻更是一貫蠻橫,你左右既然劍氣之多,冠絕浩然天下,那就來多少打爛多少。
桐葉宗修士,一個個仰頭望向那兩道身影消逝處,大多心驚膽戰,不知道紮羊角辮的小姑娘,到底是何方神聖,是哪一位王座大妖?
南婆娑洲在大髯漢子問劍陳淳安過後,暫時並無戰事開啟,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隻是繼續搬山倒海,將蠻荒天下無數山嶽砸入大海,鋪就道路,屯兵海上,在千裏之外,與婆娑洲遙遙對峙,偶有馳援醇儒陳氏的浩然天下大修士,以神通術法砸向海上,便有大妖出陣抵消那些聲勢驚人的術法,僅此而已。在南婆娑洲出手之人當中,就有那位中土神洲十人墊底的懷家老祖。
扶搖洲則有有名次比懷家老祖更靠前的老劍仙周神芝,親自坐鎮那祖師堂都沒了祖師掛像的山水窟。
中土神洲,流霞洲,皚皚洲,三洲所有學宮書院的君子賢人,都已經分別趕赴西南扶搖洲、西金甲洲和南婆娑洲。
扶搖洲那個名存實亡的山水窟,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山巔祖師堂外邊。
一旁是位年輕容貌的俊美男子,劍氣長城齊廷濟。
除此之外,還有數位年輕人,其中就有皮囊猶勝齊劍仙的白衣青年,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山巔境武夫,曹慈。
還有曹慈三位相熟之人,皚皚洲劉幽州,中土神洲懷潛,以及女子武夫鬱狷夫。
懷潛似乎大病未愈,臉色慘白,但是沒有什麽萎靡神色。
一位自稱來自倒懸山春幡齋的元嬰劍修納蘭彩煥,如今是山水窟名義上的主人,隻不過當下卻在一座世俗王朝那邊做買賣,她擔任劍氣長城納蘭家族管事人多年,積攢了不少私人家當。避暑行宮和隱官一脈,對她進入浩然天下之後的舉動,約束不多,何況劍氣長城都沒了,何談隱官一脈。不過納蘭彩煥倒是不敢做得過火,不敢掙什麽昧良心的神仙錢,畢竟南婆娑洲還有個陸芝,後者好像與年輕隱官關係不錯。
剛剛禦劍來到扶搖洲沒多久的周神芝問道:“我那師侄,就沒什麽遺言?”
齊廷濟搖頭道:“沒有。”
周神芝說道:“窩囊廢了一輩子,好不容易做成了一樁壯舉,苦夏應該為自己說幾句話的。聽說劍氣長城那邊有座比較坑人的酒鋪,牆上懸掛無事牌,苦夏就沒有寫上一兩句話?”
鬱狷夫搖頭道:“沒有。”
周神芝有些遺憾,“早知道當年就該勸他一句,既然真心喜歡那女子,就幹脆留在那邊好了,反正當年回了中土神洲,我也不會高看他一眼。我那師弟是個死腦筋,教出來的弟子也是這般一根筋,頭疼。”
鬱狷夫沉聲說道:“周爺爺,苦夏前輩其實從來不窩囊!”
周神芝立即展顏一笑,點頭道:“畢竟是我的師侄,窩囊不到哪裏去,隻是我這師伯要求高罷了。這種話唯獨我說得,外人敢瞎扯嗎?自然是不敢的。”
劉幽州這次背著家族偷偷趕來扶搖洲,既戰戰兢兢,又雀躍不已,這趟背著爹娘出門,身上物件可半點沒少帶,三件咫尺物,裝得滿滿當當的,恨不得見人就送法寶。別人安穩,他就安穩。可惜好哥們曹慈和朋友懷潛都沒收,鬱姐姐又是純粹武夫,礙於麵子,不好推辭,她就隻是象征性拿走一件經緯甲穿戴在身,不然咫尺物裏邊法袍什麽的,劉幽州還是有幾件品秩相當不錯的。
劉幽州小心翼翼瞥了眼懷潛,再看了眼鬱狷夫,總覺得氣氛詭異。
鬱狷夫前些年從劍氣長城返回浩然天下,又破境了,躋身了遠遊境。
但是懷潛從北俱蘆洲返回之後,不知為何卻跌境極多,破境沒有,就一直停滯在了觀海境。
果然北俱蘆洲就不是外鄉天才該去的地方,最容易陰溝裏翻船。難怪爹娘什麽都可以答應,什麽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遊曆北俱蘆洲一事,要他發誓絕不去那邊瞎逛蕩。至於這次遊曆扶搖洲,劉幽州當然不會死守山水窟,就他這點境界修為,不夠看。
曹慈率先離開山水窟祖師堂,打算去別處散心。
鬱狷夫猶豫了一下,跟上曹慈,周神芝撫須而笑,瞥了眼那個病秧子似的懷潛,這小崽子打小就城府深、心眼多,周神芝打心底就不喜歡,當年鬱氏和懷家那樁親事,老劍仙是罵過鬱老兒鬼迷心竅昏了頭的,隻不過到底是鬱氏家事,周神芝私底下可以罵幾句,卻改變不了什麽。
懷潛向兩位劍仙前輩告辭離去,卻與曹慈、鬱狷夫不同路,劉幽州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懷潛。
劉幽州輕聲問道:“咋回事?能不能說?”
懷潛笑道:“聰明反被聰明誤,一次性吃夠了苦頭,就這麽回事。”
劉幽州小心翼翼說道:“別怪我多嘴啊,鬱姐姐和曹慈,真沒啥的。當年在金甲洲那處遺址,曹慈純粹是幫著鬱姐姐教拳,我一直看著呢。”
懷潛搖搖頭,“我眼沒瞎,知道鬱狷夫對曹慈沒什麽念想,曹慈對鬱狷夫更是沒什麽心思。何況那樁雙方長輩訂下的親事,我隻是沒拒絕,又沒怎麽喜歡。”
劉幽州欲言又止。
懷潛說道:“鬱狷夫在劍氣長城那邊遇到了什麽人,經曆了什麽事情,根本不重要。”
曹慈那邊。
鬱狷夫笑問道:“是不是有點壓力了?畢竟他也山巔境了。”
曹慈搖搖頭,仰頭望向南邊,神采奕奕,“十境分高下,我等他來問拳,我知道他不在乎輸贏,但是當著心愛女子的麵連輸三場,肯定是想要找回場子的。”
曹慈轉過頭,笑望向鬱狷夫。
鬱狷夫正在低頭吃烙餅,回了浩然天下就這一點好,她抬頭疑惑道:“怎麽了?”
曹慈問道:“你是不是?”
鬱狷夫眨了眨眼睛,說道:“我不喜歡陳平安啊。我在劍氣長城連輸他三場,當然也想要找回場子。你想啥,不像曹慈。”
曹慈說道:“我是想問你,等到將來陳平安返回浩然天下了,你要不要問拳。”
鬱狷夫嗬嗬一笑,“曹慈你如今話有點多啊,跟以前不太一樣。”
曹慈說道:“我會在這裏躋身十境。”
鬱狷夫點點頭,“拭目以待。”
————
接連破碎金丹十二次之後,終於躋身了山巔境。
可躋身九境武夫之後,金丹破碎一事,裨益武道就極小了,有還是有些,所以陳平安繼續破碎金丹。
三次過後,變得全無裨益,徹底無助於武道砥礪,陳平安這才收工,開始著手最後一次的結丹。
離真最後一次露麵,丟了一本版刻精良的山水遊記到這邊崖頭,在那之後,就去了半座劍氣長城的一端,再不現身。
陳平安結丹之後,閑來無事,盤腿而坐,橫刀在膝,就開始翻閱那本含沙射影的山水故事,看得忍俊不禁,顧懺這個名字到底不如顧璨的那個寓意美玉粲然的璨字,至於開篇那些鄉俗,倒是寫得真好,讓他想起了許多的陳年往事,可惜有些事情,還是沒有寫到,也幸虧沒寫。陳平安丟了那本遊記到城頭外,隨風飄搖,不知最終墜落何處。
陳平安雙手按住那把狹刀斬勘,舉目眺望南方廣袤大地,書上所寫,都不是他真正在意事,若是有些事情都敢寫,那以後見麵碰頭,就很難好好商量了。
比如書上就沒寫陋巷當中,一個孩子曾經興高采烈說了那句“小的更好吃些”。
一襲鮮紅袍子的九境武夫站起身,體魄穩固之後,再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陳平安緩緩而行,以狹刀輕輕敲擊肩頭,微笑喃喃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歲歲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