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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酣暢淋漓的複仇,是一場不醉不歸的豪飲。
自飲自酌,緩緩飲酒,獨樂樂足矣。
有人頭戴金冠,身穿一件紫氣縈繞的青紗法袍,手捧一支熒熒耀耀的白玉靈芝,腳踩一雙素白色躡雲履。
年約三十,姿容無瑕,道體無垢,麵貌算不得如何俊美。
宛如神仙誌怪小說中的謫仙公子,家在山水間,花竹森森。又像從一篇遊仙詩中走出的山中幽居道人,結茅修行,偶至人間。
他閑庭信步,數步一景。
四周出現不同色彩和畫卷,工筆白描的亭台閣樓,水墨寫意的花苑,青綠山水的庭院。
前不久躋身仙人境,陳平安隻是讓姿容年輕了幾年。
這條在前朝還是豪門紮堆的永嘉縣烏紗街,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這棟宰相舊邸,還有相鄰的兩座大宅,都換了主人,舊岐王府和一處禦史門第,早就一並被馬氏收入囊中。由於馬氏秉持一條“分家不分灶,分灶即拆家”的古訓,在此落腳後,將近三十年間,始終不分家不分灶,不許諸房子弟別立戶籍分異家財。三座府邸,相互間打通一道側門,故而小半條街,都姓馬。
那座庭院內,青衫背劍的陳平安抬起腳,鞋底板終於離開馬岩的臉頰,似乎是嫌髒,蹭了蹭地麵青磚,笑道:“馬岩和秦箏可以下去養傷了,斷了手腕,沈老宗師秘傳的那幾種金瘡藥,估計是不管用了,馬氏密室庫房那邊甲字櫃內的幾種珍藏靈丹,搭配著楊家藥鋪的膏藥,興許派得上用場,記得省著點用,藥膏畢竟是用一瓶就少一瓶的稀罕物件。運氣好,讓那位元嬰境老神仙的蒲柳用上醫家的枯木回春術,一截斷腕還可以接回去,馬月眉,你可以跟著爹娘一起離開了,記得把馬徹和馬川、馬璧喊過來,剛好三換三。”
馬月眉蹲下身,顫顫巍巍撿起那隻還戴著翡翠手鐲的斷腕,她站起身,死死盯著那一襲青衫。
馬岩攙扶著幾乎暈厥過去的秦箏,踉蹌著走出庭院,馬岩不忘提醒馬月眉趕緊跟上,用眼神暗示她不要意氣用事。
見那女子不挪步,陳平安問道:“眼神能夠殺人嗎?不然你留下,杵在原地瞪大眼睛,多瞧一會兒?能否看殺仇寇?”
馬月眉一雙秋水長眸中銘刻著濃重的恨意,道:“姓陳的,你要麽今天就殺了我,不然我這輩子都會讓你和你的落魄山……”
不等馬月眉撂完狠話,陳平安笑著雙指並攏,朝那女子輕輕一劃,劍光璀璨,就像一根鐵絲切開豆腐似的。
一臉錯愕的馬月眉呆呆低下頭,那道劍光,斜著將馬月眉的身軀斬成兩半,肚腸滑落一地,甚至泛著淡淡的白霧熱氣。
那些先前已經死過一回的青衣婢女,等到她們作為旁觀者,親眼目睹如此惡心的恐怖一幕,大半數都開始彎腰嘔吐起來。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低頭翻開一頁,再抬頭望向不遠處的慘狀,微笑道:“複仇不是一盤熱氣騰騰的菜,急匆匆端上桌,隻要不吃,很快就會冷了。”
冥冥杳杳,浩浩渺渺,馬月眉環顧四周,不知為何,她已經置身於馬氏祠堂之內,就坐在一張椅子上。
循著那個聲音,馬月眉轉頭望向大門口那邊,多出了一張椅子,坐著一個橫劍在膝的青衫客,頭別玉簪,正在飲酒。
那個“陳平安”,跟庭院內於談笑間隨意殺人的陳劍仙,判若兩人。
此刻馬月眉眼中的陳平安,更像是一尊神像,他麵無表情,眼神冷漠,神靈屍坐。
與此同時,馬氏祠堂祖宗掛像、牌位下方的供桌上,多出了一隻古舊香爐,每“一炷香”,都是一個馬氏子弟的名字。
馬月眉還驚駭發現庭院中那個被分屍的自己,一旁站著個身姿虛幻的鬼物馬月眉,她正在掩麵流淚,暗自飲泣。
庭院內,陳平安轉頭看向院門口那邊,提醒道:“馬岩,秦箏,那就讓你們占點便宜,二換三。一刻鍾之內,那倆貨色,如果沒有趕來這裏見我,就把賬算在你們頭上了。沒辦法,你們既然身為家主,就隻好多擔待些。”
那對夫婦腳步匆匆,片刻不敢停歇。至於馬月眉的真實下場,是死是活,還是如青衣婢女那般死去活來,他們暫時也顧不上了,各自隻能壓著滔天恨意,另做打算。畢竟杏花巷馬氏一支的香火,在他們夫婦身上,更在大兒子馬苦玄身上,除此之外,像小女兒馬月眉,或是二子馬研山……就那樣了。
之後陳平安伸手一招,從院內一棵蒼蒼翠翠的古鬆上邊,抓來一把鬆針,輕輕攥在手心,再望向其中兩位率先朝自己發難的青衣婢女,“如果沒有記錯,你們是叫-春溫,秋筠?十六名劍侍當中,暫時隻有你們兩個是四境武夫,相當不容易了,隨便擱在寶瓶洲哪裏,這麽年輕的四境武夫,都可以算作一等一的習武資質了。是秦箏那婆姨瞞過你們名義上的主人馬月眉,暗中授意,手把手教你們如何當死士的,好坐實我今天在此濫殺無辜的說法?我隻是好奇,你們該得的報酬呢?沒有?單純是覺得馬氏收養了你們這些孤兒,就必須主辱臣死?”
兩位妙齡少女,如出一轍的綢緞青衣裝束,她們隻在細節處,各有巧思,其中名為春溫的婢女,輕盈體態,頭戴白角冠,號稱是玉宣國的宮內樣,另外那個叫秋筠的青衣劍侍,身姿略顯豐腴沉重,她此刻低垂著腦袋,竟是連與那位陳劍仙對視一眼的心氣都沒有了。
白角冠少女咬牙切齒道:“奴婢隻恨自己境界低微,傷不著陳劍仙分毫,想要拚個魚死網破都做不到。”
陳平安笑道:“這話說得不夠準確,魚死網破,你至少做到了一半。”
言語之間,屈指一彈,一枚翠綠鬆針快若飛劍,洞穿了那位白角冠婢女的眉心,嬌軀癱軟,額頭滲出一粒鮮紅血珠。
陳平安看著手上賬本關於兩位馬氏子弟的詳細記錄,笑了笑,轉頭望向那個秋筠,說道:“我擔心馬岩和秦箏忘性大,你向來與馬川親近,肯定不願意這位心儀情郎死得莫名其妙,那就勞煩秋筠姑娘跑一趟,替那位馬公子博取一線生機。不過切記切記,不要泄露此地內幕,隻字片語都不要說出去,不然就別怪我送你們去做一雙亡命鴛鴦了。”
秋筠壯著膽子離開馬氏家主的讀書待客處,果然那個性格叵測、心狠手辣的的陳劍仙,沒有繼續為難她。
與此同時,頭戴白角冠的劍侍再次恢複原貌,她在神色恍惚間,下意識伸出手指,揉了揉本該被一枚鬆針打穿的眉心。
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先後死了兩次,讓她殺氣驟減,意氣頹然,隻是她仍然強提起一口純粹真氣,故意讓自己顯得殺氣騰騰,沉聲道:“陳劍仙就這點本事?要殺要剮不過是頭點地,別說是飛劍反複殺人,便是刀山火海,油鍋烹煮,陳劍仙隻管一一施展出來,與你求饒半句,就算我沒有骨氣……”
陳平安合上賬本,微笑道:“輸人不輸陣,心性真是不錯。年紀還小,武學境界不夠,如今隻是馬月眉的幫閑,等到你哪天學到了沈老宗師的七八成本事,估計以後就是永嘉縣馬氏的得力幫凶了,專門做些見不得光的勾當,或是夜行,鏟除異己,或是掣肘家族內的仙師供奉,”
白角冠婢女板著臉陰惻惻說道:“我就算變成了厲鬼,就算爬也要爬去陳劍仙的家鄉,去那座落魄山報仇雪恨!”
陳平安眯眼微笑,點頭道:“好說。人生在世要稱心,本該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結仇者與報仇者,雙方各憑本事。隻是一個走過不少江湖路的前輩,無償告訴你一個江湖道理,在形勢不由人的時候,年輕人說話不要麵露凶狠,眼綻凶光,無妨,下輩子注意點。”
刹那之間,又是一枚鬆針洞穿她的眉心,強勁的洞穿力道,帶著青衣婢女撞向牆壁,頹然坐地而死。
青衣婢女抬起頭,天地晦暗,寒風陣陣,陰冷刺骨,她茫然四顧,是極為陌生的景象,枯寂,了無生氣。
這次自己是真死了?已經身在黃泉路了?接下來可有那書上所謂的鬼門關,孟婆橋?
她站在一條大雨過後的泥濘道路中央,就在此時,她轉頭望去,有一貧寒老媼騎乘駿馬,鞍轡異常華美,老媼衣衫襤褸,縫縫補補,隻是這匹高頭駿馬卻分明是豪門精心飼養,尋常人家,絕不能擁有這等千金不易之物。
瞧見了道路上的青衣婢女,老媼趕忙勒緊韁繩,停馬在旁,老媼眉眼慈祥,稍稍附身,低聲問道:“姑娘欲何往處?”
賜姓馬、名溫春的青衣婢女顫聲問道:“老婆婆,敢問此地是冥府道路之上嗎?”
老媼聞言愈發眉眼溫和,笑道:“姑娘可是回娘家省親,與親人走散了?莫不是被大雨淋濕,昏了頭,才說出這種好沒道理的胡話。姑娘,大雨才歇,路途積潦難行,此地山林自古多虎患,姑娘不宜單獨一人趕路,不如隨我去寒舍暫作休歇,翌日早行,得從容也。”
“裝神弄鬼!我倒要看你是神是鬼,敢在此故弄玄虛!”
青衣婢女扯了扯嘴角,腳尖一點,撥動一粒路上石子,石子破空,呼嘯成風,朝那高坐馬背的老媼心口處急急飛去,老媼吃痛一聲,跌落馬背,摔在泥濘中,沒了氣息,青衣婢女低頭定睛望去,一番猶豫過後,這才緩緩挪步,擰轉手腕,袖中滑出一把匕首,攥在手心。那個羸弱不堪、一擊便被斃命的老媼驀然睜眼,心口處鮮血流淌,她卻是緩緩起身,擦了擦衣裙,越擦越髒,歎息一聲,隻好作罷,沙啞開口道:“小姑娘,我好心好意勸你,何故暴起殺人,就不怕誤殺無辜嗎?即便懷疑我是鬼神之屬,也理該敬而遠之呐。”
老媼低頭看了眼空洞的傷口,不以為意,隻是繼續絮絮叨叨說著老理兒,“小姑娘聽一句勸,心地才是福田,一個人,若是心地壞了,雜草叢生,就壞了一年的收成,一年沒有收成就要與人賒欠,賒欠是要還利息的,這般債上添債,苦上加苦,循環往複,何時才是個頭呐。”
青衣婢女聽不得這些令人厭煩的碎嘴道理,她直接一腳踢去,將老媼的整顆腦袋都踹飛。
老媼的頭顱在泥漿中翻滾,反複呢喃一句“又錯啦”。
下一刻,青衣婢女發現自己重新站在道路中央,遠處一騎緩緩而來,老媼再次停馬,麵貌溫和,低聲問道:“姑娘欲往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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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青衣婢女回話,老媼便駕馭駿馬高高揚起馬蹄,瞬間就將後者的心口踩踏出一個窟窿,疼得婢女摔倒在地,老媼依舊神色和祥,再緩緩翻身下馬,揮動手中馬鞭,劈啪一聲如雷鳴炸響,狠狠打斷青衣婢女的頭顱,高高拋起,重重墜地,青衣婢女隨著那顆翻滾的腦袋,她眼中視線切換不定,或青天或黃泥。
老媼嗓音溫和,好似自家長輩一般,柔聲勸誡道:“姑娘,還錯嗎?”
下一刻,青衣婢女再一次站在道路中央,馬蹄陣陣,由遠及近,老媼再次騎馬而至,好似懸崖勒馬一般,停馬笑顏開口詢問。
馬川和馬璧,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歲數相差一年,都是二十歲出頭,一人個高幹瘦,一個黑麵短髯,容貌身材皆迥異,兄弟二人都是馬氏年輕一輩當中的翹楚,是有功名在身的,跟馬研山讓妹妹代考而來的探花郎不同,馬川是太學生出身的正經舉人,是家族僅次於少年神童馬徹的頭等讀書種子了,至於弟弟馬璧,隻是相形見絀而已,若無比較,將他放在玉宣國豪門世族當中,也算俊彥了。
先前臉色難看至極的婢女秋筠找到他們,她沒有說具體緣由,隻說家主有令,讓他們立即趕到此地。
馬川想要詢問內幕,秋筠卻與平常溫婉不同,她隻是咬著嘴唇不說一個字。一路上,馬川故意放緩腳步,走到弟弟身後,再去牽她的手,卻被秋筠輕輕甩開,這讓馬川有些驚訝,往日私下相見,由於給她們教拳的沈刻眼尖,是個老江湖,單憑女子走路姿態,就可以看出女子是否處子之身,秋筠又是馬月眉最器重的心腹婢女之一,馬川再色膽包天,也不敢隨便壞了她的武學前程。
結果等到他們三個進了院子,既沒有看到任何一位馬氏長輩,也沒有看到什麽相熟的供奉客卿。
隻看到那撥神色古怪的青衣劍侍,怔怔看著他們幾個後到者。
馬氏長房遭遇了一場翻天覆地的風波,家主馬岩挨了一腳踹,當家主婦秦箏都斷了一隻手腕,不過暫時並未殃及兩邊兩房旁支的相鄰府邸。
馬川和馬璧隻看到了唯一一個不同尋常的地方,有個青衫背劍的男子,坐在台階上,此人手裏邊有本不薄的冊子。
貴客?
是某位已經在朝野揚名立萬的玉宣國世家子,家主想要讓他們兄弟來此,跟這個人切磋學問?
馬川作揖道:“敢問兄台?”
陳平安揮了揮手中賬本,“不必多禮,老鄉見老鄉。我們等會兒再細聊,等一等朝廷內定的下任狀元郎馬神童,馬徹。”
馬川笑容如常。
馬璧有些不悅神色,這小子真會擺譜,給臉不要臉的貨色,都敢擺到我們馬氏來了,在這京城,天潢貴胄功勳與那將相公卿子弟又如何。
聽說前些年皇帝陛下與皇後娘娘,都曾在國師的護送下,微服私訪離開皇宮,來此下榻馬府,吃了一回馬氏的私房菜,皇後娘娘都讚不絕口,她懇請陛下賞下了好幾件文房清供給馬氏,確有其事,因為那幾樣東西,如今就供奉在了家族祠堂裏邊的神龕旁。
隻可惜當時家主隻讓嫡子女和馬徹一起接駕,其餘人都未能親眼目睹天子龍顏。
馬川用上聚音成線的手段,“馬璧,此人多半是一位山上的仙裔弟子了,京城權貴子弟,印象中好像沒有這麽一號人物。”
馬璧點點頭,能夠跨過馬家的門檻,非富即貴,眼前男子,既然背劍現身,必然有所依仗,他同樣是學武有成的四境武夫,窮學文富學武,兄弟二人俱是打小就藥罐子泡大的好筋骨,以聚音成線與兄長密語道:“觀其氣象,倒是不俗,呼吸綿長,一看就是個練家子,不似山上修道之人,會不會是沈師傅在江湖上的嫡傳弟子?”
馬川再打量了幾眼青衫劍客,不動聲色道:“確有可能。”
京城內外和朝野上下,注意力都被馬徹給吸引過去了,但是在馬氏祠堂內部,他們兄弟二人,更是公認的文武雙全。用某位叔公的話說,就是以後咱們馬氏,長房那邊嗜酒如命、不務正業的馬研山,是定然靠不住了,肯定還得是他們倆兄弟挑起大梁了。隻是他們倆一貫藏拙,出了這條烏紗街,不顯山不露水而已。
最後一個趕來庭院的少年郎,卻是與馬川他們兄弟截然不同的氣度姿容,麵如冠玉,玉樹臨風,少年神色肅穆。
陳平安微笑道:“眉無喜憂,才是高人。不愧是永嘉縣馬氏家族文運凝聚所在,又是一位命裏欽定的碧紗籠中人,大好前程。”
就是少年不曉得血氣方剛,色字頭上一把刀的道理。
陳平安站起身,拿冊子隨便拍了拍長褂,走下台階,一步跨出,便來到了馬川和馬璧中間。一襲青衫長褂,已經站在兄弟二人的身後,伸手抓住他們的頭頂,就那麽輕輕一擰,兩顆頭顱幾乎同時發出哢嚓一聲,兩顆腦袋便直接被從前邊擰轉朝向了後邊,瞬間斃命的兄弟二人就那麽瞪大眼睛,瞪向那院門口的俊逸少年,馬徹。
本來可謂氣定神閑的英俊少年,一瞬間就濕了褲襠。庭院門口便開始飄起一股尿臊味。
馬徹隻看到那個轉頭笑望向自己的青衫劍客,鬆開手指,兩個脖頸已斷的死人,便那麽軟綿綿耷拉著腦袋。
青衫男子竟然麵帶微笑,將兩顆腦袋重新擰轉過去,讓兄弟倆的後腦勺,重新朝向院門口那個瞠目結舌的的馬徹,“你就是馬徹吧,膽子很大嘛,有想好以後在玉宣國廟堂當什麽官嗎?國師,禮部尚書?還是先成為駙馬爺,聽說你們玉宣國的駙馬爺是可以當官的,皇帝陛下最寵愛的玉慶公主,前年去集清觀燒香,恰逢一場名士薈萃的雅集清談,就年紀最小、談鋒最健的馬徹一見傾心了,就是比較可惜,你不太好這一口,更喜歡廚娘於磬那般的豐腴婦人?”
畢竟是隻讀聖賢書的少年郎,馬徹此刻早已臉色慘白,滿頭汗水。
陳平安笑道:“知道馬川和馬璧為何落個這般下場嗎?好好回答,千萬別學馬苦玄那個最喜歡裝聰明的大傻子,回答錯了,我就把你的腦袋慢慢擰轉一圈。”
馬徹不可抑製地身體顫抖起來,少年帶著無法掩飾的哭腔說道:“因為他們經常呼朋喚友,去別國參加一種狩獵遊戲,喜歡假扮馬賊和流寇,橫行無忌,為非作歹,去了很多次,殺了很多人,具體是多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陳平安笑問道:“這種密事,你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讀書人,又是怎麽知道的?”
馬徹哪敢藏掖,竹筒倒豆子說道:“馬璧用心險惡,想要拖我一起下水,我拒絕了。”
陳平安說道:“缺了個‘義正言辭’,你得換個說法,‘我義正言辭拒絕了’。嗯?”
馬徹隻得牙齒打顫,乖乖複述一遍。
少年心中叫苦不迭,怎麽還沒有人趕來此地,將這尊殺神立即拿下,繩之以法?咱們馬氏這些年不是往來無白丁,與那山上得道仙師都有淵源嗎?
陳平安問道:“殺過人嗎?”
馬徹使勁搖頭。
陳平安又問道:“少年郎想殺人嗎?”
馬徹還是搖頭。
陳平安笑問道:“讀書種子敢殺人嗎?”
馬徹依舊搖頭。
陳平安微笑道:“作為未來觀湖書院的賢人君子,你覺得馬川馬璧該不該死?”
馬徹毫不猶豫說道:“作惡多端,他們該死!”
反正已經死了。
不料就在這一刻,那兩具屍體脖頸處咯吱作響,兄弟二人好像被施展了定身術,隻能站在原地,卻是臉色鐵青轉頭望向馬徹,眼神中充滿了戾氣,好像要將馬徹生剝了才甘心。“馬徹,自己找件趁手的……兵器,打死他們,把他們的腦袋打掉才行,可以用磚頭,可以用屋內的硯台,興許用琴弦更好,相對容易割斷脖頸處的皮,不然用磚頭,有的磨了。”“甭管用什麽法子將他們的腦袋弄掉,馬徹,隻要做成了這件事,你就可以活著離開此地,但是我隻給你一炷香時間,過時不候,到時候就要變成他們來剝你的皮了,他們是武藝傍身的練家子,當然,你不念同族兄弟情誼,他們興許心慈手軟,下不去手,到時候就要風水輪流轉,又輪到你占據先手了,可以賭賭看。”
馬徹愣在當場。
陳平安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們讀書人不可不察啊。還是說願意賭馬川馬璧跟你一般膽小,不敢剝下一張活人的皮?”
馬徹不敢看那兩雙布滿血絲充滿憤恨的眼眸,少年低著頭,搖搖晃晃跑向那處家主讀書之地,上了台階跨過門檻,原本手腳發軟的少年便動作極快了,進了屋子,視線巡遊起來,馬徹心思急轉,一頓搜刮,很快就尋了幾件趁手的“兵器”,要以一方沉甸甸的硯台,砸斷那對兄弟的脖頸筋骨,摔了一隻擺放在花幾上邊的花瓶,少年要以碎瓷片切斷脖頸皮肉,才算完成約定,砍掉他們的腦袋,割下了首級。
馬徹一手拿著硯台,一手持花瓶碎片,隻是等他跑下了台階,卻看到那些麵露異樣神色的青衣婢女。
這讓馬徹一下子銳氣全無,呆呆站在台階底部,手腳冰涼。
青衫劍客與他擦肩而過,笑道:“嫌棄她們礙眼,怕她們事後嚼舌頭?好辦,不如先殺了她們?可以不計入一炷香光陰之內。”
馬徹好像陷入天人交戰的處境,一位身材矮小的持劍婢女冷若冰霜,她向前跨出一步,抖了一個劍花,似乎在提醒這個被玉宣國士林說成是文曲星下凡的少年,你馬徹,試試看?!馬徹嚇了一跳,再不敢有殺人滅口的念頭,徑直跑向馬川馬璧兄弟二人那邊,手持那方價值連城的硯台,少年高高舉起手臂,顫顫巍巍,古硯上刻著那幾句硯銘,好像也隨之搖搖晃晃起來。
兩個脖頸青筋暴起的難兄難弟,由於既無法開口言語,手腳又動彈不得,他們隻能用殺人的眼神死死盯住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
馬徹一下子就淚流滿麵,喃喃道:“我下不去手,下不去手……不要逼我,不要再逼我了。”
陳平安坐回台階,攥著那把鬆針的手,輕輕握拳,捶打胸口,皮笑肉不笑道:“手足相殘,觸目驚心,令人痛心疾首啊。”
異象橫生,婢女秋筠伸手探臂朝書房那邊一抓,將一把釘入牆壁上長劍駕馭在手,她體態輕盈如蜻蜓點水,倏忽間就來到馬徹身後,一劍筆直刺出,就將少年刺了個透心涼。
馬徹呆呆低頭望去,半截長劍透出自己的胸膛,略帶弧度的鋒銳劍尖,竟然沒有些許血跡。
青衣婢女秋筠的腦袋一側太陽穴,如遭撞擊,頭顱晃蕩出一個幅度,這名為了心儀男子好似殉情的女子,當場斃命倒地。
嬌軀墜地之前,她深深看了眼情郎。
陳平安雙指並攏一劃,穿透馬徹的長劍原路折返,重新釘入書房牆壁,長長的金色劍穗,朝向地麵,溫順下墜。
馬徹好像被這一劍徹底激發起了怒火和恨意,在發現自己挨了一劍卻毫無痛苦之後,他也顧不得深究緣由,眼眶通紅,一把抓住那馬川的腦袋,往青衣婢女那邊拖拽而走,再將馬川往地上一摔,將後者臉麵與那賤婢對視,高高舉起手中那方篆刻古聖賢語的沉重硯台,重重砸在馬川的脖頸處,一下又一下,很快就砸得後者骨骼碎裂,瘋了一般的少年臉色猙獰,開始用手中瓷片磨掉馬川的血肉皮膚……
先前劍仙殺人,劍氣也好,鬆針作袖珍飛劍也罷,都太快了。
眼前這一幕慘絕人寰的畫麵,卻是名副其實的鈍刀子割肉。
馬璧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心如刀絞,肝膽欲裂。一向覺得殺人最是快意事的他,既怕死,更怕這個死法。
瘋了,好像所有人都瘋了。
被鮮血濺射滿身的少年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個站在原地束手待斃的馬璧。
院內,有些青衣婢女幾乎將苦膽汁水都吐完了的,先後抬起頭,戰戰兢兢望向台階那邊,那個神色專注卻淡然的青衫劍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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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腰山的道旁酒肆,裴錢落座後,徑直問道:“這次喊過我來是為了什麽?”
不如先忙正事再敘舊。
劉羨陽一貫是坐沒坐相的德行,一隻腳踩在長凳上,晃著碗,笑道:“喊你過來助陣,是顧璨的意思,若隻是按照我的想法,哪裏需要這麽興師動眾,否則也太給永嘉縣馬氏臉了,他們又沒有一位飛升境坐鎮家宅。顧璨呢,是擔心你師父在馬府裏邊,一個沒能收住手,殺瘋了,鬧出一樁類似江湖演義小說上邊的慘案,滅人滿門,斬草除根,別說人,連馬家會下蛋的雞鴨都給宰了一幹二淨,說不定連灶房那邊被人撿出來的雞鴨蛋都給搖碎嘍。”
裴錢啞然失笑,師父怎麽可能如此作為,隻是劉羨陽和顧璨今兒坐在這裏,還是讓裴錢覺得心裏舒坦,便跟他們敬了一碗酒。
顧璨端起酒碗,悶了一大口,說道:“我沒這麽說過。”
緊接著顧璨補了一句,“但我確實是這麽想的。”
劉羨陽說道:“所以顧璨擔心我們倆攔不住陳平安,你在場,說不定陳平安還會稍微顧及身份,想要在你這邊維持師父臉麵和好人做派,不至於在那邊殺紅了眼。”
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說道:“那你們找錯人了,師父做什麽我都不會攔著,隻會去雞籠鴨圈那邊幫忙撿雞蛋,看看有無漏網之魚。”
劉羨陽一時語噎,斜眼顧璨,這就是你找來的幫手?
顧璨樂嗬得不行,果然沒有看錯裴錢,她很對自己的胃口。
山上山下,獨自行走江湖,你們招惹我可以,我可以不計較,因為裴錢是師父的開山弟子,來自落魄山。
但是你們如果敢招惹我師父,那裴錢更是師父的開山弟子。當年在竹樓二樓喂出來的拳,你們也可以嚐嚐看。
劉羨陽笑問道:“小鼻涕蟲,你知道你最大的優點是什麽嗎?”
顧璨說道:“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知道自己有很多缺點。”
劉羨陽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就著酒喝下肚子。
坐在火盆邊的顧靈驗忍不住噗嗤一笑,她早已脫了靴子和錦襪,露出一雙如羊脂玉的纖足,腳背微微勾起,足如彎月。
聽他們幾個聊天,賊有趣。
顧璨端碗抿了一口折腰山的盤鬢仙釀,好像再懶得用上心聲言語的手段,開口緩緩道:“親眼見過馬苦玄的,人人都說馬苦玄跋扈,言行無忌,做什麽事都不計後果,其實這廝並沒有外界說的那麽隻修力不修心,馬苦玄能夠有今天的不俗成就,自有其天才和學力。”
劉羨陽嘿嘿笑著,你這個小鼻涕蟲跟那馬苦玄是一路貨色,同行最相知,所以顧璨聊這個,觀點還是站得住腳的。
顧璨當然知道劉羨陽的意思,不以為意罷了,劉羨陽又不是一個如何藏得住話的人,想說的意思都擺在臉上了。
裴錢其實對於自己師父跟劉宗主、顧璨的相處模式,在她還是小黑炭那會兒,心中就充滿了無比好奇。
師父與顧璨,在各自走出書簡湖之後再重逢,雙方當真不會心有芥蒂,當真不會漸行漸遠,就算見了麵也是無話可聊?
若無師父在場,劉羨陽跟顧璨真是那種患難與共的摯友,會不會一個端著架子,一個當悶葫蘆?
上次在青杏國的酒花渡,自己陪著師父,與顧璨他們幾個有過一場偶然相逢,登樓喝酒,好像還好?
這次瞧見了劉羨陽跟顧璨同桌喝酒,似乎也還好?
因為裴錢的出現,山神娘娘宋瘠已經不宜也不敢單獨坐在一張桌旁飲酒,而是主動恢複了掌櫃身份,站去了櫃台那邊,等著客人們添酒續杯。
宋瘠又不傻,那二男一女,既然在此等的人是大宗師裴錢,裴錢表露出來的姿態,甚至有些執晚輩禮的意味,那他們定然不是什麽尋常修士了,尤其是當那儒衫青年,當他說起馬苦玄,神色淡然得就像隨口提及一個山上練氣士,宋瘠作為本地山神,她又常在市井走動,最是熟稔人情世故,她就一邊聽那儒衫青年言語,一邊細心觀察同桌高大男子與火盆邊女修的眼神和臉色,試圖從細微變化當中推敲出更多的結論,但是得出的結果卻讓宋瘠愈發心有餘悸,聽到馬苦玄這個名字,他們如飲淡水。
顧璨繼續說道:“馬苦玄曾經先後故意挑釁賒月,純青和許白,一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兩個在候補十人之列,這就是馬苦玄的一種試探,想要憑此來確定陳平安的實力,上限和下限大致在在哪裏,馬苦玄都想弄清楚,最終得出一個能夠讓他心中有底的大致結論。”
劉羨陽揉著下巴,“杏花巷馬傻子,怎麽不直接找我這個同鄉切磋切磋?”
顧璨笑嗬嗬道:“別說數座天下,你連寶瓶洲年輕十人的榜單都沒上,找你幹嘛?”
劉羨陽怒道:“老子要不是剛好四十一歲,錯過了這份榜單要求的年齡,否則能沒有我?榜首不得姓劉?!”
顧璨說道:“有本事別跟我衝,搗鼓這個榜單的,是正陽山茱萸峰的田婉,你找她說理去。”
當初居心叵測的鄒子,評選出數座天下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因為兩個榜單各有第十一人,所以總計二十二人登榜。
寧姚,斐然,曹慈都在年輕十人之列。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是墊底。
當時榜單沒有給出陳平安的名字,隻是介紹了年輕隱官的境界修為,元嬰境劍修,山巔境武夫。
這讓那位雲遮霧繞的年輕隱官,有點類似看門人的意思,好像不管是誰,隻要打過了陳十一,就有登榜的實力。
而候補十人當中,就有寶瓶洲真武山的馬苦玄,中土神洲的許白,竹海洞天的純青。
之前馬苦玄去找賒月的麻煩,其實算不上鬥法,因為賒月主動認輸了,若論遁法,賒月確實不弱。
但是許白就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了,哪怕他一點都不想跟馬苦玄起衝突,但是馬苦玄根本沒有給許白避其鋒芒的機會。
三者當中,就隻有純青是認認真真與馬苦玄切磋了一場的,同時馬苦玄也是對這場鬥法,最為上心,隻因為作為青神山夫人唯一嫡傳的純青,修道之路,最像陳平安。
畢竟光是遊曆竹海洞天、為純青教過拳的武學宗師,就有四位止境之多。
事實上,這場切磋,從頭到尾穩穩壓製純青一大截的馬苦玄,最後他給了這位手下敗將,一個不算評價的評價。
大致意思是“好心奉勸”純青以後別學拳了,給那姓陳的提鞋都不配,不如專心修道。
那些當真就隻是扯閑天的言語,聽得宋瘠腦袋一低再低。
因為她終於確定那兩個男人的驚人身份了。
龍泉劍宗第二任宗主,劍仙劉羨陽。驪珠洞天泥瓶巷顧璨,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
他們與出身杏花巷的馬苦玄都是同鄉。
是了。
隻有他們這樣的天之驕子,才可以提及馬苦玄,如此心平氣和。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不在乎,根本不用假裝,不必故作散漫。
劉羨陽隨口問道:“你曾經跟他們倆並肩作戰,在你看來,純青和許白到底是啥水準?”
顧璨抿了一口酒水,“許白短處是與人捉對廝殺,心不狠,所以他的境界要低一境看待,長處是運籌帷幄,將將和將兵,都是許白天生擅長的,到了戰場上,許白調度兵馬,就會變得異常鐵石心腸。單對單,許白對上我,他必死無疑。”
“純青所學駁雜,天資確實好,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當中,她是最年輕的一個,不是沒有理由的。如今純青才二十幾歲,作為純粹武夫,經過蠻荒一役,估計她很快就會打破遠遊境瓶頸,拳法技擊,精通十八般武器,身為練氣士,早就是元嬰境瓶頸,五行堪輿,雷法符籙,機關陣法,扶乩降真,馭鬼敕神,狩獵追殺,隱匿逃遁,她都很精通,而且成長的空間很大,她的優勢,應該是在躋身飛升境之後,純青多半會成為一位攻守兼備的強飛升,大道成就,高於野修青秘,與我白帝城出關後的師姑韓俏色相仿,我估計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就會是純青未來大道高度的極致所在了。純青如果再多出一層劍修身份,完全可以把她視為一個老瓷山的陳平安。”
劉羨陽忍俊不禁,如果不是最後這句損人至極的評價,我就真信了你顧璨了。
小鼻涕蟲的言下之意,就是純青確實瞧著很像陳平安,但終究相對於“真跡”而言,她隻是一件燒造粗劣的仿品瓷器,擱在他們幾個的家鄉,就隻能被砸碎丟到老瓷山。
先前陳平安問劍正陽山期間,馬苦玄其實就在附近旁觀,餘時務甚至說這是馬苦玄的唯一機會了。
後來等到陳平安城頭刻字的消息,傳到浩然,就更讓馬苦玄一下子吃不準深淺了。
劉羨陽好奇問道:“你是不是有在永嘉縣馬府安插棋子?”
“閑著也是閑著,總得找點事情做做。”
顧璨點頭道:“擔心打草驚蛇,就沒敢安插太多,前前後後,攏共隻往裏邊丟了三顆釘子,前些年被拔掉了一顆,是個形神腐朽的觀海境老修士,他自己不小心露出了蛛絲馬跡,於是很快就被沈刻親自動手給毀屍滅跡了,作為雙方約定好的報酬,他的兩位嫡傳弟子,如今都算發跡了,我替他們各自找到了一位傳道人,都是白帝城的不記名供奉,所以我甚至懷疑此人是不是故意求死的,因為按照當初我跟他訂立的條款內容,他要是不小心死在了馬家,他那兩位弟子就會獲利最大。以後我再與誰做公道買賣,得補上這個漏洞才行。”
“還有一顆是被徹底邊緣化了,早先在馬氏的那座仙家客棧當差,混得還行,但是也沒能送出什麽有用的消息,如今管著馬氏一小塊銀莊票號的山下買賣。剩餘最後一顆,同樣可以忽略不計,隻因為不是練氣士,才得以留存下來,跟她聰明不聰明沒關係,如今隻是做到了一位馬氏子弟的小妾,說是納妾,她卻連馬氏側門都進不去,隻能養在外邊,吹吹枕頭風,套幾句廢話還是可以的,隻是再過個幾年,她就要年老色衰,失了寵,更無用處了。”
顧璨說到這裏,自顧自搖頭道:“就算釘子藏得深,都還在,以如今馬氏家大業大的底蘊,踩到了這幾顆丟在地上的釘子,想必都不會硌腳。畢竟不是我親自盯著,都太蠢了。”
櫃台那邊,宋瘠聽得心驚膽戰,花容失色,你們幾位天老爺唉,倒是用心聲言語啊。
她現在都要擔心,自己是不是也會落個被“毀屍滅跡”的下場了。
喝著我鋪子的酒水,結果卻要送我一碗斷頭飯?
你們也太欺負人了。
裴錢有意無意,瞥了眼山神娘娘,人間山水神靈的心境景象,其實比較枯燥,相對千篇一律,多是被嫋嫋香火縈繞的祠廟與金身神像,差異隻在香火多寡和金身高低以及精粹程度。而各級城隍爺一道,約莫是陰陽不通、幽明殊途的緣故,哪怕是一位品秩最低的縣城隍,便是裴錢都看不真切內裏氣象。
劉羨陽聽著顧璨的謀劃,大為失望,埋怨道:“就這?”
顧璨冷笑道:“不然?”
安插棋子,培養死士,還得提防諜子成為反間,你以為是多簡單的事情?
劉羨陽沒好氣道:“我還以為你丟進去的釘子,怎麽都能夠在馬氏祠堂裏邊有張椅子好坐了。”
顧璨說道:“你怎麽不說馬岩、秦箏都是我安插在馬苦玄身邊的釘子?”
劉羨陽眼睛一亮,坐著說話不腰疼,“顧璨,跟我聊著聊著,你就開竅了啊,我覺得這個法子真是不錯,可行,你以後就朝這個大方向努力。”
顧璨直接往劉羨陽那邊吐了口唾沫,劉羨陽歪頭躲過,非但不怒,趕緊喝完一碗酒水,提起空碗,反而繼續挑釁顧璨,“好暗器,再來再來,看我能不能接滿一大碗,滿滿當當,再來個仰頭一飲而盡,是有點惡心了,顧姑娘?”
裴錢咧嘴一笑。
單獨坐在火盆那邊的顧靈驗憋了又憋,還是沒忍住,捧腹大笑起來,“隻要我家公子沒意見,我當然不介意啊。”
顧璨譏諷道:“那幫馬氏子弟,全是些心性漂浮的酒囊飯袋,連當棋子的資質都沒有,一心練劍劉大爺,你自己摸著腦子說說看,讓我一個都不在寶瓶洲的人,怎麽辦?”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提醒你跟我好好說話啊,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我一個心情不佳,就會在陳平安那邊說漏嘴的。”
顧璨怕陳平安,陳平安怕自己,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我劉大爺完全犯不著跟一個小鼻涕蟲較勁嘛,差了倆境界的。
劉羨陽站起身,懶洋洋道:“酒也喝過了,該忙正事了。”
顧璨沒有跟著起身,皺眉道:“去哪裏,做什麽?”
劉羨陽白眼道:“就你屁話最多,老習慣,多學學陳平安,隻管跟在劉大爺屁股後頭吃香喝辣。”
顧璨搖頭道:“你不把話說清楚,我反正就待在這邊。”
他娘的,犯了錯,陳平安不敢在你這邊說什麽,我怎麽辦?
先前在落魄山,我好心想要去桐葉洲幫點忙,聽聽他是怎麽說的,不就反過來教訓我一句太閑,仙人了?
劉羨陽氣勢渾然一變,淡然道:“你們仨走一趟京師城隍廟,我去一趟玉宣國皇宮。”
裴錢早已起身,手持綠竹杖,問道:“劉宗主,我想要獨自走一趟欽天監。”
劉羨陽想了想,點頭道:“當然可以,記得換個樣子。真要動手,就別猶豫,出了任何事情,你師父那邊,我幫你兜著。”
當顧璨站起身,真名子午夢的顧靈驗,她便立即穿好襪子和鞋子,跟著起身。
劉羨陽看了眼山神娘娘,微笑道:“怎麽講?”
宋瘠一咬牙,“今天酒鋪打烊,並無客人光顧。”
劉羨陽問道:“若是常山神親自問你話呢?”
宋瘠默然無語。實在是不敢有任何保證,她終究是一位寄人籬下的小山神,折腰山歸屬鹿角山直接管轄。
劉羨陽笑道:“如果真出現這種情況了,那你就照實說,你記得最後再捎句話給常鳳翰,鹿角山誰膽敢給你穿小鞋,我就讓山神府變成第二座正陽山一線峰。”
劉羨陽戴好鬥笠,沒有著急趕路,略微思量一番,緩緩道:“稍作改動,顧璨去皇宮,裴錢去京師城隍廟,顧靈驗去欽天監。我就辛苦點,走趟遠路。”
顧璨說道:“你不合適,還是換成我吧。”
劉羨陽伸手按住顧璨的腦袋,目視前方,笑容燦爛道:“沒這樣的道理,咱們仨,你才是那個年紀最小的。”
顧璨伸手拍掉劉羨陽的手,卻沒有說什麽,算是答應了劉羨陽的提議。
酒旗斜矗,外邊依舊大雨滂沱,道路泥濘不堪。
劉羨陽輕聲道:“顧璨,朋友身上有很多的臭毛病,還是朋友。”
“但是我跟陳平安有一點,很不一樣,我隻勸朋友一次,不聽就算了。”
“你是不是一直想問我,如何換成我先去書簡湖會怎麽做?實話告訴你好了,我會勸你收手,你如果不聽,我就會遠遠退出書簡湖,等著你被人打死的消息,再幫你報仇,打死那個打死你的人,僅此而已。”
顧璨笑道:“已經比我想象中的某個答案好多了。”
劉羨陽扶了扶鬥笠,微笑道:“小鼻涕蟲,路還很長,不管以後我們仨成就高低如何,你終究是那個最小的,是賺是虧,現在還不好說。我隻要求你保證一點,別來招惹我,不是我會如何為難,我半點不會覺得為難的,為難的,隻能是陳平安。此外,你跟陳平安不對付,我肯定幫他,我跟陳平安起衝突,你肯定幫他,事情反而簡單了,能不能理解?”
顧璨點頭說道:“理解,並且接受。”
劉羨陽重新披上蓑衣,就此破開雨幕,身形化虹禦風離去。
顧靈驗好奇問道:“他要去哪裏?”
顧璨戴上竹笠,係好蓑衣,默不作聲。
裴錢幫忙給出答案,“真武山祖師堂。”
顧靈驗幽幽歎息一聲,心情複雜,其實她始終無法理解,顧璨,陳平安,劉羨陽,他們相互間性格差異如此之大,怎麽會成為朋友,還可以一直是朋友。
難怪顧璨說不合適,劉羨陽不管怎麽說,都是龍泉劍宗的現任宗主,而作為龍泉劍宗半個娘家的風雪廟,與那真武山,又同為寶瓶洲兵家祖庭。
顧璨開口說道:“裴錢,你其實並不認識真正的陳平安。我從小就既親近又畏懼他。所以在劉羨陽那邊,就像是我好像什麽都聽他的。”
不知為何,顧靈驗隻是聽到這麽一句語氣平淡的家常話,她瞬間就毛骨悚然。
甚至遠遠要比與那位年輕隱官同桌飲酒,更讓這位蠻荒十天幹修士之一的子午夢倍感不適。
裴錢欲言又止,可她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詢問。
不管顧璨和劉羨陽眼中的師父是什麽樣的人,師父就是師父。
“落魄山會有倒影嗎?”
顧璨先說了這句奇怪言語,隨即笑容燦爛道:“其實都沒什麽了,陳平安就是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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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府某地,有個老態龍鍾的遲暮老人,坐在一間寒酸屋舍的簷下,在家鄉那邊,就是個沒出息的,這些年跟著家族遷徙到這邊,也沒如何沾光,這會兒老人雙手拄著拐杖,給身邊一個少年說著家鄉那邊的故事,老人說以前在咱們家族靠著發家的金鵝窯口,自己可是燒造瓷器的一把好手,跟一個泥瓶巷姓陳的年輕師傅,學了不少真本事。
少年笑著說這叫達者為師。老人點點頭,說是這個理兒,早知道小時候就不翹課了,該在學塾用心多讀幾本書的。
老人緩緩過轉頭,望向一個好似在自家簷下躲雨的年輕男人,看著對方的側臉,老人盡量睜開眼,喃喃道:“年輕人,你是陳全的兒子嗎?”
那個頭戴金冠、身穿青紗法袍的年輕人,轉過頭,笑問道:“老先生是怎麽看出來的?”
老人笑道:“長得不像,可就是瞧著很像,我這孫兒常跟我說書上的言語,是了,叫神態。”
陳平安看了眼那個少年,點頭道:“積善之門戶雖貧寒,家中子孫必有晚發。”
老人問道:“你怎麽來這種地方啦?”
當年有些事情,越琢磨越透著一股陰惻惻的滲人意味,老人那會兒還是青壯歲數,又姓馬,也不敢說什麽。這些年,憋在心裏,倒是談不上有多難受,就是有那麽點不得勁,既然玉宣國京城裏邊有騰雲駕霧的神仙,又有據說管著人死後再來算賬的好幾座城隍廟,老人就有些擔心,
陳平安笑道:“晚輩說話直接,老先生別生氣,走了一圈,好像馬氏百餘口,三座相連府第,就這邊是個可以落腳不髒鞋的幹淨地兒。”
老人歎了口氣,這種話頭,不好接。
少年問道:“你是修道之人嗎?”
陳平安說道:“可以這麽說。”
少年疑惑道:“來這裏做什麽?”
陳平安笑道:“故事重提,來這邊算一筆舊賬。”
少年還想再問下去,老人咳嗽幾聲,少年連忙輕輕拍打爺爺的後背。
陳平安笑問道:“喜歡看戲或是聽說書嗎?”
衣衫潔淨的少年點點頭,“都喜歡,就是不經常。”
“旁人故事,戲如人生,所有悲歡離合,都是紙麵文章,你不用太當真,看過就算了。”
陳平安便伸手朝少年額頭遙遙一點,後者如開天眼,身臨其境,看到了一幅幅山水畫卷。
一個出身江湖門派執牛耳者的女俠秋筠,離開師門,仗劍遊曆江湖數年,這天夜幕途徑一座破敗祠廟,她親身經曆了太多的神怪軼事,在此借宿,並不以為意,進了香火冷落多年的祠廟,見那香案之上擱放著一份老舊盟約,女子誓言彩色煥然,男子山盟海誓的文字內容,卻是枯敗色澤,這讓秋筠頓時心中大恨,她生平最見不得負心漢,記住了祠廟立誓雙方的姓氏籍貫,轉身離開此地,先找到那嘔血而亡的可憐女子停靈處,秋筠立馬靈柩旁,承諾會幫其手刃男子,將那薄情寡義的負心漢頭顱帶來此地,祭奠她在天之靈。此後秋筠一路策馬狂奔,晝夜不息,打探得消息,直奔京城,找到了那處張燈結彩的高門大宅,原來那男人金榜題名,剛剛迎娶了當朝大學士的嫡女,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女俠秋筠提劍躍馬,連過府邸數門,一路衝撞向前,來到一國功勳顯貴滿屋而坐的喧鬧拜堂處,她再一個嫻熟俯身,那新郎官一劍砍下腦袋,再以劍尖挑落那嫁衣女子的紅蓋頭,用以覆蓋住那顆鮮血淋漓的腦袋,秋筠翻身下馬,隨便將其包裹,夾在腋下,重新上馬,疾馳而出,她重返停靈處,揭開紅蓋頭,將那顆早已鮮血幹涸的腦袋摔在地上,那顆死不瞑目的新郎官腦袋在地上一陣翻滾,等到秋筠認清那張男子的麵孔,她如遭雷擊,她一掌拍開棺材板,低頭望去,裏邊躺著的女子屍體,竟然就是先前京城驚鴻一瞥的拜堂女子,頭疼欲裂的秋筠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下一刻,等她好不容易恢複正常,卻發現自己跪在堂前,透過紅蓋頭的縫隙,眼角餘光就是終於拜堂成親、很快就要入洞房的心儀男子,父親是當朝大學士,替她榜下捉婿,他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曾說自己家鄉那邊,有個癡怨女子,對他糾纏不休多年,她那家族在地方上橫行霸道,一直想要讓他入贅,如何是好?她信了,勸慰說這種瘋娘們,上梁不正下梁歪,毫無家教可言,馬郎你根本不用理會……她身後那邊傳來一陣吵雜驚呼聲響,她趕緊轉頭,掀起紅蓋頭,隻見一馬當先,勢不可擋,有一位古貌豪俠策馬直奔此地,馬上那戟髯拳發的豪俠男子,抽刀俯身,不言不語,砍下她身邊夫君的頭顱,豪俠撥轉馬頭,一人一騎,來也匆匆去更匆匆,高聲言語一句,已殺負心賊。
一座金碧輝煌的王府,憑借軍功剛剛封公的馬璧,作為一國最年輕的外姓公爺,馬璧在演武場練完刀法,脫了身上甲胄,隨手丟給一旁的家族供奉,俱是江湖上的武學宗師,說是內廷供奉,實則就是朝廷的鷹犬罷了,馬璧走向自己住處,一路上都是遇見他便跪地不起的奴仆婢女,行至小橋流水,馬璧見那兄長站在形若白虹的白玉橋上,背對著自己,手捧著一隻裝滿餌料的瓷罐,拋灑向水池內,攢簇在一起的肥碩錦鯉們翻湧四起,馬璧走上石橋,朗聲笑著喊了聲兄長,馬璧打算告訴這位從小就弱不禁風的可憐兄長,自己很快就可以幫他賺取一個官身了,就在那鴻臚寺當差,身份清貴,陛下已經答應此事了。馬璧一瞬間頭皮發麻,戎馬生涯殺人如麻的一國公爺,停下腳步,再不敢往前跨出一步,隻見兄長緩緩轉頭,七竅流血的滲人模樣,嘴唇微動,似有蛆蟲翻動如橋下遊魚,行屍走肉一般的兄長,與馬璧招手道:“你也來了啊。”
馬璧倉皇後退,一退再退,隻見一座白玉拱橋,原來是由白骨累累堆砌而成。
兄長馬川下半身都消融在密密麻麻的屍體堆中,隻有一顆腦袋和半截身軀,就那麽緩緩“遊走”向馬璧,一邊開口說著含糊不清的言語,一邊嘴中有蛆蟲摔在地上。此刻又有一條白嫩胳膊從背後環住馬璧的脖子,是一個很熟悉卻又陌生的柔媚嗓音,“小叔子,該就寢了。”
一處炊煙嫋嫋的鄉野村落,兄弟二人關係和睦,各有家室,一個當跑山,一個捕魚為生,都算豐衣足食,他們的孩子們都到了開蒙的年紀。天邊浮著火燒雲,就像熊熊燃燒的錦緞,偶爾去縣城廟會趕集,他們的妻子,持家有道,偶爾在布店掌櫃嫌棄的眼神中,她們壯起膽子去偷偷摸一下、捏一捏絲滑的綢緞,隻是她們總是嘴上嫌貴,便不買了。兄弟二人今天相約一起喝酒,看著孩子們的嬉戲打鬧,兩位婦人在廚房那邊忙碌,馬川和馬璧各自聊著最近的收成,突然一陣越來越急促的馬蹄聲響,踩碎了鄉野的靜謐,霎時間,一枝白羽箭矢破空而至,從側麵直接釘入馬川的臉頰,當場貫穿精壯漢子的一張嘴巴,馬璧瞪大眼睛,隻見有幾騎甲胄異常華美的年輕人,幾乎人人挎刀背弓,也有那手提長槍的魁梧漢子,綴在隊伍最後方,冷冷看著手無寸鐵的馬璧。
喝彩聲此起彼伏,那個挽弓射箭之人卻是笑罵了一句,從箭囊再次撚起一枝羽箭,拉弓如滿月,砰一聲,又是一枝勢大力沉的箭矢,瞬間穿透馬川的脖子,那股恐怖的力道,將身體強壯的鄉野青壯漢子往後一拽,後仰倒地,一灘血泊緩緩散開。那位貴公子手上的長弓嗡嗡作響,瞧見那莊稼漢子的死相,自顧自點頭,似乎比較滿意。
坐在板凳上的馬璧,呆呆看著馬背上那張熟悉的麵孔,不是隻是瞧著年輕幾歲的兄長馬川嗎?兄長為何要殺自己?
又有一騎疾馳而至,身後跟著數騎精銳扈從,他瞥了眼從灶房那邊跑出的兩位婦人,笑道:“庸脂俗粉都算不上,殺了吧。”
這位五短身材卻披掛甲胄如一國君主的公子哥,稍微提起手中鐵槍,指向簷下那個漢子,“這個歸我,其餘的,你們看著辦。”
坐騎神俊,一個嫻熟衝鋒,年輕騎士一槍將馬璧捅穿頭顱,再一個擰轉手腕,將屍體摔在一旁。
馬璧臨死之前,隻是疑惑,馬背上的歹人,怎麽是自己的麵容?他隻是心有不甘,自己死後,妻子怎麽辦,孩子怎麽辦?
一陣雷鳴聲炸響,馬璧被瞬間驚醒,晃了晃腦袋,坐起身,摸了摸滿頭汗水,幸好是做夢,隻是這個噩夢,也太怪太滲人了點。
窗外大雨磅礴,黃豆大小的雨點,屋外傳來哭喊聲,馬璧趕忙披衣起身,卻見一支支火把點亮整個宅子,一群身穿夜行衣的矯健身影,明晃晃的刀鋒,進了宅子,不問緣由,手起刀落,隻管見人就殺,府上那些女子則是生不如死的下場。白發蒼蒼的馬璧心中悲慟不已,白發人送黑發人嗎?為何如此,為何如此,老人驀然轉頭,隻見那繡樓那邊,一個衣衫不整的纖弱女子,待字閨中的她,墜樓飄若一片落葉。
馬川愁眉不展,縮在炕上的牆角,唉聲歎息不已,屋外是天寒地凍的大雪時節,他裹了裹身上的老舊貂裘,家徒四壁的年景,桌上一盞昏暗油燈,泛著慘淡黃色光亮,有個婦人正在燈下縫補破衣。所幸桌上還有些不常見的豐盛菜肴,與他家境大為不符,是妻子給大戶人家當繡娘掙來的,主人家經常款待當地官吏豪紳,在家中大擺宴席,吃剩下,就送給她帶些回家。他馬川好歹是個有童生功名的學塾夫子,心氣高,吃不得這種好似施舍一般的嗟來之食,更何況……他冷冷瞥了眼婦人,更何況她名義上是那戶高門大戶的繡娘,實則與那花甲之年的糟老頭,她髒得很,還有些鄰裏間的嚼舌頭,更難聽,據說那邊都快可以開個不用花錢的娼窯子了。察覺到男人的視線,婦人凝眸望去,她咬了咬嘴唇,重新低頭不語。
屋外風雪飄搖,桌上的魚肉菜肴早就冷了,名為秋筠的婦人,側過頭,淚珠兒滑落臉頰,她的心似乎更冷幾分。
婦人背對著男人,抬起胳膊,擦拭眼淚,她硬著頭皮輕聲道:“夫君,趙老爺想要邀請你去當私塾先生,你若是不願意,我明兒就回絕了。”
馬川眼睛一亮,咳嗽幾聲,挪到床沿,放下雙腿,腳尖伸入一雙凍如冰錐子的幹癟棉鞋,打了個激靈,緩緩開口道:“要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要麽開設學塾,傳道授業解惑,都是我們讀書人的正經行當,對了,秋筠,趙老爺有沒有說是怎麽個價格。”
婦人低聲道:“每個月八錢銀子的薪水,若是逢年過節,還有額外的紅包。”
馬川笑得整張臉都快扭曲了,嗓音依舊平穩,低低嗯了一聲,“還算可以了,湊合。”
到了桌邊,馬川看著幾盆生冷魚肉,感歎道:“就是不曉得我那個年少起就喜好舞槍弄棒的弟弟,如今在邊軍行伍中混得如何了,若真能混個一官半職,也算他不曾愧對列祖列宗。”
婦人視線低斂,不知想起了什麽舊事,微微臉紅,燈下一張臉龐平添了幾分嬌豔光彩。
馬川嚼著難以下咽的魚肉,依舊有滋有味,突然笑道:“嘿,咱們兄弟二人的姓氏,可是國姓。出門在外,不管見著了誰,都不興說‘免貴’二字。”
當今天子馬徹,是公認的太平皇帝,年輕時也曾勤勉治國,人到中年便開始貪圖享樂,但是一國之內文臣武將俱是英才,前不久邊關大捷,皇帝陛下剛剛敕封一位功勳卓著的武將為公爺,再將一位少女禦賜為女狀元。既無外患也無內憂,他便愈發荒淫無度,除了與他年齡相仿的皇後娘娘,是個擺設,自他年少登基時起,宮中所有嬪妃,便都是婦人,白日宣-淫,顛鸞-倒鳳。這天皇後娘娘召見一眾誥命夫人,等候已久的皇帝陛下便以一柄玉竿拂塵,輕輕挑起簾子,瞧見那些體態各異的中年美婦,唯一例外,便是其中那位女狀元,皇帝陛下微笑道諸位姐姐可以寬衣了,婦人們對此並不陌生,有強顏歡笑,也有嫵媚逢迎的,唯獨那個少女怔怔看著皇帝陛下,她滿臉匪夷所思,麵紅耳赤,隻是不知為何,她始終口不得言,少女悲憤欲絕,伸手指向皇帝陛下,再指向自己,咿咿呀呀,偏就是無法說話。皇帝陛下饒有興致,大笑不已,快步走向那個姿容明豔的少女,今兒就為她破例一回。一番雲雨過後,等到中年皇帝昏睡過去,那少女伸手掐住皇帝的脖子,直接將其活活掐死,她這才上吊自縊。
人死如大睡一場,皇帝馬徹驀然驚醒,手中持境,自己竟是一張少女臉龐,嚇得他將鏡子砸在地上,下一刻,她便來到了皇宮,渾渾噩噩環顧四周,除了那位麵容衰老、心不在焉的皇後娘娘,還有一幫神色各異的誥命夫人,皇帝陛下,或者說女狀元,就那麽眼睜睜看著簾子被一柄拂塵輕輕挑起。
永嘉縣馬府,馬岩攙扶著秦箏回到住處,瞧見了門口那位候著的老嫗,夫婦稍微吃了顆定心丸。
馬岩輕聲道:“蒲夫人為何不出手攔阻那人行凶?連三封飛劍傳信都被那廝攔下了。”
老嫗以心聲微笑道:“家主有所不知,我早有準備,其實一明一暗,送出了總計六封密信,被攔截的,隻是明麵上的飛劍傳訊。”
馬岩立即麵露喜色,重重鬆了口氣,秦箏卻是快速瞥了眼名為蒲柳的老嫗,她倒是沒有說什麽。
老嫗臉色陰沉,冷哼一聲,埋怨道:“秦夫人,若是早早知道你們馬氏招惹的仇敵,是那人,我早就離開玉宣國了!別說玉宣國,寶瓶洲都不敢待!”
秦箏道歉告罪一句,再從袖中拿出一串常年隨身攜帶的鑰匙,讓馬岩打開密室大門,拾級而下,一路牆壁上都嵌著用以照明的夜明珠,禁製重重,最終走到了一處別有洞天的山清水秀之地,她先塗抹了楊家藥鋪買來的膏藥,神魂瞬間穩固下來,錐心一般的疼痛也瞬間消失無蹤,再讓老嫗施展山上術法,果真接回了那截斷腕,頃刻間便是雙眼清晰可見的白骨生肉,隻是傷疤依舊明顯,秦箏壯著膽子擰轉手腕,她長呼出一口濁氣,馬岩顫聲問道:“這廝口出狂言,一見麵就說要殺我們四十多次,結果現在殺又不殺,還任由我們來此,所欲何為?”
老嫗喟歎一聲,“山巔修士,道法無情,天心難測。”
馬岩有些抱怨道:“蒲夫人是修道有成的陸地神仙,麵對此人,依舊毫無招架之力?”
老嫗苦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隔境如隔山,何況我即使是玉璞境,又豈敢自稱‘山巔’,至多是走到山腰罷了。登山越高,越知離天之遠啊。那個姓陳的,至少也是一位元嬰境劍仙,與劍修作同境之爭,哪來的半分勝算。”
馬岩怒罵幾句沈刻不是個東西之類的,好不容易平穩心情,試探性問道:“蒲夫人,沈刻已經跑路了,廚房那邊的於磬,她也是金身境武夫,同樣不濟事了?”
老嫗嗤笑道:“這些個隻會沽名釣譽的江湖莽夫,靠不牢的。隻要聽說陳劍仙的名號,男的縮卵,女的也好不到哪裏去了。”
馬岩問道:“薑桂薑先生呢?還有那個連你都稱之為深藏不露的種昶?他們可都是各懷神通的金丹地仙,這麽些年,吃我們的喝我們的,總不能遇到事情就躲起來當縮頭烏龜吧?總得稍微出點力吧?”
老嫗搖搖頭,“”
秦箏突然問道:“蒲柳,你當真暗中寄出了飛劍傳信?”
老嫗笑道:“當然是真的,事已至此,老身何必故意邀功,此舉意義何在?對吧,秦夫人?”
馬岩喃喃道:“這就好這就好。我這一路走來,才記起研山這孩子這些年,說了幾句話,總算嚼出些餘味來了,說像我們馬家這麽大的產業,哪天碰到難關了,錢財、權勢之外的大義,才能救命,才是真正的護身符。皇帝陛下,鹿角山,再加上城隍廟,隻要三方勢力知曉了這邊的事情,都不用他們如何偏袒,也不奢望他們偏向我們馬氏,隻需秉公行事就夠了,這個泥瓶巷賤種,依仗身份和境界,目中無人,托大了,總覺得自己算無遺策,什麽玩意兒,要不是祖墳冒青煙,一路踩狗屎,他能有今天的造化?我呸……”
老嫗從袖中摸出一顆銅錢,微笑道:“家主,秦夫人,除了這顆剛剛得到的市井銅錢,老身這會兒可真是身無餘財了,錢袋子窮得叮當不響了,想要我繼續替你們馬家賣命,總得表示表示吧?”
那位陳劍仙,打劫就打劫,非要塞我一顆銅錢。
秦箏站起身,“蒲柳,你已經見過他了?!”
老嫗低沉笑著,“果然還是秦夫人更聰明些,這顆銅錢,就是陳劍仙送給我的。”
秦箏問道:“成功飛劍傳信,也是誆我們的?”
老嫗神色複雜,搖搖頭,“確實已經寄出去了,不過不是我寄出去的,而是陳劍仙親自為之。就當著我的麵,千真萬確。”
至於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天曉得。
她可不費這腦子去想什麽了。
能夠從那場火刑中脫身,感恩戴德的她先前在自己屋內,就給那位青衫劍仙磕了好些個響頭。
老嫗攤開手掌,笑道:“陳劍仙發話了,你們這雙狗男女,隻能活一個,而且必須是你們親自動手殺掉對方。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馬岩,秦箏,你們還是按照老規矩,商量著辦,好好合計,誰死誰活?”
這處螺螄殼仙家道場瞬間一變,變成了昔年杏花巷的祖宅,屋外大雨滂沱。
隻是當年這雙年輕夫婦,是在秘密商討如何殺那個自家龍窯的陳師傅。
老嫗蒲柳,似乎變成了那個攔阻兒子兒媳莫要如此作為的老嫗馬蘭花。
老嫗麵容悲苦,反複說著你們做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是要遭報應的。
秦箏冷笑道:“活一個?怎麽活,可以活多久?”
馬岩瞬間清醒過來,眼神堅毅起來,“這種鬼話,誰信?”
側門緩緩打開,走出的不是偷聽對話的孩子馬苦玄。
而是一襲青衫長褂,陳平安笑道:“就喜歡你們這麽蠢。”
擋在門口那邊的老嫗,一下子是蒲柳身形,一下子是馬蘭花的麵容,從袖中摸出兩條白綾,重複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喃喃自語的老嫗將兩條白綾圍住“年輕夫婦”的脖子,打了個死結,再高高拋起另外一端,好像繞過了兩根無形的梁柱,再將兩條白綾那端打了個繩結,馬岩和秦箏雙手抓住白綾,仍是不得不同時踮起腳尖,但是哪怕如此,雙人的靴子依舊高出了地麵,不多不少,各自剛好離地一尺有餘的高度,這就意味著兩個人想要活一個,就必須需要死一個。
看架勢,想要活下來,就看誰的力氣更大了,誰能站穩腳跟了。
陳平安雙手插袖,眯眼道:“第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