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中,遍地月光如水,一行人離開拿雲亭,裴錢拉著李寶瓶返回自己住處,她們久別重逢,可以聊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曹晴朗在陳平安和崔東山先後確認過後,並無任何隱患,不過崔東山還是建議曹晴朗,先不用著急正式煉劍,等到穩固好金丹境後,再去景星峰閉關,曹晴朗對此當然沒有任何異議。
曹晴朗帶著鄭又乾一起離開,雙方住處距離很近。
走在夜深人靜的山路上,鄭又乾試探性問道:“曹師兄,能不能跟你說個小小的心事?”
主要還是覺得小師叔的這個學生,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個讀書極有本事的,也對,曹師兄是那個大驪王朝的探花郎嘛,師父每次提起此事,也是相當高興的。
鄭又乾感覺崔宗主是個奇怪的人,至於裴師姐,鄭又乾也怕啊,咋個能不怕嘛。
在跨洲渡船上邊看的那些山水邸報,關於當年金甲洲戰場上的女子大宗師,可不止三兩封邸報提及“鄭錢”,看得鄭又乾總要心驚膽戰,那會兒總覺得“鄭錢”是個遠在天邊的人物,反正跟自己沒啥關係,結果倒好,她竟然是小師叔的開山大弟子,一下子就成了自己的裴師姐,現在每次跟裴師姐說話不結巴,就已經讓鄭又乾覺得自己很有英雄氣概了。
曹晴朗笑道:“是因為自己的出身,遇見了我先生,還有我們這些師兄師姐們,心裏總覺得有點小小的別扭?”
鄭又乾使勁點頭,“是啊,愁呢。本來沒覺得特別算個啥,因為某個朋友,總喜歡拿這個說事,我再不多想,也要多想了,唉,越想越生自己的氣,確實挺沒出息的。”
曹晴朗笑道:“那你明兒就得與談瀛洲誠心誠意道聲謝嘍。”
鄭又乾一頭霧水,“啊?我覺得不生她的氣,就已經很有大丈夫氣度了呢,為什麽還要跟她道謝啊?”
曹晴朗緩緩說道:“有些事,我隻是說有些事,看似大家都故意不說,其實反而就是一直故意在說了。這樣的好心好意,當然是很好的,不過長久以往,興許也是一種負擔,有些時候還不如挑明了,不躲著它,它就自己跑開了。躲著它,它就跟我們的影子一樣,他人看待我們的眼神,我們以為的那些私底下的議論,就像人生路上……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月色,讓我們心裏邊最放下的某件事,如影隨形。當然,這種另類的陪伴,有好有壞,不一定全是壞事,隻不過這裏邊的好與壞,以及具體的大小、比例,對我們心境的不同影響,曹師兄如今也不敢說太多,不過以後要是有所心得,可以再與你說說看。談瀛洲年紀不大,卻是個心細的,她是故意在你這邊當惡人,好讓你早點適應這種別扭,就像一場開卷考。”
鄭又乾恍然道:“明白了,還是曹師兄學問大!”
曹晴朗微笑道:“比起先生和崔師兄,我差得遠了。”
鄭又乾說道:“那也隻是跟小師叔和崔宗主比較,不能說明曹師兄的學問就不大了。”
曹晴朗一時間無言以對。
這口氣,真像……自家先生?!
難怪先生這麽喜歡鄭又乾。
不知不覺走到了宅子門口,鄭又乾輕輕推門,沒推開,加重力道再推了一次,還是不成,竟然栓門了。
這個談瀛洲,說好了別栓門別栓門,咋個就是記不住呢,忘性大,難怪總是丟三落四。
曹晴朗抬了抬下巴,滿臉笑意,示意鄭又乾“翻牆”就是了。
門內突然響起一聲怒喝,“門外是哪個小蟊賊?!速速報上名來,若是那行凶的歹人,定叫你有來無回!”
鄭又乾撓撓頭,被曹師兄撞見這一幕,就挺難為情的,“我。”
談瀛洲怒道:“何方神聖,名字如此古怪,竟然叫‘我’?勸你趕緊拿出一點誠意來,既然都是走夜路混飯吃的江湖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劃出道來,與姑奶奶比試一場,問拳問劍都無妨!”
曹晴朗走向前幾步,輕聲笑道:“是我,曹晴朗。”
談瀛洲趕緊開門,小姑娘站在門口,擠出笑臉,神色靦腆道:“見過曹仙師。”
曹晴朗笑著點頭,“打攪,我就不進去了,回頭再找龍門前輩請教那幅黃河奔流圖的真偽。”
談瀛洲使勁點頭,小事小事,不在話下。
師父說過,這個曹先生,修行路上後勁很足,以後的成就,半點不輸同門的師姐裴錢。
談瀛洲眼角餘光發現杵在一旁的鄭又乾,目不斜視繃著臉,沒啥表情,小姑娘這才心裏好受點。
曹晴朗獨自夜行,卻沒有直接返回住處,而是原路折返,來到那座拿雲亭,踢了靴子,盤腿而坐。
曹晴朗的道場,在綢繆山景星峰,按照曹晴朗的設想,這處所謂的道場,既不豪奢,不會學那些地仙大興土木,府邸連綿,瓊樓玉宇,也不至於太過簡陋,畢竟那些珍本善本書籍,還有一些喜歡的字畫,都比較金貴和嬌氣,所以必須有一座專門用來藏書的二層小樓,而文人書齋,一般都會有個名號,先前圍爐而坐,曹晴朗就請先生幫忙取個名字。
先生好像早有腹稿,不假思索就給出了那個書齋名號。
豁然齋。
若是單獨將“豁”這個字拎出來,其實不屬於“美字”,因為無論是作為動詞還是名字,皆寓意不佳,其中就有說是野草和莊稼混長在一起,但是“豁”一旦與“然”字湊堆為鄰,意思就一下子截然不同了。比如讀書治學一道,豁然意解,仿佛沉屙頓愈。而最為通俗用法的那個“豁然開朗”,既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視野,也可以說是一個人的某種心境。
此外曹晴朗的名字裏邊,本就帶個“朗”字。
但是先生給出這個這麽好的書齋名的那一刻,曹晴朗卻從先生眼中,看到了一種相當陌生、卻也不算第一次見到的小心翼翼。
先生的臉色和眼神最深處,是愧疚。
好像這種寄予厚望,就會讓先生覺得愧疚。
為什麽呢。
曹晴朗終於知道某個答案了,當年在家鄉藕花福地,當年是還不是先生的陳先生,送自己去學塾上課的路上,陳先生幫忙撐傘,與自己站在街巷拐角處,陳先生撐著傘停下腳步,為什麽會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沉默,然後帶著自己繼續趕路。
先生是過來人,明明知道如何讓一個孩子渡過心關,熬過苦難。但是那會兒的陳先生,他當時依舊不敢開口,大概是因為先生覺得,對一個還是孩子的人來說,早早懂得哪怕明明是某個極好的道理,所謂的更早懂事,就是一種殘忍。
因為當年曹晴朗的祖宅裏邊,住著兩個同齡人。所以陳先生不願意讓一個他覺得已經很懂事的可憐孩子,去為了一個不懂事的可憐孩子,變得更懂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曹晴朗背靠著亭柱,可惜自己沒有隨身攜帶酒水的習慣。
這麽好的先生,怎麽就被自己找到了呢。
小米粒離開大白鵝的宅子後,又悄悄返回,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裴總舵主跟盟主大人商談大事呢,她如今官兒不夠大哩。
發現好人山主坐在院子裏,腳邊堆滿了長短不一的青竹管。
小米粒蹲在一旁,看出端倪了,是好人山主的看家本領了,在打造竹箱呢。
小米粒輕聲問道:“好人山主,能給我也做一隻書箱麽?”
陳平安微笑道:“當然沒問題啊。”
當年去大隋山崖書院的遊學路上,給寶瓶打造的那隻竹箱,已經太小了。
小米粒說道:“我的那隻書箱,可以放在最後便做,就用剩餘的竹子,小小的,都麽的關係。”
陳平安笑道:“這堆竹子,做三隻竹箱怎麽都夠了。”
寶瓶,又乾,再加上小米粒的,沒任何問題。
崔東山在屋內書桌那邊嚷嚷道:“先生!”
陳平安頭也不抬,“滾。”
崔東山立即笑容燦爛道:“好嘞!”
果然先生還是跟自己這個得意學生,最不見外,天氣冷,但是學生心裏暖啊。
大師姐,曹師弟,你們挨過先生的罵嗎?何況別說挨罵了,咱可是都挨過打的。
大白鵝繼續埋頭算賬,一手提筆書寫賬目,一手打算盤劈啪作響。
自家青萍劍宗的賬簿上邊,因為觀禮道賀一事,一下子就多出了好幾筆穀雨錢。
大泉王朝,禮部尚書李錫齡帶來八十顆穀雨錢,對於如今捉襟見肘的大泉戶部來說,真可謂是雪上加霜了。
玉圭宗那邊的八百顆穀雨錢。財大氣粗,不愧是咱們桐葉洲的頭把交椅!
薑氏雲窟福地的黃鶴磯與硯山,按照往年的入賬,拋開成本,平均下來,每年約莫是七八十顆穀雨錢的收益。不多?很多了!
何況是足足五百年的長遠收益?周首席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從不讓人失望。
本來崔宗主都想順應民心,寫封密信到蠻荒天下某處渡口,好好勸已經是半個外人的周首席一句,如果沒事,就別來青萍劍宗做客了,我們都擔心小陌誤會。
現在看來,這封信還是要寫的,就隻是不寫這句話了,傷感情,不合適,得在信上多與周首席敘敘舊,噓寒問暖。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既然是仙都山的半個外人,那就也是半個自家人嘛。我們青萍劍宗,必須歡迎周首席回家。
其實裴錢先前背著師父,已經偷偷將那件咫尺物交給了崔東山。
大師姐說連同咫尺物在內,加上那一千顆穀雨錢,算是她借給小師兄和青萍劍宗的,不收利息。
崔東山當然不敢收,明擺著要被先生罵的,但是當時看著大師姐的架勢,就從不敢收,變成了不敢不收。
被先生當麵訓幾句,總好過被大師姐記賬本吧。
他娘的,找個機會,把白玄的那部英雄譜供出去,看看能不能在大師姐那邊將自己的全部債務一筆勾銷。
老真人梁爽他們幾個貴客,賀禮加在一起,也不到二十顆穀雨錢,可畢竟是貨真價實的穀雨錢呐,如果折算成雪花錢,就是好大一堆了。
還有那艘“桐蔭”渡船,這會兒已經停靠在“青衫渡”那邊,跟那條跨洲風鳶渡船,一大一小當鄰居呢。
陳平安問道:“大泉王朝那邊,六十年內,大概能找到幾個劍修胚子?你能不能有個大致估算?”
崔東山想了想,“桐葉洲的劍道氣運,實在是讓人……一言難盡。如果按照常理,甲子之內,即便一國境內被挖地三尺了,估計都隻能找
到兩個?三個?不過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有先生在此坐鎮,再加上大泉姚氏自身就能夠吸納一洲氣運的緣故,數量大概能翻一番?”
陳平安說道:“大泉那邊也不容易,百廢待興,處處都需要用錢,還要維持與桐葉洲第一王朝相符的邊軍兵力,我們就假設有五名劍修來仙都山修行好了,規矩還是那麽個規矩,他們煉劍所消耗的天材地寶,你就跟大泉戶部那邊打個對折,再報個數目過去,等到甲子之後,如果大泉王朝徹底緩過來了,就不用打折了,該是多少神仙錢就多少。”
崔東山嗯了一聲,“聽先生的。”
蒲山那邊,送出了兩張地契,至少價值五六百穀雨錢,其中一座山頭,早已荒廢多年,但是占地廣,而且自古就有銀礦,在曆史上一直斷斷續續開采或封禁,要不是它屬於蒲山雲草堂的私人地盤,那個最新恢複國祚的朝廷,早就吭哧吭哧開山去了。外一處飛地,因為算不得什麽風水勝地,在那場戰事中反而得以逃過一劫,當下有個在天目書院那邊報備過的小仙府門派,幾十號流離失所的譜牒修士,都成了山澤野修,便幹脆聚在一起抱團取暖,算是正兒八經開山立派了,初代掌門是個龍門境老修士,因為他與蒲山有點香火情,而蒲山又是個一貫大度的,所以就隻是意思意思,收下對方砸鍋賣鐵湊出來的幾顆小暑錢,便將山頭租賃出去了,先前種秋說此地能夠作為一位金丹地仙的道場,並非溢美之詞。
崔東山笑道:“裘供奉好眼力,剛好留下了最值錢的三樣龍宮舊藏,否則就不是估價六百顆穀雨錢了,賀禮怎麽都能翻一番。”
陳平安忍不住笑罵道:“那是裘嬤嬤留給胡楚菱的,然後胡楚菱還是你的嫡傳弟子,你還有臉說這個?”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米粒,“對吧,小米粒?”
小米粒撓撓臉,“是不太應該哈。”
崔東山之所以打算盤記賬,主要是在仔細記錄青同道友的那些鎮妖樓舊藏珍寶,實在是數量太多,光是那些孤本的書目,就可以單獨成書了,各色寶貝就這麽積少成多,總價自然就特別可觀了。
先前種夫子在青萍峰祖師堂內,說是一千兩百顆穀雨錢,不能說是“謊報”價格,而是這個價格,屬於早年的市價行情,在如今靈器、法寶多多益善的桐葉洲,故而是有極大溢價的,根本不愁銷路,隻會被打破頭瘋搶,會不會有修士覺得被殺豬?來來來,隻管往老子錢包這邊使勁砍。所以種秋這個青萍劍宗的賬房先生,一開始是比較猶豫的,結果被崔宗主好說歹說,才昧著良心報了那個價格,所幸那位青同道友,如今也成為了祖師堂有椅子的記名供奉。
此外還有那個胖子姑蘇的幾成家底。
可能這才是真正的賀禮大頭。
畢竟是一位扶搖洲帝王出身的飛升境鬼物。
陳平安說道:“庾謹的那些家當,除了已經還回去的,其餘四成,先留著不去動分毫。”
以後開鑿大瀆一事,可能需要庾謹出手幫忙,到時候這些本就屬於這頭鬼仙的家底,找機會一一還回去就是了。
崔東山滿臉訝異,啊了一聲,“先生,仙都山這邊隻留下三成。”
陳平安立即站起身,就要去清查賬目,崔東山連忙合上賬簿,哈哈笑道:“記錯了記錯了,是四成。”
陳平安坐回竹椅,繼續打造竹箱,“光是實打實的穀雨錢,就有多少顆了?你們青萍劍宗還跟不跟我哭窮了?”
崔東山如遭雷擊,傷心欲絕道:“小米粒,你聽聽,先生說的是‘你們’青萍劍宗,像話嗎?你說傷人不傷人?”
小米粒搖頭晃腦做個鬼臉,“你們,你們。我們落魄山,我們落魄山。”
崔東山靠著椅子,雙腿亂踹,揮動袖子,“這日子沒法過了,連右護法都開始欺負人了。”
小米粒趕忙跑進屋子,踮起腳尖,伸手擋在嘴邊,與側身趴在椅把手的大白鵝竊竊私語。
雖然典禮已經結束,但其實密雪峰這邊的各個宅子府邸,都各有各的客人登門拜訪。
比如張山峰就找到了太徽劍宗的年輕宗主,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劉宗主,我酒量不行。”
白首笑得肚子疼。
劉景龍笑道:“沒事,我不勸酒。”
幫著張山峰和白首倒了兩碗酒,劉景龍抬起手中酒碗,與張山峰輕輕磕碰一下,問了一個好奇已久的問題。
劉景龍笑著解釋道:“我當然不喜歡喝酒,但是那些被某人慫恿,來找我喝酒的人,既然是他的朋友,我覺得肯定值得認識。”
年輕道士喝了一大口酒水,笑道:“說實話,能夠跟劉宗主同桌喝酒,擱在二十年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劉景龍笑道:“這種話,信的人,肯定不多,我算一個。”
白首突然感歎道:“那位人間最得意,還有蠻荒天下那位,以及咱們北俱蘆洲北邊的那個白裳,再加上我白首,咱們姓白的,在山上,大姓啊!”
張山峰開始認真琢磨姓張的山巔修士有哪些了。
劉景龍倍感無奈。
白首抿了一口酒,自顧自點頭道:“聽說那個斬龍之人姓陳,再加上南婆娑洲那位肩挑日月的醇儒,以及我的好兄弟陳平安,姓陳的,排在第二好了。”
裘瀆帶著醋醋,去拜會舊玉芝崗淑儀樓三位修士。
落魄山掌律長命,帶著嫡傳弟子納蘭玉牒,還有身為風鳶渡船二管事的賈老神仙,一起找到了吳鉤和蕭幔影這對道侶。
賈老神仙竟然主動當起了廚子,係上圍裙,親自炒了幾個佐酒菜。這自然讓那對道侶受寵若驚,主要是尚未真正適應青萍劍宗的門風,相信他們很快就不會對這類事感到大驚小怪了。
劉聚寶和鬱泮水,則主動找到了玉圭宗,後者下榻之地,是密雪峰首屈一指的大宅子了。
這也是為何許多宗門慶典,某些個譜牒修士願意咬牙給出一份子錢,也要削尖腦袋去參加的原因之一。
不單單是混個熟臉那麽務虛的事情,許多實打實的賣賣,大生意,真就是這麽湊在一起談下來的。
當然對劉財神來說,肯定不在此列。
在去的路上,鬱泮水笑道:“即便是宗字頭的慶典收賀禮,一口氣收下這麽多顆穀雨錢,為數不多吧?”
劉聚寶點頭道:“上一次,可能是韋赦躋身上五境,再上一次,大概是於玄再次創建下宗。”
一旦某個宗門的下宗,再有下宗,那麽就可以順勢升遷為“正宗”,或是被尊稱為“祖庭”了。
這在浩然曆史上,稱得上是屈指可數。
鍾魁帶著胖子,去找姚老將軍閑聊,剛好蒲山三人也在。
庾謹發現一件怪事,鍾魁瞧見了那位黃衣芸,竟然還有幾分靦腆神色,說話嗓音都不一樣了,咬文嚼字的,在那兒裝斯文呢。
想我姑蘇,堂堂血性男兒,真心看不慣鍾魁這等做派,膩歪!
喝過酒,離開宅子後,鍾魁發現身邊這個胖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說了崔東山願意歸還六成家當一事。
胖子立即彎曲膝蓋,雙手抓住鍾魁的胳膊,熱淚盈眶,帶著哭腔和顫音,喊道:“鍾魁兄!這等大恩大德,無以回報,讓小弟如何是好哇!”
鍾魁抖了抖手腕,嗤笑道:“下次再有酒局,就你這種酒品,跟狗喝去。”
胖子眼神哀怨道:“我這不是怕在酒桌上,搶了鍾兄弟的風頭嘛。”
鍾魁一把推開胖子的腦袋。
庾謹壓低嗓音問道:“鍾兄弟,你是看上黃衣芸了?好巧,咱哥倆眼光差不多,罷了,為了兄弟,忍痛割愛又何妨,需不需要我幫忙牽線搭橋?對付女子,尤其是這種極其出彩的女子,小弟還是很有點天賦的。”
鍾魁笑道:“想啥呢,就是年少時很仰慕葉山主,喜歡當然是喜歡,但是跟那種男女之情的喜歡,又沒什麽關係。”
庾謹感歎不已,“我就佩服鍾魁兄這種言語坦率、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一說到女子,庾謹就氣得直跺腳,這個陳平安,當自己是整座百花福地的太上客卿嗎?!
隻是再一想,摸著良心說話,這小子如此年輕有為,又有那麽點擔當,我要是他,橫著走都算我庾謹不講排場。
鍾魁雙手籠袖,緩緩而行,抬頭望天。
多少人來看明月,誰知倒被明月看。
種秋找到了邵坡仙,蒙瓏,石湫。
種秋來此主要是轉告兩事,一是黃庭國境內的紫陽府吳懿,她極有可能在近期進入桐葉洲,不是那種遊曆,而是打算正式落腳桐葉洲,吳懿願意主動擔任他們在燐河畔立國後的護國真人,邵坡仙笑望向身邊的侍女,蒙瓏如今在山水譜牒上邊的名字,是獨孤蒙瓏。她笑著點頭,既然自己公子都沒意見,她當然是樂見其成的。
種秋之後拿出兩幅畫卷,一幅整個桐葉洲中部形勢圖,一幅燐河某段河流的,告訴三人,燐河會成為未來一條嶄新大瀆的主幹河道之一,邵坡仙盯著兩幅畫卷,思量片刻,說道:“我們未來五嶽的選擇,可能就要稍作改動了。”
一旦立國,除了京城選址,還需要封禪五嶽山君,以及邀請水神開府,聚攏離散的流民等等,而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依舊仰仗青萍劍宗的諸多傾斜,神仙錢,山上人脈,扶龍之臣。
道號“龍門”的果然,已經答應黃庭,成為太平山的記名供奉。
所以再過兩天,下山之後,果然就會帶著弟子談瀛洲,跟隨黃庭和護山供奉於負山,一起去往太平山舊址。
這位仙人,已經飛劍傳信一封回了鐵樹山,告訴如今住持宗門事務的師姐,自己準備在桐葉洲多待一年半載的。
對於上五境修士來說,出門遊曆一趟,耗費幾年、甚至數十年光陰,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除此之外,果然還動用私人關係,給中土神洲寄出數封密信,邀請幾個同樣是妖族出身的機關師和山上的營造大家,邀請他們來桐葉洲這邊“遊曆”。
米裕,崔嵬,小陌,三位劍修,難得聚在一起。
外加一個在仙都山好像跟誰都不熟、唯一一個比較熟悉、其實又不願與之熟悉的青同。
他們還喊上了先前破例參與祖師堂議事的兩個年少劍修,於斜回,何辜。
榮升為青萍劍宗首席供奉的米裕,與嫡傳弟子何辜,道場、府邸,會建造在仙都山的雲上峰。
掌律崔嵬,弟子於斜回,道場建造在仙都山天邊峰,仙人掌。
而這兩位劍修,在家鄉劍氣長城那邊,都不曾收徒,所以當下兩個孩子,都是他們真
正意義上的開山大弟子。
至於小陌在青萍劍宗這邊的臨時道場,最為樸素,沒有之一,就在仙都山的山腳落寶灘那邊,搭了個茅屋,就算是道場了。
一行人坐在大火盆邊,米裕彎腰伸手烤火取暖,抬頭笑道:“你們倆,都不是笨人,知道隱官大人為何把你們拉過去旁聽議事了吧?”
何辜不樂意理睬這個在家鄉那邊聲名狼藉的師父,何況還是一句沒啥意思的明知故問,就悶不吭聲。
於斜回點頭道:“知道,因為我們兩個的本命飛劍,是可以給隱官大人幫上一點小忙的,反正既等於煉劍,又能遊山玩水,何樂不為。”
小陌笑道:“是青萍劍宗。”
於斜回說道:“又沒啥兩樣。”
崔嵬也沒說什麽,確實沒什麽兩樣。
也就是在青萍劍宗了,否則在別座山頭,這裏邊的差別,大了去。
浩然天下曆史上,一位下宗的宗主,跟上宗祖師堂那邊鬧翻的,或是關係弄得很僵,雖說不算太常見,卻也不算什麽個例。
最誇張的一次,是流霞洲那邊某個大山頭,選址建造在金甲洲的下宗,不知為何,直接就宣布脫離了上宗,還通過山水邸報昭告天下,雖說最後沒成,但也曾鬧得沸沸揚揚,至今還是個山上笑談。那個宗門,經過這場內訌,沒過幾年,從下宗宗主,連同掌律、首席供奉、客卿在內,全部換了人,上下宗變得貌合神離,無論是底蘊深厚的上宗,還是原本蒸蒸日上的下宗,很快就都走了下坡路。
想要建立一個下宗,殊為不易,人心渙散了再想凝聚,更是難上加難。
米裕笑道:“不是祖師堂成員,卻能夠破例參與議事,不光是在青萍劍宗,在落魄山,都是頭一遭的事情,所以你們兩個,確實可以引以為傲了。”
於斜回撇撇嘴,學隱官大人雙手籠袖,“這算什麽真本事,虛頭巴腦的。”
biquge.name
何辜點頭附和。
在九個劍仙胚子當中,何辜是個頭最高的,他的那把本命飛劍“飛來峰”,極其玄妙,隻要祭出飛劍,好像天然就擁有一種如同能夠敕令山嶽的天賦神通。當然被飛劍驅使山脈的規模大小,會與何辜的境界高低直接掛鉤。
何家的宅子,不在太象街或是玉笏街,但是底蘊深厚,而何家祖輩的曆代劍修,都出自刑官一脈。
所以何辜腰間懸掛的那把祖傳短劍,“讀書婢”,品秩不低。
若是在劍氣長城那邊,何辜的這把本命飛劍“飛來峰”,不會顯得如何出類拔萃,所以按照避暑行宮的品秩評定,至多隻能列為乙下等,可是來到了浩然天下,卻是可以直接抬升兩個小台階的,“飛來峰”完全可以躋身“乙上”之列。而且隨著將來於斜回的境界攀升,隻要與人問劍,能夠揀選適宜戰場,幾乎等於大修士坐鎮小天地,殺力暴漲。
至於於斜回的那把本命飛劍“破字令”,不但是在浩然天下這邊,帶有一種禁忌意味,就連在劍氣長城和避暑行宮,根本沒有記錄在冊。因為一旦於斜回能夠成長為上五境劍修,尤其是大劍仙,那麽對妖族練氣士,尤其是那些“真名”泄露的上五境妖族修士而言,簡直就是一種死傷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無妄之災。
如果給個不那麽恰當的比喻,於斜回在某種意義上,大劍仙於斜回,假設一個將來能夠參加城頭議事的於斜回。
就如同一個……“小白澤”。被於斜回知曉妖族真名者,同境修士,領劍即傷。境界低於於斜回者,接劍即死。
崔嵬說道:“以後在仙都山這邊,要好好煉劍。”
何辜差點沒忍住,就要說一句你個元嬰境,好意思跟我說這個有的沒的?
隻是不知為何,斜眼看著那個自己名義上的師父,那張一年到頭不變的麵癱臉孔,興許是在火光映照下,顯得稍微柔和幾分,何辜還是點點頭。
米裕揉了揉下巴,隻得跟上一句,“斜回啊,你也一樣。”
結果於斜回直接頂回去一句,“啊啥啊,別學隱官大人說話,老子煉劍,關你屁事。”
何辜哈哈大笑,瞥了眼那個麵癱。
崔嵬扯動嘴角,難得笑了笑。
小陌低頭彎腰,給擱在鐵網上邊的那幾隻粽子翻麵,烤得金黃才好吃。
青同心情複雜,自己不喜歡劍修,果然是很有道理的事情。
天剛蒙蒙亮。
玉圭宗在今天的正午時分,就會乘坐自家渡船,離開青萍劍宗地界。
劉聚寶和鬱泮水在昨夜就已經離開密雪峰。
徐獬也與玉圭宗打了聲招呼,單獨下山,率先返回渝州驅山渡。
陳平安都曾專程趕去送別。
今天在白玄的帶頭下,又拉上小米粒她們幾個,一起來找邱植耍。
其實邱植昨天就已經給了白玄那個九弈峰的收信劍房地址,雙方約好了以後經常飛劍聯係,白玄當然沒忘記偷偷暗示邱植,自己如今兜裏沒幾個錢,手頭不寬裕啊,金山銀山一樣的家底,全部都放在落魄山那邊了。邱植就說沒事沒事,等他回了九弈峰,就趕緊先寄信一封到密雪峰這邊,會在裏邊放幾顆神仙錢。
白玄當時就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年紀不大,靈光得很嘛,以後跟著我一起闖蕩江湖,咱倆雙劍合璧,所向披靡,砍誰不是砍。對了,在九弈峰那邊,或是其它山頭,如果你有看不順、又打不過的人,就與我打聲招呼,再告訴我對方下山遊曆的大致行蹤路線,反正過不了幾天,我的境界就會嗖嗖嗖上去了,到時候我就跟隱官大人隨便找個由頭,單獨出門,去路上堵他,幫你……把那家夥給那個,嗯?懂吧?”
邱植聽得頭皮發麻,趕緊搖頭道:“沒有沒有,九弈峰裏裏外外,對我都很好。”
他都有點後悔在那本英雄譜上邊花押蓋手印了。
今天邱植獨自一人出門,跟著白玄他們一起逛蕩遊覽密雪峰。
那個名叫柴蕪的小姑娘,突然問邱植的九弈峰那邊有啥酒水。
邱植便照實說了,九弈峰自己不產仙家酒釀的,因為韋宗主不是太喜歡喝酒。
柴蕪就不再說什麽。
邱植很快補上一句,但是畫眉峰的滴翠酒,和雲窟福地那邊的幾種酒水,在我們桐葉洲都是極有名的。
柴蕪就眼睛一亮點點頭,說她如果以後有機會出門遊曆,可能會去九弈峰做客。
不過小姑娘覺得近期懸了,怎麽都得幾十年才能下山吧。
唉,資質太差,在自己這邊,傳授劍術和仙法一事,就連陳山主都知難而退了。
愁人是真愁人。
聽米大劍仙說,以前劍氣長城那邊有個姓董的,跟陳山主是好朋友,出門就從不帶錢,隨便喝酒。
羨慕是真羨慕。
那個叫周米粒的黑衣小姑娘,又是綠竹杖又是金扁擔的,話不多,但是她的身份可不簡單。
最早在青萍峰祖師堂裏邊,得知她竟然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之後,邱植確實被嚇了一大跳。
小米粒從棉布挎包裏邊掏出僅剩的瓜子,都給了邱植,說就是山下市井買的瓜子,別嫌棄啊。
主要是昨夜回了自己宅子,光顧著背著那隻嶄新竹箱,都忘記招兵買馬了,然後大清早就被白玄拉來這邊。
邱植接過瓜子,連忙說不會不會。
小米粒抿嘴而笑。
邱植看了眼那個叫孫春王的同齡人。
孫春王好像總是這樣,冷冷看著他,總是一臉嫌棄的表情。
邱植就有點鬱悶。
一下子變得不是那麽開心。
正午時分,一行人找到玉圭宗修士,一起禦風下山去往那座青衫渡。
除了陳平安和崔東山,還帶上了米裕,崔嵬,種秋。
可以說,整個青萍劍宗真正管事的,都出場了。
那場議事都已經結束,如此鄭重其事待客,隻說在麵子上,玉圭宗已經挑不出任何毛病。
到了玉圭宗那條渡船旁,陳平安開門見山道:“在商言商,先前議事,很多話,我和崔宗主,隻能刻意說得比較生硬,若有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薑蘅發現那位年輕隱官的遊曳視線,竟然還有自己一份,小有意外,這位雲窟福地的少主,還是笑著抱拳還禮,開口說了句不算違心的言語,“能夠理解。”
張豐穀坦誠說道:“若是我們雙方,玉圭宗和青萍劍宗,一南一北,都能夠通過開鑿大瀆一事的繁瑣事務中,真正認可對方的一宗門風與行事風格,到時候再來正式締結盟約,就算水到渠成了,我個人當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王霽是個暴脾氣,先前不是沒有半點怨言,覺得青萍劍宗太過端架子擺大譜,簡直就是半點麵子都不給玉圭宗,結盟一事,明擺著就是雙方得利的好事,對方在矯情個什麽,隻是昨夜經由張豐穀詳細解釋過後,也就很快氣順了。
王霽隻是難免感慨一句,在江湖上,一見投緣,可托生死。你們山上,真不咋的。
王霽畢竟才是剛剛進入玉圭宗神篆峰沒幾年的祖師堂供奉。
張豐穀當時隻能苦笑言語一句,“大概如那江河在陸地上彎彎繞繞,終究是奔流到海的。”
王霽默然點頭,希望如此。不然如果玉圭宗和青萍劍宗鬧掰了,後果不堪設想。家鄉桐葉洲,實在是經不起這種內鬥了。
崔東山抱拳笑嗬嗬道:“不怨先生,都得怪我。”
陳平安有意無意,與王霽並肩而行,以心聲說道:“清節先生,可能我們青萍劍宗在這件事上邊的作為,確實是不那麽痛快爽利,就當是好事多磨?希望以後我們雙方能夠結盟了,我再與清節先生好好喝頓酒,哪怕萬一不成,在這桐葉洲,山河如此遼闊,不走獨木橋。”
王霽一愣,爽朗笑道:“這話,爽利!”
崔東山笑了笑。
不管先生與這位清節先生,說了什麽內容。
同樣的話,自己來說,可能沒屁用。但是先生來說,就會被人相信。
自己何德何能,找到這樣的先生。
要不是有外人在,非得哭給先生看。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環顧四周,在這座被自己取名為青衫的渡口,以後會一點一點變得陌上花開,草木豐茂,四季如春的。
曾經的先生,在回鄉路上,牽著一匹瘦馬,隨水轉,轉山斜,斜陽古道,道旁孤村三兩家。山瘦水也瘦,馬瘦人更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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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驅光陰,江湖動客心。
新年春風裏,陌上又花開。
下一次先生再出門遠遊,再返鄉回家,肯定不會滿懷憂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