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合在一處,鄧三人馬在前,黃驢哥在後,出了小樹林,默不作聲趁夜趕路。
不管是人,還是馬匹,經過征戰、逃命,雖有短暫的休息,到現在,都很疲憊。陳虎和黃驢哥派出去的幾個人都是一人兩馬,所以這會兒還有一馬兩人的,速度提不上去。鄧三一路行來,不斷回頭。他總覺不踏實,在豐州勝局已定的情況下,孛羅帖木兒會不會抽調軍馬,再來一次閃電襲擊?
豐州的火光漸漸看不到了,前後都是一片漆黑,道旁的田地黑黝黝的,很多荒廢已久,雪下枯草叢生。馬蹄的嗒嗒聲,寂靜夜裏,非常響亮,傳出老遠。
唯一還不錯的,今年是個暖春。放在往昔,這樣的時候,關外、遼東野地裏就像冰洞一樣,手腳都伸不出。他的兄弟們,有不少沒耳朵、鼻子,少幾根手指腳趾的,全都是幾年征戰中凍掉的。
後半夜出了月亮,雲影裏遮掩,黯淡淡,死氣沉沉。
最終月亮落入東方,地平線上第一道曙光出現,天要亮了。一夜半天,按照馬匹腳程來算,雲內州不遠了。眾人明顯鬆了口氣,如果雲內也被包圍,周圍不會這麽安靜。就算距離遠聽不到聲音,總是會有些種種異常的蛛絲馬跡的。
比如樹梢上的麻雀,比如敵軍放出來的哨探。
鄧舍也鬆了口氣,但他還是打起精神,提醒鄧三:“快到了,爹,叫兄弟們做點準備吧。有備無患。”
鄧三點了點頭,轉頭吆喝:“都打起精神,熱熱刀槍,餓肚皮的就吃點東西。不準下馬,也該給馬匹喂點草料了。”轉回頭,他忍不住又回過頭,望了望來路,看了看四周,略微不安,“你大爺的,太安靜了。”
包括黃驢哥的人在內,所有的人都開始熱刀。所謂熱刀,就是隔著軟布,借體溫暖熱一下刀槍的柄部,再試試刀劍出鞘、入鞘,有弓箭的拉拉弦,活動下革囊裏的箭支。關外的天氣太冷了,遭遇戰、被偷襲時候,不乏馬刀被凍住出不了鞘、箭支被夜霜凝成一團、槍柄太凍撕掉一層皮的現象出現。
黃驢哥打馬上前,並排行在鄧三身邊。
他從骨子裏看不起鄧三這股子人,他們不信彌勒不信明王,作風野蠻,打仗是很勇敢,但他們搶東西更凶悍,說到底,還是馬賊作風,爛泥扶不上牆。但是在這個時候,他覺得他也應該稍微放下一點高傲的身段,畢竟,他們也算是共過苦難,而身為嫡係千戶的他,也自認為有責任在此時鼓舞一下他們的士氣。
“等到了雲內,再聯係上東勝州,你看吧,我們在這兩州可是還有三四萬人馬。殺他一個回馬槍,裏應外合,孛羅帖木兒這個韃子,還得像在河南一樣,接著吃敗仗。”他的話沒得到鄧三太大的響應,很顯然,和他的這番話相比,他臉上的水泡更能吸引鄧三的目光。
黃驢哥有點惱怒,鄧三的目光讓他很不自在。鄧舍適時地出現:“餓了吧,黃千戶,我這兒還有點幹糧,你先吃著。”
鄧舍這個孩子還不錯,他接過了幹糧,一邊吃,一邊想,難為他在馬賊群長大,沒甚麽粗野習慣,很懂禮節。
他讚許地衝鄧舍笑笑,點了點頭算是鼓勵和表揚。鄧舍似乎懂了他的意思,回了一笑,兜馬向後,對鄧三說道:“我去後邊看看,別叫有掉隊的。”
想在亂世活命,有一個簡單的真理:沒人沒馬,你什麽都不是。有人有馬,你就是老子第一。
鄧三人粗,從鄧舍穿越之後的爹,——那個馬賊二當家戰死開始,鄧舍就主動接了他爹原來的活兒,一向照顧兄弟。人雖小,有前世交際來往的底子在,也還做得不錯。年齡在哪兒放著,太小,敬重談不上,不過倒也頗得兄弟們喜愛。
整個隊伍轉了一遍,連黃驢哥的部下都沒漏下。沒人掉隊,疲憊是疲憊,大家精神還不錯。檢查了傷者之後,鄧舍又從自己兄弟手中,調了點幹糧出來,分給黃驢哥的部下,看人人有份兒,鄧舍這才也吃了起來。
前方出現了幾個遊騎,不久,成千上萬的騎兵就好像一下子似的,出現在了大夥兒麵前。大地震動,千軍萬馬。
軍馬叢中,一麵大旗,上寫鬥大個“王”字,是駐守雲內的都元帥王士誠部。定然是得了使者報信,整結來援豐州。萬馬奔騰的氣勢,鋪天蓋地,雄武強壯的軍威,隻一下,就將這二百多人兵敗、豐州失陷的陰影驅逐一空。
他們不是沒見過大場麵,可是兵敗之後,再見到己方的這種大場麵,感覺完全不同,不能同日而語。
黃驢哥喜極大笑,他想說些什麽,那幾個遊騎已經到了眼前。當下顧不得鄧三,一馬當前迎上,大叫道:“我們是豐州關平章麾下,突出重圍,特來報信的!之前那幾個信使,就是我的部下。”
大地的震動越來越強烈,地動一般,附近田地中樹木上的殘雪、葉子一片片落下,麻雀鳥兒早就驚飛不知去向。雪落光了,連樹都在抖,眾人幾乎要喘不過氣來。鄧三聽見鄧舍就後邊大叫著什麽,卻聽不清楚。
他又一次回過頭,看到鄧舍焦急地拍馬衝來,看到後邊的兄弟們從喜而慌,看到這慌亂由後而前,波浪一樣,瞬間席卷了整個的小小的隊伍。
他立刻又轉回了頭,馬鞭狠狠抽下:“韃子!韃子!韃子!”
慌亂通過他,傳到黃驢哥身上,又傳到正和黃驢哥一起的幾個遊騎身上,滾滾不絕,對麵的騎兵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大旗揮舞,主將大約是想列出一個衝擊陣型,可來不及了,鄧三他們身後,十來裏外,元軍的大旗由小而大,從模糊而清晰。
這是一次罕見的大規模騎兵遭遇戰。
一方是急於救援,一方是急於快襲,偵騎都沒放出太遠,居然在這裏突然遭遇。遭遇的地方,並不適合騎兵作戰。道路不寬,雪化之後的田地鬆軟難行。
鄧舍知道,雲內王士誠的騎兵,算是完了。第一,元軍大勝之威,士氣高昂;王士誠軍救援半途而逢上敵軍,本不高的士氣更會低落甚至慌亂。第二,王士誠的猶豫排陣是一個致命的失誤,狹路相逢勇者勝,那元軍根本就沒有猶豫,直接加速迎敵。
這些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逝,他的注意力立刻轉到了另一個問題上:他們這些夾在兩軍中間的人怎麽辦?
“往前!往前!”黃驢哥拚命大喊,俯在馬背上,他的聲音才出口,就被風吹散,消失兩軍的馬蹄聲裏。
雲內州的軍隊放棄了列陣,幾個軍官躍馬到了陣前,帶領衝鋒,從服色看,多是千戶,甚至有一個萬戶。這樣往前,必定衝亂己軍的衝鋒,千戶、萬戶都親自第一線了,王士誠又怎會給他們讓開道,讓他們跑入後軍?恐怕第一時間,他們就會連人帶馬被自己人射成一團刺蝟。
怎麽辦?
鄧舍的額頭冒出了汗。他知道該怎麽辦,可他遲遲不能做出這個決定。向後衝擊,對筋疲力盡、負傷累累的兄弟們來說,一樣是個死。
罷了,置之死地而後生,何況倉促應戰的元軍,由行軍猛然轉入作戰,漏洞還是有的。鄧舍勒轉馬匹,鄧三快他一線發出了命令:“槍!刀!全體向後,衝!”這個時候,幫人在最短時間內做出正確選擇、下定決心的,不是智慧,而是刀山血海中殺出來的狠辣。
身後三裏外,是雲內州援軍;麵前五裏外,是豐州來元軍。
“文老四,跟著我!三騎一列,兩人一馬的靠後,有弓箭的在前!你大爺的,看準了,往老子臉前頭射。”鄧三衝到了前邊,一邊文華國,一邊鄧舍,他試圖把鄧舍趕到後邊去,但是鄧舍堅決地拒絕了。
身處前後兩座泰山之間,即使藏在這二百多人的最中間,又有什麽用?也許就要死在這裏了,鄧舍覺得很可笑,他覺得自己很丟穿越之前那個世界的人的臉。看看自己穿越之後,都幹了些什麽?顛沛流離、殺人放火,馬賊、紅巾,先是看親爹和幹爹為吃口飽飯而賣命,現在是跟著幹爹為了吃口飽飯給別人賣命,沒幹過一樣有奔頭的事兒。
一個區區百戶,一個連命都保不住的百戶。
亂糟糟的想法,此起彼伏,元軍,越來越近了。他前世曆史不好,對這支北伐軍的下場不清楚,可他很清楚小明王、劉福通最後的命運。一個被朱元璋沉到江底,另一個,是怎麽死的?總之,沒一個活下來的。
話又說回來,這個世道,自己能做什麽?
鄧舍很了解自己。曆史不好,科技?別的不說,他連最基本的炸藥的配方還是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從一個火銃手那裏知道的!從這一點講,他甚至不如一個古人。
詩詞歌賦是知道一些,可這是什麽時代?十等人中,八娼九儒十丐,聖人子弟淪落到隻比乞丐強一點的時代!
如果不是自小在馬賊中長大,學會了騎馬、射箭、用槍、舞刀,他簡直就是廢人一個。
他從不認為自己有割據一方、進而逐鹿天下的本領,他就想過兩天好日子。也許,如果這次能活下來的話,該找個機會,去南方投奔朱元璋?聽聞他在江南風生水起。“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這九個字不知道有人獻給他了沒有,沒有的話,倒是個敲門磚。鐵蹄雷鳴,越來越近的元軍長槍反射點光,鄧舍微微閉上眼。
初生的朝陽,噴薄紅日,鄧舍發現了另一個對己方不利的因素。他們是麵向太陽,而敵人是背對太陽。
緊緊盯著對麵元軍的陣型,鄧三帶領整個隊伍在衝刺中不斷調整著方向。一來是等待後邊的大部隊趕上,一來是選擇對方的薄弱地帶。敵人的箭,射在了馬前,到了元軍的射程範圍之內,這個時候,賭運氣了。
不過還好,孛羅帖木兒這支軍隊,前身是他父親在南方組建的地方武裝,主力是漢人中的佃戶、無賴,和蒙古、色目探馬赤軍相比,在騎射方麵遠遠不如。陣型也沒列好,箭雨的威力大大減弱。鄧三、鄧舍、文華國身上盔甲不錯,雖然不是具裝,坐騎關鍵部位也有點鐵皮、牛皮之類的擋護,抵抗力強,有沒躲開、擋開的箭矢,造不成大的傷害。
一根針,刺入了一大塊石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