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壯們依然和永陵一樣,同屋的人進到一個屋中,並沒有人選擇離開原來的夥伴而與其他屋的人居住。對於這個現象,趙強歸納為小團體現象,也就是說通過一段時間的生活,同一屋的人彼此之間產生了一種聯係,這種聯係就如團隊一般,成員之間的關係要比其他團隊的人緊密些。同時在這些小團隊中,產生了一些諸如年長或力壯的領頭人,也有一些平時負責打飯的青壯成了各自屋子的小首領。平時出工或者集合時,隻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人群中間的小團隊彼此徑渭分明,不同屋的人除非是認識的,否則不會有什麽語言交流,當然也就談不上什麽信任感了。
這種小團隊關係一定程度上具有積極性,因為成員之間彼此會相互照應,對於沒有人身自由和生活物資極度缺乏的囚犯而言,這種照應可以給予他們更大的安全感。但在趙強看來,也正是這種小團隊出現,讓本身是一個整體的吳軍舊部變了一盤散沙,不再具有凝聚力,變得誰都可以毫無顧忌的踩上一腳,而沒有人敢反抗,因為他們不知道其他人會不會幫助自己,也不知道僅憑自己這個小團隊的成員能否反抗得了那些來自各方的欺淩。
在永陵時,趙強就曾分析過這種小團隊現象,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除非是一個在吳軍舊部之中具有絕對權威的人來號召他們,或者這些人本身就麵臨生死關頭,到了不拚不行的地步,不然要讓這些青壯鼓起勇氣反抗或者有組織的逃跑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前者被趙強果斷的排除掉了,因為能在吳軍舊部之中具有絕對權威的人也隻有吳三桂和其子孫或者吳家的重要人物,如吳應期、夏國相、胡國柱等人,可惜這些人要麽戰死,要麽病死,要麽自己割了脖子,餘下的也統統被清廷處死了,吳氏一族更是整個被族滅,連個繼承香火的娃娃都沒有,指望有一個生還的吳軍大員出現,無異於癡人說夢。至於後者,趙強也很遺憾的否定了,因為清廷並沒有要將關外吳軍全部處死的念頭,至少康熙沒有這樣想過,否則他也不會在聖諭中屢次提及這些吳逆舊部了。
明白歸明白,但趙強也是不能免俗的融入到了他這個小團隊之中,與其一同進屋的就是那些在永陵時的同伴。遏隆也沒有要求旗丁將他們打散居住,而是任由這些青壯自己選擇與誰住一個屋。等所有人都進屋後,遏隆留下了幾名旗丁負責等會的晚飯,自己則領著人回到堡中,在他走後,押送的百十名清兵也分作幾隊往堡內不同方向而去。
晚飯也是由下午那些婦女兒童送來的,吃的食物也是一模一樣,趙強知道吳四已經將那些死蛇揣在懷中帶了回來,所以並沒有吃這個小食團,他想把食團給白天那個孩子,可是看來看去卻是同有看到小孩的身影。最後趙強將食團小心的放在幹草上,想著明天再給那孩子。
本以為吃完晚飯,旗丁們就會喝令那些婦女回去,可是讓趙強他們想不到的,那些旗丁等食物分到青壯手中後,卻是相互吆喝著走了。這讓趙強有點發懵:鬆山堡的管理不會真的這麽鬆吧?
“大兄弟,你老家哪的?原先是哪個營頭的人馬?”
“大彪兄弟!沒想到你還活著,這些年我一直以為你死了,白天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呢!”
“二嫂,二叔還在嗎?”
“死了,去年八月來的關外,冬月就凍死了。”
“……”
在趙強正疑惑的時候,那些婦女們卻大起膽子與青壯們交談起來,而且原先呆在屋內的吳軍家屬們也一個個都走了出來,紛紛來尋找自己熟識的人。隨著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堡西慢慢熱鬧了起來,很有點像市集的味道,對於這一切,堡中的旗人和清兵們並沒有過來幹涉,四周崗哨上的清兵也沒有人喝令他們不得說話,不得走動。
難道這個鬆山堡是清廷準備打造的模範改造營?眼前所發生的一切不僅讓趙強糊塗,那些青壯們更是糊塗。就在趙強準備找人問問時,卻見胡旺領著兩個漢子朝自己這屋走來。
“趙強兄弟,可算找到你了!”
胡旺一進屋,二話不說對著趙強胸口就是一拳頭:“我還以為這輩子見不到你了,沒想到咱爺們卻是在這鬼地方見了麵。”
雖然胸口被胡旺錘得有些痛,但趙強知道這是胡旺對人表示親近一種方式,當年在王屏潘手下當差的時候,他沒少被胡旺錘過,起初也惱他這樣,後來習慣了也就慢慢適應了,並且同樣以這種方式問候對方。
“你還是當年的性子,嗬嗬,來,屋裏坐!”
趙強笑著錘了一下胡旺後,讓郭飛和齊壯收攜帶了一下地麵,請將他坐到地上,坐下後見隨胡旺來的那兩個漢子還站在那,忙回身也將他們請了過來。
“這二位是?”
趙強沒有見過這兩人,看著有些眼生。
胡旺一指左邊有些清瘦的漢子道:“這是伍楓秋兄弟,胡國柱將軍手下的,你就叫他秋老弟好了。”說完指著另一個有些微胖的漢子道:“這位是兩湖後附的兄弟,叫左銘南。秋南二位老弟是我從四川跑出來後路上遇見的,後來一直與他們在一起,直到來到這鬆山堡,算起來這兩位兄弟與我是過命之交,都是響當當的漢子。”
兩湖後附指的是湖南、湖北歸附吳三桂的原綠營人馬,見胡旺言語之中對伍楓秋和左銘南很是看重,趙強忙朝二人一抱拳:“幸會幸會!二位既是胡大哥的過命之交,以後與我趙強也不須見外,大家今後都是自己人,來,我們你們引見一下。”
說完趙強便將吳四、錢林、齊壯等人一一介紹給胡旺三人認識,待眾人客套完之後,趙強才迫不及待問胡旺:“胡大哥,當年你是怎麽跑出去的?”
“別提了。”
見趙強問道此事,胡旺神情一黯,將當年的事情簡單的對趙強說了一下。
原來胡旺見眾人都決心投降,知道無法改變結果,便領著幾十名不願降清的軍士摸到了清軍營中,想趁夜色衝出清軍的包圍,不過卻是被清兵發現,一番激烈的廝殺後,那幾十名軍士都被清軍殺掉,胡旺自己也中了兩刀,不過卻是讓他僥幸衝了出來。逃出來後,胡旺一路南下,想回到昆明繼續抗清,路上遇見與大隊走散的伍楓秋與左銘南,便與他二人一起同行。行至廣西時,恰好碰到被清軍打散的吳軍大將胡國柱及其隨從,在胡的勸說下,胡旺和伍左二人便與他們一起躲避清軍追趕。
誰知當胡國柱領著胡旺等人逃到雲龍州的青裏屋後,卻被清軍都統希福領人追上。胡國柱自料無法逃脫,便征求幕客王愈擴和將領王緒、李匡他們的意見,是戰還是降。王緒等人堅持不降,要求胡國柱領著他們衝出去,哪怕死也要和清兵拚到底。不過王愈擴卻是對胡國柱說了一句“君侯不見落花嗎?或繽紛於裀席之上,或狼藉於泥土之中……”
王緒、李匡都是粗人,不明白王愈擴說的什麽意思,不過胡國柱卻是明白,之後便將眾人都遣出了屋子,說要獨自安靜一會。在屋外的王緒等人遲遲不見胡國柱出來,又見王愈擴看著屋內一臉悲色,心知不妙,不顧胡國柱不讓他們進屋的命令,讓胡旺趕緊帶人衝進屋子。
胡旺進屋後便見胡國柱正準備自殺,忙與眾人苦勸他不要自盡。無奈胡國柱死意已決,告訴胡旺他們,自己身為吳軍重要人物,清軍是一定要得到自己人頭的,如果自己不死,那麽清兵一定會繼續追到底,到時胡旺他們這些人一個也別想活命。與其這樣,不如自己做個了斷,也好讓這些隨從能有活命機會,說完便撥刀自盡。
王緒和李匡見此情形,傷心欲絕,含著眼淚為胡國柱發喪,祭奠盡哀,並且將兩人的家私全部發給胡旺和那些餘眾,讓他們各謀生活去。之後便命人堆積木柴,底下放進火藥,然後兩人坐到柴堆上縱情飲酒。至酒酣,王緒告訴守在屋外的胡旺,讓他去告訴自己的兩個妾,他們可以不用死,可以跟著胡旺他們一起跑。胡旺聽後便去找那兩個妾,結果發現她們已經自盡而死,便回去告訴王緒。王緒聽後長歎一聲:“我不若婦人!”然後便讓人點火,與李匡迅即消失在烈焰之中。
王緒與李匡自焚死後,包括胡旺在內追隨他們的餘眾有四百多人,眾人目睹胡國柱自殺,王緒李匡自焚,都已是心如死灰,就連胡旺也覺得人生不過如此,身死灰滅,也沒了再突圍回雲南繼續抗清的念頭,獨自找了個僻靜角落準備也學胡國柱一樣自殺。不曾想,就在他準備動手的時候,清兵卻已經衝了過來,一個鳥銃手歪打正著的打中了胡旺持刀的手臂,使他無力再舉刀自殺。
“你看,這就是被鳥銃打中的地方。”
說到這裏,胡旺輕輕的撈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一塊粗疤,有些感慨道:“那清兵本是要打死我的,不想卻陰差陽錯救了我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