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夏承炫叩門而入,站在案旁恭敬叫著,心下卻嘀咕:“父王向來少與我談,卻不知今日有何事,都亥時了,怎還差人來喚?”
夏牧朝側著身體,借著燭台的光亮閱看折本。聽得夏承炫在叫,抬頭瞥了瞥他,笑著溫聲道:“來了,先坐一會兒。”言畢,雙目快速從折本上掃視而過,提起狼毫在折本末頁批示幾言,乃將折本、狼毫、硯台放置在了一旁。案牘理畢,始謂夏承炫道:“這些日來,你與遠塵相處可還好?”
“自然是好。孩兒自小無弟兄,近來既得遠塵相伴,真真覺得心中喜樂十分!我自無話不與他說,他亦對我言無不盡,但想日日和他共處,相親相愛如同手足!”夏承炫不想父王竟作此問,然既問了,他回答則必句句出於肺腑,接著又補了一句:“這一月來,實是孩兒最歡喜的時候。”
夏牧朝聽了,微微點了點頭,言道:“再有兩日便是元宵佳節,元宵過後便是華子監入學之時。思源早有托付遠塵求學之事,我已安排周全,正月十七日即送遠塵入華子監。”他未忘梅思源所托,已以親王義子之名為梅遠塵謀得華子監入學的籍引。
華子監不同於武英大學堂和都師講武堂,入學籍引得來非易。華子監學員不足兩百,在此求學者,非是皇親國戚,便是貴宦子嗣,要不就是大名遠播之才高學子。凡能受業合格,即可入朝為官。朝中三品以上的高官,有逾三成來自於此,特殊之處可見一斑。梅思源幼時,其父梅晚亭位列從一品,且他本身資質亦佳,是以入得華子監,結實了時為親王府公子的夏牧朝。
“父王,我與遠塵同去!”夏承炫聽得梅遠塵將離府求學,自己往後不免又要與妹妹苦苦周旋,急忙央求道。
夏牧朝聽著愛子這般言語,觀其形容似乎跳脫非常,輕籲一口氣,乃正色道:“承炫,你乃我獨子,我待你終究當與漪漪不同。年後你便十七歲了,父王有諸事,當告於你知。”
“父王,但請說來。”夏承炫不知父王何以言神陡變,隻覺父王將言之事,絕對非同小可,當即凝神來聽。
“二十五年前,父皇竟意外登基,實大出各方意料。再半年後,頤王兄、牧陽、牧炎和我,我們四人被封為了親王。其時為父一十七歲,比你現今亦大不了多少。”夏牧朝神色肅穆,娓娓言道:“父皇尚自年輕時便沉迷於道門長生煉藥之術,往往寄寓道觀中,經年不見歸。你皇祖母與府上諸女眷一直不闔,我們兄弟四人自管自顧,卻從未因此生隙。頤王兄既為長兄,照應我們三人可說是無微不至。其時,四人雖不同母,相互之間情真,卻與今日你和遠塵一般無異。”時下三王奪儲,明裏暗裏諸多爭鬥,朝廷上下何人不知?夏承炫實在未曾想,父王他們多年之前竟有這般親密的舊時。
夏牧朝眨了眨眼,頓了一頓,接著說道:“自從父皇即了位,一切便再不如昔。聖天子既定,豈能不立儲君?朝中大臣自有人向父皇諫議:頤王素仁又為長子,當為儲君;贄王嫡出將兵善武,可為太子;大華環敵頜王多智,可以治國,至此三王奪儲的局麵便形成。上至三王,下至三王屬臣,這二十餘年來,相互博弈,相互製衡,甚至於相互掣肘,使得政令難定,定而不達。這曠日持久的政爭,已不知耗費了多少國力,傷及了多少無辜!”說及此,夏牧朝神色黯然,輕輕言道:“手足相爭,何其殘忍!非是我想去爭,實是不得不爭!個中原由,爾後我再與你細細說。”
“是,父王!”夏承炫難得肅靜,正色答道。
夏牧朝點了點頭,笑著說道:“父王原以為,自己終究定能從奪儲之爭中勝出的,嗬嗬!”
“父王,便是現在,你依然大有勝算。”夏承炫對王府實力自然頗為清楚,當即言道。
夏牧朝像是沒有聽到他說話一般,接著言道:“我親曆奪儲之爭,怎會不知道此事是如何凶險,如何誤國誤民?想著,我若登基為皇,絕不使子嗣為儲位而爭,是以漪漪出生後,我和你母親便商定再不生養,一子單傳,我若登基,百年之後你便是新皇,勢自使然矣。”
曾幾何時,夏承炫多次想,其他皇親眷屬府院,哪個不是子嗣成群,何以隻有自家人丁如此單薄?原竟是這般奇怪緣故。當下看向父王,更是一臉的肅穆與敬意。
“皇位之爭絕非一夕可成。贄王善武,世人定防患其武;頤王行仁,世人便以為假仁;我以智稱,世人皆惕我以謀。既知你之長則盡可設法製你所長,你所謀者,又如何輕易能成?謀之所成,在敵不備。”夏牧朝意味深長地看著夏承炫,似乎在總結,又似在警醒:“示人以弱,使人以為惑,就似那日你在瑞雲樓的行止,就很好。”
“孩兒自知難逃父王法眼。”夏承炫笑著回道。那日在瑞雲樓,贄王當麵勸梅思源倒戈,他站起身大聲叱問,的確是有意而為之。
“承炫,你與為父之像,便如我之再生,我如何能不知你?”夏牧朝輕笑,轉即正聲說著:“你當知,思源為安鹹鹽運政司,乃我力保,但你卻不知父皇因何而允我。”
生在帝王之家,久沐政事,夏承炫自遠比尋常人明了其中利害。先前父親力薦的梅思源赴任督管安鹹鹽運,夏承炫總想是父王使了化朽為奇之計,以致難為之事既成。“孩兒的確不知。”夏承炫言道。
“我向父皇立了嚴誓,此生絕不再作登位之想,無論未來新君為誰,必傾盡所能以助,已立誓書為證。這便是我謀得此位的代價。”
“父王!”夏承炫大驚,顫聲叫道。
“三王相爭,父皇看在眼裏亦是萬分為難,我既言退,父皇如何不喜,這個從一品的鹽運政司自然允給了我。世人皆以為我欲爭皇位,我要功成,何其艱險,倒不如以退為退。”夏承炫仍陷於諸般思緒之中,隻模糊夏牧朝言道:“我可不爭帝位,並不意我兒不爭!我今日要告知你的乃是,父王未竟之事,便交由你完成,為父定竭力助你登基帝位!”
“轟~~~”此話傳來猶如五雷轟耳,令夏承炫瞬間驚醒,抬頭呆呆望著父王。
“你乃皇嫡孫,本就在繼承順位之內,於禮法皆合,此乃機先。你我生在帝王之家,多有不由己之事,所幸者,我兒聰慧異常,天資稟異,自小懂得養晦示拙,韜光避芒之理。謀事在我不在天,成事看命不由我,你我父子共勉而已!”夏牧朝右手扶在夏承炫肩上,注視著他,仿似看著二十幾年前的自己。
夏承炫思緒久久未能平複,父王言語縈繞在耳,字字如針。這時,想起過往種種,日後種種,一時血脈激蕩,情難自持倏爾跪地,斬釘截鐵道:“孩兒先時未能替父解憂,實在不孝!竟不知父王愛我之切,每每怨尤,又著實愚鈍。兒既這般頑劣,父王猶為謀如此大事,兒實不知何以報。有父王居中帷幄,今日起,孩兒自當盡心與謀所謀,學而後用!父王既為我父生我之身,今又作我師授我與謀,請受兒三拜!”一番言語激昂勁暢,三個響頭磕得個個鏗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