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隴軍事貴族集團
關隴和河東等地豪強地主的力量,在東、西魏的爭奪戰中,這些豪強地主都歸附了宇文泰。為了把北方六鎮武將和關隴豪族的力量統一起來,宇文泰組成了以八柱國為核心,以大將軍、開府為主要成員,以府兵係統為基礎的關隴軍事貴族集團,一般就稱之為關隴集團。這是一個依靠武裝力量建立起來、胡漢結合的集團。在西魏、北周、隋和唐初他們都占據著統治地位.
關隴集團,亦稱關隴六鎮集團或六鎮胡漢關隴集團,陳寅恪所提出的學說,用以闡釋西魏、北周、隋、唐三代政權的特點。
政治統治
關隴集團是一個政治統治集團,最早源自宇文泰的八柱國,由北魏六鎮武將、代北武川的鮮卑貴族和關隴地區豪族如京兆韋縝、河東柳澤、太原郭彥、武功蘇椿、河內司馬裔、敦煌令狐整等所組成,隴西李氏被人稱為“駝李”。楊堅本身便是關隴集團的一員。楊堅建國,關隴集團的支持功不可沒。漢人如鄭譯、劉昉、高熲等名臣有助推動國策。李唐則自稱出自隴西李氏,以西涼李皓的嫡裔自居[1]。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曾言:“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
陳寅恪多次引用《瘐子山集》,證明關隴士人與鮮卑胡姓的關係。岑仲勉反對說:“況隨宇文泰入關之北族,雖暫改河南郡望為京兆,但至唐時已大都恢複其河南郡望,唐室如真出自趙郡,又何愛於隴西而堅持不改?陳氏之說,殊未可信。”“陳氏必要把僧孺、令狐楚排出於西魏以來關隴集團之外,無非歪曲史實以遷就其臆見。”汪榮祖《陳寅恪評傳》認為岑氏對於陳說趙州昭慶二陵及《光業寺碑》未能提出反證,無法動搖陳說。
起源
關隴軍事貴族集團的起源----西魏八大柱國!!!
中國在魏晉時期有過許多政治貴族,幾乎壟斷了當時的政治權力,到了南北朝時期,曾經風光無限的東晉門閥世族們,隨著東晉的滅亡,劉宋的興起而逐漸衰敗,王謝庾桓這些響當當的貴姓也已經不複當年,眼看zhong國貴族的黃金時代就要結束,這時,一個新興的貴族集團橫空出世,一飛衝天,延續了中國貴族時代的壽命,並開創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偉大時代,這就是縱橫中國近二百年的關隴軍事貴族集團,他起源於代北武川,初建於關中,共創造出四個王朝,分別是西魏,北周,隋,唐,這在中國曆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奇跡,並將中國推向了一個新的曆史高峰,其發端便是成盛極一時的西魏八大柱國。
八柱國家
八柱國家,分別為:宇文泰(李世民曾外祖父),元欣,李虎(李淵祖父),李弼(李密曾祖父),趙貴,於謹,獨孤信(楊堅嶽父),侯莫陳崇。他們創造了西魏,北周,隋,唐四個朝代輝煌的曆史。史曰:今(唐)之稱門閥者,鹹推八柱國家。當時榮盛,莫與為比。
其中,宇文泰首創府兵製,雖說是柱國之首,但地位早已超然。元氏則是因地位尊崇而掛名,實際上是為六柱國,正合周禮治六軍之意。六柱國,各督二個大將軍,所以有十二大將軍了。每個大將軍督兩個開府,每個開府各領一軍,共24軍,這就是府兵的係統了。
府兵製由宇文泰首創,初唐時完善,高宗武後時衰落,玄宗時被徹底破壞。而關隴軍事貴族集團,北朝隋唐曾盛極一時,皇室與其將相大臣幾全出於同一之係統及階級。而太宗時期,權力漸衰,與新興的山東豪傑頗有爭鬥。而長孫無忌出任顧命大臣,是關隴集團最後的閃光,武後欲消滅唐室之勢力,遂開始施行破壞此傳統集團之工作,如崇尚進士文辭之科破格用人及漸毀府兵之製等皆是。至玄宗尤稱李唐盛世,然其祖母開始破壞關隴集團之工事竟其身而告完成。
特征
根據陳寅恪先生的說法,此集團有兩大特征:
1.“融治胡漢民族之有武力才智者”;
2.此集團中人“入則為相,出則為將,自無文武分途之事”。
故此,研究初唐史,有必要對於關隴軍事貴族集團的發端——西魏八柱國家有所了解。
柱國,為春秋戰國時楚國所設立,意為軍隊的高級統帥,兩漢時取消,宇文泰再興東魏時又重新設立。在西魏大統十六年以前柱國大將軍這一稱號共封給八個人,分別是:宇文泰、元欣、李虎、李弼、於謹、獨孤信、趙貴、侯莫陳崇,當時號稱“八柱國家”,其中宇文泰總領諸軍,而元欣為西魏皇族,兵權受到限製,剩下的六人每人統領兩名大將軍,即為府兵中的“十二大將軍”。在這八柱國十二大將軍中,產生了從西魏到北周再到隋,直至唐初的新一代門閥貴族,而這幾個時代的皇室後族大多都出自這些家族------宇文泰子孫為北周皇族,李虎子孫為唐朝皇族,大將軍楊忠子孫為隋朝皇族,北周曆代皇後多在這些家族中產生,隋文帝的皇後與唐高祖李淵之母都出自八柱國裏的獨孤信。而這些家族後來的盛況,都源於在南北朝最後的亂世中這些名將的豐功偉績。
八柱國之宇文泰家族:
宇文泰是南北朝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他所創建的功業深深的影響到了他以後的中國數百年的曆史走向,他生於亂世,養成了冷靜沉穩,豁達大度的性格,“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幾乎是以非常理智的方式治理國家,他不尚虛飾,崇尚簡樸,這與南北朝眾多荒淫放dang的統治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這種執政風格也被後來的周武帝,隋文帝所繼承。在數十年的軍事政治生涯中,他勤修內政,建樹頗多,首創的府兵製,後世向稱良法,八柱國十二大將軍的影響,可以從隋唐的軍事體製中找到,複古為今的六官製,也成為後世六部製的藍本,是從秦漢以來的三公九卿製演變為隋唐三省六部製的轉折點,中國的行政體製由此又更加完善成熟。他率先廢除了流行千年的宮刑,結束了這一不人道刑罰的曆史,在與東魏,南梁的三國鼎立過程中,縱橫捭闔,攻城拓地,先後襲取了蜀地和江陵,大大擴展了西魏版圖,使西魏在軍事政zhi鬥爭中逐漸轉弱為強,為北周統一北齊奠定了堅實的政治經濟基礎。功業若此,盛矣哉!
做為能與高歡抗衡的一世之英雄豪傑,可以說西魏北周的輝煌都出自他的手中,雖說他與另外七人並稱八柱國,但實際上他是府兵乃至整個西魏的真正領導者。宇文氏在這一時期內也是人才輩出,除了後來獨掌大權的宇文護和英明神武的周武帝宇文邕外,在十二大將軍中也有宇文泰一族兩人:宇文導與宇文貴。宇文泰及其子孫較為寬仁,在篡西魏之後並不是像曆代那樣殺盡先朝的皇族,反而與之以高官後祿,這種寬仁的風格也為唐所沿習。
八柱國之趙貴家族:
趙貴字元貴,天水南安人,在戰亂中逃亡到中山,被逼加入葛榮軍,葛榮戰敗後投入爾朱榮麾下,後又跟隨賀拔嶽平定關中,以軍功做到了鎮北將軍。侯莫陳悅殺死賀拔嶽之後,趙貴詐降於侯莫陳崇,騙取其信任後為賀拔嶽收屍,隨後出奔平涼,擁立宇文泰為主帥。平定關中後趙貴又參加了宇文泰與高歡在河橋、玉璧、邙山的激戰,而後在廣武大敗柔然,斬首數千。“尋拜柱國大將軍,”“孝閔帝踐阼,遷太傅、大塚宰,進封楚國公,邑萬戶。”宇文泰死後,宇文護輔政,而趙貴自認為當年於宇文泰平起平坐,而今卻要居於宇文護之下,甚為不平,於是與獨孤信密謀殺掉宇文護,但在即將動手之前被獨孤信製止,隨後為開府宇文盛告發,趙貴因此被宇文護誅殺。趙貴初期以德智而成其功名。
八柱國之元欣家族:
元欣字慶樂,其父為魏獻文帝之子廣陵王元羽,其弟為西魏節閔帝元恭,是地地道道的魏國皇室近支。元欣為人粗魯率直,素以飛鷹走狗為樂,並不見得有什麽大才,但當魏孝武帝為高氏所迫出逃關中投靠宇文泰時,元欣率先響應,這一步好棋給他帶來了後半生的煊赫榮華,一下子成為西魏皇室諸王之首。“為大宗伯,進大塚宰、中軍大都督。大統中,為柱國大將軍、太傅。”。“後拜司徒。恭帝初,遷大丞相。”這一係列高位使他表麵上幾乎可與宇文泰平起平座,而這種封賞,大概是宇文泰認為他粗魯率直沒有野心才給予的。事實上,他在長安大置產業,特別愛好園藝,以至當時長安的好果子都是出自他的園中,他對宇文泰也表現得畢恭畢敬,而推薦的人也都是無能之輩。這樣一個皇室首席親王,對宇文泰當然是沒有任何威脅的,他能成為八柱國之一並且後半生享樂而終,可以說是憨人有憨福了。十二大將軍裏也有元氏三人:廣平王元讚、淮安王元育、齊王元廓。總體來看,從西魏到北周,一方麵,元氏諸王甘於置身宇文泰之下,甚至是被篡位也沒作出多大反抗,另一方麵,元氏與宇文氏頻繁通婚,所以到了北周,元氏不但沒有衰落反而更加繁盛;而後,大將軍元胄在隋篡周的過程中為楊堅立下大功;到了唐朝,元氏與崔、裴、盧三家並稱四大宰相門第,更見其盛。
八柱國之李弼家族:
李弼字景和,遼東襄平人,為人沉穩,有遠見豪氣,而且膂力過人。最初投於爾朱天光麾下,後來跟隨賀拔嶽,在討伐赤水蜀、萬俟醜奴、萬俟道洛、王慶雲的戰鬥中樹立了驍勇之名。後來屬侯莫陳悅,當宇文泰與侯莫陳悅爭奪關中霸權之時,李弼的率眾投奔宇文泰決定了宇文的勝利。而後李弼作為宇文泰的大將經曆了平定關中、抗擊高氏的諸次戰役,特別是在宇文泰與高歡的沙苑大戰中,當宇文泰的左軍遭敵強攻之時,李弼果斷的領輕騎向敵突擊,將敵軍橫截為三段,由此決定了戰爭的勝負。“[大統]十四年,北稽胡反,弼討平之。遷太保,加柱國大將軍。”李弼以將略見長,其大將風度在八柱國中鮮有能及。因為上述功勞,他在八柱國中的地位也首屈一指,到了北周之時與於謹並為元老,死後被追封魏國公。李弼之弟李丂也是北周名將,雖不過五尺,但驍勇過人,一度讓宇文泰大為歎服,後成為大將軍。李弼後代在周為魏國公,在隋世襲蒲山公,其次子李曜之孫就是在隋末亂時間縱橫一時的梟雄自稱蒲山公的李密。
八柱國之於謹家族:
於謹字思敬,河南洛陽人,早年以才名著稱一時。與其它人不大相同的是於謹出身於北魏正規軍,在鎮壓邊鎮大*出謀畫策,立下大功,被魏帝封為積射將軍,後一度位至北魏征北大將軍,但他在爾朱天光與高歡之爭中站在爾朱一邊,不久爾朱大敗,於謹逃入關中,向宇文泰獻稱霸關中之策。隨後,於謹跟隨宇文泰參加了諸次戰役,並帶領大將軍楊忠攻下了梁都江陵。“俄拜司空,增邑四百戶。十五年,進位柱國大將軍。”宇文泰死後,宇文護受命輔政,而於謹在大多數人遲疑之際,說服大家服從宇文護的權威,化解了分裂傾向。後來北周尊三老,於謹即為三老之一,可見其威望之高。總的來看,於謹在八柱國中以謀略為優,凡宇文泰以後大方向戰略的製定都有於謹的參與,而於謹也是以其謀略保自身功名在數次換主時不失。於謹諸子在周隋間皆位重一時,而又以於翼為最,其地位在北周與於謹類似,周武帝繼位前於翼甚至受先帝托孤,周武帝滅齊時於翼領一軍獨當一麵,滅齊後又主持了長城的修補。最後在楊堅代周之時,於翼與李穆一樣起到了影響全局的作用,因而於氏在於謹死後曆周隋兩朝更顯其盛。
八柱國之侯莫陳崇家族:
侯莫陳崇字尚樂,代郡武川人,其祖先出自鮮卑別部。自十五歲起侯莫陳崇便隨賀拔嶽征討葛榮、邢杲、元顥,在征討萬俟醜奴時,侯莫陳崇單騎衝入敵陣,於馬上生擒萬俟醜奴,因功被封安北將軍。賀拔嶽死後侯莫陳崇歸入宇文泰麾下,隨後“三年,從擒竇泰,複弘農,破沙苑,增邑二千戶。四年,從戰河橋,崇功居多。七年,稽胡反,崇率僸討平之。”“十五年,進位柱國大將軍,轉少傅。孝閔帝踐阼,進封梁國公,邑萬戶,加太保。曆大宗伯、大司徒”,在宇文護掌權時因說出晉公宇文護必死之言被勒令自盡。侯莫陳崇三子皆為周將,而其兄侯莫陳順更是十二大將軍之一。侯莫陳崇一族以武猛而享威名,故能成一時之盛,而陳崇最終以言語魯莽喪身,乃是脫不了輕率之道,一世英名也轉眼雲散,足以讓人歎息。
八柱國之獨孤信家族:
獨孤信,出自雲中的鮮卑別部,本名獨孤如願,少年時風度過人,任勇好俠,後投入葛榮帳下。獨孤信在軍中對著裝修飾都非常重視,打扮不同於一般人,因此他又被人稱作“獨孤郎”。葛榮敗亡後獨孤信跟隨爾朱榮征戰各方,因功升至武威將軍,甚得魏孝武帝看重。魏孝武帝入關之時,獨孤信辭別家人單騎追上魏帝相隨,成為一時間美談。而獨孤信與宇文泰又是同鄉,自小就十分友善,故入關之後甚見重用。後來獨孤信與楊忠攻下了東魏的荊州,隨後東魏高敖曹以大軍來攻,獨孤信不敵,奔入南朝梁,三年後才回歸西魏,其忠心如一得到了梁武帝稱讚。“十四年,進位柱國大將軍。”後來趙貴謀反事泄,獨孤信受到連帶,為宇文護所逼,自盡。獨孤信一生都以德信著稱,盡管戰事非其所長,但憑其德信樹立的威望,既使是偶有戰敗,也不損其名,他的功勞也多在安撫各方,深得民心,在隴右、荊襄地區都享有很高的聲望,宇文泰因此命他將名字由“如願”改為“信”。獨孤信死後也因此常為時人所懷念,加之北周的兩個皇後和隋文帝的皇後及李淵之母都是獨孤信的女兒,因此他的名譽隨後就得到了恢複。
八柱國之李虎家族:
李虎為隴西成紀人,其祖先為晉末的涼武昭王,後為北魏所滅。李虎本人為宇文泰手下大將,後被封為柱國大將軍,太尉,尚書左仆射,隴右行台,少師,大都督,隴西郡公。李虎於周篡魏之前去世,其子李炳也隨後早逝,由時年七歲的李淵襲爵。李淵之母與後來的隋文帝楊堅之妻為姐妹,都是八柱國之一獨孤信的女兒,因此李淵深為其姨母即隋文帝的獨孤皇後所喜愛,而且又與隋煬帝為表兄弟,故李淵一族在隋朝的顯赫更盛於周,這也為後來李氏建立唐朝打下了基礎。十二大將軍中的陽平公李遠同樣也出身於隴西成紀李氏,不過這一支與李虎的一支關係較遠。李遠與其兄李賢並為周初大將軍,李遠在後來也被封為柱國大將軍,不過較之早已成名的“八柱國家”晚了許多。另外還有一位名將李穆據言也出自隴西李家,其人最初為宇文泰手下小將,聲望遠不及前述諸人,但長壽確過之,憑著多年積功,在周末時已位居大將軍鎮守一方,楊堅攻滅尉遲迥篡周時李穆起了重要作用,因而到了隋更加顯赫,隋末煬帝聽信方士的“當有李氏應為天子”這一讖語而盡誅李穆子孫。
八柱國中趙貴成立宇文泰之功,元欣佐宇文泰以皇室之威,李虎以戰立名,李弼將略能軍,於謹以謀輔事,侯莫陳崇以勇縱橫,獨孤信以德撫民,正是由於這些人各顯其才於宇文泰之下,才鑄就了宇文泰及北周的輝煌。這些人能團結於宇文泰周圍,也更顯出宇文泰乃是英雄中的英雄。
十二大將軍
另外,十二大將軍具體為元育、元讚、元廓、宇文導、宇文貴、李遠、達奚武、侯莫陳順、楊忠、豆盧寧、賀蘭祥、王雄,皆世之名將。其中楊忠即為隋文帝楊堅之父。
(貞觀政要)
黃門侍郎褚遂良亦以為不可,上疏曰:“臣聞古者哲後臨朝,明王創業,必先
華夏而後夷狄,廣諸德化,不事遐荒。是以周宣薄伐,至境而反;始皇遠塞,中國
分離。陛下誅滅高昌,威加西域,收其鯨鯢,以為州縣。然則王師初發之歲,河西
供役之年,飛芻挽粟,十室九空,數郡蕭然,五年不複。陛下每歲遣千餘人而遠事
屯戍,終年離別,萬裏思歸。去者資裝,自須營辦,既賣菽粟,傾其機杼。經途死
亡,複在言外。兼遣罪人,增其防遏,所遣之內,複有逃亡,官司捕捉,為國生事。
高昌途路,沙磧千裏,冬風冰冽,夏風如焚,行人遇之多死。《易》雲‘安不忘危,
治不忘亂。’設令張掖塵飛,酒泉烽舉,陛下豈能得高昌一人菽粟而及事乎?終須
發隴右諸州,星馳電擊。由斯而言,此河西者方於心腹,彼高昌者他人手足,豈得
糜費中華,以事無用?陛下平頡利於沙塞,滅吐渾於西海,突厥餘落,為立可汗,
葉渾遺萌,更樹君長,複立高昌,非無前例,此所謂有罪而誅之,既服而存之。宜
擇高昌可立者,征給首領,遣還本國,負戴洪恩,長為藩翰。中國不擾,既富且寧,
傳之子孫,以貽後代。”疏奏,不納。
至十六年,西突厥遣兵寇西州,太宗謂侍臣曰:“朕聞西州有警急,雖不足為
害,然豈能無憂乎?往者初平高昌,魏征、褚遂良勸朕立麴文泰子弟,依舊為國,
朕竟不用其計,今日方自悔責。昔漢高祖遭平城之圍而賞婁敬,袁紹敗於官渡而誅
田豐,朕恒以此二事為誡,寧得忘所言者乎!”
行幸第三十七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隋煬帝廣造宮室,以肆行幸。自西京至東都,離宮
別館,相望道次,乃至並州、涿郡,無不悉然。馳道皆廣數百步,種樹以飾其傍。
人力不堪,相聚為賊。逮至末年,尺土一人,非複己有。以此觀之,廣宮室,好行
幸,竟有何益?此皆朕耳所聞,目所見,深以自誡。故不敢輕用人力,惟令百姓安
靜,不有怨叛而已。”
貞觀十一年,太宗幸洛陽宮,泛舟於積翠池,顧謂侍臣曰:“此宮觀台沼並煬
帝所為,所謂驅役生民,窮此雕麗,複不能守此一都,以萬民為慮。好行幸不息,
民所不堪。昔詩人雲:‘何草不黃?何日不行?’‘小東大東,杼軸其空。’正謂
此也。遂使天下怨叛,身死國滅,今其宮苑盡為我有。隋氏傾覆者,豈惟其君無道,
亦由股肱無良。如宇文述、虞世基、裴蘊之徒,居高官,食厚祿,受人委任,惟行
諂佞,蔽塞聰明,欲令其國無危,不可得也。”司空長孫無忌奏言:“隋氏之亡,
其君則杜塞忠讜之言,臣則苟欲自全,左右有過,初不糾舉,寇盜滋蔓,亦不實陳。
據此,即不惟天道,實由君臣不相匡弼。”太宗曰:“朕與卿等承其餘弊,惟須弘
道移風,使萬世永賴矣。”
貞觀十三年,太宗謂魏征等曰:“隋煬帝承文帝餘業,海內殷阜,若能常處關
中,豈有傾敗?遂不顧百姓,行幸無期,徑往江都,不納董純、崔象等諫諍,身戮
國滅,為天下笑。雖複帝祚長短,委以玄天,而福善禍淫,亦由人事。朕每思之,
若欲君臣長久,國無危敗,君有違失,臣須極言。朕聞卿等規諫,縱不能當時即從,
再三思審,必擇善而用之。”
貞觀十二年,太宗東巡狩,將入洛,次於顯仁宮,宮苑官司多被責罰。侍中魏
征進言曰:“陛下今幸洛州,為是舊征行處,庶其安定,故欲加恩故老。城郭之民
未蒙德惠,官司苑監多及罪辜,或以供奉之物不精,又以不為獻食。此則不思止足,
誌在奢靡,既乖行幸本心,何以副百姓所望?隋主先命在下多作獻食,獻食不多,
則有威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競為無限,遂至滅亡。此非載籍所聞,陛下目所
親見。為其無道,故天命陛下代之。當戰戰栗栗,每事省約,參蹤前列,昭訓子孫,
奈何今日欲在人之下?陛下若以為足,今日不啻足矣;若以為不足,萬倍於此,亦
不足也。”太宗大驚曰:“非公,朕不聞此言。自今已後,庶幾無如此事。”
畋獵第三十八
秘書監虞世南以太宗頗好畋獵,上疏諫曰:“臣聞秋獮冬狩,蓋惟恒典;射隼
從禽,備乎前誥。伏惟陛下因聽覽之餘辰,順天道以殺伐,將欲摧班碎掌,親禦皮
軒,窮猛獸之窟穴,盡逸材於林藪。夷凶剪暴,以衛黎元,收革擢羽,用充軍器,
舉旗效獲,式遵前古。然黃屋之尊,金輿之貴,八方之所仰德,萬國之所係心,清
道而行,猶戒銜橛。斯蓋重慎防微,為社稷也。是以馬卿直諫於前,張昭變色於後,
臣誠細微,敢忘斯義?且天弧星罼,所殪已多,頒禽賜獲,皇恩亦溥。伏願時息獵
車,且韜長戟,不拒芻蕘之請,降納涓澮之流,袒裼徒搏,任之群下,則貽範百王,
永光萬代。”太宗深嘉其言。
穀那律為諫議大夫,嚐從太宗出獵,在途遇雨,太宗問曰:“油衣若為得不漏?”
對曰:“能以瓦為之,必不漏矣。”意欲太宗弗數遊獵,大被嘉納。賜帛五十段,
加以金帶。
貞觀十一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昨往懷州,有上封事者雲:‘何為恒差山東
眾丁於苑內營造?即日徭役,似不下隋時。懷、洛以東,殘人不堪其命,而田獵猶
數,驕逸之主也。今者複來懷州田獵,忠諫不複至洛陽矣。’四時蒐田,既是帝王
常禮,今日懷州,秋毫不幹於百姓。凡上書諫正,自有常準,臣貴有詞,主貴能改。
如斯詆毀,有似咒詛。”侍中魏征奏稱:“國家開直言之路,所以上封事者尤多。
陛下親自披閱,或冀臣言可取,所以僥幸之士得肆其醜。臣諫其君,甚須折衷,從
容諷諫。漢元帝嚐以酎祭宗廟,出便門,禦樓船。禦史大夫薛廣德當乘輿免冠曰:
‘宜從橋,陛下不聽臣言,臣自刎,以頸血汙車輪,陛下不入廟矣。’元帝不悅。
光祿卿張猛進曰:‘臣聞主聖臣直,乘船危,就橋安。聖主不乘危,廣德言可聽。’
元帝曰:‘曉人不當如是耶!’乃從橋。以此而言,張猛可謂直臣諫君也。”太宗
大悅。
貞觀十四年,太宗幸同州沙苑,親格猛獸,複晨出夜還。特進魏征奏言:“臣
聞《書》美文王不敢盤於遊田,《傳》述《虞箴》稱夷、羿以為戒。昔漢文臨峻阪
欲馳下,袁盎攬轡曰:‘聖主不乘危,不僥幸,今陛下騁六飛,馳不測之山,如有
馬驚車敗,陛下縱欲自輕,奈高廟何?’孝武好格猛獸,相如進諫:‘力稱烏獲,
捷言慶忌,人誠有之,獸亦宜然。猝遇逸材之獸,駭不存之地,雖烏獲、逄蒙之伎
不得用,而枯木朽株盡為難矣。雖萬全而無患,然而本非天子所宜。’孝元帝郊泰
畤,因留射獵,薛廣德稱:‘竊見關東困極,百姓離災。今日撞亡秦之鍾,歌鄭、
衛之樂,士卒暴露,從官勞倦,欲安宗廟社稷,何憑河暴虎,未之戒也’?臣竊思
此數帝,心豈木石,獨不好馳騁之樂?而割情屈己,從臣下之言者,誌存為國,不
為身也。臣伏聞車駕近出,親格猛獸,晨往夜還。以萬乘之尊,暗行荒野,踐深林,
涉豐草,甚非萬全之計。願陛下割私情之娛,罷格獸之樂,上為宗廟社稷,下慰群
寮兆庶。”太宗曰:“昨日之事偶屬塵昏,非故然也,自今深用為誡。”
貞觀十四年,冬十月,太宗將幸櫟陽遊畋,縣丞劉仁軌以收獲未畢,非人君順
動之時,詣行所,上表切諫。太宗遂罷獵,擢拜仁軌新安令。
災祥第三十九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朕此見眾議以祥瑞為美事,頻有表賀慶。如朕本
心,但使天下太平,家給人足,雖無祥瑞,亦可比德於堯、舜。若百姓不足,夷狄
內侵,縱有芝草遍街衢,鳳凰巢苑囿,亦何異於桀、紂?嚐聞石勒時,有郡吏燃連
理木,煮白雉肉吃,豈得稱為明主耶?又隋文帝深愛祥瑞,遣秘書監王劭著衣冠,
在朝堂對考使焚香,讀《皇隋感瑞經》。舊嚐見傳說此事,實以為可笑。夫為人君,
當須至公理天下,以得萬姓之歡心。若堯、舜在上,百姓敬之如天地,愛之如父母,
動作興事,人皆樂之,發號施令,人皆悅之,此是大祥瑞也。自此後諸州所有祥瑞,
並不用申奏。”
貞觀八年,隴右山崩,大蛇屢見,山東及江、淮多大水。太宗以問侍臣,秘書
監虞世南對曰:“春秋時,梁山崩,晉侯召伯宗而問焉,對曰:‘國主山川,故山
崩川竭,君為之不舉樂,降服乘縵,祝幣以禮焉。’粱山,晉所主也。晉侯從之,
故得無害。漢文帝元年,齊、楚地二十九山同日崩,水大出,令郡國無來獻,施惠
於天下,遠近歡洽,亦不為災。後漢靈帝時,青蛇見禦座;晉惠帝時,大蛇長三百
步,見齊地,經市入朝。按蛇宜在草野,而入市朝,所以為怪耳。今蛇見山澤,蓋
深山大澤必有龍蛇,亦不足怪。又山東之雨,雖則其常,然陰潛過久,恐有冤獄,
宜斷省係囚,庶或當天意。且妖不勝德,修德可以銷變。”太宗以為然,因遣使者
賑恤饑餒,申理冤訟,多所原宥。
貞觀八年,有彗星見於南方,長六丈,經百餘日乃滅。太宗謂侍臣曰:“天見
彗星,由朕之不德,政有虧失,是何妖也?”虞世南對曰:“昔齊景公時彗星見,
公問晏子。晏子對曰:‘公穿池沼畏不深,起台榭畏不高,行刑罰畏不重,是以天
見彗星,為公戒耳!’景公懼而修德,後十六日而星沒。陛下若德政不修,雖麟鳳
數見,終是無益。但使朝無闕政,百姓安樂,雖有災變,何損於德?願陛下勿以功
高古人而自矜大,勿以太平漸久而自驕逸,若能終始如一,彗見未足為憂。”太宗
曰:“吾之理國,良無景公之過。但朕年十八便為經綸王業,北剪劉武周,西平薛
舉,東擒竇建德、王世充,二十四而天下定,二十九而居大位,四夷降伏,海內乂
安。自謂古來英雄撥亂之主無見及者,頗有自矜之意,此吾之過也。上天見變,良
為是乎?秦始皇平六國,隋煬帝富有四海,既驕且逸,一朝而敗,吾亦何得自驕也?
言念於此,不覺惕焉震懼!”魏征進曰:“臣聞自古帝王未有無災變者,但能修德,
災變自銷。陛下因有天變,遂能戒懼,反複思量,深自克責,雖有此變,必不為災
也。”
貞觀十一年,大雨,穀水溢,衝洛城門,入洛陽宮,平地五尺,毀宮寺十九,
所漂七百餘家。太宗謂侍臣曰:“朕之不德,皇天降災。將由視聽弗明,刑罰失度,
遂使陰陽舛謬,雨水乖常。矜物罪己,載懷憂惕。朕又何情獨甘滋味?可令尚食斷
肉料,進蔬食。文武百官各上封事,極言得失。”中書侍郎岑文本上封事曰:
臣聞開撥亂之業,其功既難;守已成之基,其道不易。故居安思危,所以定其
業也;有始有卒,所以崇其基也。今雖億兆乂安,方隅寧謐,既承喪亂之後,又接
凋弊之餘,戶口減損尚多,田疇墾辟猶少。覆燾之恩著矣,而瘡痍未複;德教之風
被矣,而資產屢空。是以古人譬之種樹,年祀綿遠,則枝葉扶疏;若種之日淺,根
本未固,雖壅之以黑墳,暖之以春日,一人搖之,必致枯槁。今之百姓,頗類於此。
常加含養,則日就滋息;暫有征役,則隨日凋耗;凋耗既甚,則人不聊生;人不聊
生,則怨氣充塞;怨氣充塞,則離叛之心生矣。故帝舜曰:“可愛非君,可畏非民。”
孔安國曰:“人以君為命,故可愛。君失道,人叛之,故可畏。”仲尼曰:“君猶
舟也,人猶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是以古之哲王雖休勿休,日慎一日
者,良為此也。
伏惟陛下覽古今之事,察安危之機,上以社稷為重,下以億兆在念。明選舉,
慎賞罰,進賢才,退不肖。聞過即改,從諫如流。為善在於不疑,出令期於必信。
頤神養性,省遊畋之娛;雲奢從儉,減工役之費。務靜方內,而不求辟土;載弓
矢,而不忘武備。凡此數者,雖為國之恒道,陛下之所常行。臣之愚昧,惟願陛下
思而不怠,則至道之美與三、五比隆,億載之祚與天地長久。雖使桑穀為妖,龍蛇
作孽,雉雊於鼎耳,石言於晉地,猶當轉禍為福,變災為祥,況雨水之患,陰陽恒
理,豈可謂天譴而係聖心哉?臣聞古人有言:“農夫勞而君子養焉,愚者言而智者
擇焉。”輒陳狂瞽,伏待斧鉞。
太宗深納其言。
慎終第四十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帝王亦不能常化,假令內安,必有外擾。當
今遠夷率服,百穀豐稔,盜賊不作,內外寧靜。此非朕一人之力,實由公等共相匡
輔。然安不忘危,治不忘亂,雖知今日無事,亦須思其終始。常得如此,始是可貴
也。”魏征對曰:“自古已來,元首股肱不能備具,或時君稱聖,臣即不賢,或遇
賢臣,即無聖主。今陛下明,所以致治。向若直有賢臣,而君不思化,亦無所益。
天下今雖太平,臣等猶未以為喜,惟願陛下居安思危,孜孜不怠耳!”
貞觀六年,太宗謂侍臣曰:“自古人君為善者,多不能堅守其事。漢高祖,泗
上一亭長耳,初能拯危誅暴,以成帝業,然更延十數年,縱逸之敗,亦不可保。何
以知之?孝惠為嫡嗣之重,溫恭仁孝,而高帝惑於愛姬之子,欲行廢立,蕭何、韓
信功業既高,蕭既妄係,韓亦濫黜,自餘功臣黥布之輩懼而不安,至於反逆。君臣
父子之間悖謬若此,豈非難保之明驗也?朕所以不敢恃天下之安,每思危亡以自戒
懼,用保其終。”
貞觀九年,太宗謂公卿曰:“朕端拱無為,四夷鹹服,豈朕一人之所致,實賴
諸公之力耳!當思善始令終,永固鴻業,子子孫孫,遞相輔翼。使豐功厚利施於來
葉,令數百年後讀我國史,鴻勳茂業粲然可觀,豈惟稱隆周、炎漢及建武、永平故
事而已哉!”房玄齡因進曰:“陛下撝挹之誌,推功群下,致理升平,本關聖德,
臣下何力之有?惟願陛下有始有卒,則天下永賴。”太宗又曰:“朕觀古先撥亂之
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但朕年十八便舉兵,年二十四定天下,年二十九
升為天子,此則武勝於古也。少從戎旅,不暇讀書,貞觀以來,手不釋卷,知風化
之本,見政理之源。行之數年,天下大治而風移俗變,子孝臣忠,此又文過於古也。
昔周、秦以降,戎狄內侵,今戎狄稽顙,皆為臣妾,此又懷遠勝古也。此三者,朕
何德以堪之?既有此功業,何得不善始慎終耶!”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侍臣曰:“朕讀書見前王善事,皆力行而不倦,其所任用
公輩數人,誠以為賢。然致理比於三、五之代,猶為不逮,何也?”魏征對曰:
“今四夷賓服,天下無事,誠曠古所未有。然自古帝王初即位者,皆欲勵精為政,
比跡於堯、舜;及其安樂也,則驕奢放逸,莫能終其善。人臣初見任用者,皆欲匡
主濟時,追縱於稷、契;及其富貴也,則思苟全官爵,莫能盡其忠節。若使君臣常
無懈怠,各保其終,則天下無憂不理,自可超邁前古也。”太宗曰:“誠如卿言。”
貞觀十三年,魏征恐太宗不能克終儉約,近歲頗好奢縱,上疏諫曰:
臣觀自古帝王受圖定鼎,皆欲傳之萬代,貽厥孫謀。故其垂拱岩廊,布政天下。
其語道也,必先淳樸而抑浮華;其論人也,必貴忠良而鄙邪佞;言製度也,則絕奢
靡而崇儉約;談物產也,則重穀帛而賤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
後,多反之而敗俗。其故何哉?豈不以居萬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
所為而人必從,公道溺於私情,禮節虧於嗜欲故也?語曰:“非知之難,行之為難;
非行之難,終之斯難。”所言信矣。
伏惟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橫流,削平區宇,肇開帝業。貞觀之初,時方克壯,
抑損嗜欲,躬行節儉,內外康寧,遂臻至治。論功則湯、武不足方,語德則堯、舜
未為遠。臣自擢居左右,十有餘年,每侍帷幄,屢奉明旨。常許仁義之道,守之而
不失;儉約之誌,終始而不渝。一言興邦,斯之謂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頃
年以來,稍乖曩誌,敦樸之理,漸不克終。謹以所聞,列之於左:
陛下貞觀之初,無為無欲,清靜之化,遠被遐荒。考之於今,其風漸墜,聽言
則遠超於上聖,論事則未逾於中主。何以言之?漢文、晉武俱非上哲,漢文辭千裏
之馬,晉武焚雉頭之裘。今則求駿馬於萬裏,市珍奇於域外,取怪於道路,見輕於
戎狄,此其漸不克終一也。
昔子貢問理人於孔子,孔子曰:“懍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子貢曰:“何其
畏哉?”子曰:“不以道導之,則吾仇也,若何其無畏?”故《書》曰:“民惟邦
本,本固邦寧。”為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貞觀之始,視人如傷,恤其勤勞,愛
民猶子,每存簡約,無所營為。頃年以來,意在奢縱,忽忘卑儉,輕用人力,乃雲:
“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自古以來,未有由百姓逸樂而致傾敗者也,何
有逆畏其驕逸而故欲勞役者哉?恐非興邦之至言,豈安人之長算?此其漸不克終二
也。
陛下貞觀之初,損己以利物,至於今日,縱欲以勞人,卑儉之跡歲改,驕侈之
情日異。雖憂人之言不絕於口,而樂身之事實切於心。或時欲有所營,慮人致諫,
乃雲:“若不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複爭?此直意在杜諫者之口,豈
曰擇善而行者乎?此其漸不克終三也。
立身成敗,在於所染,蘭芷鮑魚,與之俱化,慎乎所習,不可不思。陛下貞觀
之初,砥礪名節,不私於物,惟善是與,親愛君子,疏斥小人。今則不然,輕褻小
人,禮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遠之;輕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則不見其非,遠
之則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則不間而自疏;不見其非,則有時而自昵。昵近小人,
非致理之道;疏遠君子,豈興邦之義?此其漸不克終四也。
《書》曰:“不作無益害有益,功乃成;不貴異物賤用物,人乃足。犬馬非其
土性不畜,珍禽奇獸弗育於國。”陛下貞觀之初,動遵堯、舜,捐金抵璧,反樸還
淳。頃年以來,好尚奇異,難得之貨,無遠不臻,珍玩之作,無時能止。上好奢靡
而望下敦樸,未之有也。末作滋興,而求豐實,其不可得亦已明矣。此其終不克終
五也。
貞觀之初,求賢如渴,善人所舉,信而任之,取其所長,恒恐不及。近歲以來,
由心好惡,或眾善舉而用之,或一人毀而棄之,或積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遠之。
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跡,所毀之人,未必可信於所舉,積年之行,不應頓失於一朝。
君子之懷,蹈仁義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讒佞以為身謀。陛下不審察其根源,而
輕為之臧否,是使守道者日疏,幹求者日進。所以人思苟免,莫能盡力。此其漸不
克終六也。
陛下初登大位,高居深視,事惟清靜,心無嗜欲,內除畢弋之物,外絕畋獵之
源。數載之後,不能固誌,雖無十旬之逸,或過三驅之禮。遂使盤遊之娛,見譏於
百姓,鷹犬之貢,遠及於四夷。或時教習之處,道路遙遠,侵晨而出,入夜方還。
以馳騁為歡,莫慮不虞之變,事之不測,其可救乎?此其漸不克終七也。
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然則君之待臣,義不可薄。陛下初踐
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達,鹹思竭力,心無所隱。頃年以來,多所忽
略。或外官充使,奏事入朝,思睹闕庭,將陳所見,欲言則顏色不接,欲請又恩禮
不加,間因所短,詰其細過,雖有聰辯之略,莫能申其忠款。而望上下同心,君臣
交泰,不亦難乎?此其漸不克終八也。
“傲不可長,欲不可縱,樂不可極,誌不可滿。”四者,前王所以致福,通賢
以為深誡。陛下貞觀之初,孜孜不怠,屈己從人,恒若不足。頃年以來,微有矜放,
恃功業之大,意蔑前王,負聖智之明,心輕當代,此傲之長也。欲有所為,皆取遂
意,縱或抑情從諫,終是不能忘懷,此欲之縱也。誌在嬉遊,情無厭倦,雖未全妨
政事,不複專心治道,此樂將極也。率土乂安,四夷款服,仍遠勞士馬,問罪遐裔,
此誌將滿也。親狎者阿旨而不肯言,疏遠者畏威而莫敢諫,積而不已,將虧聖德。
此其漸不克終九也。
昔陶唐、成湯之時,非無災患,而稱其聖德者,以其有始有終,無為無欲,遇
災則極其憂勤,時安則不驕不逸故也。貞觀之初,頻年霜旱,畿內戶口並就關外,
攜負老幼,來往數年,曾無一戶逃亡、一人怨苦,此誠由識陛下矜育之懷,所以至
死無攜貳。頃年已來,疲於徭役,關中之人,勞弊尤甚。雜匠之徒,下日悉留和雇;
正兵之輩,上番多別驅使。和市之物不絕於鄉閭,遞送之夫相繼於道路。既有所弊,
易為驚擾,脫因水旱,穀麥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寧帖。此其漸不克終
十也。
臣聞“禍福無門,唯人所召。”“人無釁焉,妖不妄作。”伏惟陛下統天禦宇
十有三年,道洽寰中,威加海外,年穀豐稔,禮教聿興,比屋喻於可封,菽粟同於
水火。暨乎今歲,天災流行。炎氣致旱,乃遠被於郡國;凶醜作孽,忽近起於轂下。
夫天何言哉?垂象示誡,斯誠陛下驚懼之辰,憂勤之日也。若見誡而懼,擇善而從,
同周文之小心,追殷湯之罪己,前王所以致禮者,勤而行之,今時所以敗德者,思
而改之,與物更新,易人視聽,則寶祚無疆,普天幸甚,何禍敗之有乎?然則社稷
安危,國家治亂,在於一人而已。當今太平之基,既崇極天之峻;九仞之積,猶虧
一簣之功。千載休期,時難再得,明主可為而不為,微臣所以鬱結而長歎者也。
臣誠愚鄙,不達事機,略舉所見十條,輒以上聞聖聽。伏願陛下采臣狂瞽之言,
參以芻蕘之議,冀千慮一得,袞職有補,則死日生年,甘從斧鉞。
疏奏,太宗謂征曰:“人臣事主,順旨甚易,忤情尤難。公作朕耳目股肱,常
論思獻納。朕今聞過能改,庶幾克終善事。若違此言,更何顏與公相見?複欲何方
以理天下?自得公疏,反複研尋,深覺詞強理直,遂列為屏障,朝夕瞻仰。又尋付
史司,冀千載之下識君臣之義。”乃賜征黃金十斤,廄馬二匹。
貞觀十四年,太宗謂侍臣曰:“平定天下,朕雖有其事,守之失圖,功業亦複
難保。秦始皇初亦平六國,據有四海,及末年不能善守,實可為誡。公等宜念公忘
私,則榮名高位,可以克終其美。”魏征對曰:“臣聞之,戰勝易,守勝難。陛下
深思遠慮,安不忘危,功業既彰,德教複洽,恒以此為政,宗社無由傾敗矣。”
貞觀十六年,太宗問魏征曰:“觀近古帝王有傳位十代者,有一代兩代者,亦
有身得身失者。朕所以常懷憂懼,或恐撫養生民不得其所,或恐心生驕逸,喜怒過
度。然不自知,卿可為朕言之,當以為楷則。”征對曰:“嗜欲喜怒之情,賢愚皆
同。賢者能節之,不使過度,愚者縱之,多至失所。陛下聖德玄遠,居安思危,伏
願陛下常能自製,以保克終之美,則萬代永賴。”
安邊第三十六
貞觀四年,李靖擊突厥頡利,敗之,其部落多來歸降者。詔議安邊之策,中書
令溫彥博議:“請於河南處之。準漢建武時,置降匈奴於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
為捍蔽,又不離其土俗,因而撫之,一則實空虛之地,二則示無猜之心,是含育之
道也。”太宗從之。秘書監魏征曰:“匈奴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敗,此是上天
剿絕,宗廟神武。且其世寇中國,萬姓冤仇,陛下以其為降,不能誅滅,即宜遣發
河北,居其舊土。匈奴人麵獸心,非我族類,強必寇盜,弱則卑伏,不顧恩義,其
天性也。秦、漢患之者若是,故時發猛將以擊之,收其河南以為郡縣。陛下以內地
居之,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年之後,滋息過倍,居我肘腋,甫邇王畿,心腹之疾,
將為後患,尤不可處以河南也。”溫彥博曰:“天子之於萬物也,天覆地載,有歸
我者則必養之。今突厥破除,餘落歸附,陛下不加憐湣,棄而不納,非天地之道,
阻四夷之意,臣愚甚謂不可,宜處之河南。所謂死而生之,亡而存之,懷我厚恩,
終無叛逆。”魏征曰:“晉代有魏時,胡部落分居近郡,江統勸逐出塞外,武帝不
用其言,數年之後,遂傾瀍、洛。前代覆車,殷鑒不遠。陛下必用彥博言,遣居河
南,所謂養獸自遺患也。”彥博又曰:“臣聞聖人之道,無所不通。突厥餘魂,以
命歸我,收居內地,教以禮法,選其酋首,遣居宿衛,畏威懷德,何患之有?且光
武居河南單於於內郡,以為漢藩翰,終於一代,不有叛逆。”又曰:“隋文帝勞兵
馬,費倉庫,樹立可汗,令複其國,後孤恩失信,圍煬帝於雁門。今陛下仁厚,從
其所欲,河南、河北,任情居住,各有酋長,不相統屬,力散勢分,安能為害?”
給事中杜楚客進曰:“北狄人麵獸心,難以德懷,易以威服。今令其部落散處河南,
逼近中華,久必為患。至如雁門之役,雖是突厥背恩,自由隋主無道。中國以之喪
亂,豈得雲興複亡國以致此禍?夷不亂華,前哲明訓,存亡繼絕,列聖通規。臣恐
事不師古,難以長久。”太宗嘉其言,方務懷柔,未之從也。卒用彥博策,自幽州
至靈州,置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以處之,其人居長安者近且萬家。
自突厥頡利破後,諸部落首領來降者,皆拜將軍中郎將,布列朝廷,五品以上
百餘人,殆與朝士相半。惟拓拔不至,又遣招慰之,使者相望於道。涼州都督李大
亮以為於事無益,徒費中國,上疏曰:“臣聞欲綏遠者必先安近。中國百姓,天下
根本,四夷之人,猶於枝葉,擾其根本以厚枝葉,而求久安,未之有也。自古明王,
化中國以信,馭夷狄以權。故《春秋》雲:‘戎狄豺狼,不可厭也;諸夏親昵,不
可棄也。’自陛下君臨區宇,深根固本,人逸兵強,九州殷富,四夷自服。今者招
致突厥,雖入提封,臣愚稍覺勞費,未悟其有益也。然河西民庶,鎮禦藩夷,州縣
蕭條,戶口鮮少,加因隋亂,減耗尤多,突厥未平之前,尚不安業,匈奴微弱以來,
始就農畝,若即勞役,恐致防損,以臣愚惑,請停招慰。且謂之荒服者,故臣而不
納。是以周室愛民攘狄,竟延八百之齡;秦王輕戰事胡,故四十載而絕滅。漢文養
兵靜守,天下安豐;孝武揚威遠略,海內虛耗,雖悔輪台,追已不及。至於隋室,
早得伊吾,兼統鄯善,且既得之後,勞費日甚,虛內致外,竟損無益。遠尋秦、漢,
近觀隋室,動靜安危,昭然備矣。伊吾雖已臣附,遠在藩磧,民非夏人,地多沙鹵。
其自豎立稱藩附庸者,請羈縻受之,使居塞外,必畏威懷德,永為藩臣,蓋行虛惠
而收實福矣。近日突厥傾國入朝,既不能俘之江淮,以變其俗,乃置於內地,去京
不遠,雖則寬仁之義,亦非久安之計也。每見一人初降,賜物五匹,袍一領,酋長
悉授大官,祿厚位尊,理多糜費。以中國之租賦,供積惡之凶虜,其眾益多,非中
國之利也。”太宗不納。
十三年,太宗幸九成宮。突利可汗弟中郎將阿史那結社率陰結所部,並擁突利
子賀羅鶻夜犯禦營,事敗,皆捕斬之。太宗自是不直突厥,悔處其部眾於中國,還
其舊部於河北,建牙於故定襄城,立李思摩為乙彌泥熟俟利苾可汗以主之。因謂侍
臣曰“中國百姓,實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葉,擾其根本以厚枝葉,而求
久安,未之有也。初不納魏征言,遂覺勞費日甚,幾失久安之道。”
貞觀十四年,侯君集平高昌之後,太宗欲以其地為州縣。魏征曰:“陛下初臨
天下,高昌王先來朝謁,自後數有商胡稱其遏絕貢獻,加之不禮大國詔使,遂使王
誅載加。若罪止文泰,斯亦可矣。未若因撫其民而立其子,所謂伐罪吊民,威德被
於遐外,為國之善者也。今若利其土壤以為州縣,常須千餘人鎮守,數年一易。每
來往交替,死者十有三四,遣辦衣資,離別親戚。十年之後,隴右空虛,陛下終不
得高昌撮穀尺布以助於中國。所謂散有用而事無用,臣未見其可。”太宗不從,竟
以其地置西州,仍以西州為安西都護府,每歲調發千餘人防遏其地。
黃門侍郎褚遂良亦以為不可,上疏曰:“臣聞古者哲後臨朝,明王創業,必先
華夏而後夷狄,廣諸德化,不事遐荒。是以周宣薄伐,至境而反;始皇遠塞,中國
分離。陛下誅滅高昌,威加西域,收其鯨鯢,以為州縣。然則王師初發之歲,河西
供役之年,飛芻挽粟,十室九空,數郡蕭然,五年不複。陛下每歲遣千餘人而遠事
屯戍,終年離別,萬裏思歸。去者資裝,自須營辦,既賣菽粟,傾其機杼。經途死
亡,複在言外。兼遣罪人,增其防遏,所遣之內,複有逃亡,官司捕捉,為國生事。
高昌途路,沙磧千裏,冬風冰冽,夏風如焚,行人遇之多死。《易》雲‘安不忘危,
治不忘亂。’設令張掖塵飛,酒泉烽舉,陛下豈能得高昌一人菽粟而及事乎?終須
發隴右諸州,星馳電擊。由斯而言,此河西者方於心腹,彼高昌者他人手足,豈得
糜費中華,以事無用?陛下平頡利於沙塞,滅吐渾於西海,突厥餘落,為立可汗,
葉渾遺萌,更樹君長,複立高昌,非無前例,此所謂有罪而誅之,既服而存之。宜
擇高昌可立者,征給首領,遣還本國,負戴洪恩,長為藩翰。中國不擾,既富且寧,
傳之子孫,以貽後代。”疏奏,不納。
至十六年,西突厥遣兵寇西州,太宗謂侍臣曰:“朕聞西州有警急,雖不足為
害,然豈能無憂乎?往者初平高昌,魏征、褚遂良勸朕立麴文泰子弟,依舊為國,
朕竟不用其計,今日方自悔責。昔漢高祖遭平城之圍而賞婁敬,袁紹敗於官渡而誅
田豐,朕恒以此二事為誡,寧得忘所言者乎!”
行幸第三十七
貞觀初,太宗謂侍臣曰:“隋煬帝廣造宮室,以肆行幸。自西京至東都,離宮
別館,相望道次,乃至並州、涿郡,無不悉然。馳道皆廣數百步,種樹以飾其傍。
人力不堪,相聚為賊。逮至末年,尺土一人,非複己有。以此觀之,廣宮室,好行
幸,竟有何益?此皆朕耳所聞,目所見,深以自誡。故不敢輕用人力,惟令百姓安
靜,不有怨叛而已。”
貞觀十一年,太宗幸洛陽宮,泛舟於積翠池,顧謂侍臣曰:“此宮觀台沼並煬
帝所為,所謂驅役生民,窮此雕麗,複不能守此一都,以萬民為慮。好行幸不息,
民所不堪。昔詩人雲:‘何草不黃?何日不行?’‘小東大東,杼軸其空。’正謂
此也。遂使天下怨叛,身死國滅,今其宮苑盡為我有。隋氏傾覆者,豈惟其君無道,
亦由股肱無良。如宇文述、虞世基、裴蘊之徒,居高官,食厚祿,受人委任,惟行
諂佞,蔽塞聰明,欲令其國無危,不可得也。”司空長孫無忌奏言:“隋氏之亡,
其君則杜塞忠讜之言,臣則苟欲自全,左右有過,初不糾舉,寇盜滋蔓,亦不實陳。
據此,即不惟天道,實由君臣不相匡弼。”太宗曰:“朕與卿等承其餘弊,惟須弘
道移風,使萬世永賴矣。”
貞觀十三年,太宗謂魏征等曰:“隋煬帝承文帝餘業,海內殷阜,若能常處關
中,豈有傾敗?遂不顧百姓,行幸無期,徑往江都,不納董純、崔象等諫諍,身戮
國滅,為天下笑。雖複帝祚長短,委以玄天,而福善禍淫,亦由人事。朕每思之,
若欲君臣長久,國無危敗,君有違失,臣須極言。朕聞卿等規諫,縱不能當時即從,
再三思審,必擇善而用之。”
貞觀十二年,太宗東巡狩,將入洛,次於顯仁宮,宮苑官司多被責罰。侍中魏
征進言曰:“陛下今幸洛州,為是舊征行處,庶其安定,故欲加恩故老。城郭之民
未蒙德惠,官司苑監多及罪辜,或以供奉之物不精,又以不為獻食。此則不思止足,
誌在奢靡,既乖行幸本心,何以副百姓所望?隋主先命在下多作獻食,獻食不多,
則有威罰。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競為無限,遂至滅亡。此非載籍所聞,陛下目所
親見。為其無道,故天命陛下代之。當戰戰栗栗,每事省約,參蹤前列,昭訓子孫,
奈何今日欲在人之下?陛下若以為足,今日不啻足矣;若以為不足,萬倍於此,亦
不足也。”太宗大驚曰:“非公,朕不聞此言。自今已後,庶幾無如此事。”
畋獵第三十八
秘書監虞世南以太宗頗好畋獵,上疏諫曰:“臣聞秋獮冬狩,蓋惟恒典;射隼
從禽,備乎前誥。伏惟陛下因聽覽之餘辰,順天道以殺伐,將欲摧班碎掌,親禦皮
軒,窮猛獸之窟穴,盡逸材於林藪。夷凶剪暴,以衛黎元,收革擢羽,用充軍器,
舉旗效獲,式遵前古。然黃屋之尊,金輿之貴,八方之所仰德,萬國之所係心,清
道而行,猶戒銜橛。斯蓋重慎防微,為社稷也。是以馬卿直諫於前,張昭變色於後,
臣誠細微,敢忘斯義?且天弧星罼,所殪已多,頒禽賜獲,皇恩亦溥。伏願時息獵
車,且韜長戟,不拒芻蕘之請,降納涓澮之流,袒裼徒搏,任之群下,則貽範百王,
永光萬代。”太宗深嘉其言。
穀那律為諫議大夫,嚐從太宗出獵,在途遇雨,太宗問曰:“油衣若為得不漏?”
對曰:“能以瓦為之,必不漏矣。”意欲太宗弗數遊獵,大被嘉納。賜帛五十段,
加以金帶。。
《周易》曰:“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又曰:“知
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由此言之,進有退之義,存有亡之機,
得有喪之理,老臣所以為陛下惜之者,蓋謂此也。《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
不殆。”臣謂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彼高麗者,邊夷賤
類,不足侍以仁義,不可責以常理。古來以魚鱉畜之,宜從闊略。必欲絕其種類,
深恐獸窮則搏。且陛下每決死囚,必令三覆五奏,進素食,停音樂者,蓋以人命所
重,感動聖慈也。況今兵士之徒,無一罪戾,無故驅之於戰陣之間,委之於鋒刃之
下,使肝腦塗地,魂魄無歸,令其老父孤兒、寡妻慈母,望轊車而掩泣,抱枯骨而
摧心,足變動陰陽,感傷和氣,實天下之冤痛也。且兵,凶器;戰,危事,不得已
而用之。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而陛下誅之可也;侵擾百姓,而陛下滅之可也;久長
能為中國患,而陛下除之可也。有一於此,雖日殺萬夫,不足為愧。今無此三條,
坐煩中國,內為舊主雪怨,外為新羅報仇,豈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大?
願陛下遵皇祖老子止足之誡,以保萬代巍巍之名。發霈然之恩,降寬之大詔,
順陽春以布澤,許高麗以自新,焚淩波之船,罷應募之眾,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
安。臣老病三公,朝夕入地,所恨竟無塵露,微增海嶽。謹罄殘魂餘息,豫代結草
之誠。倘蒙錄此哀鳴,即臣死骨不朽。
太宗見表,歎曰:“此人危篤如此,尚能憂我國家。”雖諫不從,終為善策。
貞觀二十二年,軍旅亟動,宮室互興,百姓頗有勞弊。充容徐氏上疏諫曰:
貞觀已來,二十有餘載,風調雨順,年登歲稔,人無水旱之弊,國無饑饉之災。
昔漢武帝,守文之常主,猶登刻玉之符;齊桓公,小國之庸君,尚塗泥金之事。望
陛下推功損己,讓德不居。億兆傾心,猶闕告成之禮;雲、亭佇謁,未展升中之儀。
此之功德,足以咀嚼百王,網羅千代者矣。然古人有雲:“雖休勿休。”良有以也。
守初保末,聖哲罕兼。是知業大者易驕,願陛下難之;善始者難終,願陛下易之。
竊見頃年以來,力役兼總,東有遼海之軍,西有昆丘之役,士馬疲於甲胄,舟
車倦於轉輸。且召募役戍,去留懷死生之痛,因風阻浪,人米有漂溺之危。一夫力
耕,年無數十之獲;一船致損,則傾覆數百之糧。是猶運有盡之農功,填無窮之巨
浪;圖未獲之他眾,喪已成之我軍。雖除凶伐暴,有國常規,然黷武玩兵,先哲所
戒。昔秦皇並吞六國,反速危禍之基;晉武奄有三方,翻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
大,棄德輕邦,圖利忘害,肆情縱欲?遂使悠悠六合,雖廣不救其亡;嗷嗷黎庶,
因弊以成其禍。是知地廣非常安之術,人勞乃易亂之源。願陛下布澤流人,矜弊恤
乏,減行役之煩。增雨露之惠。
妾又聞為政之本,貴在無為。竊見土木之功,不可遂兼。北闕初建,南營翠微,
曾未逾時,玉華創製,非惟構架之勞,頗有功力之費。雖複茅茨示約,猶興木石之
疲,假使和雇取人,不無煩擾之弊。是以卑宮菲食,聖王之所安;金屋瑤台,驕主
之為麗。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無道之君,以樂樂身。願陛下使之以時,則力不
竭矣;用而息之,則心斯悅矣。
夫珍玩技巧,為喪國之斧斤;珠玉錦繡,實迷心之酖毒。竊見服玩鮮靡,如變
化於自然,職貢奇珍,若神仙之所製,雖馳華於季俗,實敗素於淳風。是知漆器非
延叛之方,桀造之而人叛;玉杯豈招亡之術,紂用之而國亡。方驗侈麗之源,不可
不遏。夫作法於儉,猶恐其奢;作法於奢,何以製後?伏惟陛下,明照未形,智周
無際,窮奧秘於麟閣,盡探賾於儒林。千王治亂之蹤,百代安危之跡,興亡衰亂之
數,得失成敗之機,固亦包吞心府之中,循環目圍之內,乃宸衷久察,無假一二言
焉。惟知之非難,行之不易,誌驕於業著,體逸於時安。伏願抑誌裁心,慎終成始,
削輕過以添重德,擇今是以替前非,則鴻名與日月無窮,盛業與乾坤永泰!
太宗甚善其言,特加優賜甚厚。
誠信第十七
貞觀初,有上書請去佞臣者,太宗謂曰:“朕之所任,皆以為賢,卿知佞者誰
耶?”對曰:“臣居草澤,不的知佞者,請陛下佯怒以試群臣,若能不畏雷霆,直
言進諫,則是正人,順情阿旨,則是佞人。”太宗謂封德彝曰:“流水清濁,在其
源也。君者政源,人庶猶水,君自為詐,欲臣下行直,是猶源濁而望水清,理不可
得。朕常以魏武帝多詭詐,深鄙其為人,如此,豈可堪為教令?”謂上書人曰:
“朕欲使大信行於天下,不欲以詐道訓俗,卿言雖善,朕所不取也。”
貞觀十年,魏征上疏曰:
臣聞為國之基,必資於德禮,君之所保,惟在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心,德
禮形則遠人斯格。然則德禮誠信,國之大綱,在於君臣父子,不可斯須而廢也。故
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文
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而言而不信,言無信也;
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無誠之令,為上則敗德,為下則危身,雖在顛沛
之中,君子之所不為也。
自王道休明,十有餘載,威加海外,萬國來庭,倉廩日積,土地日廣,然而道
德未益厚,仁義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有善始之勤,未睹
克終之美故也。昔貞觀之始,乃聞善驚歎,暨八九年間,猶悅以從諫。自茲厥後,
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有所容,非複曩時之豁如。謇諤之輩,稍避龍鱗;便佞之徒,
肆其巧辯。謂同心者為擅權,謂忠讜者為誹謗。謂之為朋黨,雖忠信而可疑;謂之
為至公,雖矯偽而無咎。強直者畏擅權之議,忠讜者慮誹謗之尤。正臣不得盡其言,
大臣莫能與之爭。熒惑視聽,鬱於大道,妨政損德,其在此乎?故孔子曰“惡利口
之覆邦家者”,蓋為此也。
且君子小人,貌同心異。君子掩人之惡,揚人之善,臨難無苟免,殺身以成仁。
小人不恥不仁,不畏不義,惟利之所在,危人自安。夫苟在危人,則何所不至?今
欲將求致治,必委之於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於小人。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疏,遇
小人也必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不上通。是則毀譽在於小人,刑罰加於君
子,實興喪之所在,可不慎哉!此乃孫卿所謂“使智者謀之,與愚者論之,使修潔
之士行之,與汙鄙之人疑之,欲其成功,可得乎哉?”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惠?然
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於傾敗;況內懷奸利,承顏順旨,其為
禍患,不亦深乎?夫立直木而疑影之不直,雖竭精神,勞思慮,其不得亦已明矣。
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
下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為道大矣。昔齊桓公問於管仲曰:“吾欲使酒腐於爵,
肉腐於俎,得無害霸乎?”管仲曰:“此極非其善者,然亦無害於霸也。”桓公曰:
“如何而害霸乎?”管仲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任,害霸也;任而不
能信,害霸也;既信而又使小人參之,害霸也。”晉中行穆伯攻鼓,經年而弗能下,
饋間倫曰:“鼓之嗇夫,間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應,左右
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君奚為不取?”穆伯曰:“間倫之為人也,
佞而不仁,若使間倫下之,吾可以不賞之乎?若賞之,是賞佞人也。佞人得誌,是
使晉國之士舍仁而為佞。雖得鼓,將何用之?”夫穆伯,列國之大夫,管仲,霸者
之良佐,猶能慎於信任、遠避佞人也如此,況乎為四海之大君,應千齡之上聖,而
可使巍巍至德之盛,將有所間乎?
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
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絕其私佞,君子自強不息,無為之治,何遠之
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於有罪,賞不加於有功,則危亡之期,
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
太宗覽疏歎曰:“若不遇公,何由得聞此語!”
太宗嚐謂長孫無忌等曰:“朕即位之初,有上書者非一,或言人主必須威權獨
任,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惟有魏征勸朕‘偃革興文,布德施
惠,中國既安,遠人自服’。朕從此語,天下大寧,絕域君長,皆來朝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