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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寫一部少年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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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劍台茅屋,簷下一排小竹椅,其中有個貂帽少女,意態閑適,斜日支頤坐。

自從老聾兒在拜劍台結茅修行,這邊就熱鬧了許多,當然也有可能是白玄從下宗返回上山的緣故,白玄一回,陳靈均就常來這邊閑扯,再加上老聾兒一進山,就被陳山主賦予重任,需要時常跟謝狗打交道,而謝狗又被白發童子拉著,與郭竹酒拜了碼頭,推為盟主,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風雲際會,高朋滿座,使得原本冷冷清清的拜劍台,簡直就成了一處相互間交流情報的“村頭”。

今天又是一大堆人擁擠在這邊,竹椅板凳都快不夠用了。

奇怪的,是今天人手分到了一片甘甜西瓜,在山中溪澗中先放了個把時辰,小米粒蹲在水邊盯著,然後帶去老廚子那邊,菜刀直落,朱斂笑問從何而來,當下可不是此物時令。小米粒笑哈哈,說是好人山主出海一趟,從某個仙府小門派所在島嶼沙地裏偷來的,腋下各夾一個大西瓜,偷了就跑。約莫在那邊也是尋常物,無人看管,都沒誰發現好人山主的行蹤。

當時朱斂點點頭,說很好啊。

小米粒咧嘴笑著,大西瓜是瞧著就很好吃啊。

扶搖麓那處私人道場,當了一遭蟊賊的陳山主,給自己留了一整個西瓜,坐在廊道中吃著。

一旁坐著的丁道士早已辟穀,雖不眼饞這種尋常瓜果,卻也覺得陳先生過於獨樂樂了些。不似平時作風,非同尋常。

陳平安吃得很慢,時不時走神。

丁道士問道:“陳先生準備何時傳授飛升法?”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等我吃完。”

丁道士聞言頓時如臨大敵,立即穩了穩道心,盤腿而坐,雙手疊放在腹部,呼吸綿長。雖然在這邊住了一段時日,陳先生一直不曾步入正題,但是丁道士在這邊待著,心境祥和,哪怕整日裏無事可做,也不覺虛度光陰,按時煉氣,偶爾翻翻書,光陰悠悠,暮春閉門覓詩句,等著雪後看梅花。

不來之前,總覺苦等,事到臨頭,就又緊張。

丁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西瓜,怎麽看都是市井坊間不值幾個錢的俗子消夏解渴之物。

而且那個陳山主,是個吃西瓜是不吐籽的,身邊堆積了一堆西瓜皮,抬手拍了拍肚子。

陳平安抹了抹嘴角,微笑道:“修道無垢無瑕疵,修心時時勤拂拭。所謂問心,就是打掃一間屋子,將所有陰暗麵,都掃到一個逼仄角落,沒有任何身形輾轉、回旋餘地。還要分得清什麽是掃帚,簸箕,塵垢。”

吃過一整個西瓜的陳山主,神色從容,言語平澹,說的內容,也是些家常話,可是丁道士越聽越頭皮發麻,越來越心虛。

說是一場傳道飛升法,這位在旁護道和觀道的陳先生,這是要對自己下狠手、下死手了?!

需知道書上,有些言語,故意說得很大,很嚇唬人,比如什麽需要死個人,才能得個活潑潑的道。

什麽要從死中覓活路,自視身居千刀萬刃之中,當以大毅力大恒心,自辟一境於奇古中見力量也。

以前丁道士對這類空泛道理,感觸不深,因為修道資質好,也就沒有這種……切身之痛。

陳平安微笑道:“丁道士,先幫你開個小灶,千萬小心,萬千注意,用心記牢了。記得苟全性命於亂世,‘苟全’二字,便有無限功夫,尤須切記性命者,不獨是生命之所謂也。”

丁道士看著那個語重心長叮囑自己的陳先生,總覺得陳平安眼中看見的自己是個死人了。

陳平安神色變得和藹可親,笑問道:“若說人生際遇是一部書,丁道士想要一個怎樣的開篇?是家境貧苦一些的,還是起步高一些的?是人生起運早一些,還是晚一點?”

丁道士嚅嚅喏喏不能言。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這本書的名字,我都幫道友想好了,就叫《少年》。”

丁道士心知不妙。

陳平安眼神玩味,說道:“事到臨頭,避無可避。道心退轉,要不得啊。”

丁道士毛骨悚然。

頃刻間,撲通一聲,丁道士後仰倒地,這一覺,不知何時才覺。

倒地不起,已經徹底睡死過去的丁道士,耳邊聽見最後一句話,殺氣騰騰。

“臨陣收兵?按律當斬!”

不看那已經被丟去證道的道士。

“終於敢偷西瓜吃了。”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邊的西瓜皮,抬頭望向遠處,自言自語道:“大概我吃的是自由。”

天外,兩個老頭一台戲。

於玄稱讚一句陳道友敢想敢做,老秀才說一句哪裏哪裏。

老真人說一句文聖一脈當真要發揚光大了,老秀才說你們桃符山才算蒸蒸日上。

道號仙槎的顧清崧,閑來無事,就瞎逛蕩,駕馭一條小舟遊曆星海,本來是想要去找那座古天庭遺址,與師尊的師尊,寒暄幾句,道一聲辛苦。

可惜路途過於遙遠,顧清崧又不得其法,隻好原路返回,由於心情不佳,就想要跟於玄聊????????????????幾句。

結果就看到老秀才跟那於老兒,美滋滋喝著酒,哥倆好呢。

老秀才趕忙擺手,招呼仙槎老哥一起喝點。

顧清崧看了眼一言不發的於老神仙,擺擺手,“我境界低,也沒有老秀才的聖賢身份,這種加一起得有二十八境的酒局,高攀不起,跳起來,都夠不著於十四的酒桌麵兒。”

顧清崧撥轉船頭,撂下一句,“我撐我的破爛船,你們喝你們的身份酒。”

白得一個“於十四”綽號的老真人,吃癟不已,貧道他娘的是不敢說話啊。

等到那繃著一張臭臉的舟子撐船遠了,於玄感歎不已,陸掌教不敢收此人為嫡傳,真不是沒理由的。

老秀才輕聲笑道:“不這樣,顧清崧會擔心他師父更要忘記一個本就不記名的弟子了。”

於玄點點頭,深以為然。

於玄以心聲問道:“陳道友的那門飛升法,貧道猜出個大概了。”

老秀才猶豫了一下,說道:“在這件事上,先前在楊老頭的藥鋪後院,道祖說了幾句話,至關重要。”(注1)

於玄這才鬆了口氣。

老秀才笑嗬嗬道:“道祖所言,不屬於什麽啟發,隻能算是一個對先前既有思路的精煉總結。道與路,兩相契。”

於玄便又倒抽一口氣。

跳魚山花影峰上,八個少年少女,對於那幾個傳道授業的不同師傅,評價也不同。

那位據說是落魄山供奉的甘棠,甘老夫子授業認真,從不外談別處學問。將大道理說得深入淺出,極有傳道功力。

道士梁朝冠上課授業,滿口軟糯鄉音,言語精煉,不用翻看任何書籍,滔滔不絕,引人入勝。白鳳語氣無抑揚高低,引人入睡。

魯壁魚授課無風趣,比八個聽課的人還緊張,一開口發言便額頭汗水。

但是在課外,八人跟他請教學問,便渾然一變,淵博雅致,道理精到,落拓不羈,偶爾拉雜戲虐幾句,風采迥異於課堂。

至於那個自稱道號白景的謝狗,她還自封了幾個類似大師傅、總教頭的名號,她教的東西,八人都聽不太懂,學不太會。

拜劍台這邊,分贓吃過瓜,今天好像比較犯困的謝狗,突然打了個哈欠,坐直身體,發號施令道:“甘一般,之前聽山主說了一嘴,你能夠躋身劍氣長城巔峰劍仙之列的緣起,貌似很不一般。關於此事,山主沒多講,幫你賣了個關子,說什麽一壇老酒越陳越香啥的,你就別藏著掖著了,給說道說道。”

總是稱呼老聾兒為一般供奉,顯得自己官癮太大,謝狗就學那喜歡給人取綽號的白玄,就送了老聾兒這麽個說法。

老聾兒心中腹誹不已,陳山主也太大嘴巴了。

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上,卻是笑開了花,“也沒啥值得說道的,就是年輕那會兒脾氣衝,在兩軍對壘之際,在大帳內三杯酒下肚,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再加上被一旁官巷老兒憋著壞,激了幾句有的沒的,我就單獨仗劍上了城頭,點名陳……老大劍仙,單挑一場。老大劍仙答應了。”

白玄震驚道:“就沒被老大劍仙一劍砍死?”

陳靈均更震驚道:“好問題!”

尋常人哪裏問得出這種角度刁鑽的問題。

白玄自顧自哦了一聲,“也對,砍死了,老聾兒就沒辦法在這邊裝大爺了。”

白玄畢竟是白玄,伸出手掌擋在嘴邊,轉頭小聲問道:“謝次席,老聾兒是不是一頭陰魂不散的鬼物?”

謝狗搖搖頭,“大活人。”

白玄本想反駁次席供奉,老聾兒算什麽人,隻是一想到謝狗也是蠻荒妖族出身,算了算了,免得誤傷。

米裕冷笑道:“境界不夠膽識湊,上杆子伸長脖子,往老大劍仙的劍鋒上抹?還是請老大劍仙單手持劍朝前,卻不必遞劍,你自己就大步向前,往劍尖上邊衝,自己把自己捅個透心涼?”

對於米大劍仙的風涼話,老聾兒置若罔聞,隻是下意識挺直腰杆,雙拳虛握,放在膝蓋上,臉上流露出一抹緬懷神色。

就像喝了一壇陳年美酒,酒勁實在太大,隔了一夜,飲酒者砸吧砸吧嘴,好像還有餘味。

老聾兒終於舍得將這壇老酒揭了泥封,與人共飲。

這次敘舊,對那位老大劍仙直呼其名。

“很多年沒有與人問劍、更多年沒有被人問劍的陳清都,一抬手,要來了一把製式長劍,說是讓我盡管施展畢生最得意劍術。”

“攻守五十餘手,期間陳清都遞了兩劍。當然是有意讓著我了。”

“不管如何,在劍氣長城萬年曆史上,終究是獨一份的事跡。”

饒是白玄與米大劍仙這樣,素來不把老聾兒當回事的本土劍修,聽聞此事,也覺得老聾兒不孬。

謝狗大概是唯一一個聽得興致缺缺的,隻是甘棠在花影峰那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她就沒說什麽。

在白景、小陌都在人間仗劍遠遊的遠古歲月裏,當時的陳清都,其實沒有那麽強。

不是說陳清都那會兒劍術不厲害,而是沒有辦法與人間劍修拉開一大段距離。

再者好像陳清都身份特殊,許多同道劍修都在盡量遮掩陳清都的成長,尤其是刻意減少陳清都與遠古道士的問劍次數。

此外,同時代,還有那位身份不明的劍道魁首,畢竟他才是代表人間所有劍修,躋身天下十豪之一的超然存在,故而他才是公認的第一人。

而且陳清都當時身邊還有元鄉、龍君他們幾個,劍術都很高明,哪怕不如陳清都,差距卻並不明顯。

由於登天一役,白景意氣用事,她傷勢不輕,不得不沉睡萬年,導致她錯過了很多事情。

所以如今的謝狗,並不是特別理解萬年之後的數座天下,為何那麽推崇陳清都,簡直就是視若神明一般。

陳靈均讚歎不已,拍掌叫絕,“龍聲老哥,你都有這種值得大書特書的豐功偉業了,為何如此……沉悶,擱我,早就敲鑼打鼓,扯開嗓子吼幾句了。”

有些堪稱獨一份的壯舉,不是陳靈均不想跟人顯擺,是名副其實的“說不出口”啊。

畢竟是寄人籬下,在落魄山當差了,老聾兒拗著性子,說了句場麵話,“敝帚自珍,不當說的。”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單挑陳清都,以劍術對劍術。

關鍵是陳清都竟然答應了這場實力懸殊的問劍。

陳清都不是某個狗日的讀書人,不需要用各種法子來提升勝績,好跟人吹牛皮。

那都不是什麽雖敗猶榮可以形容的了,如果不是老聾兒足夠劍心純粹,陳清都絕對不會賣這麽個天大的麵子。

老聾兒有此一戰,確實足可自豪。

米裕,常年白袍玉帶,腰懸一枚名為濠梁的養劍葫。

俊雅名士,劍仙風流,確實值得崔宗主為他專門開啟一場鏡花水月。

劍氣長城有很多公認的美男子,容貌依舊年輕的齊廷濟,孫巨源,當然還有吳承霈,醉眠雲霞的米裕,吳承霈也與米裕一起被外鄉女修稱為“雙璧”。至於年輕一輩,又有龐元濟,陳三秋他們。

身為編譜官的白發童子,蹲在角落,她默默記下這一筆。

陳平安突然現身拜劍台,說自己可能需要真正閉關一段時日。

近期扶搖麓那邊除了小米粒依舊巡山,其餘人等,就不用去那邊吃閉門羹了。

沒有使用禦劍或是縮地法返回扶搖麓,陳平安選擇徒步下山的時候,喊上了懶洋洋的貂帽少女,還有那個一路振臂高呼預祝隱官老祖閉關順遂、出關即飛升的白發童子。

見此景象,還得聽著那一聲聲的隱官老祖,老聾兒臉色如常,實則揪心不已。

隻是心湖中突然響起白景前輩的嗓音,“不白喝你的這壇老酒。回頭傳你兩門劍術,學不學得會,練不練得成,我可不管。”

老聾兒感激涕零,正色起身,不言不語,與山路那邊低頭抱拳。

白玄跟陳靈均麵麵相覷,最不開竅的老聾兒,為何變得如此識大體明事理,難道是被賈老神仙附體了?

相較於稍晚入山的老聾兒,跟好兄弟一起來這邊湊熱鬧的武夫鍾倩,其實來到落魄山也沒幾天,論打架本事,與老聾兒差了何止千裏萬裏,但是光聽名字很容易讓人誤會是女子的鍾倩,藕花福地的武學第一人,鍾大宗師,在落魄山,就很如魚得水。之前在飯桌上,鍾倩就問過拜劍台甘棠供奉的身份,境界若是相差不大,是不是意味著自己也能當個供奉?結果老廚子說那老聾兒是個飛升境劍修……鍾倩就多吃了兩碗飯。

那天老廚子難得主動多炒了幾個下酒菜,拉著鍾倩喝了點酒,聊了幾句閑天。

朱斂問鍾倩知不知道自己的優缺點,鍾倩說自己沒啥優點和缺點,混江湖嘛,就是個混。

朱斂便笑著說世間有那心神緊張、好似身心蜷縮起來的人,就會有狀態鬆弛的自在人。

門風如何,規矩重不重,往往是看一家之主的為人,是什麽性格。這也是為何許多家族權勢煊赫的膏粱子弟,在家裏,大氣都不敢喘,走路,說話,用餐,家塾求學,處處拘謹,半句話幾個字都不敢頂撞長輩。隻要一出了家門,就會判若兩人,倒行逆施,狂悖無禮,性格陰狠暴虐,很大程度上,那是一種泄憤,是一種報複。更是一種不自知的補償。

當時青衣小童和米大劍仙都在場,陳靈均笑得不行,伸手拍打桌子,說鍾大宗師聽不懂這些,老廚子你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了。

鍾倩要是聽到這種話就生氣,那就不是鍾倩了,嘿嘿笑著,說景清懂我,懂我的人,都要打光棍。

陳靈均當場就要跟鍾倩劃出道來,哥倆在拳上見高低。

當然是劃拳。

米裕卻是若有所悟,打算不再一年到頭,故作慵懶姿態。

朱斂接著說我們未必是一個好的傾訴者,同樣未必當得好一個傾聽者。

我們興許明白別人這句話說了什麽,話裏又藏了什麽。但是我們未必知曉他們

為什麽會說這句話,做這件事。

被動隨波逐流,跟主動入鄉隨俗,是兩回事。

懂了這些世道人情的彎彎繞繞,之後坐在自家桌旁,提起酒碗,是浮一大白,還是悶一大口,就是各自為人。

不然就是被世道人事給套了麻袋,挨了悶棍。總會被同樣的人,同樣的事絆一跤,栽同樣的跟頭,吃一樣的苦頭。

鍾倩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了一句,老廚子是希望我好好練拳,別丟了福地武道第一人的名號?

老廚子倒是用心良苦,真把自己當自家晚輩了麽。所以鍾倩當時其實心裏暖洋洋,還挺感動的。

結果朱斂忍了又忍,終於一個沒忍住,開始指著鍾倩的鼻子破口大罵,老子是讓你有點眼力勁,長點心,別把這裏當飯堂!

每天都要來此喝頓早酒的米裕,當場噴了口酒水,經常來此吃頓宵夜的陳靈均,一手捧腹大笑,一手使勁拍打桌子。

等到罵罵咧咧的老廚子視線轉移到他們身上,他們便悻悻然起身告辭離去,沒忘記拉走鍾倩。

鍾倩到了門口,說哥幾個晚上再來吃頓宵夜,今兒換換口味,幫我搞一大碗葷素搭配的麻辣燙。

當時有個貓在門外牆角的編譜官,職責所在,掏出紙筆,記下了這樁恩怨。

山路上,陳平安說道:“我從扶搖洲返回,得到於真人提醒,路過東海水君府,見過那位本想興師動眾的斬龍人了。”

謝狗笑哈哈道:“有我在身邊,離著這麽近,山主就算是談論陳清流和王朱,一樣可以說名字。”

白發童子這位落魄山首任編譜官,是典型的做一行愛一行,認真問道:“敢問隱官老祖,你們雙方見麵的具體月日?”

陳平安氣不打一處來,高舉手臂,雙指並攏。

白發童子縮了縮脖子,立馬見風轉舵道:“算了,既然隱官老祖有心藏拙,卑職不記錄在冊便是。”

陳平安輕聲說道:“先前騎龍巷壓歲鋪子的那頓酒,你再仔細說一遍過程,看看有無遺漏。”

白發童子委屈道:“天地良心,一個字都沒漏掉啊。”

再說了,先前與你稟報軍情,好些自己打算繪聲繪色補充的細節,那王朱如何一挑眉頭,如何嫣然一笑啥的,是隱官老祖你自己聽得不耐煩,直接回了一句少說廢話啊。

白景笑眯眯道:“我好像沒聽說過這茬,箜篌分舵主啊,趕緊給總舵主娓娓道來,回頭我幫你與郭盟主邀功,記一筆。”

她們拉上郭竹酒,偷偷組建了一個小山頭,交情深厚,無異於義結金蘭換過帖子的好姐妹嘛。

在陳山主和隱官老祖的家鄉,小鎮那邊大年三十夜,一直有那走門串戶問夜飯的習俗,老人和婦人們,擺好一桌酒菜,負責在家待客,街坊大人們入座喝酒,孩子成群結隊,進門就喊,討要些瓜果和碎嘴吃食。去年騎龍巷,石柔帶著小啞巴一起坐在火盆邊上守歲的時候,就碰到了主動登門問夜飯的王朱,石柔本來是客氣一句,問稚圭姑娘要不要坐下來喝個酒,不曾想當時已經貴為東海水君的王朱,竟然真就答應了,稱讚了石柔的那盤臭鱖魚。不知為何,石柔總覺得王朱當時心情不錯。後來在隔壁腳踩板凳跟人劃拳的白發童子也來湊熱鬧了,跟那位初次見麵、有幸與隱官老祖當了幾年鄰居的東海水君,很是聊了幾句拋卻一片心的言語,其中白發童子就有聊到那位斬龍之人陳清流,白發童子的看法,比較“一般”,屬於尋常修士的一般見識,她打了個比喻,覺得強龍尚且不壓地頭蛇,何況王朱還是地頭龍,陳清流隻算是過江蛇,不用怵他了。

但是王朱當時的回答,很有意思,直言不諱,大致意思是即便她哪天躋身了十四境,可隻要是對上斬龍之人,不跑就死。(注2)

這讓白發童子吃驚不小,跟自己印象中的泥瓶巷婢女稚圭,一個天一個地,太有自知之明了點。

白發童子之所以主動聊這種不討喜的忌諱話題,是因為早先夜航船上,吳霜降叮囑過她,盡量說服王朱離開浩然天下,投奔歲除宮。可惜做個縱橫家,當說客,白發童子就不是這塊料。果不其然,王朱似乎認出了白發童子的身份,主動提及鸛雀樓,白發童子哪敢承認此事,王朱的話外話,大概就是主動婉拒了歲除宮的邀請。

謝狗聽到這裏,抬手扶了扶貂帽,麵帶譏諷神色,“不跑就死?這是王朱的原話?”

白發童子使勁點頭道:“一字不差!”

今天跟上次不一樣,白發童子猶豫再三,還是多說了點內幕,將吳霜降的盤算和想法,她以心聲一並和盤托出。

陳平安不是喜歡多事的人,既然專門將自己和白景喊來一起下山,就需要自己與隱官老祖……格外以誠待人了。

白發童子愧疚道:“陳平安,是因為我先前沒說這個,導致你這邊的事情出了紕漏?”

陳平安搖頭道:“關係不大。退一步說,即便有關係,也跟你沒關係。”

白發童子悶悶道:“以後再有類似事情,我不會去頭去尾說了。”

陳????????????????平安說道:“不用。”

白發童子還想說點什麽。

謝狗笑著安慰一句,“多大事,可以翻篇,就別搞得這麽生分了。”

陳平安陷入沉思,他當然不清楚一個隱藏更深的內幕。

隻要王朱自己不願意說,就是誰都無法知道某個真相的局麵。

原來齊靜春曾經主動找到過王朱,贈予她一句大道讖語,“登鸛雀樓天高地闊,下鸛雀樓源遠流長。”

齊靜春甚至還教了她將來該如何應對陳清流,教她如何逃過一個看似避無可避的斬字劫。

去歲除宮,投奔吳霜降,在鸛雀樓修行,是一份大道前程,大概是她的上策。

留在浩然天下,避讓陳清流,也能算作中策。

總之就是,去留皆可。

但是王朱偏偏都不願意,非要跟那個雙鬢霜白的讀書人較勁。

就像一個頑劣孩子,聽不得古板長輩的教誨,一定要慪氣,你讓我做什麽,我偏要反著來。

齊靜春最後笑著給了她一個建議,如果真遇到了什麽過不去的坎,就去找他的小師弟,你可以跟他說,這是齊師兄的請求。

大概這就是下策?

這文聖一脈的兩個師兄弟,一個是幫她脫困之人,一個是與之結契之人。

她對他們兩個的為人處世,不管有再多的不理解、不認可,還有那些她即便理解了也不接受的決定。

但是驕傲如王朱,也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自己重頭來過的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兩個人。

齊靜春請求小師弟陳平安?!

陳平安懇求陳清流不遞劍?!

所以王朱在大殿之內,才會那麽失態。

她寧肯挨那一劍,承受斷頭之劫,也不願陳平安去低三下四求人。

山路上,三人沉默許久,白發童子好奇問道:“你趕去解圍之前,既然他們對上了,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打一架沒?”

陳平安搖搖頭,“打不起來。”

王朱根本沒有與陳清流掰手腕的心氣,一點都沒有。

謝狗毫不掩飾自己的嘲諷神色,“還十四境呢,慫包一坨。”

白發童子約莫是上次跟王朱聊得不錯,難得給這條真龍辯解了幾句,“蛟龍見那人,如當世劍修見陳清都。也如遠古劍修見持劍者。”

謝狗翻了個白眼,倒是沒有否認。自家小陌不就是如此?

陳平安說道:“按照那個謀劃,王朱去了青冥天下,她就不必與陸地水運之主澹澹夫人、李鄴侯在內的四海水君,均攤天下水運。她甚至可以二次走水,先登鸛雀樓,等於是一種‘名正言順’的譜牒錄名,昭告青冥天下了。”

“再下鸛雀樓,順水入海,隻要有人從旁推波助瀾,她合道十四境的可能性很大,到時候獨占一座天下的水運。就又可以與青冥天下大道相契融,順勢得到白玉京的認可。”

“在這期間,歲除宮那塊閑置不用多年的歇龍台作中流砥柱,終於可以派上用場。”

“王朱可以反過來庇護歲除宮,不至於出現某個最差的結果。簡而言之,這就是一樁公平買賣,王朱不必欠人情。”

謝狗評價道:“環環相扣,兵家作為。”

白發童子試探性問道:“隱官老祖,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若是平常,陳平安真就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了。

白發童子說道:“有沒有可能,王朱上次主動走入壓歲鋪子,其實是想你幫她做個決定?”

陳平安一愣,皺眉道:“不會吧?”

對於王朱主動串門騎龍巷壓歲鋪子,他隻想到了一層,王朱當了東海水君,躋身飛升境,恢複真龍身份,按照她一貫的性格脾氣,肯定不願意錦衣夜行,必須炫耀一番。

這當然也確實是王朱的想法,但是比較表麵。今時不同往日,她境界一高,眼界就廣,會看得更長遠。

謝狗笑嗬嗬道:“山主,別想了,肯定就是這樣的。”

女子最是理解女子心思。

走到山腳了。

陳平安剛想施展縮地法,謝狗眼神熠熠光彩,搓了搓手,突然問道:“陳清流的合道跌境再合道,實在是太好玩了,山主能不能說道說道?”

陳平安搖搖頭,“這種事哪怕有所猜測,也是不能亂說的。”

關於陳清流的合道之路,明明斬龍成功,怎麽會跌境,隱藏蹤跡三千載,又是如何重新躋身的十四境。

就連齊廷濟這種劍氣長城的老劍仙,都會倍感好奇。以至於先前在文廟議事過程中,與阿良重逢,都要當麵詢問此事。

大道根腳、籍貫出身晦暗不明、煉劍過程也雲霧繚繞的陳清流,在浩然天下眼中,如彗星般崛起又轉瞬即逝,好像就隻做了兩件事。

斬龍一役。

收了鄭居中當開山弟子。

當時文廟議事殿內,鄭居中就在場,所以阿良就讓齊廷濟自己去問那位白帝城的“懷仙老哥”。(注3)

其實雙方關係不熟,阿良曾經大半夜偷摸鳧水那條戳穿了黃河瀑布的大江,一路辛苦狗刨,再一次次鯉魚打挺,過了龍門……

估計是什麽見識都見識過的鄭居中都看不下去了,當時就在龍門之巔,看著那個落湯雞似的邋遢劍客,隨便攀談了幾句。

結果沒過幾天,就有無數山水邸報,說白帝城鄭城主,親自邀請阿良入城手談,有說下了一局棋,幾局的,更有說幾百局的。

當時在文廟裏邊,鄭居中約莫是為尊者諱,當然不願給幾個外人,道破此事真相。尤其是阿良。

鄭居中雖然是公認的魔道第一人,但是有兩件事,讓山巔修士覺得出乎意料,一件事就是念舊,尊師重道。

鐵樹山的郭藕汀,就是一個明證。正是當年鄭居中的登山,讓郭藕汀不得下山。

再就是鄭居中,好像格外容忍那個惹禍精的小師弟柳赤誠。

阿良當年到了劍氣長城,跟齊廷濟一樣的心態,對天下劍術高超、劍道寬闊的同行,都比較感興趣。

可他是老大劍仙的小棉襖啊,差點成了幹兒子的人啊。

董老兒,陳緝齊廷濟這些劍修,不好意思問出口的,或是明知問了也沒有答桉便幹脆不問的。

畢竟老大劍仙好像從不說劍氣長城之外的事情。

阿良可不含湖,心中有疑惑,就不恥上問嘛。

在成為老大劍仙的小棉襖之前,阿良第一次過倒懸山,到了劍氣長城,第一件事,就是大搖大擺登上城頭,問那陳清都一事。

有無聽說過浩然天下的劍客阿良?

陳清都當時斜眼那踮腳都無法跟陸芝齊平的矮個子劍修,笑嗬嗬回了一句,我知道你爹。

阿良不愧是阿良,大笑不已,以拳擊掌,你老人家這脾氣,對胃口,以後必須罩著我啊。

大概是覺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緣故,後來喝酒都沒個滋味的阿良,就又開始轉去詢問陳清都,聽沒聽說過人間最得意的白也,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當時陳清都隻是雙手負後,自顧自在城頭踱步。

阿良便屁顛屁顛跟在一旁,說得口幹舌燥,連那自己認得那撥金丹境劍修,都給那位老人家報上名好了。

實在是沒轍了,必須祭出殺手鐧。

論一人圍毆一大群,阿良自認自己是一把好手,高手中的高手,但是那個陳清流,好像更強,沒道理這麽猛!

畢竟是阿良,老大劍仙當時還是給了句話,其實也不算是什麽答桉了,那句話讓阿良聽了,受益匪淺,學到了一手絕活。

“反正隻要是練劍的,再強也強不過我,我去費這腦子做什麽,你自個兒琢磨去。”

又走了一段路程,陳平安伸手按住謝狗的頭頂貂帽,笑道:“以後別這麽衝動了,犯不著。”

白發童子眼珠子急轉,有故事?!以隱官老祖的一貫作風,這個故事,不太可能有旖旎胭脂氣,那就是謝狗跟人幹上了?

謝狗哈哈笑道:“豪傑快意聖賢苦悶,我輩劍修英雄蓋世!”

寶瓶洲海濱矗立有孤峰,突兀而起,如劍指天幕。

卻是一處沒有靈氣的貧瘠之地,故而曆史上無練氣士在此幽居修煉,山中幾無人跡。

此刻峰頂卻有一個頭發亂糟糟的邋遢道士,光腳背傘。

這位葛道人,自署三百錢道人,別號淮南。

當初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嶽,葛道士曾經現身中嶽掣紫山,與山君府遙遙道賀,真人對麵不相識,便是山君晉青都未能認出道士根腳,卻被識貨的陳清流找到了蛛絲馬跡。

那舊朱熒王朝地界的中嶽掣紫山,祖山疊嶂峰,就曾是老道士的眾多煉丹之地之一。後來選擇晉青作為繼任者的老山君,其實一開始就是給葛仙君當過百年的燒火道童。老道士外出雲遊之前,與小道童沒說歸期,隻是給後者留下一個未卜先知的預言,疊嶂峰將來會由一位心誠敬香的采石人主之。

之前陳清流拉著老道人,去見了小弟子柳赤誠、徒孫顧璨,介紹為紫清道友。按照光腳道士自己的說法,他跟陳清流可算半個朋友。(注4)

老道人愁眉不展,在此等人,去海上遠遊者,正是陳清流,說是讓他稍等片刻,去去就回,當然也可能一去不回,就此別過,所以道友隻需等半個時辰。

葛道人當然知道陳清流要去做什麽,不是不想勸,隻是挽留不住而已,根本勸不動。

老道士神色惆悵,路上故友紛紛凋零,往往一別變成訣別,可憐年年春草還從舊處生。

山巔,光腳老道身邊,還站著兩個八竿子能打一著的兩人,一個沾點親,一個帶點故。

那一老一小,新近搬遷來此孤峰山中結茅鑿井,老的,便是葛道人的師弟,驪珠洞天桃葉巷的魏氏老家主魏本源,或者準確說來,就是恢複記憶、前身的道士王旻,他跟驪珠洞天本土人氏的盧嶽一樣,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之一。

當年驪珠

洞天那場變故,落地生根,降為福地,魏本源便離開家鄉,選擇在許氏清風城外一處山坳中隱居煉丹,主要還是為視若親生孫女一般的婢女桃芽,幫她尋求狐國機緣,看看她有無那份福緣,能夠先成為狐國之主,再成為整個狐族的新任主人,果能成事,那麽桃芽未來的十四境,當然不敢說她一定可以合道,至少是有了一線希望。

可惜不成。

桃芽確實在狐國之內,得到了一樁大機緣,照理說就可以按部就班,桃芽在修行路上,會遇到各種機緣,有劫渡劫,有道修道……但是沒過多久,整座狐國竟然都被拐跑了,歸了家鄉那邊的落魄山。

王旻對此也無可奈何,書上說好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怎麽我來辛苦就山,山反而長腳跑路了?

好在王旻心寬,覺得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味強求,著力即差,反而因此失之交臂?誤了桃芽丫頭?

王旻便與桃芽坦言了自己的心思和謀劃,桃芽丫頭更是心大,非但沒有怨天尤人,反而如釋重負,開心壞了,連連說不打緊,反過來勸慰魏爺爺,說她這輩子如果能當個夢寐以求的陸地神仙,就已經特別高興了。再多的福緣,自己未必接得住,她膽子小,可不敢跟人打打殺殺,那種莫名其妙就跟誰起了大道之爭,雲詭波譎,太凶險了,她隻是聽一聽就怕得要死。

葛道人笑問道:“桃芽,就事論事,不提用心的話,真要計較起來,還是落魄山斷了你的大道前程,心中沒有絲毫怨懟?”

桃芽一時愕然。

葛道人繼續說道:“打個不是特別恰當的比方,你在一張賭桌上邊,押小注就有機會贏大的,結果被人將整張賭桌都撤走了。”

桃芽小心翼翼答道:“葛師伯,我不喜歡賭錢。”

看似懵懂單純的桃芽,其實她心中的小算盤打得賊響,估計落魄山都快聽見了。

一個家鄉泥瓶巷孤兒,能夠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她可不覺得自己有什麽本事,去跟那陳山主掰手腕。她為何要賭上性命,與之為敵?何況對方又不是故意針對自己,撤了一張賭桌,她留在桌上的那點本錢,和碰運氣掙來的賭資,又沒被一並拿走,她大可以見好就收嘛。

兩位道士相視一笑。

王旻望向遼闊無垠的海麵,輕聲問道:“葛師兄,不會鬧大吧?”

葛道人說道:“說不準的。陰陽推衍,演算之法,算不著十四境的,會自行繞路。那位道友,孤家寡人一個,光腳不怕穿鞋的。偶爾意氣用事,也可以一力承擔。”

王旻說道:“那位青主道友,不還有個白帝城,有了徒子徒孫?是有道脈法統傳下來的。”

葛道人啞然失笑,“青主道友,哪怕鬧翻天了,難道他還需要擔心自己首徒的安危?”

王旻無言以對。

葛道人歎息一聲,“隻求人間道路轉折,不在今日的‘兩陳對峙’。”

事關重大,葛道人甚至與師尊詢問有無破解之法,但是三山九侯先生根本沒有回應這位親傳弟子的心聲。

如果說天下蛟龍,人間一切龍裔、水仙,還有所有修煉水法的煉氣士,都會不同程度被陳清流的劍術壓勝。

再往上推朔些許,就會得出一個更驚人的結論,世間近水之地,就等同於劍修陳清流的道場?

若是再大膽假設一番,沉寂三千載,悄然砥礪劍鋒之外,如今光陰長河,之於陳清流,算不算一種廣義上的水域?

更何況,能夠將一把本命飛劍刪減名稱,由雙字升格為單字飛劍,再將其打磨至圓滿,這就是如今陳清流的底蘊和底氣所在。

這也是斬龍一役功德圓滿的大道饋贈。

三千年前,世間蛟龍無數,海底、陸地江河龍宮越來越多,文廟需要為他們單開一本書才行,蛟龍依舊稟性難移,割地為王,喜好搜集珍寶,滿足一己之私欲,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龍子龍孫們,行事桀驁不馴,不服山水神靈管束,與各路劍仙大動幹戈,興風作浪,生靈塗炭,最終與文廟貌合神離。

已經不知不覺陷入了一種“天厭”的境地。

要知道最早的那些上古劍仙,比如隻說古蜀地界,當初可不是為了尋寶而去,純粹是看不下去了。

看似是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陸沉,就曾勸過那幾尊神位最高的古老龍王,你們該收斂該整治了,否則香火就要斷了。

不信。

也可能是積弊深重,沉屙難治,那些經曆過登天一役的龍王們,即便想要有所作為,終究是無力回天。

王旻憂心忡忡說道:“他們都是劍修,一個是老十四,一個是自身與背景都很過硬的年輕劍仙,對上了,很容易一言不合就撕破臉皮啊。”

他雖然恢複了境界修為和前身記憶,但還是下意識以驪珠洞天本土人氏自居。

而那陳平安,又是家鄉年輕一輩最出類拔萃的人物,王旻不願意這樣的年輕人,大道受阻,就此暗然失色,泯然眾矣。

與皚皚洲某位大修士,淪為相????????????????似境地。

葛道人笑道:“聽口氣,是偏心陳平安更多?”

王旻略有幾分得意神色,笑道:“我跟青主道友又不相熟,見都沒見過。但是當年在小鎮,我可是很早就看好陳平安的人,說不定能算最早,之一?”(注5)

葛道人點頭笑道:“陳山主見著了素未蒙麵的貧道,至多出於禮數,喊一聲前輩,或是葛仙君,與你重逢,卻要真心實意喊你一聲魏爺爺。”

小鎮外邊的那片神仙墳,如今地契,還在魏家手上。

大驪宋氏哪怕在一國即一洲的王朝巔峰,也沒有在這件事上為難桃葉巷魏氏,讓後者交割地契,強買強賣。

隻因為驪珠洞天困龍之法的具體布局,都出自前身王旻之手,故而神仙墳地界,便是後身魏本源該得的報酬。

當時是師尊降下了一道法旨,讓他去接引師弟,桃葉巷的那個魏本源,一個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與鄒子論道陰陽五行的道士。

其實前身王旻,並非親傳,隻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記名弟子。

而這恰好就是王旻的心結所在,他太想要證明自己了,已有嫡傳之資。

謝狗瞧不太起如今世道上的道士們,她覺得如今的煉氣士,求道之心不夠堅韌。

也不盡然,總有例外。

因為先前葛師兄道破了天機,王旻埋怨道:“於真人是怎麽想的,為何非要讓陳平安趟渾水。一輩子沒為錢字發過愁的大財主,借了點錢而已,心裏就不痛快了?”

葛道人調侃道:“師弟這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你借那麽多的錢出去試試看?”

王旻大聲笑道:“我要有幾百上千顆金精銅錢,早借了。”

葛道人問道:“師弟你有?”

王旻說道:“我沒有,才如此說嘛,白撿個便宜。”

葛道人伸出一隻手,“巧了,我手邊恰好有五百顆金精銅錢。我先借給你,你再借給陳平安,我們先談好利息,你再跟陳平安算利息?是虧是賺,我們師兄弟,各憑本事?”

王旻將師兄的胳膊使勁推回去,結果推不動,僵持不下。

葛道人微笑道:“真武山那邊,已經有所表示了。師弟你這個最早看出陳山主大道可期的同鄉長輩,就不意思意思?”

王旻苦笑道:“不如敬而遠之。”

葛道人收回手,“那就折中,魏氏可以將那片神仙墳,可以歸還大驪宋氏了。”

王旻點頭道:“師弟馬上書信一封,寄往桃葉巷祖宅。”

葛道人自言自語道:“陳清流與落魄山親近,是事實。”

否則他也不會跟陳靈均喝那麽多頓酒。

青衣小童這條黃庭國境內的禦江水蛇,如今走瀆成功的元嬰境水蛟,落魄山的供奉,那本路人集的空白首頁,都不敢寫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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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算上陳清流最早依附的目盲道士賈成,再加上北俱蘆洲那兩位,車夫白忙,儒生陳濁流,都可以湊一桌了。

他們全是陳靈均在自家江湖中,相逢莫逆的至交好友。

葛道人每每想起此事,設想這種場景,都覺得……無語。

大海之上,青光乍現。

葛道人道心一震,深呼吸一口氣。

知道輕重利害的王旻更是緊張萬分。

陳清流轉瞬間來到山巔,抖了抖袖子,打趣笑道:“你們倆道士,就這麽憂心紅塵事?”

葛道人問道:“見著陳山主了?”

陳清流點頭道:“見著了。”

王旻問道:“怎麽說?!”

陳清流笑眯眯反問道:“如果沒記錯,我與葛仙君是半生不熟夾生飯的關係,跟魏道友很熟?是我貴人多忘事了?”

王旻笑了笑,與這位道號青主的劍修,抱拳致歉。

陳清流點點頭,“道行低,氣量大,與鄒子剛好相反。”

王旻滿臉尷尬,可不敢接這個話頭。

葛道人說道:“青主道友就別賣關子了。”

陳清流伸手拂了拂袖子,似有劍氣殘留,電光交織,呲呲作響,看得葛道人眼皮子打顫。

陳清流說道:“不管怎麽說,我既然欠了齊先生一個天大的人情,就得賣他小師弟一個同樣天大的麵子。”

當年第一個勘破“賈成”的人,就是讀書人齊靜春。

齊靜春還主動請出陳清流真身,雙方相談甚歡,喝了頓酒。

後來因為齊靜春攬事,承擔了驪珠洞天積攢三千年之久的全部因果,和所有的天道反撲。當時王朱尚未恢複真龍身份,這就等於是齊靜春幫忙接下了一劍,讓當時還是飛升境的陳清流,去扛那真龍氣運氣勢洶洶滾滾而至的反噬一劍。陳清流一向不喜歡欠人什麽,所以肯定是要還的。

先前在東海水府,那個頂聰明的年輕人,還知道不是與老秀才和禮聖搬救兵,而是請出了那位沒有喊齊師兄的齊先生,齊靜春。

這就讓陳清流不得不提早償還人情了。

陳清流笑道:“放心,一個泥瓶巷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可憐蟲,能夠成為今天暴得大名的陳山主,自有其理由。”

葛道人沉吟不語。

王旻仍是忍不住開口道:“陳山主喊來了文聖?”

葛道人搖搖頭,想得太簡單了。

與師弟王旻不一樣,葛道人一直留心天幕,不是等於玄的身影,而是……禮聖!

陳清流放聲笑道:“喊來了老秀才,就攔得住了?以地利的路數,躋身的十四境,合道扶搖、寶瓶、桐葉三洲而已。”

王旻咂舌不已。

陳清流澹然道:“當我決心遞劍,什麽麵子不麵子的,可擋不住。”

在海中,在那水府,老秀才就算親臨,還真攔不住陳清流遞劍斬頭顱,所以當時陳清流才會建議陳平安要一並喊來禮聖。

禮聖如果願意從天外返回浩然,陳清流暫時殺不得王朱。

但是接下來,你們中土文廟,就千日防賊好了。

禮聖打架本事大,陳清流肯定承認,但要說就能將自己拘押去功德林,依舊做不到。

除非禮聖先肯將王朱的真龍身份剝去,陳清流不管是跌境,還是去功德林吃牢飯,都認栽。

問題在於禮聖,做不出這等勾當。

所以如果那個年輕人,自恃靠山多,一個仙人境劍修,膽敢不知輕重,身處險境而不自知,真以為單憑一己之力,撂幾句狠話,就可以攔阻真惹惱了陳清流,那就先斬真龍王朱,連陳平安都一並宰了。

要說那小子的保命之法,肯定有幾手壓箱底手段。

淪為一頭鬼物好了。

可惜如今鬼道,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欲想憑此合道十四境,注定已成奢望。

對不住,十四境劍修之外,我還收了個好徒弟。

我這個當師父的,從來不知道鄭懷仙到底想要做什麽。更不確定他會不會摻和此事。

問題在於,你們文廟,就可以確定鄭居中的真正心思啦?

那就都別賭。

葛道人瞥了眼袖子上邊的劍氣,好奇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陳清流笑道:“無緣無故蹦出個貂帽少女,她說要親眼見識一下我的劍術,配不配得上十四境。”

葛道人問道:“是那飛升境圓滿的白景?”

陳清流點頭道:“是她。”

這場問劍,點到即止,不傷和氣。

主要是白景行事古怪,好像故意挨了一劍。

葛道人心中了然。

這就說得通了,十分合情合理。

“小陌”,至多就是找小夫子問劍一場。

而白景,那是一個敢偷摸著往遠古書生車隊頭頂,砸下一片劍術如滂沱大雨的主兒。

葛道人問道:“她劍術如何?”

陳清流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的想法。

葛道人隻是耐心靜待下文,好像非要陳清流給出一個中肯評價。

比如當世數座天下,有無與她劍術高度、殺力大小相近的劍修?

同樣是不被師尊記名的那個師弟盧嶽,如今的飛升境劍修白裳,比之如何,差距還有多大?

或是白景近期有無合道的跡象,在大年份、好年景的接下來這百年之內,她有無合道的機會?

陳清流有點答非所問,“這才是劍修。”

劍修白景,是他心目中純粹劍修該有的樣子。

葛道人說道:“貧道準備去一趟西方佛國,青主道友有無興趣結伴同遊?”

陳清流想了想,點頭道:“是可以去那邊看看。”

王旻心情複雜。

已經忘記了,不知是誰給過一個稀奇古怪、深邃難解的評價。

人間劍修就是殉道者。

王旻壓下心頭怪異感覺,問道:“青主道友,你是一位老十四境修士,如何看待新十四?”

陳清流笑道:“怎麽看?看都不看。”

王旻再次無言以對。

葛道人倒是知道其中緣由,並非陳清流過於自視清高了,一來老資曆的十四境,能夠積攢道力,拓寬道路,讓一條所謂的獨木橋,變得無比寬廣,境界底蘊更深,尤其是像陳清流這種,更是可以借助斬龍一役的成果,砥礪劍鋒,百尺竿頭更進一大步。再者恩澤於那場磅礴大雨的新十四境們,不是被外力推了一把,便是被人拽了一下,或是更下一等的,走了某些旁門左道的捷徑,到底不如老瞎子、陳清流他們的自辟道路,等同於自造天命,強行撞門而入,單憑一己之力合道天地,從此天高地闊,大自由。

陳清流雙手負後,神色澹然。

不知者謂我狂,知我者謂我狷介。

何謂真正自由,我隻與我低頭。

————

注1,854章《一隻籠中雀》

注2,950章《將來之事》

注3,790章《備戰》

注4,1079章《人間半部書》

注5,32章《桃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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