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更新有點晚了,14000字章節。)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小姑娘趕緊放下金扁擔和綠竹杖,伸手攥住斜挎棉布小包的繩子,一路飛奔到桌子那邊,個兒真高啊,早知道就少跑兩步了。
小米粒仰頭問道:“客人如果隻是路過口渴,十分著急趕路,桌上就有白水。如果願意多歇一會兒,看看風景,可以喝茶,我這就去給客人燒一壺熱水。”
一張小臉蛋,似乎很期待客人說不著急。
那人笑道:“不是特別著急趕路。”
因為在禮聖重返浩然之前,他都得留在落魄山附近。
小米粒立即笑容燦爛,“自家茶葉,麽啥名氣,不過先前有些跟先生一樣路過此地的老道長,都說好喝嘞。客人稍等,先坐著,我這就去燒水煮茶。”
見那客人還站著,小米粒立即瞥了眼長條凳,笑著補了一句,“客人放心,雖說前邊不久是下了一場大雨,不過我拿抹布和袖子仔細擦過了。”
桌凳不敢說纖塵不染,一定還算幹淨的。
落魄山右護法每隔小半個時辰,就跑去擦拭一番,能不幹淨?
男人笑道:“好的。”
黑衣小姑娘很快就返回,踮起腳尖,動作嫻熟,手腳伶俐,遞給客人一杯熱茶。
男人雙手接過茶杯,道了一聲謝。
小米粒撓撓臉,笑容靦腆,輕輕擺手,告辭一聲,返回山門另外那邊的竹椅坐著,期間停步轉身,與客人說有事就喊她。
男人喝著茶水,意態閑適,瞧著很有仙氣啊。
瞧見了小姑娘的打量視線,男人笑著抬了抬茶碗。
小米粒笑了笑,有些難為情,很快轉頭,繼續自個兒正襟危坐。
遠處有個青衣小童,打了個酒嗝,見那小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桌子那邊,還坐著個陌生男子,穿得跟大白鵝似的。
陳靈均大搖大擺晃著袖子,遠遠喊道:“呦,小米粒,又來客人啦?”
小米粒答道:“哦,景清回山啦。”
陳靈均問道:“右護法要不要幫忙啊?”
小米粒咧嘴一笑,大手一揮,“哈,不用不用。”
等到漸漸靠近那張桌子,陳靈均就開始放慢腳步,兩隻袖子也不晃蕩了。
見那男子,像是個讀書人,讀書人好啊,講究一個君子動口不動手。
陳靈均站在桌旁,剛好擋在客人和小米粒之間。
陳靈均作揖道:“落魄山陳靈均,拜見先生,不知先生是來訪友,還是純粹路過賞景?”
男人微笑道:“不用客氣,你與我師父是好友。”
陳靈均一頭霧水,自己的江湖朋友實在太多,不知道這位是在說誰啊。
惴惴不安。
擔心又是個趴地峰的年輕道士。
小道士自個兒的修行,估摸著是平時比較憊懶了,稀拉平常,境界不高。
可是扛不住人家的師父,是那北俱蘆洲黑道兩道的總瓢把子啊。
陳靈均繼續笑問道:“先生是從紅燭鎮那邊來的吧,可曾被一個行亭裏邊擺攤的屁大孩子攔路記名?”
男人繼續答非所問:“我師父是北俱蘆洲的陳濁流。”
陳靈均恍然大悟,他娘的,終於被陳大爺我碰到一個正常人了!
越看越像是陳濁流那家夥的弟子,讀書人嘛,一身書卷氣。
不過窮得叮當響的陳濁流很可以啊,約莫是被他收了個兜裏有錢的徒弟?真是缺啥補啥。
陳靈均咳嗽幾聲,雙袖一抖,坐在長凳上,“那就輩分各算,不用喊我世伯,你喊我一聲景清道友即可,反正你師父不在這邊,咱倆就以平輩相交。”
見那男人停下喝茶,笑容玩味。
陳靈均吃了顆定心丸,肯定陳濁流在山下騙了個富家子弟,都不曉得我輩山中道人,顏色常駐,豈能以容貌判斷年齡?
難道是陳濁流這家夥不地道,在自己弟子這邊,就從沒提及過自己這麽個好兄弟?他娘的,如果真是這樣不講究,下次碰麵,看我怎麽收拾他。
陳靈均突然靈光乍現,再次提心吊膽幾分,試探性說道:“陳濁流收了個好弟子啊,我看老弟你境界不低?”
在從不犯同樣一個錯誤這件事上,陳靈均覺得自己還是很拿得出手的。
鄭居中似笑非笑,說道:“不低,也不高,暫時與師父境界相同。”
穩當了!
陳靈均聞言爽朗大笑,朝對方豎起大拇指,“不錯不錯!”
鄭居中微笑道:“飛龍在天,雲雨闐闐。老劍刃澀,神彩猶生。雷雨時過,壁上暗吼闐闐聲,與之相和。”
陳靈均聽得嗯嗯嗯,一直在點頭。
你這是跟我拽文呢?
不愧是陳濁流的徒弟。
陳靈均再無半點懷疑。
至於對方是怎麽繞過了白玄和趙樹下,給他偷摸到了這邊來,反正山上有大白鵝,北邊還有個魏山君,總是出不了半點紕漏的。
崔東山站在山道台階頂部,眯眼看著山門口那個跟陳大爺嘮嗑的家夥。
不得不佩服陳靈均的膽大命更大。
除了天上異象,其實龍州地界,地下竟然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埋伏,隱蔽至極。
一旦被文海周密得逞,後果不堪設想,落魄山仙人、止境之下皆死。
所幸都被鄭居中收拾幹淨了,幹淨得就像那幾條長板凳。
先前這位白帝城城主,明顯是小心起見,力求萬無一失,在出手攔阻那顆棋子之前,就已經使得落魄山和藩屬山頭光陰倒流。
唯獨置身山中的鄭居中,不被光陰溪澗所裹挾,但是他所有的言語、舉止、神色,都是跟著光陰流水一同“倒退”,天衣無縫。
崔東山當然是選擇站在這條河流當中原地不動了。
鄭居中似乎在詢問山上的崔東山一事。
你會不會覺得,其實光陰長河就是一直在倒流,隻是我們皆不自知?
看似很好證明此事,就連稚童都可以做到,向前慢悠悠跨出一步不就行了?
可事實上,一旦真正深究此事,就連崔東山都不敢保證什麽。近乎無解。
崔東山作揖道:“謝過鄭先生仗義出手,這份大恩大德,無以回報。”
鄭居中搖頭。
仗義出手?不仗義。何況天底下從沒有無以回報的恩德,不然就是一方施舍,一方忘恩。
少在這邊裝傻賣癡,即便你隻是半個繡虎。
崔東山歎息一聲,既然無法私了,就隻好做買賣好了。
崔東山豎起兩根手指,然後又加了一根手指。
白帝城在蠻荒天下建造下宗一事,落魄山願意鼎力相助,比如招徠兩到三位劍仙。
鄭居中好似懶得讓崔東山抖摟這些小機靈,直截了當說道:“先前在騎龍巷鋪子那邊,我跟你家先生談妥買賣,你這個當學生的,就別畫蛇添足了。”
崔東山有些無奈,其實早先第一眼瞧見壓歲鋪子的那副對聯,是有懷疑的。
雖說是那位賈老神仙的親筆無疑,可那副對聯內容,怎麽看都透著一股懸乎,傻子都看得出不對勁嘛。
所以當時崔東山笑得不行,搶了對聯就往鋪子外邊跑,說是要給先生的師兄瞧瞧,把賈老神仙給嚇得魂不守舍,所幸崔東山也就是嚇唬嚇唬賈老神仙,很快就丟還給了賈晟,說繼續掛著好了。
其實崔東山當時已經將那對聯從材質、文字、落款、鈐印都給研究了一遍,的的確確,沒有半點玄妙可言,就真的隻是很普通的對聯,更是賈老神仙的手書字跡無疑。
等到鄭居中自己道破天機,崔東山才喟然長歎一聲,真正明白了那個“會心處不遠”的真實含義。
學問不在對聯本身,而是距離對聯“不遠處”的賈晟身上。
同時提醒先生,隻要會心想到此事,就距離白帝城鄭居中不遠了。
這說明鄭居中極有可能,在他師父陳清流還是賈晟之時,鄭居中就已經捷足先登了,就像與師父毗鄰而居多年,鄭居中以此觀道,與斬龍之人學習劍術?
事實上,之前兩個鄭居中,確實都在蠻荒天下,隻不過陳平安在草頭鋪子與“賈老神仙”曾經有過一番心聲,隻不過賈晟自身就像一位負責收寄信封之人,對於雙方書信往來的內容,賈晟是毫不知情的。
鄭居中則悄悄跟隨韓俏色通過歸墟,憑此瞞天過海重返浩然,再以“賈晟”作為一座山水渡口,跨海登岸,直接來到騎龍巷這邊,至於為何多此一舉,故意從“會心處不遠”那邊現身,不過是讓事後複盤此事的崔東山,讓這半個繡虎,好好想一想,白帝城彩雲間一別,百餘年過去了,為何如今棋力不增反降。
崔東山頓時想明白一事,突然怒色道:“鄭先生這就過分了啊!實在太過分了!”
鄭居中一笑置之,準備走了。
崔東山趕緊快步跟上,“就不能換個對雙方都更有利的法子?鄭先生這種都快要跳脫三界外的高人,何必慪氣呢?”
鄭居中懶得多說一個字。
崔東山側身而走,正色道:“我可以與鄭先生再下十局棋。”
“既然都比不過當年的彩雲十局,你是覺得我很空閑?”
鄭居中緩緩而行,“你可以覺得輸棋有滋味,但是我覺得贏棋沒意思。”
身邊這個眉心紅痣的白衣少年,終究不是那個好不容易躋身心智圓滿無漏、太上忘情之境的巔峰繡虎了。
有了太多的牽掛。人味一多,棋力就淺。
鄭居中歎了口氣。
就像崔東山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個口頭禪,“我是東山啊。”
確實不假,少年崔東山,終究不是當年那個崔瀺了。
當年作為文聖一脈首徒的年輕讀書人,造訪白帝城,雙方對弈於彩雲間,坐在鄭居中對麵的崔瀺,撚子落子,不言不語,但是神色間,都像是在告訴鄭居中,你可以贏我這局棋,但是下一局棋的崔瀺,就一定可以贏過上一局棋的崔瀺,隻要棋局夠多,鄭居中的贏麵就會越來越小。
這才是鄭居中願意與一個年輕讀書人,連下十局的真正原因。
明明輸棋,而且是一輸再輸,卻要比贏了棋更自信滿滿。
鄭居中從不看自己的棋譜,隻有彩雲局是例外。
如果不是崔東山好歹猜出了自己跟陳平安的那樁買賣,鄭居中實在不願意再多說一句。
作為出手幫忙阻攔周密的回報,鄭居中讓陳平安放棄在桐葉洲創建下宗的打算。
就這麽簡單。
隻要不是桐葉洲,寶瓶洲,中土神洲,甚至是蠻荒天下,都隨意。
是白帝城打算在桐葉洲有所謀劃?
完全沒有。
鄭居中就隻是讓那位年輕隱官心裏邊不得勁。
你在書簡湖沒能做成的事情,等你當上了劍氣長城的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落魄山的宗主,更是一位劍仙了。
在那桐葉洲,依舊做不成。
任你在桐葉洲那邊早有布局,先手不斷,苦心經營,謀劃深遠,看似天時地利人和都不缺……
可你陳平安就是做不到。
鄭居中曾經答應過崔瀺,要為他的小師弟護道一程。
這要還不是護道,怎麽才算?
崔東山悶悶道:“有些人也就是欺負我家先生年紀輕,境界不高。”
鄭居中停下腳步。
不是在意崔東山的含沙射影,而是覺得崔東山的這句話,說得太過弱者。
弱者不是身體羸弱,腿腳無力,不是山上人眼中的凡俗夫子,也不是山巔修士眼中的山中人。
而是喜歡遇事找借口,是一個人的心性太過軟弱。
崔東山舉起雙手,“當我放了個屁。”
極少如此吃癟。
誰讓身邊這家夥是鄭居中。
鄭居中的那個傳道恩師,斬龍之人陳清流,他就算願意出劍,但是未必護得住龍州地界這般周全。
在崔東山看來,真正稱得上攻守兼備的得道之人,屈指可數。白帝城城主當然穩居其一。
崔東山雙手籠袖,問道:“既然已經事了,還在這邊散步?”
鄭居中說道:“在等陳平安的第二記後手,李希聖。但是陳平安還是太過心軟,既不願求我,又不願耽誤李希聖的修行,就隻好與我做買賣了。”
一個修為實力不可以境界高低、以常理揣度的人。
師弟柳赤誠曾經為李希聖捎話給自己。
鄭居中很期待與李希聖下一局棋。
崔東山問道:“如果我先生是求你,會怎樣?”
鄭居中說道:“還會怎樣,不會答應。”
突然一個老秀才出現在兩人身後,一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往旁邊挪了挪,伸手抓住鄭居中的胳膊,哈哈笑道:“鄭先生,鄭先生,且慢行一步。走,回去喝茶。”
鄭居中停下腳步,搖頭笑道:“文生先生,喝茶就免了。”
老秀才一本正經道:“請鄭先生給我一個麵子!”
就是這麽開門見山,之前匆匆趕來落魄山,一路偷聽,老秀才終於忍不住了。鄭居中當然心知肚明,隻是不揭穿而已。
鄭居中一時語噎。
破天荒的事情。
老秀才攥著鄭居中的袖子,輕聲道:“聰明人何必為難好人。”
崔東山默不作聲,怔怔看著老秀才的側臉。
鄭居中笑了起來,轉頭望向桌子那邊,點頭道:“落魄山的茶水確實不錯,那我就慷他人之慨,請文聖喝個茶?”
老秀才拽著鄭居中就往回走,大笑道:“老善了!”
崔東山卻隻是站在原地。
老秀才轉頭瞪眼道:“愣著幹嘛,趕緊倒茶水去,你那眼力勁兒,比咱們小米粒差了十萬八千裏!”
崔東山擠出一個笑臉,屁顛屁顛搶先跑去桌子那邊端茶送水。
老秀才以心聲與鄭居中說道:“謝了。”
求人之時要臉皮厚,謝人之時要臉皮薄。
鄭居中看了眼白衣少年的背影,以心聲答道:“文聖不用謝,我其實有私心,他可以不是文聖一脈首徒了,但他必須是一個更強大的新繡虎。”
老秀才不置可否,“以後我肯定經常去白帝城做客。”
鄭居中笑道:“文聖缺酒,我可以讓人送去文廟那邊。”
顯然是提醒老秀才你人就別去了。
老秀才跺腳埋怨道:“跟我客套個啥,生分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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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座天下,天時有異,差不多剛好是春夏秋冬,各占其一。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五城,分別是青翠城,靈寶城,南華城,神霄城,玉樞城。
青翠城內有那函穀、澠池舊址,神霄城的桃林,以及那“白雲生處”,都是名動天下的形勝之地。
五城的副城主,人數從一到兩三位不等,各憑城主喜好,就像南華城,就多達三位,一飛升兩仙人,如果不是師兄餘鬥攔著,陸沉都能再添兩三個副城主,甚至破例讓玉璞境擔任副城主。
白玉京隻有一城兩樓,會有過年的習慣,與山下風俗大致相同,別名“玉皇城”的青翠城,還有雲水樓和琳琅樓。
小童教寫桃符,道人還了常年例。
通宵不睡守夜,人間同添一歲。為天下祈福,家家戶戶,和順安康,樂升平世。
對於不知寒暑的修道之人來說,其實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除夕貼的春聯,元宵就要收回。
而且還要畫桃符,懸掛各處,所幸習慣成自然,倒也還好,何況最樂嗬的,還是那些年紀不大的小道童們,喜慶熱鬧不說,關鍵是還能拿一堆的紅包,成群結隊,走門串戶,給仙長們拜年,這邊拿幾顆雪花錢,那邊拿幾顆,偶爾還能拿到一兩個裝有小暑錢的大紅包,零零碎碎加在一起,可是一筆不小的壓歲錢。
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遇到那位出手闊綽的陸掌教了,一給就是兩顆小暑錢或是穀雨錢的壓歲錢,見者有份,每次大年初一,陸掌教隻要沒去天外天,或是不曾出門遠遊,就會左手小紅包,右手大紅包,讓小道童們排隊,陸掌教詢問道童們一個問題,道書,經文,答上了,就給裝有穀雨錢的,答不上,就隻給小暑錢,其實問題都很簡單。
可惜今年的年關,陸掌教不在白玉京,一堆道童小腦袋湊一堆,大夥兒一合計,商量好了,怎麽都要讓陸掌教補上紅包,欠債不能欠錢。
薑雲生在那傳聞是世間所有白雲生處的地方,喃喃道:“看樣子,蠻荒天下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然後這位在倒懸山看門多年的“小道童”,就發現天幕那邊突兀出現一道大門,竟是被劍氣硬生生砍出來的。
見此異象,白玉京之內,仙師道官如流螢群掠而去。
被寧姚遞劍開辟出來的那道大門附近。
兩撥青冥天下的道官,各自禦風懸停,界限分明,相看兩厭。
一邊是在得以白玉京位列仙班的道官。
一邊是大玄都觀,歲除宮,采收山這些在各州執牛耳者的仙家勢力。
有意無意,後者都聚攏在孫老道長那邊,與那些白玉京修士遙遙對峙,雙方擺出井水不犯河水的陣仗。
此外,還有一些零星修士,兩邊都不靠,多是不入正統道門譜牒的山澤野修,或是修行道法,屬於不被白玉京認可的旁門左道。
三方都想要親眼見證“搬月”這壯觀一幕,注定載入青史,流傳千萬年。
白玉京有一小撮道官,對此事最為在意。
他們境界不高,但是地位超然,被譽為“山上史官”,專門編撰白玉京以及整座天下的正統“青史”。
類似山下王朝的起居注,記錄一座天下道官的所作所為,無論善行劣跡,皆不為尊者諱。
白玉京每一道頒發天下的敕令,五城十二樓為天下各路道官傳授道法,山下各大王朝變遷,四時氣候,八方符瑞,各國道官戶籍增減,大小道門宮觀廢置,皆由這撥“史官”詳細記錄在冊,而且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誰都沒有資格翻閱這部史書。
不過孫道長給了一句評語,落筆圓滑,弱於氣象,不敢說真正的好話和壞話,浪費筆墨。
然後建議他們從白玉京搬到玄都觀,保管從此妙筆生花,氣象一新。
白玉京餘掌教至今不曾降下一道法旨,更不曾親自現身,自然就無人出手,擅自接引那輪明月遷徙青冥天下。
何況擅自出手,涉險行事,實在不算明智之舉。
大門那邊劍氣凜然不說,又有禮聖和白澤一場廝殺,一著不慎,被裹挾其中,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場。
有心氣的,未必有實力插手。
白玉京之外,既有膽子又有實力的,暫時有三人。
一個是懶得動,一個是不願太早現世。
還有一個是不願在公開場合,風頭蓋過自己的道侶。
正是孫道長,與身邊不遠處的兩位女冠,她們年紀都不算小了。
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撫須而笑,“我就說嘛,怎麽好久沒見著二皮臉的陸老三了,原來是又出門遛彎呢。”
孫道長唏噓不已,方才驚鴻一瞥,瞧見了陳小道友的那頂蓮花冠,以及坐在裏邊使勁朝自己招手的陸掌教,撫須而笑,“不得不承認,這次小三兒立功不小,換成我是那位真無敵的話,肯定得給師弟幾大口熱乎的。”
為朋友白送綽號,添磚加瓦,錦上添花,孫道長是自稱天下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的宗師高手。
“那位與貧道可謂莫逆之交的陳小道友,英姿颯爽,風采猶勝當年啊,觀其財運氣象,似乎又重操舊業,掙了個盆滿缽盈?”
畢竟那種實打實“背井離鄉”的勾當,不是誰都做得出來的。
上次遠遊他鄉,從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收了兩個正兒八經的記名弟子。
北亭國小侯爺詹晴,還有那個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
原本彩雀府的柳瑰寶,也可以成為老觀主的嫡傳,但是錯過了。
用孫道長的話說,就是上了歲數的老人,一定要多跟年輕人打交道,可以蹭點朝氣,磨掉些暮氣。
隻是傳授道法一事,老觀主自己沒有太過上心,反正觀內徒子徒孫本來就多,傳授道業一事,比他更有耐心,就將詹晴和狄元封丟給了兩位上了歲數的弟子,老道長給出的理由,極為服眾,在祖師堂那邊沒有任何異議,說你們這些師兄弟之間,就該多親近多走動,不然一年到頭碰不著幾次麵,不像話。
大潮宗的年輕宗主,徐雋,如今是一位玉璞境的鬼修。
他攜手道侶一起禦風而來,後者是一位飛升境巔峰的女冠,名為朝歌,道號複勘。
她更是兩京山的開山祖師。
這兩座曾經一見麵就打生打死的道門大宗,曆史上都曾建立過下宗,結果都被對方宗門坑害沒了,由此可見,兩座宗門之間仇怨之大。
所以孫道長就必須出馬了,說了句老成持重的肺腑之言。
天底下就沒有一樁聯姻解決不了的事情!
此言一出,整座天下皆讚歎不已。
果然還是孫觀主說話有高度,有力度。
傳聞老觀主在那場婚宴喝過了喜酒,一回到自家觀內,就找到了一個輩分最低、年紀很小的小姑娘,老觀主語重心長,與她教誨一番,加把勁,長得漂漂亮亮的,爭取以後讓那陸掌教來咱們道觀倒插門。
小姑娘使勁點頭,信心可足。
祖師爺爺說了嘛,那個叫陸沉的色胚,對她是一見鍾情呢,三天兩頭就趴在牆頭那邊偷看自己。
何況在晏胖子那邊,這個說法也得到了佐證,所以可不是她胡思亂想。
晏胖子在道觀裏邊,生意做得可好了,光是一本百劍仙印譜,銷量就十分可觀,價格嘛,稍貴了點。
沒過多久,又推出了一部版刻極其精美、還有白也作序的皕劍仙印譜,分出了個上下兩冊,兩本印譜,上冊單賣,兩顆小暑錢,下冊單賣售價三顆小暑錢,白也的序文,難道不值個一顆小暑錢?
兩本一起才賣三顆小暑錢,傻子才不買兩本呢。
晏胖子還能經常撿到些桃花、桃枝,做成書簽和桃木筆杆,銷路很好,半點不愁賣。
因為他暗示如今玄都觀,似乎年景堪憂啊,大香客們,
香火錢,相較以往,清減許多啊,不那麽財大氣粗了,
所以他掙來的神仙錢,是要與某人分賬的。
還說他這是螺螄殼裏做道場,如果由著他鋪開攤子,保管日進鬥金,
晏胖子每次一拍胸脯,肥肉顫顫,跟一筷子打在五花肉上邊。
其實怪膩歪惡心人的。
小姑娘每次都要翻白眼,或是轉過頭不去看。
“晏胖子,我要是嫁了人,你會不會傷心啊。”
“廢啥話,那不得傷心欲絕?瘦成一百斤不到?”
“哈,瘦成半個晏胖子。”
朝歌跟霜降一樣,都曾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隻因為閉關多年,又都退出了榜單。
在這件事上,隻有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最“穩重”,都沒有什麽之一。
因為老觀主自從第一次登評之後,就再沒有掉出過十人榜單,就連名次都沒有任何變化。
第五。
朝歌站在徐雋身邊,她一身詩意,滿眼柔情。
朝歌身邊還有位女冠,施展了極為高明的障眼法,讓人霧裏看花,她落在他人眼中的姿容相貌,已經變化數百種。
這位十四境女冠,轉頭望向孫道長,神色不善。
孫道長破天荒朝她赧顏一笑,略帶幾分心虛。
一個大老爺們,誰還沒年輕過呢,怎麽可能沒點英雄氣短的兒女情長。
不遠處,一位中年相貌的美髯男子,名叫姚清,字資美,道號“守陵”。
是那出了一撥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三朝首輔,被尊稱為“雅相”。
這個王朝,那可是一處著稱於世的風水寶地,當之無愧的金玉叢林,瑩澈道場。
青冥天下的三朝皇帝,可不是浩然天下,至多就是一百多年的光陰,在這邊恰恰相反,能夠穿龍袍坐龍椅的,幾乎人人都是資質卓絕、道法高深的大修士,長壽延年,每個帝王之家,都是家傳道法無比悠久的存在,曆代皇帝還能煉化龍脈,所以隻有那些日暮西山的老朽王朝,龍子龍孫當中,出不了必定可以躋身上五境的修道胚子,往往就會意味著國運衰落,根本不用欽天監提醒。
孫清曾經完成一樁壯舉,斬卻三屍,共登仙籍。
三位屍解仙,裴績,韋居道,宇文山麓,一仙人兩玉璞。
在青冥天下,屍解仙跟米賊、挑夫、一字師差不多,雖然不至於被視為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可絕對不敢隨便靠近白玉京地界。
不過孫道長給孫首輔取了個綽號,“四不像”。
姚清本人也不以為意。
倒是作為姚清三屍之一的裴績,曾經找過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麻煩。
之後大玄都觀,就帶著一大幫子劍仙去青神王朝遊曆,美其名曰結交朋友,實則堵門。
而孫道長自己,倒是沒有拋頭露麵,不然就欺負人了,去還是去了的,這才有了與其中幾位五陵少年最年輕一輩,成為忘年交。
成名要趁早,打人更要趁早。
與“雅相”姚清並肩而立的女子,是國師白藕。
身材修長,姿容極美,天然嫵媚。
腰別一支手戟,名為“鐵室”。
她是一位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巔百餘年,青冥天下十大武學宗師之一,高居第三。
不同於練氣士的百年一評,有人都覺得間隔太短,純粹武夫是甲子一評,猶顯太長。
白藕在她第一次登榜後,名次墊底,然後幾乎每隔十年,就要被她宰掉在自己前邊的那個,以至於不到一甲子光陰,她就先後問拳四次,戰績全勝,死三活一,唯一活下來的那個止境武夫,還跌境了。等到白藕第二次登榜,就已經躋身前三甲。
所以一直將她與浩然天下的裴杯作比較。
而白藕也確實一直想要與那個所謂的女子武神,掰掰手腕。
雙方同為國師,皆是女子。
孫道長瞥了眼那個小姑娘,
白藕與人對敵,喜歡梟取首級。
老道長一直好奇,這麽件旁生橫刃的兵器,背不好背,掛在腰邊,走起路來,會不會割傷大腿。
哪怕武夫體魄足夠堅韌,神兵鋒銳,割破了法袍,豈不是春光乍泄?
可惜那個阿良在青冥天下沒有久留,不然以那個家夥的脾氣,肯定要幫自己問上一問。
至於自己,畢竟年紀大了,開不了這個口,不然容易落個為老不尊的風評。
借助老觀主揮袖造就的一幅山水畫卷,雖然畫麵模糊,但是能看個大概景象。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追書app,【 \\ 】緩存看書,離線朗讀!
詹晴和狄元封對視一眼,都發現對方一臉匪夷所思,他們實在無法將那個連青冥天下都要經常說起的年輕隱官,與當年家鄉天下那個貪生怕死、老謀深算的的家夥掛鉤。
陸台和袁瀅站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
米賊王原籙,跟同鄉人戚鼓,一個出身捉刀客一脈的純粹武夫,也來湊熱鬧了。
低頭縮肩的王原籙,瞧見了風流倜儻的陸公子,這位米賊一脈的道人,給人一種鬼鬼祟祟的姿態,偷摸過去,好像站在陸公子身邊,比較安穩。
王原籙依舊是那頭戴氈帽、腳穿棉鞋,還有一身青布道袍的寒酸裝束,不是吝嗇,這叫節儉,做人不忘本。
他與戚鼓雖然都出身青神王朝,但是與那家鄉“父母官”的首輔姚清、國師白藕,都沒什麽親近,甚至可以說半點好感也無。
孫道長轉頭望向那個瘦猴似的米賊晚輩,撫須笑道:“咋回事嘛,見著了貧道也不吱個聲,弄撒子?”
王原籙沒好氣道:“管你慫事!”
年齡、輩分、境界都很懸殊的雙方,都沒有以心聲言語。
孫道長說了一句“瓜皮。”
王原籙回了一句“蕞娃。”
孫道長笑問道:“咥一碗?”
王原籙點頭道:“差的不要,來壺最貴的。”
孫道長還真就丟過去一壺仙釀。
似乎罵歸罵,喝酒歸喝酒。
米賊一脈道統,不被白玉京認可,在青冥天下山上的地位,有點類似山下落草為寇的賊子。
“悶慫啥時候才能找個暖炕的婆姨,休先兒咧。”
“不是明兒個,就是後兒個。”
老觀主此舉,明擺著是在為米賊一脈撐腰,半點麵子都不給白玉京。
不同於數量稀少的屍解仙,米賊這一脈道統,在青冥天下已成氣候,人數極多,在三州之地蔓延。
隻求個道士譜牒,卻不去朝堂官府當道官,如果一定要當官,那他們就幹脆連道牒都不要了。
而這都是玄都觀孫道長那位師弟一手造就出來的局麵,
傳聞餘鬥曾經在接掌白玉京百年期間,差點就要親自動手,殺盡米賊一脈,但是被大掌
教師兄給攔阻下來。
年輕道士身邊的同鄉戚鼓,一直內心惴惴。
就這麽跟老觀主說話?真不怕被打個半死嗎?
聽聞大玄都觀的孫道長,出了名的心眼小,修行路上最大樂趣所在,就是喜歡記仇翻舊賬,擅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半路敲人的悶棍。
一座天下都知道孫老觀主的作風正派。
“貧道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一點,嫉惡如仇,眼睛裏揉不進半點沙子。”
你讓貧道的眼睛裏進沙子,貧道就往你鞋子裏裝沙子,不耽誤你修行趕路,就隻是走路硌腳。
王原籙當年在家鄉那邊籍籍無名,第一次出門遠遊,半路跟這位隱姓埋名的孫道長碰著了,然後合夥做過些買賣,虧大了,倒不是錢財上被坑,其實是有賺的,而是老道長騙王原籙,自己是他祖上,擔心王原籙不信,老人還曾拿出一部族譜,讓王原籙算是認祖歸宗了。
那位瞧著就很仙風道骨的老神仙,在街上,一見著蹲在路邊啃烙餅的王原籙,就透著股熱乎勁兒,攥住王原籙的胳膊,說像,實在是太像了,當場把王原籙給整懵了。之後老道人自稱雲遊在外百餘年,好不容易混出點名堂,成了個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一呼百應的中五境大修士,不料此次衣錦還鄉,家族子嗣如此香火凋零,竟是一個都找不著了,心灰意冷,所幸後世子孫裏邊還隻剩下個續香火的王原籙,不幫他幫誰?
其實那會兒王原籙已經是而立之年的歲數,仍是熱淚盈眶,畢竟都不是什麽他鄉遇故知,而是碰著了自家老祖宗,磕完頭,就坐在地上,抱住孫道長的一條小腿,泣不成聲。
當初王原籙誤打誤撞,靠運氣走上修行路,才剛剛開始修行沒幾年,沒見過世麵,又實心眼,結果就那麽誠心誠意,傻乎乎喊了好幾個月的老祖宗。
王原籙當然不是真的缺心眼,也有自己的計較,
自認為一個窮得娶不起不惜的光棍漢,小二十年了,都沒能混出個最末流的道官譜牒,隻能年複一年,看守山中那些沒半點名氣的洞窟,根本不值得一位修道有成的老神仙誆騙什麽,騙財騙色?還是那一包裹的破爛書籍?
王原籙就探口風,言下之意,就是提醒那位剛認的老祖宗,這些書籍,也甭管是不是一家人了,給個百兩銀子,都不用什麽山上神仙老爺才的雪花錢,他王原籙就當孝敬老祖宗了。再說了,既然是一脈單傳,你老人家從指甲縫裏給自家晚輩摳出點銀子,總不過分吧?
隻要能夠賣出那些書籍,他就會立馬轉頭,回鄉找個姿色過得去的婆姨娶過門,歲數大點無所謂,腚兒大就成,好生養,反正自己歲數也老大不小了,到時候再生堆崽兒。哪怕依舊混不上個光宗耀祖的道官身份,好歹續上了香火。
那會兒的王原籙,哪裏曉得自己之後的人生,是那麽個刀光劍影、想都不敢想的山上生涯。
袁瀅有些奇怪,印象中王原籙這家夥,跟自己未來相公同桌喝酒那會兒,拘謹得跟個鄉下村夫,瘦竹竿一人,哪怕是坐著喝酒,都不敢直起腰的膽怯模樣,見著了陸台,那種自慚形穢,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好像都不知道如何掩飾那份卑微。
怎麽到了孫老觀主這邊,就如此做人敞亮、說話大氣磅礴了?
陸台笑著以心聲解釋道:“這個王原籙,會很了不起的,越往後越厲害。如果白玉京那邊一直不把他當回事,放任自流,以後要吃大苦頭。”
袁瀅頗為意外,似乎陸公子對王原籙的評價,要比徐雋更高。
袁瀅問道:“白玉京那邊精通卦象的道官老爺,不在少數吧?”
陸台從袖中取出一把折扇,輕敲一下袁瀅的腦袋,笑眯眯道:“這有什麽想不明白的,當然是明知如此,卻故意偏不當回事,那位真無敵覺得自己真無敵唄。”
袁瀅笑眯起眼。
陸台打開折扇,正主兒來了。
是一位身材魁梧的道人,頭戴一頂魚尾冠,身披羽衣,手持仙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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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月一事,大功告成。
齊廷濟和陸芝率先返回劍氣長城。
雙方沒有去往城頭,身形落在南邊大地之上。
城頭最新刻字者,隱官陳平安。
齊廷濟抬頭望向那個最高處的大字,微笑道:“你就沒半點吃味?”
劍氣長城,最想刻字的那個劍修,當然是陸芝。
阿良已經刻字了,而左右對這種事情是根本無所謂,即便斬殺了一頭飛升境大妖,可能甚至未必願意刻字。
用阿良的話說就是這家夥字太醜,不敢丟人現眼。但是沒關係,自己可以代勞。
陸芝撇撇嘴,“不敢,怕被記仇。”
齊廷濟有些意外,陸芝都會講笑話了?
就是有點冷。
陸芝好奇問道:“如果將來你再斬飛升,還會不會在這邊刻字了?”
在劍氣長城戰場,之所以難以斬殺飛升境大妖,不是齊廷濟這些老劍仙們劍術不高,殺力不夠,而是大妖逃遁太過容易。
可如今兩座天下形勢顛倒,以齊廷濟的實力,完全有機會對某頭窮途末路的飛升境大妖,捉對廝殺,再仗劍斬首。
齊廷濟搖搖頭,“就以這個‘萍’字收官,最好不過了。”
此地劍修人生如飄萍而不沉淪。
一場舉城飛升,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
加上那些劍仙胚子,恰似浮萍四散天地間,如今的異鄉,時日一久,將來也會成為各自家鄉。
齊廷濟抬頭望向另外那半座城頭,“我們這位隱官,跌境不少。”
陸芝有些憂心,“代價是不是太大了點。”
齊廷濟疑惑道:“那個妖族劍修是怎麽回事,怎麽跟陸掌教喝上酒了?”
陸沉在城頭那邊,朝陸芝遙遙招手,笑喊道:“陸芝姐姐,這裏這裏!”
陸芝與齊廷濟一同禦風去往城頭那邊,落地後陸芝一臉疑惑,“有事?要跟隨陸掌教去白玉京做客的人,是豪素,又不是我。”
陸沉朝陸芝那邊抬了抬下巴,笑著不說話。
原來這會兒的陸芝,還手持一把南冥,愛不釋手,而且還腰懸一把遊刃。一尾青魚蹈虛圍繞陸芝,悠哉悠哉擺尾遊曳。
陸芝也跟著不說話。
陳平安開口說道:“我沒事。”
“寧姚很快就會返回。”
齊廷濟笑道:“豪素就不回這邊了,隻是讓我捎話給你,說那撥如今身在青冥天下的劍修,讓你放心,他會幫忙盯著,總之不會讓人隨便欺負,雖然他不敢隨口保證護住所有劍修的性命,說自己畢竟不是你這個隱官,當不了那事事上心的管家婆,但是他豪素可以保證一事,一旦有哪位劍修意外身死異鄉,絕不至於無人報仇。”
陳平安點頭道:“這就很足夠了。”
某種意義上,豪素在劍氣長城沒怎麽履行刑官職責,不曾想卻選擇在青冥天下,真正當起了刑官。
一位飛升境劍修的威懾力,不管在哪座天下,都是巨大的。
尤其是豪素還曾在浩然天下,在文廟和禮聖的眼皮底下,親手殺過飛升境修士。
陳平安轉頭與陸沉說道:“陸掌教,你幫我問一下豪素,願不願分出一部分拖月功德,與你們白玉京商議一事,以後可以殺個飛升境,在白玉京那邊不用擔責。”
陸沉頭疼不已,“此事還得問過二師兄才行,他才是真正管事的,貧道這會兒可不敢打包票。”
攬事不是這位三掌教的風格,躲事才是他的老本行。
陳平安笑道:“可以讓豪素盡量在你坐鎮白玉京的那個百年之內出劍,也算給那位真無敵一個台階下了,這總可以吧?何況我們那些劍修,在修行路上,不太可能主動挑事。”
陸沉無奈道:“行吧,怕了你了,貧道就這麽跟二師兄商量,約莫還得喝酒壯膽,硬著頭皮才敢開口。我那二師兄的性情,天下皆知,對貧道這個師弟,又是出了名的看不順眼,百般挑剔,隻希望貧道別好心辦壞事。”
“再有,貧道得將醜話說在前頭,白玉京那邊,五樓十二城,並無高下之分,按照我那位大師兄早年訂立的法旨,在寥寥幾條大道規矩之外,絕大多數事情,各位城主樓主,能夠各憑喜好,駁回三位掌教的旨意,完全可以拒不尊奉。”
“不管如何,貧道都會竭力促成此事。”
其實餘鬥對於劍氣長城的這撥劍修,頗為看好。
道理很簡單,大玄都觀的劍仙一脈,實在是占據天下太多劍道氣運了。
大玄都觀,曾經被人說成是浩然天下那邊的劍氣長城。然後這個由衷讚譽道觀和孫道長的說法,一下子就廣為流傳。
結果就惹惱了孫老觀主,據說老道長氣得跳腳,說罵我可以,怎麽可以罵劍氣長城。
屁顛屁顛找上門去,讓那個率先提出這個說法的飛升境修士,必須收回這句話,不然這件事沒完,咱哥倆積攢千年的情誼就算打了水漂,從今往後徹底結下梁子了。
對方隻得通過宗門山水邸報,昭告天下,捏著鼻子苦兮兮給了個新的說法,大玄都觀不是青冥天下的劍氣長城。
這才心滿意足的老觀主,拍了拍那個好兄弟的肩膀,提醒對方以後注意點,一口唾沫一顆釘,不能亂說話。
這種話,其實從孫道長嘴裏說出來,怎麽聽怎麽不對勁。
陳平安說道:“有件事,得麻煩齊宗主與酡顏夫人說一聲,寶瓶洲有一處南塘湖青梅觀,精心栽種了萬餘棵古梅樹,枯死大半了,回頭請她走一趟,看看有沒有法子挽救。我肯定不會讓她白跑一趟。”
齊廷濟點頭道:“好說,她如今巴不得有個正當理由,返回浩然遊覽四方。”
這位梅花園子的舊主人,怕死是真怕死。待在蠻荒天下這邊,她每天都心難安,總覺得置身戰場,太危險了,已經變著法子找個數個蹩腳借口,要回南婆娑洲宗門待著了。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這位喜燭道友,會跟我一起返回浩然天下,會擔任幾年落魄山的不記名供奉。”
一位堂堂飛升境巔峰的遠古大妖,略帶幾分拘謹,起身作揖再直腰,微笑道:“喊我小陌就好了。”
看得齊廷濟大為訝異。
陸芝倒是根本不在意,是敵人最好,砍死就是了。自己正好沒有刻字。
無非是舍了一把本命飛劍不要,換來一個城頭刻字,不虧。
陸沉抱拳道:“告辭告辭,貧道先去一趟天上的大門口,然後就直接去往浩然天下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結果無一人給句客氣話。
小陌是打算等著自家公子先開口,再與相逢投緣的陸道友寒暄幾句。
陸沉就保持那個抱拳姿勢。
陳平安笑道:“陸掌教見過了顧前輩,別忘了去趟雲霞山。”
齊廷濟跟著說道:“以後有機會去青冥天下拜會陸掌教。”
陸芝說道:“我不去。”
小陌這才作揖拜別,“陸道友,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陸沉這才心裏稍微好受幾分。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與陸沉抱拳告別。
下次雙方重返,多半就是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了。
雙方再不是末代隱官與浩然陸沉的身份。
而是驪珠洞天陳平安與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了。
陸沉微微一笑,輕輕點頭,身形化虹遠去天幕。
確定陸沉已經遠離城頭,陸芝以心聲問道:“陳平安,這隻劍盒怎麽辦?”
她是真心喜歡。
何況用順手了。
陳平安笑道:“陸沉以後肯定還會返回浩然,如果先去南婆娑洲找到你,你別管他怎麽說,就隻管推到我這邊,咬定一事不鬆口,說這樁買賣,買賣雙方是陸掌教跟陳平安,劍盒當然會歸還,但是得讓陳平安親自露麵談定此事,不然陸掌教到時候取回劍盒,再跑到落魄山這邊咋咋呼呼,存心一樁買賣想掙兩筆錢,就有失厚道了。”
“可如果陸沉下次是先找到的我,就更好辦了,我會先拖住他片刻,留他在落魄山做客,私底下給你通風報信,你到時候就先找個地兒躲著他,比如白帝城,或是文廟功德林,神僧了然的玄空寺。三番兩次過後,陸掌教就心裏有數了。”
陸芝聽得神采奕奕,頻頻點頭,其實她的本意,是實在不行的話,就讓隱官大人跟陸掌教打個商量,她願意花錢買下劍盒,但是她砍人還算擅長,獨獨不擅長跟人砍價,抹不開麵兒,就想著讓陳平安幫忙出麵談價錢,反正這次出行,沒少掙,天材地寶、神仙錢一大堆,萬一又給花沒了,到時候錢不夠,她就賒賬,大不了讓龍象劍宗或是陳平安那邊先墊補。
女子買東西的樂趣,其實一半在砍價上邊。陸芝隻是不擅長討價還價,不代表她不喜歡砍價。
其實陸沉也不是那麽在意劍盒,此物這對他來說,比較雞肋。
當然陳平安不是真心想要幫著陸芝黑下這隻劍盒,早就想好了,被陸沉帶走的珊瑚筆架,將來一半龍宮舊址的所有收益,都可以歸陸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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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陸芝的性情,以後等她躋身飛升境,她肯定會先遊曆五彩天下,再去青冥天下。
所以陸芝隻是嘴上說不去,不能當真的。
小陌輕聲提醒道:“公子是在等待道侶返回城頭?”
陳平安笑著點頭。
齊廷濟率先返回那處渡口,留下陸芝,等到寧姚返回才動身。
陳平安在等寧姚的同時,看了眼遙遠的南方,再無十四境修為,哪怕窮盡眼力也看不到太遠的風景。
想著一件小事,緩緩翻檢記憶,挑選以後當山下學塾教書先生的地點,位置距離落魄山,太遠太近好像都不行,黃庭國那邊好像還不錯。
天庭舊址,金色拱橋那邊,周密身邊,一個女子始終站在欄杆上。
青冥天下,被譽為真無敵的餘鬥,憑借一座天下的大道天時,現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托一輪明月,蹈虛而行。
寧姚禦劍重返人間。
一路打到天外的禮聖與白澤,各自返回。
大驪京城的那個陳平安,與從劍氣長城返回的陳平安重疊為一。
青衫背劍,肩頭停著一隻雪白蜘蛛。
寧姚跟在陳平安身邊,兩人一起走向客棧。
一個老秀才坐在客棧門口曬著太陽,手捧瓜子,看似在嗑瓜子,但是長凳上邊,其實也沒幾顆瓜子殼。
好像就隻是這麽坐著,一直在等人返鄉,隻有親眼見著那個叫陳平安的關門弟子,真的平平安安了,老人再來嗑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