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7 內鬥 Ⅰ

鄧三的判斷很準確。

文華國比去河邊打漁的李和尚回來的還早。東邊十幾裏外,有個不小的村子。文華國沒有進去,遠遠得看了看,像是有人住的樣子。

“我看見了炊煙,還聽見了幾聲狗叫。”他向鄧三報告說。

鄧三對他說起了另一件事:“得派幾個人,去雲內、東勝,瞧瞧能找著陳老八不能。咱們不能丟下他。”

陳老八就是先前派去雲內報信的陳虎,上馬賊十個當家,結義兄弟,現在死的隻剩下他們三個了。文華國點了點頭,親自去派人安排。鄧三又叫過來那兩個被挑中的老兄弟:“不管找著找不著陳老八,我們在前邊村子裏,等你們兩天。如果你們到得晚了,一直向東北去,我們在上都見。”

從當馬賊到現在,鄧三一直銘記著一條為人處世箴言,他也時常地教鄧舍:任何情況下絕不丟掉一個兄弟。也因此,老兄弟們一直都跟隨在他身邊,除了死在戰場上,沒一個溜號。

太陽升得高了,灑下光亮堂了大地。不熱,涼冰冰的,帶點晨風,卷幾聲鳥叫。

李和尚帶回來了幾十條魚,身上濕淋淋的。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黃驢哥,帶了百十個人。黃驢哥這個光杆司令有點急了,收攏殘兵,饑不擇食,連逃跑跑丟了馬、沒了兵器的也要,這樣的士兵有二三十個。

鄧三倒是意外,他沒想到黃驢哥還會回來。黃驢哥其實也沒想著回來,他本想收了人就直接去豐州看看情況。隻是他收的人實在看著就沒什麽戰鬥力,他改變了主意,認為還是跟著鄧三一起比較安全。

鄧三皮笑肉不笑得和他打了個招呼,轉臉去問李和尚:“怎麽樣?”

“沒、沒見著韃子,河對岸很、很安靜。”李和尚牙齒打架,抱著膀子,跳下馬哆哆嗦嗦直往馬肚子底下鑽,——哪兒暖和。他冷到顧不上記恨鄧三,鄧三注意到,他的光頭凍得烏青。

“還有咱們的兵沒?”

“沒。”他簡短得回答道,隨著要求鄧三,“快生火。”

匆匆忙忙熬了湯,就著頭盔士兵們每人喝了點。身上有了熱量,肚子反而更餓了。想起鄧舍說的前邊村子,四五百人迫切地想及早到達。略微一整隊,鄧三示意鄧舍走在前邊。鄧舍知道這是鄧三在給他在眾人麵前露臉、樹立威信的機會,所以忍著傷口的疼痛、身體的虛弱,勉強支撐著自己,和文華國一起領路而行。

十幾裏地,騎馬一瞬就到。

村子裏的確有人。村莊規模一二百戶,剩下寥寥十幾戶,多是老弱病殘,走不動路,隻能留下來聽天由命。

留下了幾個哨兵,大概劃分一下區域,百戶們帶隊,進入了村子。文華國馬鞭一抖,俯身抓住了紮在村口的那條瘦弱土狗,它隻來得及叫了一聲。塵煙滾滾,籠住了整個村莊。

戰爭可以改變一個人,饑餓更可以改變一個人。

見慣了死亡,過慣了朝不保夕的日子,重重的壓力造成了紅巾在很多時候軍紀並不比元軍好,甚至更差。尤其是在受到饑餓驅使的時候,不止一次,鄧舍親眼看到紅巾親手造成的十室九空。

第一次見到這種情況,是三年前陝州(三門峽)大戰,軍中缺糧半月。他還不是百戶,隨在鄧三身邊充任親兵,在鄧三部擄掠一個小村子時,他曾試圖製止。

他動之以理,講軍紀的重要性,他告訴鄧三嶽家軍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所以才能百戰百勝。他曉之以情,他問鄧三難道我們在從軍前不是和你們*的人一樣?我們是活不下去來參軍了,可我們為什麽不考慮考慮他們?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是漢人啊。

換來的結果是,鄧三兩個大耳光,一腳把他踹翻在地,問他:“你餓不餓?”

“餓。”

“你能變出來糧食不能?”

鄧舍不能,所以他閉上了嘴。

為此他痛苦了很久,*擄掠老百姓,這種事情和他前世受到的教育、他因而形成的道德觀、世界觀有嚴重的衝突。最後他想明白了,時代和時代不同,紀律、約束、道德,隻能在和平年代找到;而戰亂時代,那是奢侈品,你需要選擇的,隻有兩個,一個是活,一個是死。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管過。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類似情景一再得重演,隨著他在這個時代艱難地掙紮生存,他現在再見到這些場景,幾乎可以做到無動於衷了。

一進村子,他就找了個沒人住的院子,搜掠糧食的任務交給了手下的十夫長。

院子破舊,泥胚的牆壁,坑坑窪窪,坍了好幾個地方。很久沒住人了,屋子裏盡是蜘蛛網、老鼠屎。鄧舍皺著眉頭,又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在一片斷磚殘瓦的院中坐下。剛剛查看完身上的傷,就聽見遠處傳來幾聲淒厲的哭叫聲。

他歎了口氣,揮手命令兩個打掃屋內衛生的親兵:“去,四處轉轉。隻準搶東西,不許殺人放火。”

這是他的底線,老兄弟都知道,但他怕收攏的人裏有衝動之下做出這種事的。他見得多了,說實話,他覺得自己很虛偽。不許殺人,又怎樣呢?村民的糧食沒了,青黃不接、戰火紛紛,他們還能活下去?

也許我可以改變這一切?改變這個戰亂的年代?他記起了自己穿越的身份,隨即就放棄了如此的想法。知人者,莫過自知。他算是一個能知人的人,他自知。他自認為沒有這個本領。

還是看機會,去投朱元璋吧。他盤算著。他的地盤裏,日子總會好過點。不過南下的路被元軍封鎖,他又不能丟下鄧三和老兄弟們,單獨潛入。這樣一來,似乎隻有從遼陽渡海一個辦法了。

“路途千裏,中間還要經過元軍控製的重鎮。怎麽覺得,比潛過太行山還要危險。”他嘟噥著,最後還是決定,走一步,看一步。

一個親兵衝了進來:“少當家!”

——有的老兄弟會這麽稱呼他。

“怎麽?”

“關百戶手下,一個士卒殺了人。”

怕什麽來什麽,鄧舍心陡然一沉。他站起身:“帶我去看。”

院子外,村子裏,一片狼藉。道路上紅巾來往奔馳,見到院子、房屋就衝進去。翻箱倒櫃,東西扔得哪兒都是。路過的一個院子還住著人,一對老夫妻,縮藏在牆角。老頭閉著眼,老婆子衝著從麵缸倒麵的紅巾,嘶喊著哭叫:“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但麵對明晃晃的刀槍,她不敢衝上去。

鄧舍裝著視而不見:“老當家知道了嗎?”

“這會兒該知道了。”

該怎麽處置這個士兵呢?鄧舍拿不定主意,放在三年前,他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處死。現在不同了,他第一個考慮的,殺了他之後,會不會軍心不穩?會不會使得才收攏的士兵產生離心?

他也注意到了自己的改變,他不知道該說自己理智了,還是該說自己變得眼中隻有利害、利益。

關二哥分到的區域在村西頭,鄧舍趕到時候,關二哥已經到了。鄧三也在。兩個老兄弟把行凶的士兵按在地上,一側滾著個女人。蓬頭垢麵、衣衫不整,撕心裂肺地痛哭。

鄧舍一眼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他反而鬆了口氣,沒死人,最起碼他可以給自己一個借口不用處死犯事者,也因而不必憂慮士卒離心了。但同時,這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叫他感到了內疚,像是給自己找什麽安慰似的,他扭頭瞪了一眼報訊的親兵:“人不是沒死!”

“死的在那邊。”

順著親兵的手指看去,堂屋裏,一個兩三歲大的孩子腦漿迸裂地躺在哪兒。

軍心、離心,一切後果都被拋到了腦後。鄧舍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衝到那個士兵邊兒,又是怎麽搶過刀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又是怎麽一刀一刀繼續往死人的身上砍。直到幾個親兵死命地拽住他,拚命地奪他的刀,大聲得一遍遍在他耳邊高叫:“少東家!”他才慢慢恢複了意識,眼前的通紅一點點下去。

“不能這麽下去!”地上的屍體血肉模糊,看不出形狀。鄧舍丟掉刀,推開拉他的親兵,對鄧三喊叫著,“這是人做的事兒?這是禽獸!”

鄧三、關二哥都沒有說話,隻有那個女人的哭叫聲。

良久之後,鄧三說道:“是不能這麽下去。”他見過更多比這慘烈過十倍的殺戮,他考慮的是另一個方麵,“再這麽下去,誰也管不了他們了。”他命令親兵,“把這畜生的腦袋掛到樹上,集合,老子得教訓教訓這群王八羔子。”

“那糧食還找不找?”關二哥同意鄧三的做法。

“訓完了,再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