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有時會與來訪者高談一番,有時又會閉門謝客。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在這個居室不利的情況下,他心中的壓力是多麽沉重。隨著廣東停戰的消息越來越清楚,閉門謝客的情況也越來越頻繁,到了四月初時,幾乎很長時間都聽不到孫文的任何消息。
今天一整天門房都沒有開門,個別幾個客人在門廊處等了一會兒,隨後各自散去。
早上十點鍾過後,一輛小轎車停在了公寓門口的大街上,從車上下來四個身穿風衣的人,徑直踩著台階走進門廊。其中兩人留在了門廊,警惕的盯著外麵,另外兩人甚至沒有讓門房通報一聲,快步來到公寓二樓,敲開了孫中山的房門。
開門的是一個女仆,她剛想勸說來者離開,可是看清楚來者的模樣後,立刻拉開房門讓他們走了進來。
“孫先生呢?”為首的一人問了道。
“先生在書房,我這就去請先生出來。”女仆恭恭敬敬的說道,先請兩人在客廳坐下,之後便轉身去往另外一室的書房。
這兩人摘掉了帽子拿在手裏,正是陳其美和蔣誌清。他們沒有把帽子放在衣架上,也沒有褪去外套的意思,顯然不打算在這裏久坐。
過了片刻,孫中山穿著一身白襯衣,罩著一件合體的馬甲,帶著疲倦的神色走了出來。他吩咐女仆是準備茶水,然後向陳其美和蔣誌清二人簡單的打了一聲招呼。
陳其美和蔣誌清起身相迎,等到孫中山落座之後,他們才又坐了下來。
“怎麽樣,這麽多天了,你們跟廣東取得聯係了嗎?”孫中山平靜的問道,他的表情似乎不對陳其美等人抱有任何希望。
“先生,派去廣東的何雲生六號那天剛到碼頭就被警察局的人銬走了。宋先生那邊也沒有消息,聽說他已經去浙江了。”陳其美歎了一口氣,十分無奈的說道。
“唉,怎麽會這樣……”孫中山憂慮說道。
“先生,就算咱們跟廣東取得聯係又怎麽樣?吳紹霆已經向袁世凱投降了,報紙的上消息您不相信就算了,南京和淞江警備司令部的內部消息總該可以證明。吳紹霆是真真正正的背叛咱們革命陣營,淪為了袁世凱的走狗了。就算何雲生不在上海碼頭被抓,等到了廣州遲早也會被抓。先生,您還是不要再對他抱有幻想了。”陳其美咬牙切齒的說道。
“英士,我不希望你這麽輕易的妄作定論。吳都督傾盡心力跟北洋軍作戰,就算現在停戰議和那也是迫不得已的舉措,這不能算是投降,也絕不是淪為北洋派的走狗,或許我們應當看作是吳都督的明哲自保、保存實力。”孫中山嚴肅的說道,他還沒有到那種分不清青紅皂白的地步。
“先生,不是我故意詆毀吳紹霆,您想想,他若真心為了革命,何苦還要選擇求和?他大可像李俠如、克強先生他們那樣通電下野,犯得著跟北方求和,把咱們革命的名聲都給糟蹋了。”陳其美沒好氣的堅持道。他還記得去年在滬寧鐵路醫院與吳紹霆手下的摩擦,心中對這個毛頭小子很是不爽,自然會有一些本能的偏見。
“吳都督的心思用不著我們去瞎猜。要知道,吳都督與北洋軍鏖戰大半年的時間,比起江蘇、江西的戰事加起來都要更長久,這也說明他在這場戰爭中所付出的代價。更何況,吳都督在停戰協議上已經表明,此時此刻應該共同維護國家主權,優先處理外蒙古和西藏之事。這可是一種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大義之舉。”孫中山教訓道。
“先生,你相信袁世凱這老賊能做到嗎?這無非隻是吳紹霆保留自己顏麵的借口罷了。”
“唉,袁世凱狼子野心,但我始終希望他多多少少能做一些有利於民國的決定。”
“先生你就是太仁慈了,把所有事情都想得那麽容易。袁世凱跟吳紹霆是一丘之貉,都隻是在惺惺作態罷了。”
“英士,我說過了,我們現在不要妄加評論。”孫中山嚴肅了起來。
“就算他是真心為了維護國家主權,那也沒必要連革命粵軍的番號都取消了,北方傳來的消息是吳紹霆的粵軍改為國軍編製,也就是成了北洋軍的一份子了。先生,這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陳其美加重語氣說道。
孫中山沉了沉氣,臉色顯得很猶豫,他不知道用什麽話來反駁陳其美,也不知道是否該聽信陳其美的言論。不過他總算能確認一件事,那就是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二次革已經徹底失敗,自己寄希望利用推翻封建政權大革命之後的餘波,推波助瀾一舉打倒袁世凱的想法徹底破滅,甚至連前路該何去何從都甚是迷茫。
一時間,客廳陷入了沉默。直到這個時候,一直沒有說話的蔣誌清小心翼翼的開口了:“先生,頭山先生和平周先生從日本打來一萬日元的旅費,上海鎮守使鄭汝成也早派人點匯了五千元,並且還派人說隻要先生肯離開上海,上海任意碼頭都不會查檢先生。您看……”
陳其美又說道:“胡展堂先生已經在日本安排好了一切接應,隻等先生動身。我看,咱們是時候離開了,洋人和鎮守使府的耐心都是有限度的,萬一要是有什麽不測,中國革命大業可就真的完了。”
孫中山現在也沒有多餘的選擇,他沉思了片刻,緩緩的點了點頭說道:“你說的對,咱們是時候離開了。我原本還希望去一趟廣州的……”
陳其美焦慮的道:“先生,你還對吳紹霆抱有懷想?這是何苦呢?吳紹霆既沒有加入國民黨,也沒有堅持擁護先生的決心,他著實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大軍閥呀。”
孫中山苦笑道:“世人都知道我們沒有兵、沒有錢,更遑論權勢之說。我輩之革命用的是一顆熱血、忠誠和堅定不移的心。軍閥在太平盛世故然是不好的,可是如今我中華民國之所以有軍閥出現,正是反應了這些掌兵者對中央政府的不滿。我們與這些軍閥合作,建立起讓所有人都滿意的中央政府,到時候這天下自然會心悅誠服。”
陳其美知道現在說服不了孫中山,索性不再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纏,他說道:“先生,先不說這些了。您打算什麽動身,我和誌清盡快安排好上海這邊的事,順便也好提前告訴胡展堂他們。”
孫中山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還是你來安排吧,我現在正是心力俱疲的時候。唉。”
陳其美點了點頭,鄭重的說道:“先生放心,我即刻安排好所有事。大約也就在這周之內動身,希望不會太倉促。”
孫中山歎道:“就這樣辦吧。”
又聊了一下相關事宜,陳其美與蔣誌清便起身告辭。出了公寓,上了小轎車,沿著街道開出去之後,蔣誌清忽然有些沉不住氣,側身向陳其美問道:“英士大哥,為何你剛才不對孫先生提及你要派人去北京的計劃呢,這不是我們說好的嗎?”
陳其美瞥了蔣誌清一眼,語氣很不好的說道:“你剛才也看到孫先生對吳紹霆的態度,他是絕對不會讚成我們的行動,索性還是不要讓孫先生知道好了。”
蔣誌清有些焦急,連連說道:“可是,既然沒有孫先生的指示,我們不應該輕舉妄動才是。不管吳紹霆是什麽人,他是廣州首義的功臣,二次革命他也帶領粵軍流血犧牲,怎麽可以戰爭剛結束就派人刺殺他呢?”
刺殺吳紹霆的計劃是陳其美在月初是剛剛想到的,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積極策劃行動細節,已經擺出了非幹不可的態度。蔣誌清知道這個計劃之後,一直猶豫不定,雖然以前組織裏幹過不少諸如此類的勾當,可畢竟那時候敵人明確、目的清晰,現在竟然要對吳紹霆下手,無論如何都有說不通的地方。
蔣誌清前前後後向陳其美勸說了好幾次,總算說服陳其美把這個計劃告訴孫中山,由孫中山來決定有沒有必要。可是剛才見到孫先生時,孫先生的態度十分明確,但陳其美似乎並無打消念頭的意思,真是讓自己焦急不已。
陳其美對蔣誌清來說亦師亦友,是他走進革命大門的牽頭人,這麽多年來自己從來沒有懷疑過陳其美的決定。這也是為什麽剛才在公寓裏,他沒有當著孫中山的麵出賣陳其美的原因之一。可是不出賣不代表無異議,就算他再怎麽把吳紹霆往壞的方麵去想,也想不出必誅此人的理由,陳其美未免太操之過急了一些。
“你難道不懂嗎?吳紹霆打著革命的旗號,竟然出賣了革命,這種人要是不嚴懲,如後任何一個人都敢如此,到那時我們還怎麽完成革命大業?”陳其美強硬的說道。
“大哥,可是吳紹霆他未必是出賣我們,依我看,他極有可能是如同孫先生說的那樣,隻不過是保存實力罷了。”蔣誌清反駁道。
“這是保存實力嗎?在沒開打之前,他什麽都不是,都督的職銜還被免除了。你再看看戰爭結束之後,他不僅得到了都督正式名號,還加封了什麽陸軍中將、什麽榮武將軍。何止是出賣,簡直從一開始就是在利用我們革命的名義換取一身榮華富貴。這種狗賊,人人得而誅之。”陳其美說的唾沫星子直飛,一副氣勢洶洶、蓋棺定論的態度。
蔣誌清看著陳其美,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心裏仍然覺得陳其美的話有些強詞奪理之處,可是對陳其美本人的信任,又讓自己不由自主的偏向到對麵。他心中很糾結,或許自己不知道這件事要更好一些。
陳其美見蔣誌清不說話,卻在臉上寫滿了自己的情緒,於是又說道:“誌清,這件事你索性不要管,我來處理就好。成或者不成,我陳其美一人承擔後果。”
蔣誌清歎了一口氣,遲疑的問道:“大哥,我想……我想真的沒必要這麽急。不管吳紹霆是不是叛徒,不管他有沒有背叛革命,正所謂日久見人心。在這個時候動手,真的太欠缺理智了一些。大哥,您看……”
陳其美斬金截鐵的說道:“不行。我們這一走也不知道要過多少時日才能回來,也許一年,也許兩年。吳紹霆這種卑鄙小人,我一刻都不希望他過的好。若是就此縱容了,指不準這廝日後會更加張狂,氣焰更加囂張,我們再要下手可就難上加難了。”
蔣誌清苦悶的歎了一口氣,沒有再多說什麽。
陳其美見蔣誌清不吭聲,隻當對方是默認了自己的行動計劃。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漸漸轉向車窗外麵。他心中默默的盤算著自己的計劃,其實之所以要對付吳紹霆,並不是簡單的因為這廝背叛革命,也不是因為個人喜好,而是關係到革命黨人的一項重大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