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書房裏的寫書人

吳王城竟是有些喘不過氣來。

沈沉不愧是宦海沉浮一甲子還有餘的老尚書了,隻是迅速瞥了一眼坐在禦案後邊的皇帝陛下。

工部溫而是沈沉的學生,低頭喝了一口冰鎮梅子湯,小朝會獨一份的,上柱國姓氏可喝不上。

鴻臚寺卿晏永豐,紫照晏氏當代家主,是個容貌極為精悍老人,在這裏,一向是點卯而已。

刑部尚書馬沅,站起身,拽起腰間一塊玉牌,片刻之後,禦書房內出現一座沙盤模型,碧綠顏色的袖珍建築,金色文字顯示出不同的衙署,馬沅如“探囊取物”,從千步廊一側的南薰坊兵部衙署,打開一座“地”字庫,再從中找出“邯州房”,緊接著從房內精準找到“邱國”,馬沅朝一張書案上一份早就備好的卷宗,伸手點了點,那份卷宗便憑空出現在禦書房內,懸在空中,馬沅走過去拿在手中,望向皇帝,宋和笑道:“先讓國師過目。”

馬沅將卷宗交給陳平安,這位刑部尚書也不著急回去落座。

刑部的檔案庫,與打造劍舟的船塢,都是大驪朝廷的第一等機密。

別部官員想要調閱秘錄,需要層層審批,勘合極嚴,就算是刑部內部,也是規矩重重,一道道手續,不能出現絲毫紕漏。

雖然規矩多,卻並不意味著可以慢。

假公濟私,故意拖遝,想要借機收取陋規,或者手段稍微高明一些,隻在暗處進行利益置換?或是當天心情不佳,就給誰甩臉子,故意刁難別部官員?又或是出身不同的姓氏、官場山頭,上邊的人不對付,今兒總算落到暫在下邊的我手上了,偏要卡你一卡,事後好與上邊證明自己是如何的同氣連枝?

昔年崔瀺每個月都會定期抽查這類公文,但這還隻是表麵的“官樣文章”,真相是崔瀺在前三年裏邊,就一直盯著所有刑部檔案諸司衙署官員的所有言行。

人性是說不準的東西,但是一個人的強大慣性是可以被訓練出來的。

三年過後,崔瀺一次性拿出來翻舊賬,賞的賞,升遷的升遷,罰的花樣就多了,不是喜歡在坐在那把椅子上邊,將權力用極致嗎?

先把你的官帽子摘了,並且是這輩子都別想在仕途有所建樹了,當官這條路就此斷絕。

舉薦官員,跟著貶了,沒找到問題的科道官也別跑,若是出身好的世族子弟,家族各類蔭封,例如國子監名額,莊田數額,一律酌情減少,若是扣除到沒有還不夠罰的,就找在朝為官的家族長輩,該申飭就申飭,該減俸就減俸,該辭官還鄉就辭官。至於回到官邸或是家族祠堂,那是關起門來的家務事。反正具體緣由,賞罰條例,執法範式,下發到府郡一級的朝廷邸報,都給你寫得明明白白。

我崔瀺,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一個,沒有道統文脈,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學生弟子,沒有家眷子嗣,沒有親朋好友,沒有誌趣相投的文人,沒有相熟的山上道友,無需置辦任何私產,不接受任何朝廷封賞,年複一年,每年就是一顆雪花錢的俸祿。

所以若是與我政見不合,那就是你錯了。

如果是就某件具體事務上邊,有不同的意見,可以遞交公文,崔瀺都會親自過目,有批複的,說明有可取之處,沒有批複的,也會原路送返,說明全是廢話,但是裝公文的信封外邊,都會鈐印有一方國師專設衙署的官印。更有能耐的,還可以直接找崔瀺,當麵吵架都可以,前提之一,是你跟保薦你越級議事的兩份官場履曆,都經得起查,之二,親自領你過來的大小九卿這類高官,得保證你不會浪費一國國師的寶貴光陰。

昔年繡虎唯一的散心舉動,就是離開那座人雲亦雲樓,慢慢走出巷子,獨自去城頭那邊看看。

之所以本次議事,沈沉他們這撥重臣會覺得不適,就在於先前椅子的主人,那頭繡虎,不管是早朝還是禦書房小朝會,跟誰討論任何事情,崔瀺幾乎都是沒有情緒起伏的。

絕不會像陳平安今天這樣直白無誤表露自己的情緒。當然,上次議事,陳平安更像繡虎些。

陳平安翻頁極快,迅速看過卷宗,神色舒緩幾分,卷宗不厚,屬於精心匯總過的,許多重要人物和關鍵事件下邊都標明有批注、索引……隻能說還行。

所以陳平安還是搖搖頭,直接否定道:“宗室,邊軍武將,世族,武功勳貴,修士,江湖,山水神靈。總計七個大條目,被刑部挑選出來、記錄在冊的卻隻有九十三人,人數太少了,必須再補。”

“刑部再去一趟人字庫翻檢,就按照地方豪紳、鄉野隱逸等條目去找。馬上著手此事。尤其要注意搜檢、收集在野的士族文人,閉門著書立傳,結社講學的,隻要是涉及大驪朝廷朝政和邊軍印象觀感的,嘴上說的,紙上寫的,好話壞話,都別漏掉。”

馬沅眼神古怪,心情複雜至極,敢情國師大人你偷溜進去逛過?不然豈會如此熟稔我刑部諸司內幕,如數家珍?

十餘位正埋頭案牘間、落筆如飛的青年官員,立即站起身,開始按圖索驥,熟門熟路翻檢、抽調出位於不同書架上邊的檔案,與此同時,還有一撥年輕官員負責篩選整理、記錄文字,畢竟是“直達天聽”呈現給禦書房小朝會的資料,必須精準無誤,力求用最少的文字,給出最多的內容。

瞧了眼那位年輕隱官的微妙臉色,馬沅鬆了口氣,自家刑部還是很有幾棵好苗子的。

陳平安當然沒有去刑部當那梁上君子,卻也懶得解釋什麽。

隻是作為當年獨力完成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所有資料分門別類、重新歸檔的隱官,這種門道,熟能生巧,一種學問到了極致,萬變不離其宗,隻說那些卷宗裏邊夾紙條的數量,就數以萬計。

陳平安說道:“暫歸工部管轄的六艘劍舟立即升空,交予大驪軍方負責,去往邯州。”

“再以兵部文書的形式,通知邱國朝廷,立即撤回兩支擅自起兵叛亂的邊軍。”

“傳令大驪邯、蔚兩州將軍,即刻起開營拔寨,抽調一支精銳輕騎即可。各自在邱國邊境的駐軍地點,帶兵武將可以自行決斷。”

“禮部通牒邯州境內所有山水神靈,全部退回祠廟金身,等待大驪軍方調令。近期膽敢公然犯禁者,悉數轉為淫祠,當場打碎金身。同時,有邱國文武勾連某國的線索或是證據,立即上報大驪刑部,準許破例飛劍傳信至。”

“邯州在內,連同接壤三州,所有大驪文武官員,不管用什麽方式、手段,都徹查一遍,在近五年之內與邱國有任何利益往來的,就算是隻有一兩銀子,一幅字畫,都給我記錄在冊。

隨著一條條國師“手諭”下達。

刹那之間,一座禦書房便忙碌起來了。

沈沉笑嗬嗬問道:“需不需要從蠻荒那邊將邱國籍的大驪邊軍,抽調一撥回來?”

趙端瑾點點頭,“此舉可行。”

這些跟隨大驪鐵騎一起趕赴蠻荒戰場的,他們不管出身、官位高低,都有個共同身份,老卒。

陳平安搖頭道:“沒必要。”

趙端瑾微微皺眉,沈沉倒是真沉得住氣,沒說什麽。

陳平安繼續說道:“兵部刑部,將雙方管轄所有安插在邱國的大驪諜子、死士,如今身份,潛藏何處,以及他們曆年來的歸檔情報,也都立即給出一份詳盡名單。除此之外,將那些曾經參加過大驪邊軍、陪都戰役的邱國武將校尉,再加上邱國中層文官,也給一份名單,他們各自對大驪朝廷持有態度如何,善意,中立,惡意,兵部刑部都有做過類似的鮮明標注嗎?”

兵部侍郎吳王城點頭道:“兵部這邊都有!不僅如此,持中立態度之邱國文武要員,戰事一起的態度轉換,也有相對應的評估,以及表麵看似對我大驪深惡痛絕的官員,私底下品行、喜好如何,都有詳細記錄。”

刑部尚書馬沅啞然,不過依舊是朗聲照實說道:“刑部暫時尚無這項舉措。”

陳平安卻沒有因此訓斥刑部,反而對吳王城說道:“吳侍郎記得事後跟刑部詳細討論此事,再將議事記錄抄送一份到國師衙署。”

吳王城點點頭。馬沅顯然有些意外。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那場小規模議事,再加上戶部官員好了,倒是不必三位戶部堂官親至,員外郎就足夠。讓邱國老實一點,太容易了,難的,是如何收拾後續的爛攤子,少不得還要戶部往外掏出點銀子,隻需盯著那些喜歡錢的有權宦官,山上神仙和江湖名宿,至於那撥不管是被派係之爭傾軋失勢、官場同僚排擠厲害、總歸都是鬱鬱不得誌的邱國文武官員,也別放過。要錢的,給錢,要官的,也給,要名氣的,一樣給。至多等個五六年、至多十年時間,我們再幫這個單字藩屬國,全部換上一撥心向宗主國的能臣幹吏。”

“這隻是收拾爛攤子的一係列舉措之一,我近期會寫一份東西,專門講述如何‘收拾爛攤子’,抄送給有資格列席小朝會的官員,也希望諸位屆時快速回複,字數不限,多多益善。最好是形成一個有規可循的朝廷定例,以後再處理類似事情,隻需要按部就班。”

陳平安轉移視線,問道:“陛下,我去千步廊那邊,跟兵、刑堂官商議接下來的具體事務?”

宋和說道:“國師不必挪步,就在這裏議事好了,國師若是覺得那邊更有效,我可以跟著去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就去那座國師官邸處置這件事務。”

宋和起身笑道:“寡人剛好可以領著國師去那邊看看。”

陳平安站起身,突然問道:“國師衙署那邊也有類似的設置吧?”

宋和忍俊不禁,“有的,比禦書房還要闊綽些。”

陳平安小聲道:“我這師兄,倒是不怕僭越。”

本來皇帝開口,都還不太敢笑出聲的一眾公卿,聽到國師自己揭老底,頓時也是大笑不已。

陳平安望向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老人,鴻臚寺卿晏永豐,說道:“稍後派人把韓鍔和劉文進帶去國師衙署的門外邊等著。再讓晏皎然也過去一趟,我找他有事相商。”

晏永豐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讓曹耕心和趙繇也來一趟。”

刑部趙繇,吏部曹耕心,兩位年輕有為的侍郎,自然都是有資格列席小朝會議事的,隻不過今天有事需要碰個頭。禦書房的小朝會,按例六部尚書在內的大九卿,還有小九卿,再加上六部侍郎,宗人府負責人,負責京畿治安的將軍等,都可以參加,但不是一定需要次次列席,某些小朝會,一部尚書都可以“告假”缺席。

兵部吳王城當然也是官場紅得發紫的朝廷新貴,再加上老尚書沈沉年紀太大了,被曹枰戲稱一句是個“進氣沒出氣多”的老家夥,所以左右兩位兵部侍郎,負責與蠻荒那邊對接具體軍務的左侍郎徐梧,就直接在衙署裏邊打了個鋪蓋,而負責國內軍務的吳王城便需要次次不落下,每天列席小朝會。

比如今天,徐梧就需要在衙署跟紫照晏氏的晏皎然,商議軍機。

也不要覺得吳王城是沙場出身,就是什麽大老粗,都是從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活人。

大驪王朝這撥屈指可數的上柱國姓氏當中,翊州雲在郡關氏,吏部老尚書關瑩澈的嫡長玄孫關翳然,如今官位還低,隻是戶部清吏司郎中,距離參與小朝會,還有好幾個台階要跨上去。幾個家族長輩,都是小九卿裏邊某個清水衙門的板凳官。

皇後餘勉所在的上柱國家族,被朝野調侃為“馬糞餘氏”,沒有京官,在大驪邊軍中卻極有聲望。

上柱國袁崇,字雲水,相貌清臒,很有書卷氣。洪州刺史袁正定的父親。

上柱國曹橋,身量雄偉,是巡狩使曹枰的兄長,曹橋還是吏部侍郎曹耕心的父親。

在大驪官場,一直有“袁曹不同路”的說法。

蘇高山,曹枰在內,目前大驪王朝總計有六位武將獲得巡狩使身份,在世的,隻有四位。

上柱國身份可以世襲,巡狩使卻不能。

傳言大驪王朝目前存在著八幅升官圖,其實就是或明或暗的八條升官路線了。

同樣是上柱國姓氏的紫照晏氏,當代家主雖然是晏永豐,可真正管事的,還是幕後的晏皎然,整個大驪王朝,都由他負責調配、監察和決定大驪王朝所有的隨軍修士的升遷、貶謫。

隻是可惜了那位寒素出身的大將軍蘇高山,大驪王朝首位獲得巡狩使身份,戰死沙場。

都說侍郎吳王城,身為洛王宋睦的心腹愛將,之所以能夠一路破格拔擢至京城兵部,就在於他與蘇巡狩,是一樣的底層出身。大驪朝廷中樞,必須要有幾位這樣出身的砥柱人物。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一國朝廷亦是同理。

陳平安將沈老尚書攙扶起身,一路走出禦書房,離著千步廊不算遠,也不近就是了。

皇帝宋和臨時事情,帶著那位司禮監掌印太監去往別地。

作為落魄山最大的官迷,貂帽少女嘖嘖不已,這些就是寶瓶洲官帽子最大的一撥人了。

陳平安笑道:“版刻出書一事,聊得如何了?”

謝狗惱火道:“從老先生那邊獲悉,才曉得隻要兜裏有點錢就能自己刻書售賣,真沒勁。”

陳平安一笑置之。

沈沉問道:“國師需不需要一身日常的官服?”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了,太別扭。還是跟崔國師一樣。”

沈沉又問道:“不需要公服,大祀、慶典穿的朝服呢?”

陳平安笑著點頭,“朝服肯定需要兩套,怎麽,這個錢也得我自掏腰包啊?”

沈沉笑道:“戶部還不至於這麽摳門。”

陳平安問道:“一直沒問,國師的俸祿是多少?”

沈沉笑眯眯道:“若國師還是‘照舊’,就是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說道:“還不少。”

沈沉說道:“不是月俸,是年俸。”

陳平安笑道:“不算多。”

沈沉輕輕拍了拍年輕國師的手背,笑嗬嗬道:“我慢些走,還是能走的。”

拐杖的咄咄聲,敲擊在路麵上邊。

老人手中的那根藤杖細瘦,就顯得格外勁峭。

陳平安鬆開手,給了後邊吳王城一個眼色。

吳王城連忙代替國師攙扶老尚書,沈沉沒有拒絕,嘴上卻是不太領情,“吳侍郎就這麽著急當尚書,與國師暗示我腐朽不堪,半截身子入土了?”

吳王城心細不假,可到底是嘴笨,不知如何作答。

沈沉笑道:“帶兵打仗的,刀馬不笨就行。國師,是不是這個理兒?”

陳平安說道:“方才在禦書房,吳侍郎也就是慢了一步,爭不過我。”

吳王城真是裏外不是人。

沈沉緩緩說道:“一般來說,造反,就兩種情況,衙門外邊的老百姓覺得實在是活不下去了,路上人吃人,再不是什麽比喻說法。或是亂臣賊子想要謀朝篡位,過一過皇帝癮。邱國那邊,我是想不太明白的。”

“今天禦書房議事,一開始,對於國師的用兵邱國,在座諸位當中的心中,不是沒有異議。隻是國師氣勢重,他們不敢提上一嘴。山中供奉又剛剛躋身了什麽十四境,誰敢說什麽。再往下邊議事,估計他們就大致有數了。一個個,打小就在長輩那邊耳濡目染,等到自己當了大官,都是見風使舵慣了的老油子,既然油,那麽不管如何風吹大浪,油漬總是不會沉到水裏去的。”

陳平安笑道:“我心裏有數。”

沈沉說道:“真有數?我家鄉那邊,近些年某些不肖子孫、親眷豪橫的魚肉鄉裏,也有數?”

國師崔瀺卸任之後,陳平安接任國師之前,占據半壁江山的大驪王朝實在是太大了,寶瓶洲也不打仗了,

陳平安說道:“沈老尚書自己心裏有數,我就更有數了,本來確實是要朝那撥沈家蠹蟲動刀子的。不過老尚書也不必故意如此,幫我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自己書信一封寄回去就可以了。一則老尚書年紀大了,我還要與陛下提前商議沈沉的諡號一事,禮部那邊是沒資格建言的。再者我真要殺雞儆猴,肯定也要挑幾隻大些的,小打小鬧,沒有意思。”

沈沉皺眉道:“刑部趙繇那邊要有大動作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之前就跟趙繇說過,要查就一查到底,時間,沒有什麽既往不咎,人物,上不封頂,查到誰就是誰,隻要沾親帶故,就是管教不嚴。”

沈沉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我會掌握好分寸的。打小就會察言觀色,百家飯不好吃。”

沈沉跟著笑道:“是百家飯的滋味難吃,還是不容易吃上百家飯?”

陳平安說道:“嘴上是好吃的,能吃頓飽飯就是最大的滋味了,不過心裏難受就是了。”

沈沉說道:“國師也要適當照顧一下陛下的心情。”

陳平安說道:“肯定的。”

沈沉問道:“你覺得陛下是真有事情,還是假有事情?”

陳平安說道:“不重要。”

沈沉抬頭看向還不算太高的太陽,宛如鑲嵌在蔚藍色琉璃裏邊的一顆金色珠子。

陳平安笑道:“還好,沒有誰來上那麽一句,何必興師動眾,浪費國力,不如國師親自走一趟邯州。或是一句讓供奉陌生出劍不就可以了。”

沈沉說道:“小朝會肯定不會,早朝就未必了。不是說他們不怕你,但是官場嘛,總要推出幾個類似‘斥候’的人物,試探氣量的深淺,做事的底線。”

沉默片刻,沈沉問道:“邯州那邊,是要以劍舟掃蕩戰場,再以兩支輕騎直奔邱國京城?”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說道:“老尚書覺得小朝會,為何不會有這種人?”

沈沉笑了笑。

年輕國師與老尚書拉家常似的,卻教一旁吳王城聽得遍體生寒。

他倒是想要快步離去,或是捂住耳朵。這不是還攙扶著老尚書嗎?

沈沉說道:“當初年輕氣盛,衝動之下就辭了官,除了罵他崔瀺是外鄉佬,其實還罵他一個大驪國師,偏要用神仙錢折算薪俸,跟我裝什麽裝。其實罵了很多,隻是當時口音重,有些家鄉方言,京官聽不明白。”

“等到猜測他是一位元嬰神仙,嗬,當時寶瓶洲的元嬰,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山巔老神仙了,我就又火大了,既然是國師,還親手重塑大驪邊軍,那些仗打得何等慘烈,為何不出手?所以說啊,我若是再年輕個幾十年,今天的小朝會,真要當麵問出先前兩個問題。”

“如今,不會了。”

混官場,除了為官幹練,能做實事之外,油,忍,狠,缺一不可。當然,還要講一講官運。

沈沉感慨道:“公門修行難呐,浮沉急浪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淡然道:“宦海沉浮,雲波詭譎,卻有一峰忽然長,方知不動是真山。”

沈沉停下腳步,抖了抖胳膊,讓吳王城鬆開手,老尚書笑道:“國師,讓吳侍郎去議事,我就不走遠路去國師衙署了,得回去眯個回籠覺。”

陳平安笑著點頭,“我接下來第一個去的大驪衙署,一定是兵部大堂。”

沈沉小聲說道:“諡號一事,國師幫我在陛下那邊美言幾句,往大了評。”

陳平安微笑道:“定然秉公行事。”

沈沉拿藤杖重重一敲吳王城,“還不挪步,給國師帶路?該啟程了!”

吳王城帶著陳平安去往那座為國師專門設置的單獨衙署,也在千步廊附近。

京城最重要衙署,都聚集在千步廊兩側的南薰坊、科甲巷。

此外便是官場的冷灶,冷板凳。當然敢這麽認為的,往往都是意遲巷、篪兒街出身。

皇帝陛下是真有要事,卻是去往內廷找皇後餘勉,家務事,可天子的家務事,就是國事。

國師繡虎,先生崔瀺,曾經帶著真名宋睦的太子宋和,一起走在熱鬧繁華的京城市井。

跟少年說了史書上經常寫、官員時常私下念叨的“帝王心性”,到底為何物。不是故作性情古怪,刻薄無情,所有想法,讓臣子總是難以揣測。也不是一味胸襟開闊,優柔,能容人。

精髓隻在一個“深”字。能裝得下很多的東西,包括憤怒,委屈,放在在心底,然後……殺掉它們!

走在路上,聽著司禮監掌印太監所說的山水遊記一事,皇帝笑道:“跟那位落魄山次席的謝姑娘,聊得投緣?”

老宦官立即說道:“是老奴違製了。”

皇帝擺擺手,好奇問道:“故意與你攀談,她是話術,還是誠心的?”

老宦官雖然心中有定論,仍是說道:“老奴不清楚。”

皇帝抬起雙手拉伸幾下,晃了晃腦袋,撐開胸膛,其實心情很不錯。

大驪國師衙署,其實是一座官邸,不過崔瀺從不在此住宿,每晚都會返回那條小巷。

照理說京官和地方官的察計,是保證一國朝政有序運轉的重中之重,但是國師崔瀺除了前十年自己全權負責,之後就交由吏、禮兩部輪流掌管,其餘兩座衙署定例輔助。唯有科道官的自查,作為朝廷察計的一部分,在崔瀺手上,從來不是擺設,一向是國師官邸親自盯著。

而三進院落的官邸這邊,第二進院落左右廂房,有三十多位文秘書郎在此處理政務,所以被譽為大驪王朝的小翰林院。

“門房”是兩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她們都是純粹武夫,據說是兩位武將的遺孤。

陳平安和吳王城徑直去往大堂議事,約莫半個時辰過後,諸部堂官們各自打道回府。

六艘劍舟已經趕赴邯州邱國邊境,它們如同六座雲海,在大地之上投下巨大的陰影。

兩支悉數披掛符籙甲胄的精騎也已在行軍路上,邯州官道上,鐵甲熠熠,塵土飛揚。

被鴻臚寺“請來”這邊的一大一小,在衙署門口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一路上就沒看到層層關卡、戒備森嚴的披甲銳士,站在門口這邊,也沒有人搭理他們。

少年親王,本該封王就藩的韓鍔,就呆呆站在太陽底下。

一旁的邱國禮部尚書劉文進,正值壯年,腰杆筆直,麵無表情。

少年親王率先被一位神色沉毅、英姿颯爽的年輕女子,帶到三進院落的一處廂房門口,像是一間邱國京城殷實門戶的書房。

她默然轉身離去,隻留下少年。

屋裏略顯空曠,光線透過窗戶,黏在青磚地麵上,可以見到空中無數塵埃在陽光裏輕盈飄蕩。

那頭繡虎,國師崔瀺,當年就是在這裏主持大驪國政的?

那些用以待客、此刻空著的椅子上邊,坐過誰?

呼吸急促的韓鍔穩了穩心神,隻能以眼角餘光打量屋內的景象,腦袋不敢有偏移,怕被屋子的主人,隨便找個刺探大驪諜報之類的由頭,史書上,有寫過這樣的故事啊。

一個溫醇嗓音從屋內殺出,“進來。”

少年趕忙低著頭跨過門檻,抬起頭,循著聲音望向靠牆到頂的一排書架那邊。

男人頭別玉簪,一襲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神色和煦,微笑道:“崔國師的書房在別處,這裏是剛剛布置出來的。”

約莫是來時路上,少年親王已經設想過無數種場景,大驪兵部或是禮部某位高官的雷霆震怒,疾言厲色,或是刀光劍影,便有頭顱滾地,不是他的,就是劉尚書的,也可能是兩顆腦袋一起落地。

但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是這麽個安靜祥和的地方,韓鍔便有些茫然。

男人卻沒有身穿大驪官服,更像個科舉不順、困頓場屋的教書先生。

那人問道:“韓鍔,你是自願來便當質子的,還是不得已為之?”

韓鍔毫無猶豫,斬釘截鐵道:“當然是自願!”

陳平安將那本書夾在腋下,拖了兩把椅子到窗口附近,“坐下聊,說說看,為何會自願來這邊。”

韓鍔哪敢隨便坐下,試探性問道:“先生是?”

此人為何能夠在這邊出現,是某位人不可貌相的達官顯貴,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上柱國子弟?或是那種駐顏有術的,國師崔瀺的貼身扈從,死士?所以才能夠單獨占據一間屋子?還是暫時在這邊處理雜務的大驪文秘書郎?

何況書上常有那類白衣謀士,躲在幕後出謀劃策,運籌帷幄指點江山,事了拂衣去。

關於繡虎的行蹤,眾說紛紜,神神道道的。韓鍔在邱國皇宮內,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陳平安卻隻是說道:“韓鍔,你知不知道,邱國又要打仗了?打仗,是要死很多人的。”

韓鍔疑惑不解,這不是兩句廢話嗎?隻是一想到對方極有可能是崔國師的心腹,便覺得這兩句話,藏得很大的意思,隻是自己暫時無法理解。

男人說道:“當然,死人裏邊,包括你,跟那位一心想要名垂青史的劉文進,劉尚書。”

韓鍔即便早就知道自己的結局,可當他真從一位“大驪國師府官員”嘴裏邊聽到這句話,仍是瞬間臉色慘白,頭皮發麻,背脊生寒。

韓鍔見那男人依舊笑容,嗓音溫醇,可是言語內容,卻讓少年親王好似天靈蓋那邊直冒涼氣。

“正因為你也是個死人,剛好又在大驪京城,湊巧年紀也不大,所以我才跟你多聊幾句。”

韓鍔到底是個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哪裏見過這等陣仗,尤其是主心骨的劉文進又不在身邊。

少年竭力讓自己顯得更有膽氣些,可坐在那邊,何止是如坐針氈,忍不住身體發顫,抖成篩子似的。

男人說道:“不過我是剛當的官,之前不太熟悉大驪軍政,尤其是邯州風土和邱國內政,就更抓瞎了。忙完了公務,所以就跟你聊幾句。”

“接下來,我問你答?你若是有問題,當然也可以問我。大瀆以北,保留藩屬國號的,也就三十幾個,邱國還是單字,作為宗主國的大驪朝廷,對待你們韓氏其實不算差了。也就是崔國師和柳清風,有意要讓你們自己跳出來,擱我,可能一開始就不會慣著你們。”

韓鍔隻是默不作聲。

陳平安笑道:“劉文進不在身邊,不敢說話?我就請這位舊白霜王朝的諜子來這邊。”

往屋外那邊說道:“把劉文進帶過來。”

很快韓鍔就看見了劉文進。

年輕女子手裏提著一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陳平安晃了晃手中那本卷起的書籍,她便提著頭顱離開。韓鍔趕緊捂住嘴,差點吐出來。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年紀不大,演技不錯,明明第一眼就認出了我的身份,還裝得挺像。隻是還無法確定,落魄山的陳平安,是不是新任大驪國師?”

韓鍔驀然眼神銳利起來,用手心擦了擦嘴角,緩緩起身,低頭作揖道:“藩屬韓鍔,拜見大驪國師。”

陳平安笑道:“邱國已經不是大驪藩屬。所以你想富貴險中求,賭個藩屬新君的想法,落空了。”

韓鍔驟然抬起頭,滿臉不可思議,“國師真要在邯州境內大開殺戒,舉兵入境,濫殺無辜?”

陳平安搖頭道:“對,也錯,我隻殺你們這些以為打了仗、邊軍死完了都不會死你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