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槍無眼,水火無情。
刀槍之為惡,乃人道之惡;水火之為惡,乃天道之惡。
世人往往不知,“刀槍無眼”之說便是源自軍營。戰場之上,執銳者萬千,殺至酣處,人又往往理智漸失,敵我不分。試想,立於萬人之間,與數千人對敵,箭矢如雨般襲來,短刀長槍挾身,便是你有萬般的能耐,亦難以久繼。湛虛、湛空初涉戰事殺敵心切,二人自恃力強孤身深入敵陣,不想被團團困住。他們的幾個弟子見師父無法脫身,急忙衝上去救,結果可想而知。
此刻右偏營簡易的靈堂中,燈盞搖曳,白綾輕飄,湛虛、止消、止沐、止治、止遊、止汲六人身披白布,並列躺在正中。真武觀一眾道士盤膝坐地,誦著往生咒。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敕救等眾,急急超生...”除了小仙口戰死的止澤,以及傷重無法起身的湛空、止淳、止澱,餘下的十四名真武門人皆在此間,為六人超度。梅遠塵在靈堂最末,伏首跪地。“湛虛師兄和六位師侄,原本和此戰事半點瓜葛也沒有。若不是為了我,他們怎會丟了性命躺在此間?”想及此,他的心猶如千刀在剜。
百遍往生咒誦畢,靈堂驟靜,隻聽得到梅遠塵嗚咽啜泣的聲音。
湛通起身,行到梅遠塵身前,謂他道:“小師弟,起來罷!”
“師兄,我...我不能。”梅遠塵哭聲不止,斷斷續續說道。
湛通歎了歎氣,重重說道:“湛虛師兄及五位師侄逝去,你傷心則可,自責卻大可不必!”
“湛虛師兄及止澤他們,皆是因我而死,我...我實在是百死莫贖!實在...實在是罪孽深重!我真真對他們不起!...對不起...掌門師兄!...對不起!... 對不起!都怨我!”梅遠塵越說心越痛,聲音已嘶啞,不停“砰!砰!砰!”地以頭搶地。雙手成拳按在地上,十指已被掌力擠得發紫。
湛成、湛覺早察覺此間異常,也已行了過來。湛成伸手蓄力去拉梅遠塵,卻發現拉他不動,乃知他一身內功竟比自己高出甚多。
“他們絕非因你而死,小師弟,起來罷!”湛成不再強力去拉,清聲勸道。見梅遠塵並不答話,接著
道:“你入師門尚淺,於道門要義隻怕知之有限,今日師兄托大,便與你說道說道。”
梅遠塵雖仍是未答,卻忍不住凝神去聽。
“道門教條雖從不勸人向善向義。然,這千百年來,每每亂世來臨之際,道門中人往往都是率先下山入世,普濟眾生。”湛成朗聲說來,“世人常以為,道門隻知開山斂財,求長生,煉丹藥,避世棄世,趨吉避禍。哪裏知道,道門真正所求非是天道,而是天人之道!”
梅遠塵追隨青玄道人雖一年有餘,卻從未聽他講過道門教義,所知實在甚淺,這時聽湛成說來,心中觸動非常,禁不住問答:“師兄,何為天人道?”
“隨心隨性,逐我逐道。心向何處,則行向何處,無拘無束,不顧不慮。我若向長生,則必究壽久不死之道。我若憐世人,則不惜以死救渡蒼生。我為蒼生死,不為情義,隻為殉道!真武二十四子此次下山,皆是驅於心源之憐,憐人道罔存,憫眾生苦多。我們既已入世,便早做了以身殉道之念。湛虛師兄及幾位師侄殉身,不過是宿業圓滿,奉道得脫而已。人皆有情,數十年相處間早已生出不舍。是以他們離去,我們傷心自是難免。小師弟,你心傷不舍便罷。若是以此自責,從此自苦,實在大可不必!”湛成正聲回道。隻見他雙眼之中布有血絲,顯是頗為神傷,話語間卻是鏗鏘有力。
這一字一句聽來,另梅遠塵心境大變。“這便是道門之義麽?若為義死,竟如此無懼無悔!”他心中不禁歎道。
湛通會心地望向湛成,二人各伸出一手,把梅遠塵從地上架起。
燈盞搖曳,白綾輕飄,這是六個殉道者向世間做的最後辭行。
從靈堂出來時已是亥時二刻。夜黑有風,風中夾雜著血腥味、屍臭味... ...梅遠塵走進中軍帳,梅思源、徐定安皆傷重,被安置在那裏。
梅思源的臉色已見好轉,想來是梅遠塵灌入到他體內的幾道長生功真氣的效用。徐定安的創口並不算多,但卻要麽很深,要麽很寬,其中腰間的刀傷已劃破了他的一個腰子,他現在仍不確定能不能挺過來。
“梅公子?”一個聲音從後麵傳來。
梅遠塵忙回頭去看,見一個鐵甲將軍站在帳簾下,正努眼盯著自
己。梅遠塵雖不認識他,卻聽守兵說起,黎民王府的諸葛平泰領兵來援,料知便是眼前這位了。拱手執禮道:“諸葛將軍!”
諸葛平泰見他應了聲,大步行過來,重重拍他肩膀,說道:“梅家的男兒,果然不錯!”見梅遠塵前,他已見過了易麒麟,是以此間諸事,他皆已知曉。知曉遣人去黎民王府求援是他的主意;知曉先於自己馳援宿州的四千五百騎卒是他從安鹹駐地軍營借來;知曉他引著一千輕騎,狂奔兩千四百裏深入敵境七百裏燒了這二十萬大軍的口糧。今日戰時,沙陀數萬軍欲從側包夾自己的鐵甲軍,是他撒石灰阻住了敵軍包夾的攻勢。心中對他,實在十分欣賞。而梅思源就更不消說了,乃是允文允武的治世能吏,大華境內誰人不服?
“梅公子,我大哥的二子,諸葛星辰亦在都城華子監求學,你當認識他?”諸葛平泰麵帶微笑道。
聽說了諸葛星辰,梅遠塵勉強一笑,回道:“星辰乃是我的至交好友。他若能離京,必定也會從戎殺敵,所為一定比我好十倍不止!”
“哈哈!好男兒!”諸葛平泰大笑,“大華有你們這些後輩,定然乾坤扭轉,氣吞宇內!”笑聲稍歇,他突然問道:“你以為,燒了沙陀大軍的糧草,赤赫丹知了消息會如何?”
“二擇一爾!”梅遠塵答道。
諸葛平泰鄭聲道:“說!”
“其一,撤兵返回沙陀。此乃你我所望者。”梅遠塵舒了口氣,再道:“其二,再不作他顧,引兵猛襲宿州,以戰養戰!”
諸葛平泰仰著頭,重重歎道:“不錯。若赤赫丹選擇攻城,而短時再無援軍趕來,便是你我皆戰死於此,也決計擋不住了!”破釜沉舟,沒有退路的將兵,戰力往往會突然大增。沙陀軍戰力本就不弱,若非千裏遠來,又遇上連綿大雨,一路行軍受阻,宿州定然已被攻陷多時了。
梅遠塵心中早有打算,聽得諸葛平泰意誌有些消沉,乃正色言道:“諸葛將軍,你且安心備守。晚輩一定竭力,讓赤赫丹大軍放棄攻城為營之念!”
諸葛平泰見他言語堅定,神色決然,想了想,驚道:“你想去夜闖沙陀大營,殺了赤赫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