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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離去,隻留下一個屬於山海宗外人的陳平安,獨自坐在崖畔看向遠方。
人間海崖接壤處,四顧山光接水光,青衫背劍遠遊客,清風明月由我管。
曆史上山海宗改過宗門名字,不過就改了一個字,將河修改為海,可是中土神洲的老修士,還是習慣稱呼為山河宗。
可惜今天沒能遇到那位女子祖師,據說她是宗主納蘭先秀的再傳弟子,不然就有機會知道,她到底是喜歡哪個師兄了。
無論是喜歡崔瀺,還是喜歡左右,喜歡任何一位師兄,好像都是好眼光。
陳平安站起身,等待那條夜航船的到來,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登船。
山崖畔,一襲青衫煢煢孑立。
想起禮聖先前那句話,陳平安思緒飄遠,由著紛雜念頭起起落落,如風過心湖起漣漪。
翻書不知取經難,往往將經容易看。
記得劉羨陽家門口的那叢鳳仙花,有次暴雨,小鎮所有溝渠都發了大水,給衝走了,陳平安覺得很遺憾,反而劉羨陽這個正主兒,倒是沒怎麽傷心,說沒了就沒了,顧璨最是可惜心疼,回家路上,就一直在埋怨陳平安,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搬家去他那邊就不挪窩了,說不定這會兒還開花開得好好的。
想起了那個化名餘倩月的棉衣圓臉姑娘,陳平安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劉羨陽的祖宅裏邊,其實還有隻祖傳的大櫃子,做工精巧,是彩繪戧金花卉的老物件,櫃子後壁鑲嵌有一幅圖案,有棵開花茂盛的金色桂樹,枝頭懸有一輪滿月。陳平安都不知道這種事情,怎麽講道理,千裏姻緣一線牽?命中注定,就該劉羨陽與賒月,哪怕隔著天下,都會走在一起?希望他們倆,好聚不散,喜結良緣。
白帝城韓俏色在鸚鵡洲包袱齋,買走了一件鬼修重器,陳平安當時在功德林聽說此事後,就不再隔三岔五與熹平先生詢問包袱齋的買賣情況。
而陳平安自己的人生,再不能被一條發洪水的溪澗攔住。
陳平安突然轉過頭,很是意外,她是根本就沒去天外練劍處,還是剛剛重返浩然?
白衣女子單手拄劍,望向遠方,笑道:“眨眨眼,就一萬年過去又是一萬年。”
陳平安點點頭,“好像眨眨眼,就五歲又四十一歲了。”
她問道:“主人知不知道,這裏曾是一個比較重要的術法墜落處?”
陳平安搖搖頭,“不清楚,避暑行宮檔案上沒瞧見,在文廟那邊也沒聽先生和師兄提及。”
她與陳平安大致說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真相,山海宗此地,曾經是一處上古戰場遺址。是那場水火之爭的收官之地,故而道意無窮,術法崩散,遺落人間,道韻顯化,就是後世練氣士修行的仙家機緣所在。
隻是這種事情,文廟那邊記載不多,隻有曆代陪祀聖賢才可以翻閱。故而書院山長都未必知曉。
她笑道:“那處五彩天下,將來一定會出現一個天然壓勝寧姚的修道胚子,反正肯定不會是劍修,與寧姚有那大道之爭,所以讓寧姚不要掉以輕心,別覺得成了飛升境劍修,從此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她在五彩天下,不會一直無敵下去。”
陳平安問道:“此人是不是五彩天下的最大福緣之一?白玉京在內的道門勢力,是不是得到此人的機會最大?”
哪怕真有此人,無論是寧姚,他陳平安,一座飛升城,哪怕提前知曉了這樁天機,都不會做那憑借陰陽演化去大道推衍、再去斬草除根的山上謀劃。
她點點頭,“從目前來看,道門的可能性比較大。但花落誰家,不是什麽定數。人神共處,怪異雜居,如今天運依舊晦暗不明。所以其餘幾份大道機緣,具體是什麽,暫時不好說,可能是天時的大道顯化為某物,誰得到了,就會得到一座天下的大道庇護,也可能是某種地利,比如一處白也和老秀才都未能發現的洞天福地,能夠支撐起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修道成長。反正寧姚斬殺上位神靈獨目者,算是已經得手其一,最少有個大幾百年的光陰,能夠坐穩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該知足了。在這期間,她若是始終無法破境,給人搶走第一的頭銜,怨不得別人。”
她笑了起來,“那位小夫子,就沒有與主人說這些?”
陳平安搖頭道:“禮聖沒有聊這些,我也不敢多問。”
她說道:“果然是小夫子,不大氣。”
小夫子這個說法,最早是白澤給禮聖的綽號。
隻有寫老黃曆而不是翻老黃曆的修士,才有資格這麽稱呼禮聖。
比如陳平安身邊的她,曾經的天庭五至高之一,持劍者。
陳平安識趣轉移話題,“披甲者在天外被你斬殺,徹底隕落,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天庭遺址裏邊有了個新披甲者的緣故。”
說得通俗一點,越是高位神靈,越是一個蘿卜一個坑。
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離真,曾經劍氣長城的劍修,觀照。
他的那把本命飛劍,光陰長河,太過玄妙,使得離真天生就適宜擔任新任披甲者。
這些言語,陳平安沒有祭出一把籠中雀,甚至沒有使用心聲,一直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有她在。
誰敢誰能窺探此地?
她嗯了一聲,手心輕輕拍打劍柄,說道:“是這樣的,周密扶植起了那個觀照,使得我那個老朋友的神位不穩,再加上先前攻伐浩然,與禮聖狠狠打了一架,都會影響他的戰力。不過這些都不是他被我斬殺的真正原因,他殺力不如我,但是防禦一道,他確實是不可摧破的,會受傷,哪怕我一劍下去,他的金身碎片,四濺散落,都能顯化為一條條天外星河,但是要真正殺他,還是很難,除非我千百年一直追殺下去,我沒有這樣的耐心。”
其實一場廝殺過後,天外極遠處,確實出現了一條嶄新的金色銀河,蔓延不知幾千萬裏。
她的言下之意,就像是披甲者自己求死,最終主動讓出了那個顯赫神位,送給離真,準確說來,是說送給周密。
如果持劍者和禮聖未能阻攔披甲者歸鄉,成功重返舊天庭遺址,以周密的心性,估計離真的下場不會好到哪裏去。
陳平安輕聲問道:“不得不親手斬殺披甲者,你會傷心嗎?”
持劍者與披甲者,曾經並肩作戰萬年,就像她所說,相互間是老朋友。
她搖搖頭,解釋道:“不傷心,金身所在,就是牢籠。低位神靈,金身會消解於光陰長河當中,而高位神靈的身死道消,是後世修道之人無法理解的一種遠遊,身心皆得自由。舊神靈的可憐之處,就在於言行舉止,甚至所有的念頭,都是嚴格按照既有脈絡而走,時間久了,這其實並不是一件如何有趣的事情。就像存在的意義,隻是為了存在。於是後世練氣士孜孜不倦追求的長生不朽,就成了我們眼中的大牢籠。”
陳平安拿出養劍葫,喝了一口酒,喃喃道:“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相較於你們神靈,人會犯錯,也會改錯,那麽道德就是我們人心中的一種自由?”
她笑道:“能夠這麽想,就是一種自由。”
陳平安剛要說話,她提起長劍,說道:“這次是真的走了。”
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形,化作千萬條雪白劍光,四散而開,無視山海宗的陣法禁製,最終在天幕處凝聚身形,俯瞰人間。
陳平安默默記住那些劍光流散的複雜軌跡,再將養劍葫別在腰間,抬起頭,與她揮手作別。
下一刻,陳平安駕馭劍心,默念道訣,身形瞬間化作數百道劍光,如崖畔開出一朵青色荷花,然後往崖外大海蔓延出去。
最終劍光一頭撞在了山水大陣上,如人碰壁,一個晃悠,劍光凝為身形,筆直摔入大海。
遠處,山海宗一處高樓,手持煙杆的納蘭先秀,吐出一口雲霧,嘖嘖稱奇道:“好遁法。”
她揮了揮袖子,打開大陣禁製。一襲青衫躍出水麵,沒有禦風離去,而是踩水狂奔。
遠處那條夜航船現出蹤跡,陳平安一個蜻蜓點水,跳上船頭,雙腳落地之時,就來到了一座陌生城池。
陳平安站在了一處屋簷下,凝神定睛,發現不遠鬧市通衢處,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好像有座擂台,台上好像有兩個江湖武夫,剛剛各自持筆簽訂了生死狀,其中一位壯漢,豪氣幹雲,寫了名字,寫得估計連他自己都不認得了,然後狠狠摔了筆,負責收起兩份生死狀的讀書人,忙不迭去撿起地上那支毛筆,罵罵咧咧,莽夫莽夫。
寧姚四個,就在這邊湊熱鬧,沒有去人堆裏邊,在不遠處一座酒樓二樓看武夫打擂台。
寧姚和裴錢還好,站在窗口就行,小米粒和白發童子就隻能探出兩顆小腦袋了。
在陳平安出現在這座城池之時,寧姚就轉過頭,望向街上那一襲背劍青衫。
陳平安揮揮手,示意她們站在原地就是了,自己過去找她們。
到了酒樓二樓,陳平安發現寧姚那張酒桌旁邊的幾張桌子,都他娘是些自詡風流的年輕俊彥、公子哥,都沒心思看那擂台比武,正在那兒談笑風生,說些武林名宿的江湖事跡,醉翁之意隻在酒外,聊那些成名已久的宗師高人,江湖上的閑雲野鶴,總是不忘順帶上自己、或者自己的師尊,無非是有幸一起喝過酒,被某某劍仙、某某神拳指點過。
寧姚轉身坐回原位,裴錢笑著與師父點頭,小米粒見著了好人山主,抿嘴一笑,白發童子瞧見了隱官老祖,泫然淚下。
陳平安原本想要坐在寧姚身邊,結果小米粒讓出了自己的長凳,慢了一步的白發童子,就使勁用袖子來回擦拭,輕輕嗬氣吹拂灰塵狀。
陳平安接過裴錢遞過來的一碗酒,笑問道:“這裏是?”
裴錢低聲說道:“太平城。”
別稱甲子城,中四城之一。
是夜航船上唯一一處沒有修道之人的地方,凡俗夫子七十古來稀。估計隨便來個中五境修士,不用是什麽地仙,隻需要有觀海境修為,都是此地的天下第一人了。
陳平安笑道:“怎麽來這邊逛了。”
寧姚心聲說道:“我們在靈犀城那邊,見過了從容貌城趕來的刑官豪素。”
陳平安點點頭,瞥見寧姚酒碗裏酒水還多,就沒幫忙倒酒,裴錢喝酒不打緊,江湖人嘛,再看那小米粒竟然也喝上了酒,不過陳平安視線剛到,小米粒就此地無銀三百兩了,伸手捂住酒碗,“是水,不是酒,我可不曉得酒是啥個滋味,喝不得好,好喝不得,辣得很哩,傻子才花錢買酒喝……”
跟小米粒並肩坐的白發童子,幸災樂禍道:“對對對,傻子才花錢喝酒。”
陳平安笑道:“等下你結賬。”
白發童子吃癟不已,隨即提起酒碗,滿臉諂媚,“隱官老祖,學究天人,老謀深算,這趟文廟遊曆,肯定是出盡風頭,名動天下了,我在這裏提一碗。”
陳平安搖搖頭,喝了口酒,微微皺眉。
寧姚問道:“怎麽回事?跟人打架了?”
陳平安笑道:“打了幾架,主要是跟曹慈那場,受了點傷。”
裴錢豎起耳朵。
陳平安取出君倩師兄贈送的瓷瓶
,倒出一粒丹藥,拍入嘴中,和酒咽下,說道:“曹慈還是厲害,是我輸了。”
寧姚一聽說是與曹慈問拳,就沒有太擔心陳平安,雙方肯定打得有分寸,而且看陳平安當下,也沒有任何萎靡神態,反而一身拳意,愈發精粹幾分,是好事。
陳平安忍住笑,與裴錢說道:“師父雖然輸了拳,但是曹慈被師父打成了個豬頭,不虧。”
裴錢撓撓頭,“師父不是說過,罵人揭短打人打臉,都是江湖大忌嗎?”
陳平安說道:“跟曹慈客氣什麽,都是老朋友了。”
裴錢咧嘴一笑。
喝著酒,陳平安和寧姚以心聲各說各的。
白發童子拉著矮冬瓜小米粒繼續去看擂台比武,小米粒就陪著那個矮冬瓜一起去踮起腳尖,趴在窗口上看著擂台那邊的哼哼哈哈,拳來腳往。
陳平安說了那場文廟議事的概況,寧姚說了刑官豪素的提醒。
寧姚最後想起一事,“那條打醮山渡船,除了一些自己願意留在夜航船的修士,渡船和其餘所有人,張夫子都已經放行了。”
陳平安笑道:“劫後餘生,虛驚一場,就是最好的修行。所以說還是你的麵子大,如果是我,這位船主要麽幹脆不露麵,即便現身,還是肯定會與我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不是任何一位劍修,都能夠有事沒事就隨手劍開渡船禁製的。
這是夜航船那位船主張夫子,對一座嶄新天下第一人的禮敬。
寧姚沒好氣道:“分明是看在禮聖的麵子上,跟我沒什麽關係。”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倒也是,這次議事,可能就隻有我,是禮聖親自出麵,既接也送。”
寧姚微笑道:“好大出息。”
一位老夫子憑空現身在酒桌旁,笑問道:“能不能與陳先生和寧姑娘,討碗酒喝?”
他的突兀現身,好像酒桌附近的客人,哪怕是一直關注陳平安這個礙眼至極的酒客,都渾然不覺,好像隻覺得天經地義,本來如此。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張船主,隨便坐。”
張夫子落座後,從袖中取出一隻酒杯,酒水自滿杯,竟是那酒泉杯?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勞煩船主,幫著與雞犬城和白眼城兩位城主打聲招呼,我可能暫時就不去那邊了,下次登船,一定拜訪。”
張夫子點頭道:“沒有問題。”
陳平安又問道:“我能不能在條目城那邊開間鋪子?”
張夫子還是極好說話,“歡迎。”
桂花島上邊,陳平安名下有座圭脈小院。春露圃也有個玉瑩崖,還開了個蚍蜉鋪子。
這趟遊曆北俱蘆洲,可能還會與龍宮洞天那邊打個商量,談一談某座島嶼的“租借一事”。
是那座沒有主人多年的鳧水島。
陳平安對那一處山水,極其看重,打算未來的修道生涯中,時不時就去此地閉門修行。
不管如何,陳平安都希望能夠將其收入囊中,不管是靠神仙錢買,還是靠人脈香火情,都要嚐試一下。
龍宮洞天被三家勢力瓜分,近水樓台的水龍宗,酈采的浮萍劍湖,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然後再加上升任大瀆靈源公的南薰水殿沈霖,擔任龍亭侯的舊大瀆水正李源。先前文廟議事,大源國師楊清恐主動拜訪過功德林,所以其實陳平安除了水龍宗的南北兩宗,都搭上線了。鳧水島的租賃,甚至是直接將其買下,都是有機會的。
隻要水龍宗願意點頭答應此事,如今陳平安自有手段,與水龍宗一起在別處掙錢。
如果再在這條夜航船上邊,還有個類似渡口的落腳地兒,當然更好。
未來山上修行的閑暇散心,除了當學塾先生、垂釣兩事,其實還有一個,就是盡量多遊曆幾遍夜航船,因為這裏書極多,古人故事更多。如果有幸更進一步,能夠在這邊直接開個鋪子,登船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順了,難不成隻許你邵寶卷當城主,不許我開鋪子做生意?
張夫子說道:“有個想法,陳先生聽聽看?”
陳平安笑道:“張船主說說看。”
張夫子說道:“靈犀城的臨安先生,想要將城主一職讓賢給陳先生,意下如何?”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
寧姚說道:“跟我無關,先前遊曆靈犀城,我是與李夫人聊得不錯,不過她不太可能就這麽送出一座城。”
張夫子揭開謎底,“是仙槎率先登船提議,臨安先生覺得此事可行,我尊重臨安先生的意思。”
陳平安搖頭說道:“我又沒有邵寶卷那種夢中神遊的天賦神通,當了靈犀城的城主,隻會是個不著調的甩手掌櫃,會辜負臨安先生的重托,我看不成,在條目城那邊有個書鋪,就很知足了。”
張夫子笑道:“城主位置就先空懸,反正有兩位副城主住持具體事務,臨安先生擔任城主那些年,她本就不管庶務,靈犀城一樣運轉無礙。”
陳平安愣了愣,“張夫子不早說?!”
張夫子隻是笑著舉杯,自顧自喝酒。
哦,這會兒知道喊夫子,不喊那個關係生疏的張船主了?
張夫子問道:“開了鋪子,當了掌櫃,打算開門做什麽買賣?”
陳平安說道:“撰寫人物小傳,再依循夜航船條目城的既有規矩,買賣書籍。”
張夫子點點頭,“可行。何時下船?”
陳平安說道:“得看夜航船何時在骸骨灘靠岸了。”
張夫子收起酒杯,笑道:“要稍稍繞路,約莫需要一個時辰。”
陳平安心中默算,聯係先前寧姚的劍光出現地,以及禮聖所謂的歸墟渡口,再通過中土山海宗與那北俱蘆洲骸骨灘的距離,大致推算夜航船的航行速度。
張夫子起身告辭,不過給陳平安留下了一疊金色符籙,不過最上邊是張青色材質的符紙,繪有浩然九洲山河版圖,然後其中有一粒細微金光,正在符紙上邊“緩緩”移動,應該就是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海上行蹤?其餘金色符籙,算是以後陳平安登船的通關文牒?
陳平安起身道謝一聲,再抱拳相送。
張夫子笑著提醒道:“陳先生是文廟儒生,但是夜航船與文廟的關係,一直很一般,所以這張青色符籙,就莫要靠近文廟了,可以的話,都不要輕易拿出示人。至於登船之法,很簡單,陳先生隻需在海上捏碎一張‘引渡符’,再收攏靈氣澆灌青色符籙的那粒金光,夜航船自會靠近,找到陳先生。引渡符易學易畫,用完十二張,之後就需要陳先生自己畫符了。”
在張夫子離去後,寧姚投來問詢視線。
陳平安將所有符籙收入袖中,說道:“先爭取個非敵非友的關係,再有點生意往來,互相錦上添花。”
寧姚點頭。
那她就不用多想夜航船一切事宜了,反正他擅長。
窗口那邊,白發童子說自己也是高手,要去飛去那邊登台守擂,要在這邊幫助隱官老祖贏個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名頭,才算不虛此行。可以委屈自己,隻說是隱官老祖的弟子之一,還是最不成材的那個。
小米粒就使勁抱住白發童子,不讓她闖禍,搖搖晃晃,往酒桌那邊靠攏。
白發童子兩腿亂踹,叫囂不已,黑衣小姑娘說不成不成,江湖名聲不能這麽來。
陳平安沒攔著她們倆的鬧騰,想著刑官那個所謂的二十人。
豪素本身,正陽山田婉,三山福地的仙人韓玉樹,極有可能,還要加上一個瓊林宗某人。
刑官豪素既然來了夜航船,還在容貌城那邊停留頗久。那麽形貌城城主,化名邵寶卷。此人可能是位候補成員,方便隨時補缺。
當然也不排除對方是正式成員,二十人之一,隻不過隱藏得很深。如此一來,邵寶卷在條目城那邊,步步設計自己,就有了足夠理由。
而瓊林宗,與北俱蘆洲北地大劍仙白裳,嫡傳徐鉉,淵源頗深。因為徐鉉是瓊林宗的幕後話事人,這件事,劉景龍是有過提醒的,不然以瓊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為,早就給看他不順眼的家鄉劍仙、武學大宗師,打得滿地找牙了,北俱蘆洲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有幾個是好說話的?往往給人麻袋悶棍,或是朝著別家祖師堂一通術法轟砸、飛劍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瓊林宗那麽大的生意攤子,山上山下,遍及北俱蘆洲一洲,甚至在皚皚洲和寶瓶洲,都有不少產業。隻說砥礪山鄰近山頭的一座座仙家府邸,就是座名副其實的金山銀山。
瓊林宗當初找到彩雀府,關於法袍一事,三番五次,給彩雀府開出過極好的條件,而且一直表現得極好說話,哪怕被彩雀府拒絕多次,事後好像也沒怎麽給彩雀府暗地裏下絆子。看來是醉翁之意不僅在酒,更在落魄山了。是瓊林宗擔心打草驚蛇?所以才如此克製含蓄?
陳平安甚至不排除一個可能,假設瓊林宗宗主真是二十人之一,說不定還有第二人躲在宗門更暗處。
陳平安一邊分心想事,一邊與裴錢說道:“回頭教你一門拳法,一定要好好學,以後去蒲山草堂,跟黃衣芸前輩請教拳法,你可以用此拳。”
裴錢有些緊張,點頭後,偷偷喝了口酒壓壓驚。
陳平安起身說道:“我們出城找個僻靜地方,教拳去。”
白發童子眼珠子一轉,大搖大擺就要率先帶路。
結果被小米粒一把抱住,“結賬,別忘了結賬。”
白發童子哀歎一聲,與小米粒竊竊私語一番,借了些碎銀子。
小米粒給了錢,立即從書箱裏邊取出老廚子幫忙製造的纖細炭筆,再在桌上攤開一本空白薄冊子,翻開第一頁,開始站著記賬,神色認真,一絲不苟。
小姑娘還要一邊寫一邊抬手遮擋。
陳平安瞥了眼好像小鋪子剛剛開張的賬簿,笑問道:“先前借錢給我,怎麽沒記賬?”
小米粒頭也不抬,隻是伸手撓撓臉,說道:“我跟矮冬瓜是江湖朋友啊,生意往來要算賬分明,比如我要是欠了錢,也會記的。可我跟好人山主,寧姐姐,裴錢,都是家人嘞,不用記賬的。”
裴錢笑著伸手晃了晃小米粒的腦袋。
給這麽一晃,賬簿的字就寫歪了,小米粒惱得一跺腳,伸手拍掉裴錢的手,“莫催莫催,在記賬哩。”
一行人徒步走出這座充滿江湖和市井氣息的城池,岔出車水馬龍的官道,隨便尋了一處,是一大片柿子林,花紅如火。
先前路過一座湖,水鄉水霧彌漫,打魚的小船,本身就像遊魚。
白發童子這會兒帶著小米粒,撿地上那些紅彤彤的小燈籠。哪兒的水土不養人。
寧姚背靠一棵樹,雙臂環胸,這還是她第一次看那師徒二人的教拳學拳。
裴錢摘下了竹箱,放在遠處,好像有些局促不安,好像連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裏。
陳平安有些奇怪,笑問道:“怎麽回事,這麽緊張?”
其實該緊張的,是他這個師父才對,得小心再次被開山
大弟子一拳撂倒。
裴錢深呼吸一口氣,肅然而立,“請師父教拳。”
陳平安點點頭,說道:“今天教拳很簡單,我隻用一門拳法跟你切磋,至於你,可以隨意出手。”
結果陳平安剛單掌遞出,隻是擺了個拳架起勢,裴錢就後退了一步。
寧姚覺得今天這拳教不了。
陳平安愈發疑惑,“裴錢?”
裴錢低著頭,嗓音細若蚊蠅,“我不敢出拳。”
陳平安氣笑道:“怎麽,是擔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傷師父,兩拳打個半死?”
裴錢隻是看著地麵,搖搖頭,悶不做聲。
陳平安望向寧姚,她搖搖頭,示意換個法子,不要強求。
陳平安想了想,就轉頭與那白發童子喊道:“你過來,幫個忙。”
白發童子跳腳道:“結賬是我,挨揍又是我,隱官老祖你還講不講江湖道義了?!”
裴錢抬起頭,滿是愧疚,陳平安笑著擺擺手,“不打緊,接下來仔細看好師父的出拳就是了。”
寧姚朝裴錢招招手。
裴錢走過去,寧姚輕聲道:“沒事。”
裴錢點點頭。
寧姚見她額頭竟然都滲出了汗水,就動作輕柔,幫著裴錢擦拭汗水。
裴錢有些赧顏。
那個白發童子擺出個氣沉丹田的架勢,然後一個抖肩,雙手如水晃蕩起伏,大喝一聲,然後開始挪步,圍繞著陳平安轉了一圈,“隱官老祖,拳腳無眼,多有得罪!”
陳平安站在原地,差點沒了出手的想法。
小米粒蹲在遠處,裝了一大兜掉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個,都沒吃出個啥滋味。
白發童子繞了一圈,一個蹦跳,金雞獨立,雙掌一戳一戳的,正色道:“隱官老祖,我這一手螳螂拳,千萬小心了!”
陳平安直接就是一腿,白發童子被掃中脖頸,腦袋一歪,在地上彈了幾彈,期間還有身形翻滾。
白發童子最終倒地不起,擺擺手手,有氣無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記得把藥錢記賬上,就三兩銀子好了,回頭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韋財神要去。”
陳平安瞪眼道:“你給我認真點。”
白發童子哀歎一聲,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行吧行吧。”
接下來兩人切磋,這頭飛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陳平安則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腳,不過看似“婉約”,實則極快極淩厲。
裴錢看得仔細,不光是拳路、招數,過目不忘,她還能看清楚師父拳意的流淌痕跡。
不但是陳平安的出手,就連白發童子那些銜接極好的各家拳招、樁架,都一並被裴錢收入眼底。
其實在吳霜降登上夜航船,與這位心魔道侶重逢後,因為暗中幫她打開了許多禁製,所以如今的白發童子,等於是一座行走的武庫、神仙窟,吳霜降知曉的絕大部分神通、劍術和拳法,她最少知道七八分,可能這七八分當中,神意、道韻又有些欠缺,但是與她同行的陳平安,裴錢,這對師徒,似乎已經足夠了。
可能這才是那樁買賣當中,吳霜降對落魄山最大的一份回禮。
吳霜降故意不說破此事,自然是篤定陳平安“這條吃了就跑的外甥狗”能夠想到此事。
所以一開始隻想著讓裴錢看拳的陳平安,出拳越來越認真,有了些切磋意味。
白發童子一邊嗷嗷叫著,一邊隨手遞出一拳,就是青冥天下曆史上某位止境武夫的殺手鐧。
裴錢一一記下。
小米粒忙著吃柿子,一顆又一顆,突然聳肩膀打了個激靈,一開始隻是有點澀,這會兒好像嘴巴麻了。
寧姚看著那一襲青衫,出拳如雲水,她就有些遺憾,沒有能夠親眼看見那場文廟問拳。
記得當年在城頭上,他好像都沒能打中曹慈一拳?
如今陳平安的出拳,確實大家風範。
道理很簡單,好看嘛。
難怪當年躲寒行宮那些武夫胚子,一個個都看不起阿良的拳法,等到後來鄭大風教拳,也沒覺得咋樣,都說還是隱官大人的拳法,又好看又實用。刑官一脈的純粹武夫,因為最早就是一撥孩子,所以與這一脈與避暑行宮的隱官一脈,關係天然親近。尤其是資質最好的那撥年輕武夫,無論男女,對“上任隱官陳掌櫃”,更是推崇。
寧姚抿起嘴唇,笑眯起眼。
不知道以後他去飛升城,是怎麽個熱鬧場景。
陳平安不在渡船這段時日,寧姚除了與小米粒經常閑聊,其實私底下與裴錢,也有過一場談心。
可能是陪著師娘一起喝酒的關係,裴錢喝著喝著,就說了些藏在心裏很多年的話。在落魄山上,哪怕是跟暖樹姐姐和小米粒,裴錢都從沒說過。
比如她會很懷念小時候,在騎龍巷幫忙招徠生意那會兒,每天會去學塾上課,雖然其實也沒學到什麽學問,每天光顧著逃課和發呆了。但是到後來,長大之後,就會很感謝師父和老廚子的良苦用心,好歹上過學塾,正正經經的,身邊都是些讀書聲。
曾經有個小鎮學塾的教書先生,大概是覺得那個黑炭小姑娘,實在太心不在焉了,怒其不爭,有次就讓裴錢去把爹喊來。
吊兒郎當的黑炭小姑娘,就嘴上說著,我爹忙得很,出遠門了。心裏說著,屁學問沒有,還不如老廚子哩,教我?偶爾背個書都會念錯字,我就不會。
那他什麽時候回鄉?
不曉得。小姑娘心裏說著,我知道個錘兒嘛。我爹的先生,知道是誰嗎?說出來怕嚇死你。
裴錢!站好,坐沒坐樣,站沒站樣,像話嗎?!知不知道什麽叫尊師重道?
哦。當時敷衍了事的裴錢,心裏隻是覺得,我師父就一個,關你屁事,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咱倆劃出道來,出門比劃比劃,一套瘋魔劍法,打得你回家照鏡子都不曉得是個誰。
不過最後,那個老古板說了一番話,讓裴錢別別扭扭,仍是道了一聲歉。
那個學塾的教書先生說一看你,家裏就不是什麽富裕門戶,你爹好不容易讓你來讀書,沒讓你幫著做些農活,雖說來這邊上課不用花錢,可是不能糟踐了你爹娘的盼頭,他們肯定希望你在這邊,能夠認認真真讀書識字,不談其它,隻說你幫忙給家裏寫春聯一事,不就可以讓你爹少花些錢?
在那之後,裴錢在學塾上課,就規矩了許多,好歹不繼續在書上畫小人兒了。
裴錢在跟師娘坐在屋脊賞月的那晚,還說起了崔爺爺。
寧姚問她為何會那麽想念崔前輩。
裴錢說萬一,隻是萬一,哪天師父不要我了,趕我走,如果崔爺爺在,就會勸師父,會攔住師父的。而且就算不是這樣,她也把崔爺爺當自己的長輩了,在山上二樓學拳的時候,每次都恨得牙癢癢,恨不得一拳打死那個老家夥,可是等到崔爺爺真的不再教拳了,她就會希望崔爺爺能夠一直教拳喂拳,百年千年,她吃再多苦都不怕,還是想著崔爺爺能夠一直在竹樓,不要走。
最後裴錢提起了自己的師父。
她說雖然師父沒有怎麽教她拳腳功夫,但她覺得,師父早就教了她最好的拳法。
在一起走江湖的那些年裏,師父其實每天都在教她,不要害怕這個世界,如何跟這個世界相處。
那個明月夜的屋頂上,寧姚隻是聽著一旁喝酒微醺的裴錢,安靜聽著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輕輕說著心裏話。
喝酒下肚,言語出口。就像肚子裏的話,跟壺裏的酒水,互換了個位置。
其實細看之下,其實裴錢是一個姿容不俗的大姑娘了,是那種能夠讓人覺得越看越好看的女子。
說完這些心裏話,身姿纖細、肌膚微黑的年輕女子武夫,正襟危坐,雙手握拳輕放膝蓋,眼神堅毅。
柿林中的這場切磋,在白衣童子顯擺完了百餘招絕妙拳腳之後就結束。
不過雙方都刻意壓境,隻在方圓三丈之內施展,更多是在招數上分勝負,不然一座柿林就要消失了。
陳平安收拳後,望向裴錢。
裴錢使勁點頭,“師父,都記住了。”
白發童子一手捂住腦袋,一手捂住心口,腳步不穩,如醉漢晃動,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瞥向陳平安,顫聲道:“不妙,隱官拳意太過霸道,我好像受重傷了,小米粒,快快,扶我一把!”
小米粒一路飛奔過去,小心攙扶住白發童子。
陳平安青衫一震,那些腳印塵土隨之四散,抖了抖胳膊,尤其是手背,有些發麻,好家夥,敢情是攢了一肚子怨氣,趁著自己壓境教拳給裴錢,就借機會尋仇來了,好些招數,直奔麵門。
這會兒才開始亡羊補牢?是不是晚了?
一行人繼續散步,小米粒和白發童子嬉戲打鬧,兩人抽空問拳一場,約好了雙方站在原地不許動,小米粒閉上眼睛,側過身,出拳不停,白發童子與之對拳匆匆,互撓呢?問拳完畢,對視一眼,個兒不高的兩個,都覺得對方是高手。
一行人最終出現在夜航船的船頭。
已經能夠依稀看到北俱蘆洲最南端的陸地輪廓。
楊柳綠桃花紅,荷花謝桂花開,人間平安無事。
陳平安閉上眼睛,心神沉浸,打開最後那幅一直不敢去看結局的光陰畫卷。
在那條不知在桐葉洲何處的陋巷裏,有個小姑娘撐傘回家,蹦蹦跳跳,她敲開了門,見著了爹娘,一起坐下吃飯,男子為女兒夾菜,婦人笑顏溫柔,闔家團圓,燈火可親。
陳平安好像就站在門外的小巷裏,看著那一幕,怔怔出神,視線模糊,站了很久,才轉身離去,緩緩回頭,好像身後跟著一個孩子,陳平安一轉頭,模樣清秀的孩子便停下腳步,張大眼睛,看著陳平安,而巷子一端,又有一個腳步匆匆的年齡稍大孩子,身材消瘦,肌膚黝黑,背著個大籮筐,隨身攜帶著一隻縫縫又補補的針線包,飛奔而來,與陳平安擦身而過的時候,也突然停下了腳步,陳平安蹲下身,摸了摸那個最小孩子的腦袋,呢喃一句,又起身彎腰,輕輕扯了扯那稍大孩子勒在肩頭的籮筐繩子。
以後練拳會很苦。
但是年少時背著籮筐上山,獨自一人,走在大太陽底下,每次出汗,肩膀真疼。
陳平安心神消散,視線模糊,就要不得不就此離去,退出這幅古怪至極的光陰長河畫卷。
刹那之間,就發現那個背籮筐的孩子轉身走在巷中,然後蹲下身,臉色慘白,雙手捂住肚子,最後摘下籮筐,放在牆邊,開始滿地打滾。
下一刻,陳平安和那個孩子耳畔,都如有擂鼓聲響起,好像有人在言語,一遍遍重複兩字,別死。
刹那之間,陳平安就在夜航船睜開眼,一臉茫然。
電光火石間,那人是誰,看不真切,那個嗓音,明明聽見了,卻一樣記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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