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入冬的天氣了,灤州一帶早已是一片銀裝素裹。
震驚宇內的武昌起義在一個多月前發生,給這個原本寒冷的冬天帶來數不盡的火熱。
但凡能識得幾個字的中國人都不難想象,大清國的江山總算讓人給被撼動了。
然而,即便革命烈火燎原之勢,全國各省紛紛宣布獨立,可燒到直隸時不知不覺竟弱勢了不少,畢竟是靠近近畿的地方,縱然清廷的氣數已近強弩之末,但總有幾個實力派的身影籠罩在這裏。
在灤州東南荒郊的山路上,一支身穿藍色新式冬裝軍服的新軍小隊正慢慢悠悠的前進著,隊伍前麵是六騎騎兵領路,馬蹄和腳印在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一道逶迤的痕跡。一眼看去,領頭的騎兵全部身穿著新軍軍官服飾,其中兩人還披著厚實的狐裘披肩,可見職銜不低。
至於跟在騎馬軍官後麵的士兵,粗略算去也有三十多人。隊伍整體上顯得鬆鬆散散,士兵們一個個將雙手交叉插在袖筒裏,縮著脖子埋著頭,就像是午後散步的鄉野村夫似的,一副心不在焉的邁著步子。
袁肅正是領頭的六名騎馬軍官之一,隻是此時他整個人顯得神誌恍惚,臉色異常慘白,微微躬著身子,讓臉頰盡量躲在狐裘披肩的領子後麵,彷佛大病纏身似的。
倒不是因為他受不了這苦寒的天氣,而是在一個月前發生的“灤州兵諫事件”時,被一名情緒激動的革命士兵開槍誤傷,子彈正中肩窩,險些就傷在心髒要害上,搶救了大半個月才保住性命。槍傷未愈,傷口又漸起炎症,因此身體狀況不是很好。
事實上,從袁肅再次醒來的時候開始,他已經不再是以前的袁肅。
身為二十一世紀的一名刑事警察,在一次周末聚會時飲酒過多,回家途中不幸遭遇車禍,沒想到醒來時居然穿越到了一九一一年,附身在這個同名同姓的新軍軍官身上。
雖然穿越造成的落差在袁肅心裏造成了極其嚴重的衝擊,不過好在經過五、六天時間的休養,總算漸漸接受了這個現實。隻是身負重傷,精神脆弱,他渾渾噩噩也不知道接下來路的該怎麽走,麵對辛亥革命之後的曆史洪流,竟有一種空洞的不知所措。
隨著與這副身體的記憶融合,袁肅了解到一些目前的情況,嚴格的說他還不是一個正式軍官,而是保定陸軍預備大學堂深造班的學員,由於進入最後的第三學年,故而被陸軍預備大學堂循例派遣到地方部隊實習。
保定陸軍預備大學堂正是後來鼎鼎大名的陸軍大學,做為北洋第一重臣袁世凱培養私人將才的重要搖籃,所有學員自然而然會得到悉心的訓練。哪怕之前袁世凱賦閑在家,朝廷這邊依然有不少北洋舊部經營這些產業。
正好趕上陸軍部舉行第三次秋操,於是袁肅與另外幾名學員被調配到參與秋操的各路部隊中見習。他現在的身份是第二十鎮第七十九標參謀處見習參謀副官,可以說是這批派到地方部隊實習學員中軍銜最高的人。
這並非因為袁肅有過人之處,相反是因為他是一個投機者,在清末這段動蕩不安的歲月裏,自己既與革命黨人積極聯絡,又對保守官僚畢恭畢敬,故而從學堂乃至軍旅都混得左右逢源。除此之外,他還時常對外吹噓,自稱是袁世凱曾祖父袁耀東庶出一脈,至於是真是假無從考證,不過外人聽來倒是確有幾分噱頭。
盡管現在的袁肅對自己的前世頗有鄙夷,可對比一下二十一世紀的險惡人心,又覺得這是情理之中。更何況恰逢亂世,不說為了出人頭地,哪怕是最基本的生存也都需要精心工計。
此時,袁肅帶著這隊士兵前進的方向,正是灤州東北方向的安山鎮。此行的目的是奉第七十九標標統嶽兆麟之命,向安山鎮大戶征收革命經費。
要是放在兩個月之前,這一定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可是武昌起義點燃了全國上下的革命火苗,才短短一個月的光景,大半個中國的省市都已經宣布脫離清政府而獨立,革命已然成為最主流的趨勢。
再者,附身之後的袁肅依然發揮了前世投機的特性,他向嶽兆麟建議,哪怕全國上下革命烽火濃烈,也不宜將事情做的太露骨,雖是征收革命經費,但對外可將其稱為“保境軍資”,不僅名目堂皇,更是避免不必要的風險。
正因為這個折衷的建議,讓嶽兆麟省去不少後顧之憂,欣喜之餘便將這份“肥差”交給袁肅負責。不管是真革命還是假保境,亂世之中渾水摸魚之事如同家常便飯,隻要交到上頭的是大數,個別軍官私收小數合情合理。
山路漸漸崎嶇顛簸起來,馬蹄踩在碎石塊上,突然將原本昏昏欲睡的袁肅驚醒過來。
“梓鏡,你可好?”
跟在袁肅身後的一名軍官打馬趕了上來,語氣關切的問道。
“無甚,馬蹄絆了一下而已。”袁肅勉強打起精神回答道。
“這一趟就不應該讓你來,嶽標統實在強人所難,你槍傷才養了小半個月,天寒地凍的讓你帶傷到處跑,萬一養不好傷口那可會留下終身隱痛。”年輕的軍官一副認真的樣子,說話時也是一絲不苟。
“仁卿,你我身為軍人,豈不說服從命令,這次關乎大舉,標部之內也隻有我等可以信任,自然要親力親為才是。你放心,我身子骨還弱不到那種程度。”袁肅笑著說道。
這位叫作“仁卿”的軍官正是袁肅在陸軍預備大學堂的同窗,本名林伯深,字仁卿,出身於上海豪商之家,家境頗有優越,原本可以在上海做一個衣食無憂的富家公子。無奈上海匯集了多國列強勢力,國際氣氛十分濃厚,使得對方少年時便接觸許多西方新銳思想,自此埋下革命深根。
為了能盡快實現革命宏願,林伯深放棄優越的生活環境,毅然選擇投戎從軍。其父雖然是一個商人,但也希望家裏能出一個掌權的大官,因此非但沒有阻止兒子參軍,甚至還多番疏通關係,希望能讓兒子的前途順坦一些。
不過如果林老爺子一早知道兒子一味心思想幹革命,隻怕打斷腿也不會讓其離開上海。
在袁肅看來,林伯深是一個十足的理想主義革命者,滿腦子除了革命義理之外別無他物。正因為如此,林伯深輕易相信袁肅是一個純粹的革命同誌,處處將其當作是自己人來看待。
二人不僅在陸軍預備大學堂裏的關係很好,轉到二十鎮實習後更是交往密切。畢竟初到二十鎮人生地不熟,相互之間提點關照在所難免。
袁肅在灤州兵諫時意外中槍事件,多多少少與林伯深有幾分關聯,因此這段時間林伯深內心之中頗有愧疚。為了照顧袁肅的傷勢,林伯深還特意用私人財產購買了一件狐裘披肩送給袁肅,生怕槍傷會給袁肅帶來終身影響。
“唉,說來,當初若是張統製果斷一些,直接揭竿而起,我們現在說不定已經打到京城去了。倒頭來隻是虛鬧了一場兵諫,不僅未能逼迫清廷就範,反而還向滿清透露了我們的動靜,早早的做好一手防備。真是可恨、可氣。咱們二十鎮現在四分五裂,連軍費都被扣得死死的,害得梓鏡你要東奔西跑。”林伯深搖頭歎息的說道。
一個多月前,天津第六鎮統製吳祿貞聯絡二十鎮統製張紹曾,第三鎮盧永祥、藍天蔚兩位協統,合謀在第三次秋操時以實彈攻擊操演對象四協禁衛軍,趁勢直取京城,一鼓作氣推翻清政府。這原本是一個很好的計劃,隻可惜張紹曾是一個舉棋不定投機客,吳祿貞根本無法駕馭第六鎮,藍天蔚和盧永祥也各懷心思。
最終張紹曾沒有按照原定計劃,他的麾下分成兩派,高級軍官一致反對革命,隻有部分中下級軍官讚成起義,為了不造成二十鎮內亂隻好選擇折衷的辦法,發起兵諫警示清政府。於是就有了辛亥革命時期著名的灤州兵諫。
兵諫發生之後,清政府大感惶恐。本來武昌起義已經鬧得舉國不寧,突然家門口出了一場這麽大的兵變,這絕對不是火上澆油這麽簡單的事情。
正是因為灤州兵諫,使得清政府將拖延了十數年的立憲立刻頒布下來,同時宣統皇帝公布《罪己詔》,之前貽笑大方的皇族內閣也就地解散。
清政府看似下定決心推行憲政、維新變革,可事實上仍然隻是緩兵之計。
不到十天的時間,朝廷以嘉獎“忠勇”的名義提升吳祿貞為“山西巡撫”,委派張紹曾為“宣撫大臣”南下江南督辦地方新政。
在兩位統製削除兵權離任的第二天,陸軍部即刻整頓第六鎮和第二十鎮軍務,將所具有革命傾向的軍官全部調走,各鎮也以標為單位,分散到各省各地,彼此之間失去聯係。
轟轟烈烈的灤州兵諫就以這樣的結局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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