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門城事發後,梅思源便一直心思沉重,既憂家國之困,又傷摯友之死,兩鬢已如霜染,額間亦起溝壑,哪裏還有兩年前的意氣風發?
見夫君幾乎一夜見老,百裏思痛在心裏,急在眼中。然,每每愛妻勸慰,梅思源總笑笑回著:“思妹,我不妨礙的,你莫要掛懷傷了身子。”
梅思源照常早起,適才正在書房查閱阜州鹽場及盲山鹽場六月中旬的出鹽冊錄,依稀聽著院外薛壬謨喊著“公子回來了”,忙放下了冊子快步行了出去。
他雖少有表露,然,為人父者哪有不愛子女的?得知梅遠塵回來了,他的心頭瞬間泛起了喜意。
所謂父愛如山,或許便是憂子之憂於人後,樂子之樂在心間。
梅家三口在廳上坐定不過十幾個呼吸的功夫,雲鳶、傅懲、顧一清、白澤、筱雪幾人便也跟了過來,梅遠塵不免和他們一一問好。才回了座,湛通、湛成、湛覺、止滄四個老少道士也聞聲趕來,少不得又是一通寒暄。
“小師叔,你這次要在府上待許久罷?我的真武劍法頗有進益,你得空給我指點指點!”止滄一手搭在梅遠塵肩上,樂嗬嗬笑道。他比梅遠塵還年長十餘歲,按輩分雖是師侄,二人相處卻更像友人一般。先前湛通幾人見了還會訓斥一番,後來見小師弟半點不介意,也就再不多管了。
“好啊!我這次想來要待上一段時間了,你們要是願意學,我便把‘了一’劍法授給你們。”梅遠塵笑著回道。
都城近來發生的許多惡事,令他既痛且悲,這會兒回了家,見了父母、海棠、梅府一眾眷屬和真武觀這些師兄、師侄,心裏難得喜樂開來。
華子監授學時,青玄曾對梅遠塵言過,“了一”劍法乃是殺人至技,可說是長生功中僅次於內功的一門武學,其珍貴,比之江湖上任何至寶都毫不遜色。然,梅遠塵畢竟涉世尚淺,並無這般想法,在他看來,“了一”劍法不過是宗門裏的一門武功,和真武劍法也沒甚麽區別,若是機會得宜,同門師兄、師侄盡可以來學。
“塵兒,眼下頜王府如何?”待梅遠塵答完止滄的話,梅思源乃問道。夏牧朝身死,他一直擔心頜王府上出亂子,尤其是在如此局勢危急之時,“王妃畢竟是女流之輩,世子又還年少,若是一不小心做了錯事,王爺九泉之下如何能安?”
梅遠塵自也不隱瞞,把冉靜茹逼夏承炫立毒誓對付贇王府之事說了出來,最後又道:“承炫想讓爹調任至都城,集頜王府、冉家、梅家、芮家四府之力對付贇王府。”
百裏思等人聽完,臉上皆露憂色,隻有梅思源緩緩點了點頭。
“源哥,贇王府能不動聲色地陷殺三王,實力之強,隻怕合四府之力也遠遠不如罷?”百裏思輕聲問道。她雖也感激頜王府一直以來的照顧,然,要她搭上梅家老少去幫夏牧朝報仇,心裏自然不情願。
他二人伉儷情深,百裏思一開口,梅思源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輕輕歎著氣,回道:“拋開梅家與頜王府的私交不論,贇王戕害三王,於禮為極惡,於法為死罪。做得出這等滅絕人性之事,足可見此人心狠手辣、絕情絕義。若讓此人掌國,天下安有寧日?思源深受皇家恩澤,位居朝堂高位,值此危難之際怎能想著獨善其身?”
百裏思聽了夫君這般說法,乃知他心裏已拿定了主意,便也就不再說甚麽了。廳上其餘眾人聽了,各個神情激昂,顯是深以為然。
“頤王府、贄王府境遇與頜王府無異,三大王府若能合力,未必便鬥不過贇王府。朝中尚有不少持正大臣,他們要是知曉三王之事乃贇王所為,絕不會作壁上觀、置身事外的。”梅思源一臉正氣道,“乾坤朗朗,濁請自明。天道昭昭,無惡不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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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將軍,請留步!”夏承燦執手辭道。
自知曉了夏牧炎所為,歐祿海便斷了北上的心思。昨夜,他親自出城,將垓州城外的四千五百餘白衣軍將士迎進了城中,並從自己的楚南大軍行營中騰出了兩百個軍帳,調給了夏承燦派配。
“世子,此行凶險,萬望珍重!”歐祿海抱拳回禮,一臉愧色道。知自己女婿為惡成患後,他雖即使醒悟不曾助紂為虐,卻仍選擇了袖手旁觀,顯然是私心作祟。
奪儲之爭進行到此時,早已絕了退路。他雖痛恨夏牧炎無情無義,卻已憐惜自己女兒身不由己。
作為父親,他實在不忍心站到自己女兒的對立麵,與她的丈夫成生死之敵。且一旦夏牧炎事敗,多半是要被株連的,如此,自己不僅害了女兒,連外孫、兒子、孫子都要跟著遭殃,他實在是狠不下心。此時兩不相幫,聽天由命已算是大義滅親了。
這是人之常情,夏承燦自然理會得。其實,歐祿海決意引軍回楚南駐地,他就很欣慰了,哪裏還能做非分之想?
“承燦理會得!”夏承燦翻身上馬,執韁道,“老將軍保重!”
言畢,策馬行至隊列最前,高聲叫道:“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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頜王府燈火通明,夏承炫、夏承煥、秦孝由、冉傑庭、端王幾人也是一夜未眠。好在不停有好消息傳來,眾人雖熬得各個眼布血絲,卻皆越來越興奮。
“親眼看著贇王府的輦隊回去了麽?”夏承炫欠著身子,沉聲問道。
府兵單膝跪地,正色回道:“回世子,我們的人一路跟著贇王府的輦隊,直至他們與守在到贇王府外的白衣軍廝殺開來。”
“戰況如何?”夏承炫又問。
“白衣軍人數多得多,我們的人回來報訊時,贇王府那邊已漸漸不支,想來這會兒白衣軍應該已經攻入了府中。”府兵鄭聲回道。
輦隊未進宮,說明夏牧炎必然在贇王府中。而白衣軍或已拿下贇王府,那麽此刻夏牧炎極有可能已被夏靖宇擒獲,如此,大勢已定。
“好!好!”夏承炫從座上起身,接連撫掌大叫,“好!好極了!”
他喜得一邊搓掌,一邊踱步,突然道:“你去城關,跟杜翀說,城中大勢已定,要他死死把住城門,不允任何人出入!”
府兵應了聲“是”,快步行了下去。
“端王叔祖,有一事,還請叔祖跑一趟?”夏承炫行到端王座前,躬身言道。
適才聽府兵報贇王府的輦隊已回了府,端王瞬時神色暗淡。贇王府的輦隊能全身而退,百裏毅的人自然就全軍覆沒了。想著那個貼身護衛自己三十幾年的人在這一戰中身死,饒是他自認性格剛毅,也禁不住眼眶濕潤了。
“但說無妨,我這把老骨頭還跑得動。”端王勉強笑道。
夏承炫這時才想起百裏毅或許已戰死,臉上有些慚色,輕聲道:“夫子,承炫想請你押解胡秀安到皇宮,令負責宮防的執金衛撤出皇宮,暫由門外的二十八府府兵接管宮防。”
端王點了點頭,回道:“如此甚好!事不宜遲,我這便去!”
說完,拄著木杖行出了正廳。
“承煥,你要不要陪我跑一趟贇王府?”夏承炫行道夏承煥跟前,冷笑道。他說這話時,嚴重透著顯而易見的殘忍。
夏承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謔”的一聲從座上站起,惡狠狠回道:“我自然要去,我們倆親手宰了那個賊子!”
他二人身負血仇,這些天嚐盡了人間苦楚,沒想到這麽快便得以扭轉大局,恨不能立刻飛到贇王府,手刃仇人。
“走!”夏承炫拉著他的袖口,就要行出正廳。
這時夏承炫突然想起此間還未做交待,乃謂冉傑庭道:“外公,王府諸事,還請暫時代為料理。”
冉傑庭站起身,回道:“去吧,有我和秦老在,出不了岔子。”
這一夜發生之事,比他過去六十幾年加起來還多,冉傑庭到現在仍有些暈暈沉沉。他不是不清醒,而是難以相信。他不敢相信,一夜之間,自己這個十八歲的外孫竟已倒轉乾坤,驅濁還清,不僅拿下贇王府使大仇得報,更一舉確定了自己的帝位傳承。
夏承炫、夏承煥走後,秦孝由乃半趴在茶案上,笑謂冉傑庭道:“冉老,恭喜你即將有個當皇帝的外孫呐!”
冉傑庭努著嘴,幹笑道:“這... ...這,我也不曾料到事情竟會如此。”
... ...
覃驚龍帶著四百多人往贇王府趕,本來是要去接夏牧炎的。然,還沒進王府,便遠遠瞧見府外圍了密密麻麻的人,再走進些,才發現是有人要攻入贇王府,府兵和一些黑衣人正在拚死抵抗。
“跟我上!”覃驚龍又驚又怒,拔刀便衝了上去,全然不顧眼前之敵數十倍於己方。
白衣軍見狀,自然不客氣,分出一隊人把他們圍了起來,不到一刻鍾便盡數誅殺。
“副帥,敵人已盡數伏誅!”親兵行至夏靖宇騎前,躬身報道。
“好!”夏靖宇大笑道,“守死方圓兩裏內的街角巷道和贇王府的各個門口!其他的,隨我入府,拿下夏牧炎!”
... ...
外麵的喊殺聲越傳越近,夏牧炎和歐汐汐缺置若罔聞。夏牧炎斜倚著亭柱,歐汐汐靠在他肩上,朝陽照在他們的背上,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幾乎合為了一體。
“喔~~~喔~~~”
一片喊殺聲中,驟然響起了一聲高亢的雞鳴。如此慌亂的局勢中,這聲雞鳴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