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三日深夜,福建護軍使署向前線突然發布一項命令,所有福州艦隊的軍艦立刻返回軍港。次日淩晨四點鍾,又有一份命令發到泉州的洛江縣和莆田,告知福建護軍使府已經與廣東軍政府準備進行議和,傳令福建全軍停止作戰。在這份電報後麵還附有李厚基的一篇陳詞,訴說福建全軍英勇作戰卻損失慘重,北洋大軍已到溫州卻作壁上觀,為了避免繼續無謂的損失,盡快結束戰爭,恢複福建安寧和平,故此決定停戰議和。
天亮之後,福州艦隊果然從前線返航,洛江縣守軍在泉州城失陷之後一直士氣不振,此時見福州海軍接到命令撤退,也沒有懷疑這份電報的真假,當天全部放棄所有防禦,等待議和的進一步消息。既然能不打,自然是不打為上,誰會跟自己的小命作對呢?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早在洛江縣周邊準備就緒的粵軍教導二團和第九團立刻采取行動,趁著閩軍防守鬆懈之時直接重進了洛江縣之中,火速占領和控製各個重要位置。閩軍對粵軍的突然出現大感驚訝,很多人都以為粵軍是在耍詐,甚至還發生小規模的駁火衝突,但都未能掀起軒然大波,很快就被粵軍鎮壓了下去。
好在粵軍之前接到命令,進城之後不許任意開火,盡量控製局麵而不是製造事端。
大部分粵軍占領閩軍營地和據點之後,都在第一時間要求與本地閩軍指揮官見麵,以談判的方式消除矛盾和誤會。粵軍沒有刻意強調要求閩軍解除武裝,但他們卻搶先占領了閩軍的後勤營,封鎖軍火庫和其他軍用物資,並要求閩軍集中在營地之內,在兩省議和結束之前不準隨意出走營區。
閩軍各營指揮官雖然很有不服氣,既然是議和那就應該平起平坐的談判,可粵軍打著議和的旗號卻搶占營地,這分明就沒有把他們放在眼裏。可是事已至此,他們有不服氣也沒無可奈何,現在要再打起來,兄弟們一個個都是活靶子。
好在粵軍軍官與閩軍軍官見麵時還算客氣,沒有擺任何架子。幾個鍾頭後就連粵軍士兵和閩軍士兵都融合了關係,一開始大家隻是各自坐在一邊,用著各地方言交談,誰也不去招惹誰,誰也不去理會誰。可是久而久之,彼此雙方都顯得無聊,於是相互之間偶有寒暄聊天。到了傍晚時,大家幾乎快到了稱兄道弟的地步,三三五五坐在一起,訴說各自家鄉的風俗習慣、民間軼事。
教導二團三營工兵連連長顧祝同坐在一顆大榕樹下麵,一邊看著天邊越來越沉的天色,一邊拿著軍帽當扇子給自己扇扇涼風。在他麵前是閩軍一個駐守水庫的預備兵營,營盤不大,座落在水庫的高位。此時此刻,大營內外到處是人影,有粵軍也有閩軍,三三兩兩或站或坐,大部分人把步槍扛在肩頭上,也有不少人直接把槍放在地上,昨天還是你死我活的死敵,今天竟然是無所不談的友人。
顧祝同暗暗的吐了一口氣,不置可否的露出了一個笑容,心裏說道:還真他媽的滑稽!
就在這時,工兵連連部的軍需官用衣服兜著一捧龍顏走了過來,笑嗬嗬的說道:“連長,看看我搞到什麽,水庫北邊有一片野林子,全都是龍眼樹。看看,顆顆飽滿的大龍眼。咱們都憋了一整天了,先吃兩顆解解渴。”
一整天都守在閩軍的這個營地裏,雖然旁邊就是水庫,可壓根沒有人去弄水來喝。聽到軍需官這麽說,顧祝同還真覺得有些嘴饞了,他確認的問了道:“真是野林子?上麵可是有命令的,我們要是擾民,那可是決不輕饒的大罪!”
軍需官在顧祝同身邊坐了下來,把衣服下擺抖了抖,兜著的龍眼全部攤開在地上。他知道顧祝同是黃埔軍校出身,這些黃埔軍官時時刻刻都恪守規範,絕不會犯任何錯誤,於是再次說道:“連長,您不相信我就算了,您想想,哪個農家會把果樹種在軍營附近?那不是自討苦吃嗎?您就放一萬個心吧,我都問過這裏的士兵。福建山多林多,其他野生的果子我不知道,但野生的龍眼到處都是,一抓一大把。”
顧祝同這才放心下來,趕緊抓了幾顆到手裏,扒了皮就塞進了嘴巴。
軍需官也跟著吃了起來,一邊吧唧著嘴巴,一邊讚道:“我早就聽說福眼了,雖然沒咱們廣眼甜,但這果肉厚實,口感好的很啊。”
顧祝同是江蘇人,不知道什麽廣眼和福眼,隻是打趣的說道:“瞧你說的跟真的似的,既然這麽有研究,早知道調你去炊事班好了。”
軍需官樂嗬嗬的說道:“我這管軍需的有哪天不往炊事班跑啊?也算是半個炊事員咯。”
顧祝同又問道:“對了,這都快入夜了,咱們的晚飯怎麽還沒送來呢?”
軍需官說道:“哦,今天進城急,中午把帶的那點口糧都吃光了。我下午去營部那邊問了問,今晚的夥食統一從營部那邊派下來,估計要慢一些。”
顧祝同歎了一口氣,有些無奈的說道:“弄的我都有點餓了。先抽支煙。”他一邊說著,一邊從上衣口袋摸出了一包還很充實的南洋煙。
軍需官掏出火柴,說道:“連長你這煙太挺多的呀,來來來,散我兩支。”
顧祝同也沒怨言,他連長不愁沒煙抽,當即抖出了三、四支遞給了軍需官,然後才慢悠悠的叼了一支在嘴邊。
軍需官小心翼翼接過那幾支煙,兩邊耳朵各掛了一支,另外一支直接咬在嘴巴上。他劃燃了火柴,先恭恭敬敬的給顧祝同點了上,這才又給自己點燃,美美的吸了一口。暢快的吐了一個煙圈,他又說道:“連長,雖然咱們中秋節之前沒能趕過去,不過總算挺了過來。您說,這仗不用再打了吧?”
顧祝同眯著眼睛看著遠方,緩緩的說道:“福建這一仗十之八九不用再打,不過另外一場大戰怕是快要開始了。”
軍需官疑惑不解,問道:“另外一場大戰?這麽說還要打?”
顧祝同淡然的歎了一口氣,輕鬆的說道:“不打,這天下還怎麽太平?”
軍需官一時迷糊了起來,他隻聽說過戰爭讓天下混亂,還沒聽說過戰爭讓天下太平的。
這時,顧祝同忽然瞥見不遠處幾個閩軍軍士正眼巴巴的盯著自己,從這些人的肩章上來看都是排長級別。他疑惑了一會兒,不過很快又明白了過來,站起身來向這些閩軍排長走了過去。軍需官見了,也趕緊跟了上去。
“弟兄們,抽支煙。”顧祝同把手裏的那包煙拋向了這幾個閩軍排長。
閩軍排長趕緊伸手去接住煙盒,幾個人對視了一眼,都露出了猶豫的臉色。不過沒過多久,他們反應了過來,拿著香煙的那位排長抖出了幾支煙,一人分了一支,然後笑嗬嗬的雙手把煙盒還給顧祝同。
顧祝同笑了笑,揮了揮手說道:“你們留著抽好了,就怕你們抽不慣這煙,在我們部隊裏這煙可是好東西呢。”
聽到顧祝同這麽說,拿煙那個閩軍排長頓時笑逐顏開,用帶著濃厚閩音的白話道謝:“大人這番好意小的就不客氣了。”
顧祝同對跟著自己的軍需官吩咐了道:“火兒呢,點上點上。”
軍需官忙不迭的掏出火柴遞了過去。
這幾個閩軍排長陸續點燃了香煙,一個個如狼似虎的貪婪的吸了起來。
拿著香煙的那個排長仔細看看煙盒,發現這煙盒就是空白的表麵,除了三個不認識的大字之外,什麽裝飾都沒有。他以前見過卷煙盒,都是五顏六色畫著圖案的盒子,還從來沒見過這麽不講究的香煙。
“唉,大人,這是啥牌子的煙啊。以前我抽過白煙,聽說白煙都是高檔貨、洋牌子。小的是粗人,不認識字,這三個字寫的是啥啊?”一時疑惑,再加上又無聊,這閩軍排長大著膽子跟顧祝同閑談了起來。
“這上麵寫的三個字是‘特供煙’,別看這煙盒子什麽裝飾都沒有,煙草可是一點也不馬虎的。洋人的卷煙算什麽玩意,他們從來就沒安什麽好心,隻想著怎麽坑咱們中國人。”顧祝同得意洋洋的說道,在說到洋人環節時還故意提高了聲音。
“啥叫特供煙啊?”那閩軍排長迷惑不解的問道。
不等顧祝同回答,站在稍微後麵一點的另外一個閩軍排長搶先說道:“你怎麽這麽笨啊,特供是一個牌子,這就是特供牌的香煙嘛。”
顧祝同哭笑不得,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勉勉強強也可以這麽理解。不過,嚴格的說特供煙是特別向咱們部隊提供的煙,這種煙外麵可買不到,有錢都買不到,是煙草公司專門為我們部隊製作的煙。咱們這些當兵的抽煙都是後勤派發下來的,定期定量,算是一種福利了。”
那閩軍排長驚訝起來,露出了一個誇張的表情,說道:“啥,你們廣東還有專門為部隊製作的煙?定期定量派送,都不要錢的?”
顧祝同得意洋洋的點了點頭說道:“是啊,我們在部隊裏抽煙都不用錢的,錢都是部隊上麵負責給,我們隻管抽就是。”
閩軍排長不敢相信的說道:“天底下哪裏有這種好事?”
其他閩軍排長也連連附和:“是啊是啊,官老爺巴不得少給咱們餉銀,怎麽可能還會給咱們不要錢的煙呢?”
“這白煙都是高檔次的東西,價格可不便宜,比咱們抽大桶煙、旱煙都貴得多呢。官老爺哪裏有這麽好的心?”
顧祝同笑著說道:“說了你們都不信,我們廣東的部隊早就把這些陳規陋習改了。自從吳督軍治理全省軍務,每個月的餉銀一分錢都不少,該拿多少就拿多少。餉銀都從後勤總部直接派下來,不經過長官的手,當官克扣不得一分一毫。如果發現克扣軍餉,就算你是團長憲兵也照樣抓人。”
站在顧祝同身後的軍需官也忍不住插嘴說道:“是啊是啊,不僅如此,咱們部隊裏還有許多福利,這特供煙隻是其中之一,逢年過節還有特供的禮品。你們看看,為啥我們廣東軍隊敢為吳督軍拚命,就是因為吳督軍對咱們好呐。反正我把話都說在這裏,信不信由你們。”
幾個閩軍排長仿佛在聽神話故事似的,一個個咂舌歎息不已。他們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很清楚顧祝同沒必要騙他們,因為從來當兵的都不會說當官的好,可眼前這兩個粵軍軍官不約而同的讚揚當官的,可見確有此事。
他們感歎不已,福建與廣東是鄰省,但隔著一條省界竟然有這麽大的變化,真正是讓人羨慕和憧憬。這下他們也明白過來,為什麽粵軍一路東進打得甚是凶悍,原來粵軍是真正的上下齊心。
顧祝同看了看幾個閩軍排長的臉色,接著進一步說道:“你們也不用羨慕,我有預感,隻要這次議和順利完成,咱們廣東和福建很快就是一家人。到那時候你們福建這邊也會享受到跟我們同等福利。”
這話其實是一種試探,也是提前散布收編福建的消息。
聽完顧祝同的話,閩軍排長們激動了起來,紛紛高興了起來:“那可真好,咱們福建要是能跟你們廣東一樣,當官的不貪軍餉,還有不要錢的特供煙抽,那咱們這一輩子都值了。”
“是啊是啊,希望上麵議和談判快一些,這天底下可沒有一味心思想打仗的士兵。”
“要是上麵談不攏,我他媽的還不當這兵了,要當兵也得去廣東才是。”
“希望上麵的官老爺發發慈悲咯。”
這時,一隊馬車從遠處開了過來,隔著老遠都能聞到熱騰騰的饅頭味,那是營部炊事班送來了今天晚上的夥食。站在第一輛馬車上的一個班長扯著嗓子高呼道:“工兵連開飯了,工兵連開飯了,各排派人來領飯,晚上是新鮮的白麵饅頭、蘿卜幹肉絲和大炒燴。上頭有令,駐守水庫這邊的閩軍兄弟要是灶火不夠,咱們這裏也多備了一份,一起來吃。”
顧祝同正好肚子餓了,聽了那營部班長的喊話,他伸手拍了拍閩軍排長的肩膀,笑著說道:“咱們這邊還跟你們準備了晚飯,要是你們那邊還沒好的話,索性就過來跟咱們搭個夥。放心吧,上麵說多準備了,那肯定管夠。”
閩軍排長們心裏暖乎乎的,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好事,昨天還是不共戴天的死敵,今天卻能坐在一起同吃一碗飯,這究竟是世道滑稽還是粵軍大方呢?
顧祝同下令三個排長負責派人領飯,不準插隊哄搶。
粵軍有條不紊的執行了命令,因為大家都知道不會吃不著飯,所以就算肚子再餓也沒有插隊哄搶的現象。
顧祝同特意去招呼了一下閩軍負責人,讓他們也派排長過來領飯,大家都聊了一整天的時間早就熟絡了,既然上麵有額外的準備自然不能浪費。
閩軍士兵一天標配的隻有兩頓飯,晌午和午後剛剛吃過,晚上自然是沒有。一個個眼巴巴的看著粵軍還有晚飯,空蕩蕩的肚子裏當真按耐不住。現在連粵軍長官都過來邀請,閩軍這邊又是感動不已又是迫不及待,幾乎沒有客套就答應了下來。
這一晚,粵軍與閩軍坐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吃一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