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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子此言一出,無異於平地起驚雷,好個震撼人心的開場白。
就好似四季無客至的春深幽山,一路落鬆花,雲霧繞門窗,驀然驚起笛聲。
在座議事成員,都不是傻子,極為清楚,人間同時擁有三位十五境,與隻有一位十五境存世,不啻天壤。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起來。連那毫不怯場、一直神色憊懶的杜山陰,都開始屏氣凝神,豎耳傾聽。
他們本以為三教祖師散道之後,未來千年之內,群雄並起,爭渡的關鍵,在於仙人境的證道飛升,更在老飛升們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合道十四境。就像如今境界還不值一提的劍修杜山陰,便極為自信人間未來山巔,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說與那些宛若神龍變化的老十四們平起平坐,但是與新十四、或者
至少與飛升境還是可以說上幾句話的,他們也要認真聽聽看自己說了什麽,到底有無道理。不曾想短短三五百年之內,人間就有希望出現一位嶄新十五境,不管是誰,不管出身何座天下,得此大道,相信此人都可以憑借一己之力,影響到五座天下的走
勢。
不愧是如今儼然金甲洲第一人的大劍仙,徐獬率先開口問道:“禮聖?”
當年邀請徐獬擔任掣肘者之人,原來就是這個鄒子,就算對方形貌有變,神態道氣如一。
鄒子搖搖頭,“肯定不是禮聖。”
徐獬疑惑道:“為何?”老道士張腳幫忙解釋道:“一來周密尚存,雖然他被三教祖師的道外身堵住了舊天庭遺址,但是以周密的心性和手段,肯定在人間留有後手,斷然不會坐視禮聖得
此大道,再者以禮聖自身的十四境合道方式,確實不適合更進一步。”
鄒子補了一句,“哪怕如此,禮聖是否躋身十五境,不在於行不行,功德夠不夠,周密攔不攔阻,隻在於禮聖自身願不願意。”
為此鄒子還曾趕赴天外,早就與禮聖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交心言語,當年鄒子為禮聖展示過自己對未來世道的一番推衍。
就在天外。世人至多知曉龍虎山上代大天師等數位先賢,在天外身死道消,於人間功德極大,卻很少有人清楚,鄒子與三山九侯先生,可謂是那場輔佐禮聖一起遊狩遠古神
靈餘孽的幕後主力。一旦禮聖代替至聖先師,在儒家道統內部再上一個台階,成為整座浩然天下的道主,那麽禮聖的規矩,就會用一種極快的速度,道化浩然九洲,規矩無處不在,變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看似大道循環愈發無缺漏,可是在鄒子眼中,世道卻會在將來變得死水一潭,腐朽僵化。這就是個悖論,鄒子將這種情況形容為“大道
止步”,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
洛衫對此倒是不如其他人那麽倍感意外,隻因為曾經有一次陪著蕭愻巡視城頭,碰到了老大劍仙,聽他們偶然聊了幾句題外話。起先是蕭愻孩子心性,想要詢問老大劍仙如今世道上邊,老的,相對年輕的,有幾個能打的,比如白玉京那位叫囂著無敵的道老二,還有那個在浩然名氣很大的
白帝城鄭居中。反正蕭愻報了一連串的名字,大概她給出的這份榜單,要比各家山水邸報的評選,含金量更高。
老大劍仙沒有順著蕭愻的言語做任何延伸,大概在陳清都看來,打架本事,殺力高低,就那樣吧。
作為浩然蠻荒邊界線所在的劍氣長城,身為這座萬年之城的主心骨,陳清都隻是有兩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
蠻荒有白澤,是妖族的不幸,是人間的大幸。人間出禮聖,是儒家的幸運,是餘客的不幸。
當時蕭愻坐在城頭上,雙手攥著倆羊角辮,直愣愣盯著老大劍仙,問了一句,“那你呢?”
洛衫當時就覺得氣氛不對。
老大劍仙笑嗬嗬摸了摸蕭愻的腦袋,“不要這麽沒大沒小,對錯功過如何,等我死了你還活著再說。”
陳清都的言外之意,倒也簡單,確實不難猜,就兩層意思。
這符合洛衫心中老大劍仙的一貫印象,說話從來直截了當,不用劍修們去揣度猜測。
在他還管著劍氣長城的時候,你蕭愻心裏有委屈就憋著,在他死了之後,就管不著誰,你想罵就可以隨便罵了。
但是這裏邊有個前提,你蕭愻這個劍氣長城的當代隱官,得活著才行,不能死在我前頭。
或者說得直接點,是提醒蕭愻不能死在他陳清都手上,不能以隱官身份做出不符合隱官的出格事情。
敲打,威脅,勸誡?其實都無所謂了。反正蕭愻就隻是咧嘴笑著,她輕輕伸手想要推開那隻手,當時沒能推開而已。
始終抬手按住羊角辮丫頭片子腦袋的老大劍仙,遙遙望向十萬大山的那個老鄰居。
興許在眼高於頂的老大劍仙看來,人間真正能打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如今天下的年輕人,隻是自以為知道那個老瞎子很能打而已。
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發生了很多當時不作任何文字記錄、後世便不清楚的意外,其中一件事,就是之祠竟然打破神靈金身無數,單開一條登天道路。
如今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謝狗,或者說白景,為何上次到了十萬大山,在老瞎子這邊,就比較規矩,表現得十分入鄉隨俗?
心高氣傲的白景,她當然不是隻因為之祠道友活得夠久。
白景對於沒有參加過登天之役的碧霄洞主,其實就不會如此收斂,打不過歸打不過,但是老觀主還不至於讓白景內心……欽佩且敬畏。
她客氣,更多是老觀主與小陌關係好,哈,自家夫君為數不多的摯友,她得給麵兒!
如今跟碧霄洞主關係處好了,以後萬一她哪天跟小陌鬧別扭了,小陌找人喝悶酒,碧霄洞主不得幫自己說幾句好話?
哇哈哈,好計謀!當個次席供奉,果然綽綽有餘。
洛衫笑著以心聲說道:“杜山陰,我們隱官邀請你師父什麽時候得空了,去蠻荒找她喝酒,放心,就隻是喝酒。”杜山陰對那座外鄉人紮堆的新避暑行宮觀感一般,從不否認或者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不待見,但是對老隱官一脈的劍修,卻十分尊重,無奈解釋道:“師父離開浩
然之前,並沒有留下任何山上手段,可以讓師徒臨時說上話。”
洛衫點點頭,也不為難杜山陰,惋惜道:“隱官這些年心心念念白玉京的仙家酒釀,看來這個小算盤是要落空了。”
早年在劍氣長城,蕭愻的確經常偷摸去老聾兒管事的那座牢獄,主要就是找那個最不管事的刑官豪素一起喝酒。
杜山陰說道:“洛先生,將來隻要有機會見著師父,我一定幫忙把話捎到。”
洛衫笑道:“洛先生?怪不怪,反正我聽著別扭,跟誰學的,什麽臭毛病。”
杜山陰啞然失笑。
洛衫對家鄉晚輩出身的杜山陰,她自然是願意親近幾分的。
何況杜山陰是為數不多在舊避暑行宮甚至可以說杜山陰能夠與同齡人幽鬱,得到老大劍仙的授意,一起進入牢獄,分別擔任豪素和甘棠的親傳弟子,都是早有伏筆的,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上代隱官一脈劍修的挑選眼光。比如最年輕一輩劍修當中,洛衫就選擇了幽鬱,劍仙竹庵則相中了杜山陰。再往上幾代,亦是如此,都離不開避暑行宮的暗中支持和資源
傾斜。往往蕭愻看到了合適的人選,便會在那部冊子上邊大手一揮,寫下兩個字,栽培!偶有例外,還會再加上“重點”兩字。
隻是有此殊榮待遇的,寥寥無幾,例如愁苗,一般來說都是一代人,至多一人,甚至一個都沒有。這些劍修,幾乎都是出身不好的。用蕭愻的話說,就是那些投了個好胎,落在大門大戶裏頭的,既然練劍不差錢,就不用避暑行宮去錦上添花了,要做就隻做雪
中送炭的好事。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家境不差的郭竹酒。
杜山陰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阿良和左右的去處,有沒有定論?”
他腰間係掛著一隻銀絲編織袋子,透出絲絲縷縷的金光,在座皆是奇人異士,一眼便知是如今有價無市的金身碎片。
洛衫搖頭道:“不知所蹤,生死難料。好像很難說清楚。”杜山陰是劍修,會羨慕阿良,也會由衷敬重左右。他們一個是聖人後裔,一個是聖人高足,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為人處世風格,一個處處自吹讀書人,可在劍氣
長城做的每一件勾當都跟讀書人不沾邊。一個沉默寡言,生人勿進,卻將治學一途看得比練劍更重。
杜山陰出身貧寒,年少窮苦,跟他們不是一類人。
而且雙方差著輩分和年紀。
何況他們都打光棍啊。
所以對待陳平安,杜山陰就要更加糾結,興許這就是嫉妒心作祟吧。由於算是同齡人,難免就有了比較心。他們好像都是在無可依靠的臭水溝、爛泥潭裏,於人生處境穀底奮然掙紮起身的路數,此後運道都不差,各有機緣造化。憑什麽他陳平安就可以得到寧姚的青睞?憑什麽他就可以連劍修都不是,卻能夠入主避暑行宮?憑什麽他可以隔三岔五就去城頭,得到左右的劍術指點,還能與
老大劍仙說上話?憑什麽我們所有的本土劍修,就要聽從他的排兵布陣,決定我們的生死?
杜山陰去過戰場殺妖很多次,還曾差點死在那邊。所以他一直對某個結論,始終難以釋懷。覺得你陳平安去戰場殺妖,是因為你明知自己不會死,是新隱官,老大劍仙就會出手救你。所以置身於戰場,你永遠沒
有後顧之憂。你跟我們所有說死就死的本土劍修,連同你那些浩然同鄉劍修,都不一樣。憑什麽。
老道士從袖中摸出一隻包漿錚亮的白皮酒葫蘆,望向鄒子,後者點頭,算是認可了老道士的心中猜測。張腳拔出酒塞,仰頭灌了一口自釀酒水,遙想當年,尚未去往西方佛國,就曾與一位來自外鄉的同道中人,聯袂遊曆某州諸島,他們也曾壯舉二三,雙方道心相契,和那呂姓真人,遊戲人間,醉捋黑須,怒抽霜劍……收起思緒,張腳這才繼續說道:“先前貧道看不真切,隻能遙見蠻荒天下如一艘渡船,氣勢洶洶撞向你們浩然天下,想必就是周密暗中布局的陰險手段,試圖讓兩座天下鑲嵌在一起,要讓天時地利人和,攪和在一起,打成混沌一片,估計是想要讓某些棋子好趁機渾水摸魚。成了,既能拖延至聖先師的散道,又能讓蠻荒新主的斐然漁翁得利,偷摸浩然天下這邊分走一杯羹。不成,就憑此消磨禮聖的道行,讓禮聖無法完全放開手腳,去蠻荒那邊牽製道力與日俱增的白澤。那麽蠻荒大妖們那般興師動眾,圍困阿良和左右,就很好理解了,正是幫助更換蠻荒天下青道軌跡的一記關鍵手
,好讓兩位十四境劍修的充沛劍氣,作為驅使蠻荒這艘懸空之舟的強勁動力之一。”
陸虛滿臉震驚道:“兩舟相撞?這麽大的動靜,為何我輩毫無察覺?”張腳伸手指了指天,笑道:“世人皆言一句談天鄒子說地陸,可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陸氏家族除了擁有一座司天台,可以跟負責測地的芝蘭署配合,此外黃輿
道友還是天台司辰師的話事人?”
老道士這就是明擺著在陸虛傷口上撒鹽了,陸氏家族那座用以觀測天象的司天台都塌了。
陸虛訕訕而笑,也不敢與這老道做半句口舌之爭。
總不能因為今天在座十四境修士比較多,就不把十四境當回事。尤其是陸虛還知曉一樁山巔密事,青冥天下那邊的老十四,不比自家浩然的規規矩矩,常有出手攔人“躋身同輩”的的舉動,關於此事,白玉京不是次次都管的,
就曾有一位已經半步踏入十四境、結果卻一路跌到仙人的大修士,憤恨至極,不惜敲天鼓,與白玉京某位掌教告狀,討要一個公道,可惜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負責掌管那一百年天下事務的陸沉,根本不管事。
田婉本想說幾句雪上加霜的譏諷言語,卻發現師兄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即將到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老道士撫須笑道:“陸神道友,確實當得起天資英發一說。”
多年之前,曾經見識過秘密以陰神姿態神遊西方佛國的陸神。
道號“天邊”的陸氏家主陸神,負責觀天者這條家族最重要的道脈。
陸虛雖說頂著一個天台司辰師領袖的頭銜,其實是沒有什麽實權的。
按照那位仙槎道友的說法,你道號黃輿,卻名“陸虛”,天虛地實,名字沒取好,得怨你爹娘生你那會兒就沒翻字典。
看看那位道號“大矩”、同樣寓意是大地的陸載,名字寓意地載萬物,這就很好嘛,所以她掌管土地官一脈,名正言順。
要不是看在顧清崧是陸沉不記名大弟子的份上,陸虛非要跟這廝好好掰扯一番。
臨了,顧清崧還撂下一句,你這人氣量不行,想必去祠堂燒香祭祖,不靈的,我那師尊肯定不願意搭理你。
他們這一支陸氏的本族始祖,是儒教文廟六官之一的太卜,負責保存那部號稱萬經之祖的道書。
此書相傳是遠古某位道士的修行心得。憑此衍生出來的兩部輔助經書,一部“天書”藏在文廟功德林的麟台,據說經生熹平便是此書的大道顯化而生,所謂司職看管,就隻是個幌子。而另外那部“地書”
,便歸陸氏芝蘭署看管,經年累月,憑借一代代陸氏祖師苦心孤詣的推衍,又出演化出地鏡篇,別開生麵,宗旨異於鄒子的五行相生相克學說。
相傳陸沉年少時曾經看過一遍,合上書籍之際,便已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有了有涯無涯之歎。就像道士張腳在那蓮花天下,曾見一位不諳修行煉氣的尋常老僧,五十年間行腳萬裏山河,一路隨緣利益眾生,臨終前返回小寺廟,與僧寥寥七八人,升座開示
,最後老僧神色悲憫,環顧四周,老淚縱橫,哽咽道出“眾生皆苦”一語,便閉目坐化。
與狂狷之人乘車作窮途末路之哭,想來三者皆有相通之處。
俗子很難理解此等心情。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層破境,比喻為花開一瓣,那麽人間未來萬年之內,注定花開無數。
唯獨最新十五境,這朵花落誰家,卻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靈眾生,無一例外,誰都繞不過去的。
畢竟這位存在的個人喜惡,就決定著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雨龍宗鼻祖劉晝問道:“有沒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蹤多年的大掌教?”
大龍湫開山祖師宋泓笑道:“也不算‘多年’吧。”
張腳點頭道:“滿打滿算,都沒有超過兩百年。”
就像韋赦所說,現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飛升境,相差不大。
三教祖師選擇散道,道法機緣如雨下。
隻是“雨前”茶,味道就會更好。
鄒子點頭道:“隻能說可能性很大,但是變數也不小。”
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嚐試著追本溯源。
而之前去驪珠洞天那座小鎮擺攤,鄒子就是在靜觀其變。
謝石磯終於開口說話,問道:“是鄭師侄?”
恐怕除了她自己,聽到這個稱呼,絕大部分議事成員都會覺得心情古怪。
就像那個穿一件粉色道袍招搖過市的柳道醇,總會招惹非議,何德何能,能夠認陳清流當師父,喊鄭居中一聲師兄?
更何況鄭居中還是謝石磯的師侄。
鄒子說道:“不好說。”
既然至聖先師和道祖都曾到過白帝城,就算認可了鄭居中選擇的某條道路?
張腳以心聲問道:“那個陸神能否合道?”
鄒子答道:“隻要我一年當中,有幾天雙腳行走在地上,他就注定無法合道。”
以陸神的資質,再出類拔萃,想要閉關成功,依舊不是一兩年可以達成的。
好不容易抓住機會,等到談天鄒子“不著地”,陸神就要立即閉關,可等到鄒子“落地”,就要被迫出關。
試過幾次,陸神就不得不放棄了。好似認命,“不與天鬥”。
簡而言之,鄒子不讓道,早已飛升境圓滿的陸神就是在竹籃打水。
陸神就這麽被攔在門外,駐足不前,境界停滯,足足耗費將近千年光陰了。
張腳問道:“是因為有大道之爭,故意惡心他?”
鄒子說道:“不至於,隻是等他主動來找我談天。”
“談天”之說,一語雙關。張腳試探性問道:“鄒先生是在覬覦那部初本初刻版的經書?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順勢打破‘天地本不全,萬物皆有缺’的定理,好補缺大道,主動躋身一種前所
未有的十四境圓滿境地,既不必十五,卻可以始終維持偽十五的玄妙境地?”鄒子搖頭道:“一來誌不在此,再者我必須保持旁觀者的立足點。我若是進入十五境境地,有一半可能,會被強行拽向十五境,那種身不由己的恐怖,不足為外人
道。”
問得直截了當,答得誠意十足。
張腳便換了個更輕鬆的話題,笑問道:“見過那個話癆幾次了?”
鄒子說道:“隻有兩次。浩然青冥各有一次。”
張腳說道:“此地光景,在貧道陣法遮蔽之下,開始直呼其名,瞞得過某些十四境,卻未必瞞得過這位耳聰目明的陸掌教啊。”
那些一口一個陸沉、陸掌教的,顯然都被這位老道士給坑了,薑還是老的辣。
鄒子說道:“他和鄭居中,就算聽了去也無所謂。一個最怕麻煩,一個最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心無旁騖。”
陸沉那種舉世無雙獨一份的逍遙遊,誰不羨慕。
貧道不給這個世界添麻煩,這個世界也不會來麻煩我。
從不自尋煩惱,為人處世得體,飲食起居有度,得法,故而是合道修士中最天地無拘的那個。
貧道做事講究,做人不遷就。你隻要不當麵罵貧道,貧道就全當耳邊風。你如果敢當麵罵人,那就別怪貧道還嘴罵你。
至於鄭居中,不招惹他就是了,他反正不屑針對誰。
可他如果刻意針對誰,就算鄒子也會覺得十分棘手。
比如鄭居中將白帝城清空,此刻悄然行走光陰長河,就是堵路去的,不讓陸沉返回白玉京。
青冥天下之亂,已經不是什麽風吹草動的跡象和苗頭,而是已經明擺著亂象橫生,白玉京內外人間道官都很清楚,亂世已至。
哪怕二掌教餘鬥坐鎮白玉京,動用一座玉京山,躋身偽十五境,麵對第二場聯袂問道,餘鬥依舊隻身一人,劍斬數位十四境。
這等壯舉,確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看似暫時壓下了亂象,實則愈發暗流湧動。
大掌教寇名依舊未能三教合一,如果陸沉再被鄭居中攔在光陰長河之中?
以餘鬥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風格,白玉京與各州,隻要起了任何衝突,就會沒有半點回旋餘地。
老道士心情複雜道:“說實話,時隔多年,貧道依舊怵他。”
已經離開青冥天下這麽多年了,每每想起餘鬥,一位老十四竟然還是心有餘悸,由此可見,餘鬥的積威深重。
鄒子說道:“光明磊落,無私心者,最有威嚴。”
老道士神色悲苦,喃喃道:“思來想去,總覺得自己沒有錯啊。”
若說自己捏著鼻子,不得不承認餘鬥恪守規矩行事,法不容情,那到底是什麽地方出錯了?
鄒子給出兩個比較玄乎的說法,“天心觸地,自然而然就會生發變化。餘鬥默認所有人都是理性的。”
就像猶有某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以改過向善的。
鄒子並不會刻意針對誰,但他會遠遠看著那些世道的岔路口。
陸虛試探性問道:“可是陸掌教?”
陸沉畢竟是自家祖師。哪怕陸沉不太看得起他們這些徒子徒孫,不管陸氏祠堂年年歲歲如何祭祖敬香,曆史上從無成功請神降真的例子,有幾次苦不堪言的難關,都是陸氏家族自己熬過去的。可哪怕如此,牆裏開花牆外香,有個在白玉京當掌教的老祖宗,終究不是壞事。就像某個狗日的所說,你們家族祠堂裏邊掛這麽一副祖宗畫像,哪怕不
管用,但是最少好看啊。
那廝說得信誓旦旦,神色誠懇,“陸姑娘,話糙理不糙,對吧?”
當時陸載臉若冰霜,將那梁上君子抓了個正著,伸出手,說道:“這不是你把祖宗掛像換成你的理由,將舊掛像交出來!我要放回祠堂原位!”
這種不當人子的事情,也就他做得出來了。
那次偷偷造訪陸氏家族,阿良是想要找在陸氏當清客的劍術裴旻切磋切磋,否則外界總說他的勝績,水分太大。
之所以翻牆而入,沒有遞帖子走正門,是免得陸氏對自己久仰大名,太好客,待客過於熱情。至於陸氏祠堂,隻是順路走一遭。
鄒子笑了笑,“陸掌教沒有那麽容易勘破心關、認清自己的。”
想要認清自己,就需要一麵鏡子,一個坐標。這就很難了。
洛衫笑問道:“是寧姚?”
她對杜山陰尚且親近,何況是對寧姚,真心當自家晚輩看待的。
哪怕是對陳平安和新隱官一脈劍修,洛衫也發自肺腑覺得那些年輕人,做得很好,比他們這些老人,都要更優秀。
鄒子沒有說什麽,隻是搖頭。
段青臣皺眉問道:“總不能是斐然吧?”
寧姚跟斐然,這兩位年輕劍修,都是名實兼具的天下第一人。
照理說,他們確實很有機會,比任何人都有先天優勢。
仙人蔥蒨沉聲問道:“劍修斐然成為蠻荒共主,是不是一種預兆?屬於周密的一種長遠布局?”
果真如此,今日我們是不是就該早作謀劃了?
聽說斐然是蠻荒妖族的異類,極為推崇禮聖學問。
鄒子淡然說道:“我早就見過斐然,他沒有改天換地的心思,至多隻有縫補和完善的念頭。”
韋赦卻不願意輕輕揭過此事,追問道:“畢竟時過境遷,境界不同,身份有變,斐然難道就不會改變心思嗎?”
鄒子好像答非所問,“你且放心,斐然肯定不是周密的身外化身。否則斐然就無法與晷刻結為道侶。”
韋赦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麽。
雲杪聽得心驚膽戰,以前議事,好像也不聊這種事啊。
怎麽聽鄒子幾人的口氣,好像隻要斐然有此心,今天就會給出方案,明兒就要對斐然動手了?
韋赦說道:“要小心蠻荒的那個無名氏。”
鄒子點頭,“他確實深藏不露。白澤要不要喊醒此人,先前估計是有所猶豫的。”杜山陰突然問道:“聽說三教祖師遊曆別座天下,就像走門串戶,會被別家的‘天意地氣’壓勝頗多,所以很大程度上必須入鄉隨俗,謹守主客有別的規矩,否則兩
位十五境哪怕沒有見麵,也會道氣相激,被迫引發一場大道之爭。唯獨蠻荒天下是異類,大道根祇與三教皆不同,
那我是不是可以這麽理解,一旦蠻荒有煉氣士率先躋身十五境,人間幾座天下,就該合並了?誰都擋不住?”
鄒子點頭道:“可以這麽說。”
張腳撫須而笑,眯眼問道:“好大見識,誰家兒郎?”
韋赦笑著介紹道:“他是劍氣長城上代刑官,劍修豪素的親傳弟子。”
張腳點頭道:“豪素大名,貧道在西方佛國那邊,都是有所耳聞的。”
三教祖師,合道各自天下,但是萬年以來,幾乎在自家都從不露麵,自然更不串門。
就是為了避免道化天下。
比如道祖,好像就隻公開行蹤,以少年道童姿容騎青牛,單單去過一次蠻荒天下。
在後世某些大修士眼中,道祖此舉,是有點欺負人的。
正因為如此,儒釋道三座天下才會相安無事,保持一種大體上鄰裏和睦的狀態。
如果將四座天下看作四家門戶,那麽就是各有各的家風。
浩然天下這邊尊崇儒家,文廟卻沒有罷黜百家,卻也怕道路上皆是一個個自認無私心的腐儒道學家,占據要津,喜好處處事事以理殺人,問心無愧,刻薄天下。
就怕規矩過於死板,讓所有人動彈不得,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禮聖是絕不會跨出那一步的,大概處境類似白澤。
難怪他們會是摯友。
青冥天下那邊,因為講究陰陽相濟,故而站在山巔的女子大修士,相對數量最多。
道祖置身事外,選擇讓三位掌教弟子,輪流管事一百年,就是一種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選擇。
人間曾有三個充滿變量的天地劫數。一是蠻荒大祖偷偷煉化其中一座飛升台為托月山,試圖重新串聯大地與天庭,循序漸進,勾連陰冥,幫助妖族練氣士,和某些戰死在登天一役中的英靈,將他們
收入麾下,再造神靈,重塑天庭。
二是大妖初升開創英靈殿,為蠻荒天下指出一條更加極端、並且切實可行的道路,削弱天下眾生而強健一小撮大妖。
最後一場劫難,當然便是失望至極的浩然賈生,變成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暗中吃掉了一眾大妖,瘦天下而肥自身。
既然未能一鼓作氣吞並浩然,借助機會一吃再吃的周密,就隻好登天離去,更換戰場。這就給蠻荒天下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隱患,如果不是白澤重返蠻荒,叫醒那撥沉睡萬年的遠古大妖,再加上白澤自身的古怪合道方式,讓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都倍
感忌憚。那麽新蠻荒,頂尖戰力的缺失,就會讓浩然天下的反攻蠻荒,變得勢如破竹,勝負毫無懸念。
第一場劫數,是被三位劍修擺平的。
第二場,道祖親自出場,一手壓下。
所以後世山上,難免感觸不深。
第三場,就讓兩座天下都吃痛了。
遙想當年,三位劍修聯袂離開劍氣長城,趕赴托月山。
有人詢問,“既然怨氣這麽大,為什麽還肯跟上?”
有人回答,“我不是幫那幫儒生,甚至不是幫你陳清都,我是覺得那些個死了的老朋友,肯定不會願意被迫給人當打手。”至於那個一直沉默的劍修,在他可以遙遙看見托月山的那一刻,終於開口說話,自言自語道:“修道路上,一直被你們所有人保護,也該我保護人間一回了。好不
容易有此人間,總不能重新走條老路。”
他們就是陳清都,龍君,觀照。
各自本命飛劍,名為浮萍,大墟仙塚,光陰長河。
曾先生笑問道:“鄒先生是不是遺漏了個人?”
在座眾人,瞬間恍然大悟,一下子便氣氛詭異起來。
鄒子笑道:“我?”
他自顧自搖頭,自嘲道:“自詡為曬網補網之人,豈能同時是一條漏網之魚。”
當初配合禮聖,一起遠遊天外,鄒子便帶了五袋子泥土,聯手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籙,最終成功鋪設出了五條道路漫長到無法計算的天路歸途。
故而當鄒子的五色泥土用完之際,就是那場追殺的道路盡頭,禮聖他們必須就此轉身返回。
隻是在座也有人心思微動,網漏吞舟之魚,若鄒子就是,豈不更好?
就在“隔壁”,別有一座祖師堂,在座人物,都是候補,人數暫時還不到十五人。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邵本初,北俱蘆洲的徐鉉,正陽山茱萸峰的蘇稼,中土神洲的懷潛,還有桐葉洲扶乩宗的那棵獨苗等人。
有個曾經在倒懸山黃粱酒鋪當店夥計的年輕修士,名叫許甲。
猶有幾個來自別座天下的,比如一位身披大霜甲的中年男子,雙手拄刀,打著瞌睡,家鄉在扶搖洲,如今真身卻在五彩天下,繼續當皇帝。
有個道號正形的遊方道士,正在跟一個喜好釣魚的南婆娑洲修士閑聊。
本來是各說各話,但是很快因為某個話題,就讓所有人都參與其中,各抒己見。
有人說隻是兩個劍修,就能肆意深入蠻荒腹地,切割天下。妖族如此不濟事,如今這場仗還怎麽打,早點投降算了。
那許甲就聽到這個說法,立即就不樂意了,說他們又不是普通的飛升境劍修。
雖說阿良還欠了自家鋪子很多錢,又辜負了自家小姐的一片癡心,可在這種事情,許甲還是要為那家夥說幾句公道話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許甲的觀點,還補充了一句,說重回蠻荒的某位,他和那撥遠古大妖,好像都沒有參加那場圍剿。
名叫王屋的年輕道士,跟著笑言一句,說如果小道沒有算錯的話,他們身陷重圍期間,大概都躋身了十四境。
雙手拄刀、身披大霜寶甲的男人睜開眼,問道:“如此一來,那撥蠻荒畜生,還怎麽打?受傷慘重?算不算出,死了幾個?”
道士王屋喟歎一聲,說道:“不知為何,參加圍剿的蠻荒妖族,連同叛出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在內,總之就是一個都沒死。”
另外那邊,張腳說道:“現在開始談第二件事,有誰願意介入青冥這場亂局?”
韋赦好似對此毫不意外,笑道:“總得讓人選一邊吧?”
鄒子說道:“當然,兩邊都可以選。”
桐葉洲,魚鱗渡,素月流光。
那艘渡船桐蔭上邊,一張酒桌,家鄉各異卻聚在一起。陳平安隻是喝酒微醺,馮雪濤卻被崔東山一直勸酒,明顯喝得有點高了,說話就開始不把門了,說劉聚寶和韋赦就是倆廢物,都搶不來一個北字。陳平安麵帶微笑,絕不搭話。裴錢神情古怪,畢竟這樁兩洲的私人恩怨,涉及某位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扛把子,而這位老真人恰好又與自家落魄山很有淵源,崔東山可不管這
些,打著酒嗝,作義憤填膺狀,說是啊是啊,就該由藝高人膽大的青秘前輩來帶頭牽線,尤其要與北俱蘆洲那座趴地峰討要一個說法……就在此時,馮雪濤隻覺得背後有點涼颼颼,很快就有一隻手掌按住自己的腦袋,笑嗬嗬道:“盡說些傻話,什麽搶不搶的,這話說得傷和氣了。貧道道行微末,人
輕言微,走路上瞧見了劉財神和韋赦,向來是屁都不敢放一個。來來來,貧道給你道個歉賠個不是,自罰幾杯酒……”
馮雪濤縮了縮脖子,噤若寒蟬。
崔東山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結果才起身就僵在原地。
老真人撚須微笑道:“想跑?拉屎不擦屁股的嗎?”
除了按住馮雪濤的腦袋、再對崔東山施展定身法的火龍真人,此刻現身渡船的,還有一個風神瀟灑的長髯背劍道士。
正是純陽呂喦。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站起身,與道士呂喦走往別處,後者以心聲笑道:“貧道已經選好砥礪道心的地方了,馬上就會動身,你不著急,等哪天真正得閑,再去那
邊幫忙護道,有勞費心了。”
陳平安好奇問道:“何處?”
呂喦說道:“人間唯二之一,洞天福地銜接。”
如今五座天下,除了蓮花洞天與藕花福地,是洞天福地相銜接,此外其實還有一處。(注,320章,《井口邊的老道人》)
陳平安點點頭,這個選擇,確實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呂喦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那邊規矩重,陳山主可能需要與貧道一般,暫時忘卻前身。”陳平安笑道:“這沒什麽好為難的,入鄉隨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