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大為詫異,才貼榜半日,沒指望的事兒,竟真有人來投。急忙請入,一看麵熟,卻是昨日夜間,起先三個站立不跪之人中的最後一個。跟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兩個看守他的紅巾士兵。
一個稟告:“將軍大人,這廝不知從何處聽聞了大人召才納賢的將令,叫鬧不休,折騰半日。沒奈何,隻好帶來。”
鄧舍大失所望。他固然求才不求德,可前倨後恭的虛偽小人,比河光秀純粹真小人,更令他嫌惡。千古艱難唯一死,這種人,看似錚錚鐵骨,滿口忠義道德,屠刀麵前,馬上打回原形。
本想看熱鬧的文華國等人,都沒了好奇。脾氣好的,視而不見;脾氣燥的,嘲弄幾句,紛紛呼喊親兵,帶著選定的女子,自去快樂。
鄧舍強打精神,隻當這是第二塊馬骨罷。他起身歡迎:“昨夜見先生,文質彬彬,就知先生腹內錦繡。今日來投,使我如虎添翼。還沒請教,上下尊諱?”
聽了鄧舍這兩句話,那人臉上一紅,有點羞愧的樣子。勾了勾頭,又鼓足勇氣抬起,劉總管及三千降兵之死,給他震動太大。方才進來,柱子上達魯花赤白慘慘的骨頭架子,更讓他腿腳發軟。
他原以為,死很容易。刀架到脖子上,才發現,活著,比什麽都好。
而且,鄧舍昨晚說的也很對,小明王宋室苗裔,從某種程度來講,他們還真是天命正統。即使朝廷,不也是以為宋、金、元各成正統?找到了借口,他稍微氣壯。
“尊諱不敢,小人姓吳,賤名鶴年。”他跪倒說話。
“居何官職?”
“偽元本路同知。”
同知為佐貳官,地位次總管,協助總管處理政務。也就是說,此人是永平路中第三號人物。元朝定製,同知一般由回回擔任。偶有例外,無非兩種,或有根腳,或才幹突出。
鄧舍怎麽看,一個主動投賊,稱元為“偽元”的人,也不像是有跟腳的。那隻有第二個可能,此人極有才幹。他提起了興趣,命親兵:“請吳先生坐。”
吳鶴年猶猶豫豫,不敢坐。可不坐,又怕鄧舍惱怒。莫看鄧舍此時溫言雅語,昨夜他殺劉總管時候,不也沉靜如水?說殺人就殺人,說翻臉就翻臉。不但殺,還殺得惡毒。剝光了示眾非我族類四個字。
他抖抖索索從地上爬起,摸到椅子上,坐了一點屁股;欠身喃喃:“長者賜,不敢辭。”
被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稱為長者。鄧舍幾欲噴笑,他忙咳嗽一聲,問吳鶴年:“漢人而居同知之位,可見先生大才。請問,先生何以教我?”累了一夜,不曾合眼,他困倦上來,不想過多廢話,直奔主題。
這個問題問得太廣泛。雲山霧罩,一個何以教我,換作別人大約就會瞠目結舌,不知所答。吳鶴年確實有才,再則,他鬧了一上午,也琢磨了一上午,見著鄧舍,該用什麽話來打動他,讓他看重自己,不殺自己。
有備而來,他自然不慌,說道:“小人愚鈍。鬥膽猜測大人憂慮之事。一則撫民,二則籌糧,三則招兵。”
猜中這三個,算中人之才。鄧舍頷首聽他繼續說。
“籌糧事小,永平富庶,庫內存糧,足夠大人使用。且說撫民,劉總管任職偽元,不識時務,愚民中卻素有青天之名。”吳鶴年頓了頓,偷覷鄧舍,見他沒不豫之色,才敢繼續說道,“大人將他處死,懸屍城樓。依小人之見,卻是,卻是,……”他咬了咬牙,不說是個死,說了沒準兒還能活,“大人卻是錯了。”
“哦?”鄧舍本聰明之人,頓時知曉吳鶴年意思。不由懊悔,百姓無人投軍,這,或許就是其中一個原因。他困意頓消,追問,“那你說,該怎麽補救?”自己補充,“我立刻派人,放下他的屍體,厚葬。”
忽然想起件事,鄧舍急匆匆站起,喊趙過:“快去,問文百戶要回來劉總管娘子。你親自去,護送回家。她家現在住著誰?”
“黃千戶。”
“請他搬走,另擇大院。”鄧舍叫回領命而去的趙過,“先去把劉總管屍體放下,通傳百姓,暴屍是因他忘了漢人根本,以作懲罰。懲罰已夠,現在我要為永平路百姓感謝他平時體念,厚葬之。還有,劉總管妾婢,有幾個?盡數要回,送回去。”說完了,坐回位子,問吳鶴年,“這樣夠不夠?”
吳鶴年先提劉總管,除了為鄧舍謀劃的成分,有私心所在。多年同事,一朝遭難,劉總管清廉愛民,是個一等一的好官。他再無良心,也不忍看其死後受辱,妻妾不保。因之,一舉兩得,假公之名,達成私願。
聽完鄧舍安排,吳鶴年暗暗佩服。瞬息間能想到理由,把暴屍和厚葬毫不牽強地聯係一起;起到了以儆效尤的作用,還給人愛惜百姓的印象。非有急智不可。
一炮打響,他心中大定:“大人聰智,遠勝小人。這麽安排,十分妥當。撫民是足夠了,至於招兵,還稍嫌不足。”
“先生請說。”鄧舍聚精會神。
“永平內外土著,多為有田之家。偽元在城北數十裏的遷安一帶,設有屯田。雖戰亂之際,全路四五萬人,不曾受到過饑餓、兵亂的威脅。大人招兵,自然一個人都不肯來。”吳鶴年口才便利,分析透徹,鄧舍醍醐灌頂,立時想到了解決的辦法。
辦法就從高麗人身上來。“永平流民幾何?”他問。
“目前全路五萬四千三百二十四人,土著止兩萬兩千一百三十人。”什麽時候說話,講自己的觀點;什麽時候閉嘴,聆聽上官發揮;吳鶴年任官二十年,一清二楚。
流民無田,吃穿用度,皆是從土著身上來。隻要想個法子,讓他們沒的吃,沒的用,兵源就不用愁了。想出一個法子不難,想出一個法子不讓流民知道卻難。鄧舍沉吟半晌,試探問道:“謠言?”
“正是!”
這番對談太暢快了,簡直惺惺相惜。吳鶴年心中歎息: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念頭一閃,意識到自己已改換門庭。趕忙提醒:牢記身份,偽元,偽元才是賊。
散謠言街坊中,大宋選定了永平為屯兵之地,不數日,百萬大軍即到。準備從此地,攻打京師。這謠言一戳即破,知點時局的,都不會相信。但三人成虎,人口相傳,不信,也變得信了。
信也好,將信將疑也好,不信也好。
有備無患總是沒錯的。備什麽?糧食。家家存糧,倉庫之糧又盡在紅巾之手,如此一來,流民沒了吃食,隻有投軍。不投軍,兵荒馬亂,還能流到哪裏?想再找一個類似永平一直沒被兵災的城市,難之又難。
兵亂之中,人人自危,這種謠言是最常見的。任誰也想不到,會是紅巾散發出來的。
解決了這個最頭疼的問題。鄧舍心懷大暢,一改對吳鶴年的看法。虛偽小人,和有用的虛偽小人,還是大大不同的。他起身伸個懶腰,派人去請陳虎,陳虎素來謹慎,這件事交給他來辦,最合適不過。
閑等無事,瞧見吳鶴年紮馬步的坐姿,鄧舍一笑:“先生何必拘謹。你既然投我,就是自家人,隨便最好。總是這樣,我怕先生身體吃不消。”
吳鶴年尷尬蹭蹭身,往上爬了一寸,反倒又滑下兩寸。為了掩飾不安,他沒話找話:“此城定不可守。大人下步行止,要去山東?還是要去高麗?”
鄧舍一驚:“高麗?”
吳鶴年詐身而起,鄧舍的語氣嚇了他一跳,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他伏地不起:“小人該死!小人降官,實不該問此等軍機大事。天地為證,方才和大人一席對答,小人實已頓生恨晚之意。大人英明神武,小人忠心耿耿,絕無二誌。”
鄧舍打斷他的喋喋不休:“起來,坐下說話。”
吳鶴年戰戰兢兢,坐了回去,較之剛才,又滑下兩寸。
“你剛才說高麗?”
“小人上月聽聞,關平章傳檄高麗,故此隨口說出。實非小人本意,小人膽大包天,妄猜國家軍事,該死!該死!”
關鐸傳檄高麗,在往豐州之前。那會兒還在上都,鄧舍也知道。他如夢初醒,十幾日來一直憂慮的另一個重大問題,就此得到解決。
山東之地,毛貴、田豐經營多年。部屬若隻八百人,去也無妨。而今,數萬人轉眼即可招來,想想他這一世的親爹、鄧三兩人之死,又怎肯再去寄人籬下。並且,毛貴、田豐二人的名字,他在穿越之前,連知曉都不知曉,可見最後也是覆敗結局。
那又和投上都,自蹈死路有什麽區別?所謂投朱元璋也一樣,八百人時可去。數萬人就不同。首先毛貴、田豐,就不會放他們通過。
與其把命放在別人手裏,何不拚一拚。便在這亂世之中,吃人時代,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一回!也嚐嚐其樂無窮的滋味?
上都不可去,山東不可去,江南去不成。
遼東也不可留。
不提漠北諸王、東西道諸王,遼東接壤腹裏,兩省交界線綿延千裏,站赤驛道四通八達,腹裏集結的重兵隨時可以入境。行省境內無山川之隔,南北貫通,大批元軍分占重鎮,行動方便。這也是關鐸北伐軍被迫一直流動作戰,攻城殊少守據的一個原因。雖占據了遼陽等一些重鎮,也隻能集中兵力固守,打不開局麵。
不是不想守,更非不知道沒有立足之地,就是流寇,沒有太多發展空間的道理。而是根本不能守,占一城,元軍八麵來援,兵卒少了,守不住;兵卒多了,糧不夠。元軍一圍,孤城怎麽守?所以隻能全軍集中一起,流動作戰。
麵對這種情況,傳檄高麗的決定,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做出的。若不是救援河南,趕赴豐州,怕這會兒,鄧舍早已隨軍到高麗了。
高麗,自遼朝以降,二三百年間,屢經入侵。王權旁落,權臣專權達百年之久;到蒙元建國,數度征伐,掠取人口。兩征日本,皆令高麗供錢供物、打造大批船隻,其國內又有三別抄之亂,國力、民力早就空虛。如腐朽之樹,不堪一擊。即使這樣,還應蒙元要求,征調了數萬軍隊入中原協助鎮壓紅巾,其國內目下形勢,可想而知。
從地理環境說,高麗懸海外,同遼東之間,鴨綠江天險阻隔。隔海相望山東、河南江北,這兩地俱為紅巾勢力範圍,海路直達,通行無阻。攻下高麗,便可互相通達,徐以後圖。
鄧舍想到此處,不喜反而焦慮。沒兵在手,一切都是空談。
他喚來親兵,肅容敬聲:“給先生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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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根腳。
元朝官員任用首看根腳,根腳指一個家族和蒙元的淵源,淵源越深,根腳越大,則其弟子入仕機會越高,前途越廣。最高階層官職幾為數十大根腳家族占據。其中有蒙古、色目,也有少數漢軍世家。元朝政府人事的變遷,不過是這些根腳家族的人易椅而坐的遊戲。南人之中並無大根腳家族,因此入仕艱難,欲求高職更難得。
最有根腳的家族,是成吉思汗的“四傑”,這種根腳,被稱為老奴婢根腳。老奴婢者,成吉思汗之奴婢也。其門下往往占據大官十之八九。
“惜乎,元朝之法,取士用人,惟論根腳。其餘圖大政為相者,皆根腳人。”南人“年年去射策,到老猶儒冠。”蒙古、色目根腳子弟“不用識文字,二十為高官。”
2,傳檄高麗。
二月,移檄高麗:慨念生民久陷於胡,倡義舉兵恢複中原。東逾齊魯,西出函秦,南過兩廣,北抵幽燕,悉皆款附。如饑者之得膏梁,病者之遇藥石。今令諸將嚴戒士卒,毋得擾民,民之歸化者撫之,執迷旅拒者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