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繼勳的提議,一定程度上頗有道理。
遼東軍閥割據,戰火頻仍,有兵的就有權,有權的就有錢。隻以鄧舍所部論,曆次破城,第一個得益的階層就是軍官們。趁亂發財的比比皆是。破城、搶掠,這個現象根本就杜絕不了。軍紀再嚴,渾水摸魚的總有人在。市不易肆的王者之師,史書上有,現實中沒。
就如吳鶴年所說的,雙城物產不豐富,地盤也小,要想賺錢,還真找不出第二個更好的門路。買賣人口,成本小,收獲高。洪繼勳又意味悠長地加了一句:“售高麗女,非但能夠獲利,還有一個好處。將軍飽讀兵書,當知古有女間。一可以*惑之,迷其心誌;用之得當,二則可以獲悉其軍機內情。”
話是如此說,傳揚出去,名聲太臭。
吳鶴年道:“女間?我雙城強敵環伺是真,指望一區區女子,獲悉其軍紀內情,先生有些異想天開了罷!越送西施入吳不錯,但越可是隻送了一個西施入吳。”人家是零售,沒有成規模的大量批發。零售可以美其名曰用計;批發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
他連著反駁,洪繼勳詫異中帶著可笑,道:“吳同知大義凜然,小可好生敬佩。那依著吳同知的意思,是寧願餓死也不要嗟來之食了?”
“那是自然!”
洪繼勳歎了口氣,道:“可惜了永平的劉總管。”吳鶴年語塞,臉紅的像個蒸蝦,再好脾氣的人,也受不了這一句明嘲暗諷。何況當著文華國、羅李郎的麵?
他轉過身,顫抖著跪倒地上,對鄧舍道:“當日永平,小人的確貪生怕死。追隨大人至今,深深為大人的人格、魅力、才智拜服,深知了民族大義所在。周處尚能自新,小人不敢自比前人,卻也敢拍著胸脯保證,早已經洗心革麵,一片忠心在我胸!我本將心向明月,唯天可鑒!唯天可鑒!”說到後來,涕泗橫流。
洪繼勳當麵揭人傷疤,太過惡毒。鄧舍不太滿意,隱忍了沒開口。他笑了笑,下來扶起吳鶴年,道:“吳同知深明大義、棄暗投明,我心中有數。洪先生私下裏其實也常誇獎你務實能幹,適才說笑而已,你不必在意。”
洪繼勳輕笑了聲,行若無事自搖扇飲茶。有了下台階,吳鶴年順勢揉著眼睛,挺著個長脖子爬了起來。哽咽道:“小人有自知之明,要論雄才大略,比不上洪先生。但是大人,售賣高麗女一事,您得三思啊。張士誠貴為人王、韃子太尉,背地裏,人還稱其為鹽梟;大人難道也想像他那樣,得一個人販的惡名麽?”他這一番話裏三分為公,七分藏私,無非想借此給鄧舍一個忍辱負重、盡忠納諫的印象罷了。
一向來洪繼勳凡有謀劃,鄧舍無有不從。從沒像過今天,有人敢接二連三地從中作梗。見吳鶴年不知死活,洪繼勳耐性磨淨,冷笑了聲,不再理會他,問鄧舍:“請問將軍,對王霸二字如何理解?”
“王霸?”
“無霸何成王!”洪繼勳拍案而起,厲聲道,“吳同知是想要將軍沽名釣譽,學那不肯半渡擊敵的宋襄公麽?自古成王敗寇,管你用什麽樣的手段,隻要坐穩了這個位子,賊也是王!圖甚麽虛名?人之一物,江南義軍吃的,偏生將軍就賣不得?欲成大事,豈能有婦人之仁!”
文華國大感痛快,拍手叫好。洪繼勳氣勢逼人,話語裏赤裸裸的意思表露,叫吳鶴年啞口無聲,羅李郎大汗淋淋,想擦,不敢伸手。
“人之一物?”鄧舍失聲而笑,怎麽能把人比作東西呢?道,“先生的比喻有些過了。”皺了眉頭,沉吟,道,“茲事重大,得失利弊一時間難以衡量,容我斟酌。”委實不能決定。理智告訴他,洪繼勳的意見是對的;感情上難以一下子接受。
說到商業貿易,想起了買回火藥的士卒,洪繼勳來時也將他們帶了來,候在堂外。對沿海的金複蓋諸州,鄧舍很有興趣,按下售賣高麗女子不提,吩咐叫人帶他們進來。
總共兩個人,一個叫陳哲,是商隊的頭目;一個生麵孔,叫田伯仁。陳哲年紀三十上下,膚色黝黑,粗手大腳,苦瓜臉,一看就是個本分的勞動人民。他本是上馬賊的老兄弟,進了大堂,也不慌亂,穩穩重重地給鄧舍跪倒磕頭。
對老兄弟們,鄧舍沒托過大,叫他起來上座。很高興,道:“陳百戶滿載而歸,得了不少火藥,解決了我軍的急需,大功一件。聽洪先生說,此行很驚險?占了金複兩州的倭寇,有多少人?”
“大小船隻二百來艘,人數大約三四千。他們趁夜來的,金複兩州的守軍,防守的重點在陸地,海路上沒有防備,措手不及。城中也有先混入的倭寇趁勢鼓噪,被他們裏應外合,兩座城先後陷落。”陳哲講話條理清晰,指了指田伯仁,道,“要不是這位田老兄,小人等勢單力薄,也逃不出來。”
原來,田伯仁是南方某大戶的家奴,隨家族船隻而來,當時也在金州。他來了多次,熟知道路;倭寇進城,商隊各自逃命。他出城沒多久,半路上碰著了陳哲。
陳哲的火藥就是從他家的商船上買來的,見過麵。一個認路,一個人多,一拍即合,合作一處,跟著田伯仁走小路,避開戰火,這才逃出生天。
“竟是救命恩人。”鄧舍肅容向田伯仁行了一禮,“我代兄弟們多謝田壯士的救命之恩了。”田伯仁慌不迭磕頭還禮,連叫不敢。
他帶著陳哲等逃出來之後,沒地方可去。救命之恩,講究的是結草銜環來相報,陳哲又相中他某大戶家奴的身份,尋思日後他說不定能幫上什麽忙,幹脆就帶著他一起回了雙城。
“不知貴家主是?”陳哲一再暗示田伯仁身份不同,鄧舍起了好奇,問道。
“小人家主姓沈,吳中人,名諱一個富字。”
文華國哎呀一聲,跳了起來,道:“萬三秀麽?”
“回將軍的話,正是。”
“金陵沈萬三,大都枯樹彎”,人的名兒,樹的影兒。沈萬三的名字,不但鄧舍諸人如雷貫耳,甚至連羅李郎也久有耳聞。都是不由動容。難怪陳哲能搞來火藥,卻是遇上了天下第一豪富,——吳江沈氏。
鄧舍大喜,正瞌睡送來個枕頭,對陳哲頓時刮目相看。平常軍中時候,知道他為人謹慎精細,萬沒料到精細到這個程度!真若是可以憑借田伯仁同沈氏搭上線兒,貿易急需的東西不用發愁了。
田伯仁家奴的身份,他沒放在心上,越是家生奴兒,越是能得家主的信任重用。隻從他多次來往金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他不是家族中的無用之人。
他心中喜歡,麵子上沒絲毫表露,對待田伯仁依舊客氣、熱情,沒有太過分的示好。田伯仁反而覺得他與眾不同,起了點敬意。天下人,不管是官、是商,聽到他家主人名字的,還真沒有像鄧舍這樣能保持前後態度不變的。
敘談兩句,說回此行收獲。陳哲帶回來的物事裏,火藥之外,第二有用的不是穀種、布匹,而是幾包棉籽兒。
高麗沒有棉花,關北等地的冬天奇冷無比,沒有棉衣難以耐寒。今年可以勉強湊合,老卒們本來就有冬衣,新卒們的可以去買。但總不能年年如此。買些棉籽兒回來自己種,是吳鶴年提出的意見。
鄧舍一聽,當時就讚同了。至於培植耕種,軍中老農甚多,盡皆知曉,就連吳鶴年也很精通此道。甲山、三水府這些地方,太冷,地理環境不行,估計栽種下去也活不了,前期打算就在雙城周近試試。
這是件大事,鄧舍沒有交給屯田千戶所去管,鄭重地點名吳鶴年特別監督。
鄧舍問道:“陳百戶在金州,有沒有聽說高家奴的動向?”高家奴是蒙元遼陽行省同知,本是蒙古權貴的家奴,姓高而為家奴,所以叫做高家奴。他的勢力範圍便在遼南。鄧舍過鴨綠江前,在義州就曾遇到過他的探馬。
“金複兩州不保,高家奴沒了老窩,聽說他挪去了蓋州。”陳哲道,“不過現在金、複州又落入倭寇手中,高家奴會不會回去接管,小人說不準,不知道。”
相比金、複州,蓋州距離遼陽就很近了。按照眼下的局勢,高家奴很有可能會留在蓋州,給遼陽方麵造成壓力。鄧舍和洪繼勳對視了眼,兩人心裏有數,當著這麽多人麵,沒有討論。
洪繼勳咳嗽聲,指令陳哲,道:“將金州的商貿,給將軍說說罷。”
“金州瀕臨大海,距山東半日可到。順風順水的話,遠去兩浙也不過數日功夫。雖因了戰事波及,談不上富裕,但往來商旅甚多,貨物種類齊全。城邊又留有蒙元的屯田,人口不少,衣食無憂。不過各方勢力錯綜複雜,不但有高家奴、兩浙商人,小人去了才知道,甚至還有沈陽納哈出的商隊,山東小毛平章的勢力在那裏也不小。
“這還都不算什麽,最大的問題是金州到雙城之間道路不通。高家奴盤踞蓋州,經常騷擾商旅,其部下士卒凶狠殘暴;一些小縣城、山林裏,藏有馬匪強盜,他們專搶商人。小人一路來,見了許多被*一空、人也被殺個幹淨的商隊。更遇上了四五撥悍卒、土匪。
“要非俺們軍器精良,帶的有火槍;能不能回來還在兩可之間呢。即使如此,因有兩撥土匪特別強悍,也損失了十之三四的貨物。弟兄們,……”他頓了頓,“隨小人過江的弟兄,隻回來了一半。”
這些細節的東西,洪繼勳沒有向鄧舍說過。跟著陳哲去的士卒多是老卒,戰鬥力不低,就這樣,還死了一半。其中固然有貨物拖累的因素,但也可見沿途土匪的亡命。
鄧舍默然片刻。去一次死一半人、丟一半貨,雙城老卒少、府庫窮,時間長了,經受不起。但缺少的東西不能不補充,單隻火藥、棉布兩項,就離不得。不走這條商路,又該怎麽辦?要說起來,雙城也靠著海,有港口,若是可以由此出航,開辟條商路的話,倒是會好很多。
可這太不切實際。想從雙城去兩浙、山東,得繞過整個高麗半島,有兩個大威脅。一個是高麗水軍,一個是倭寇。縱使沒這兩個威脅,他們也出不了海,連一艘海船都沒。
洪繼勳問田伯仁,道:“你家主人的商隊,除了遼陽,有來高麗的麽?”
“數年前,我家主人就借助張太尉,打通了和高麗王京的貿易來往。”眾人都有聽說,張士誠稱王後,為圖沈萬三的財富,要了他的一個女兒為妃。所以田伯仁說借助張太尉雲雲。
說了跟沒說一個樣。洪繼勳又問道:“除了王京呢?”提醒田伯仁,“沿海港口、島嶼,就沒有第二個地方了?”
田伯仁搖了搖頭,道:“高麗沿海港口、島嶼雖多,富裕的地方都在王京內地,我家主人瞧不上別的地兒。”想起點什麽,道,“不過兩浙、山東的一些商人,倒是常走北線,停靠大同江的出海口,往平壤去做買賣。”
洪繼勳不再說話,隻把目光轉向了鄧舍。他目光的含義,鄧舍清楚。比起來金州,平壤近,且大同江一通到底,出德川、寧遠,兩三日一個來回。可那是敵境,偷渡走私的危險性不下金州。
文華國撐著眼,暈暈乎乎地聽了半晌,突然冒出來一句:“平壤有麽?那地方城堅牆高,不是太好打。”
鄧舍心中一動,才算真正理解了洪繼勳看他的意思。為條商路再開次戰,值得不值得?不說軍卒夠不夠,就說打下來了,萬一關鐸剛好下高麗,不是又成了為別人辛苦為別人忙了?
他盤算歸盤算,軍機大事,不可叫位卑者知。佯裝吃了一驚,道:“打平壤?不要胡說。我軍大戰才罷,軍卒未得修養,不是好時機。”
勉勵陳哲:“金州線上匪患雖多,這條路還是不得不走。你休息兩日。王夫人兩天後要回山東,你走過一次了,熟悉道路,到時候引個路罷。”又吩咐左車兒、文華國,“陳百戶雖然言道沿路兵匪隻搶商人,小心沒大錯,護送的人馬多挑選一倍,配給火器、良甲。”
問田伯仁:“田壯士要跟著回去麽?”陳哲代替答道:“田老兄路上傷了腿,……”捋起田伯仁的褲腿兒,左腿上受了箭傷,好了大半,“走路不妨事兒,騎馬、長途跋涉怕不成,小人之見,不如田老兄就先暫住雙城,傷勢大好了,再做打算。”
田伯仁沒意見,點頭答應。隻是請陳哲再去了金州,留意打聽沈氏商隊。
一大早談到現在,該解決的問題都已解決。日將正午,鄧舍下午另有安排,沒留飯,隻叫陳哲好生招待田伯仁,幾個人紛紛告辭而去。他又在堂內待了會兒,拿出地圖,琢磨洪繼勳、文華國不謀而合想打平壤的意見。
這兩個人,一個才智高絕,一個粗魯莽撞,卻能不約而同想到打平壤,就說明此事大有可為。看了多時,利弊來回計算,終究拿不下主意,且放下來,有機會了再和洪繼勳商議吧。
他昨夜沒睡,暖暖的陽光從堂外投射進來,曬在身上,不由起了困意。輕輕打個哈欠,一抬頭,嚇了一跳。吳鶴年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蹩了回來。大約見他出神,沒有打擾。恭恭敬敬地弓著腰,立在堂前。
心知他必然有事,鄧舍又好氣又好笑,問道:“吳同知?有甚麽事兒麽?剛才不說,這時又來。”
“小人有重大消息稟告。事關重大,不可入六耳。”吳鶴年眼珠瞟了瞟扈衛堂上的左車兒幾個親兵,嚴肅地道。
鄧舍楞了楞,曉得他同雙城土著大戶們的關係不錯,莫不是聞聽了甚麽風聲?雙城內部有甚麽異動?揮手退下左車兒等人,不禁也嚴肅起來,道:“現在可以說了。”
吳鶴年猶自覺得不保險,往上湊了幾步,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道:“大人昨日回城,小人就想向大人稟告,隻是一直沒得機會。您不在城中的這大半個月裏,發生了很多事。”
鄧舍怎麽說也是刀山血海裏淌出來的,養氣的功夫越發長進。年齡不大,穩若泰山,一點兒不見慌亂,徐徐道:“講來。”
“第一件事,大人命小人陪著洪先生照看慶千興。每有捷報,小人都依著大人命令,第一時間通告他知道。他先是不屑,然後不信,最後不言不語。小人看,他心思已經活泛,大人適當的時候加上一把火,要他投誠降來,不是難事了。”
這件事,洪繼勳向鄧舍匯報過。不過說的意思完全和吳鶴年不同,吳鶴年話中盡是他的功勞,洪繼勳實事求是,有吳鶴年的勤快跑腿兒,大功還在洪繼勳這兒。
他接替了鄧舍找慶千興聊天談心的活兒。他在高麗住過很長時間,家人又有在蒙元當大官兒的,較之鄧舍,更了解慶千興的思維、顧慮。不動聲色的敲打之餘,以鄧舍軍師的身份,也常和慶千興辯論分析鄧舍曆次作戰的戰略思路,每次都將他說的心服口服。
鄧舍的能力,慶千興親身領會;如今又多了個才幹更高的洪繼勳,當然,吳鶴年的政才,也給了他不小的意外。沒料到,小小雙城,人才濟濟。
雙城之敗,他開始以為天不助他,此時才算是服氣。暗中思量,有這等文武,這等精兵,兩月餘連克大同江北部的半壁江山,對比高麗王朝的江山日落、奄奄一息,孰勝孰強一下子還真難說。難說,就是各有五成的勝算了。人活一生,難活兩世,五成的勝算,也許就足夠搏一搏了?
服氣、心思活泛不代表肯降,就好比猶抱琵琶半遮麵,嘴硬了許久,麵子上下不來,需要個外力推動。洪繼勳已經設計好一個橋段,告訴了鄧舍,隻等合適時候就拿出來,他打保票,絕對能一舉徹底收服慶千興。鄧舍也覺得希望很大。聽吳鶴年說完,點了點頭,道:“吳同知功勞不小,此事我已知道了。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有關姚總管的。雙城大戶們多有和小人講,他最近常登門拜訪,刻意和府官兒、大戶們結交。言談話鋒裏,隱隱流露出關平章不日將下高麗,說甚麽麾下萬戶數十人。對將軍明捧暗貶,明裏誇將軍勇猛,暗裏意思將軍不過是關平章麾下的數十萬戶之一。”
“大戶們甚麽反應?”
“小人平日奉將軍教導,多和大戶、豪強來往。將軍放心,關平章部在遼陽等地殺富、掠財的劣跡,小人也都不露聲色地提過。他們自知孰重孰輕。”
“這方麵,就多倚仗吳同知了。”對吳鶴年老練圓滑、拉攏人心的能力,鄧舍信得過。要沒這個本事,再有自己的暗中支持,他也鬥不過外滑內奸、占有大義名分的姚好古,至今沒分出點權給他。
吳鶴年得了誇獎,又往上湊了兩步:“第三件事,小人本不想說。說起來隻是個人小節有虧,但大人基業得來不容易,有道是蟻穴潰堤,防微杜漸。小人的忠心驅使小人,不得不對大人說。”
繞來繞去,沒說到底什麽事兒。鄧舍有些疲累,不想猜測,道:“你盡管講來。”
“卻是洪先生。”
鄧舍困意頓消:“洪先生怎麽了?”洪繼勳萬萬不可有事,沒吳鶴年行,沒慶千興行,甚至沒軍中諸將的任何一人都行,沒洪繼勳萬萬不行。
“他借著代大人暫管雙城事的機會,上下其手,大肆收受城中大戶、女真部落首領的賄賂,以權勢壓迫小人給他們分了不少上佳好地。他家的房屋數年前被火燒個幹淨,現有的府宅不住,得來的賄賂,又私自征召丁壯,給他大起豪宅;廣獵女色,短短一月,得美女數十人。
“這還不算,又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三四個破落戶,自稱或是他家親戚、或是他友家子,試圖安插入雙城總管府。分地、獵色事小,授官事大。沒大人的命令,小人義正詞嚴地給頂了回去。
“總管府他進不去,聽說,沒過幾日,又將那些人盡數安排入了屯田千戶所,還往甲山給趙將軍派去了一個。”吳鶴年痛心疾首,聲色俱厲,道,“大人,插手軍政,其心叵測!”
洪繼勳收受賄賂、獵女色的事兒,鄧舍不知道;起豪宅、授官的事兒,他知道。起豪宅還是鄧舍主動提出的;而授官,除了一個親戚,剩下的友家子都是當日破雙城時,因洪繼勳而死的幾個朋友在外地的家人。千辛萬苦地找來,秉著有功必賞的原則,一個讀過書、熟悉女真情況的安排去了甲山,另外幾人則都安入屯田千戶所做了十夫長。
鄧舍勃然色變,掀開桌案,霍地起身。姚好古說什麽,鄧舍都可以不理會;挑撥主臣不和是大忌。吳鶴年為何在這個時候突然偷偷告密?無非因了議事時洪繼勳指責他了兩句,用心險惡,不可饒恕。
何況他心中從來沒瞧得起過吳鶴年,怒罵道:“大敵當前,不思精誠團結,反而搬弄是非!你是何居心?”提起腳就想踹出,驀然驚醒,強忍了沒踹下去。暗自警惕,掌軍久了,殺伐果斷習慣,脾氣怎麽也隨著暴躁起來?
堂外的左車兒眾人衝進來,嘡啷啷刀劍出鞘,不由分說,按住吳鶴年,冰涼的刀刃架上脖子。左車兒眼裏隻有鄧舍,其他人管你是誰,惹了鄧舍不高興,他更不高興,問道:“將軍,砍了麽?”
一言既出,吳鶴年麵如土色。鄧舍從來對他和顏悅色,才兩個月,他竟發現,自己怎麽就忘了永平城頭懸掛的劉總管屍體、那夜城破被剮了的達魯花赤?
他屁滾尿流,腦袋撞著青石板地麵,咚咚直響:“大人,大人饒命。小人一片丹心向明月,……”
鄧舍叫左車兒等出去,壓住火氣,道:“洪先生管軍機,你管政務,你二人為我的左膀右臂,如今內外交迫,正該團結一致的時候,你卻跑來對我講東講西,算是什麽?”
吳鶴年連連道:“小人知錯,小人知錯。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求大人繞過小人這次。”抬手狠狠打自己的嘴巴,“小人被豬油蒙了腦子,該死該死!求大人別和小人一般見識,看在小人馬前走狗的份兒上,再給小人一次機會。”
鄧舍盯著他看了會兒,道,“起來罷。”警告,“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要是被我知道有第三人知,你自己看著辦罷。”
“是,是。”
他顫顫巍巍起來,磕頭太用力,頭破了,血流滿麵。順著臉滴落衣服上,嘴唇也扇得腫了,狼狽不堪。
鄧舍歎了口氣,從一邊兒取來毛巾,親手幫他擦拭,道:“我罵你、訓斥你,你要知道,是為你好。你平日的辛苦能幹,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中。你莫放在心上,且勉勵。”推行民政離不開吳鶴年,打個巴掌,給個糖豆吃,也算是馭下的一種方法。
吳鶴年受寵若驚,筆直地站著,動不敢動,見鄧舍給他細心擦拭,感激涕零,又哽咽起來:“小人曉得,大人打是親、罵是愛。大人教誨,小人定牢記在心。”
鄧舍點了點頭,停頓片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我軍立足不穩,你留心地方異樣也是對的。再有類似的事情,不可亂說,但管來找我就是。”
這句話大有玄虛,前後文一結合,類似的事情可以理解為地方、也可以理解為諸將、諸官。吳鶴年怔了怔,鄧舍不留心,觸碰到了他的傷口,他疼得打了個抖兒。
陽光下,鄧舍的背影,黑黝黝的,在地上拉出好長。
——
1,市不易肆的王者之師,史書上有,現實中沒。
朱元璋“渡江,或親征,或遣將克取城池,令曰:‘凡入敵境,聽從稍糧。若攻城而彼抗拒,任從將士檢刮,聽為己物。若降,即令安民,一無所取。’”這麽做的效果如何?“如此,則人人奮力向前,攻無不取,戰無不勝。”
——“稍糧”即哨糧,正所謂“攻城而彼抗,許掠城”。
克采石,欲攻金陵,諸將卻“皆欲收子女玉帛而歸”;無奈之下,不得不破釜沉舟,以示己無回和州之意,並宣稱太平府子女玉帛無所不有,攻克之後,許諸將帶回和州,從而堅其攻金陵之心。
攻克太平之後,“安與耆儒李習率父老出迎。太祖召與語。安進曰:‘海內鼎沸,豪傑並爭,然其意在子女玉帛……’”
——“安”,即陶安。
平吳,朱元璋“召浙右來歸諸將諭之曰:‘吾所用諸將,多濠、泗、汝、穎、壽春、定遠諸州之人,勤苦儉約,不知奢侈,非比浙江富庶,耽於逸樂。汝等亦非素富貴之家,一旦為將握兵,多取子女玉帛,非禮縱橫。……’”
——相比浙右的將軍,朱元璋的部下已經算是“勤苦儉約,不知奢侈”了,雖不排除朱元璋有自誇的意思在內,但可見浙右軍隊的軍紀更要差上許多。但是浙右張士誠的軍隊,在各部義軍中,還算不上軍紀敗壞的。
當然,經過堅持不懈地嚴肅整頓,朱元璋部的軍紀在後期好了很多。可是通觀正史、筆記,能做到市不易肆的依然罕見罕聞。列出一條:
常遇春克湖州,“初二日,湖州守將李司徒並禿張右丞降,城中市不易肆。”
——此為主動請降,並非苦戰破城。
2,古有女間。
“養其亂臣以迷之,進美女*以惑之。”
3,沈萬三。
“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彎,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這話是《金瓶梅》裏的。
原名沈富,字仲榮,行三,又稱三秀、萬三秀。
“沈富字仲榮,行三,故吳人稱沈萬三。元末江南第一富家。”“萬三長洲人,富甲江南,名聞天下。田宅跨予各邑,故吳江有是宅也。”“國初南都沈萬三秀者甚富。今會同館是其故宅,後湖中地是其花園。”
一說:“洪武初,每縣分人為哥、畸、郎、官、秀五等,家給戶田一紙,哥最下,秀最上。每等中又各有等,巨富者謂之萬戶。三秀,如沈萬三秀為秀之三者。”
有傳說他和張三豐有關係:“沈萬三者,秦淮大漁戶也。……至正十九年,忽遇一羽士。”“張三豐授以爐火術,其富敵國”。——就是煉金術了,聚寶盆的來曆似乎也是由此。
4,高麗沒有棉花。
元時,麗人貴族子弟來元朝學習的甚多,各種名義來往於元朝的高麗使節團不勝枚舉,我國的棉花在元末傳入高麗。
大約1364年前後,在大都的高麗人文益漸把幾粒棉籽藏入筆管,將棉種帶入了高麗,交給他的舅舅鄭天益試種。但是鄭天益“初不曉培養之術”,後來,在一位姓蔣的元朝僧侶的幫助下,才學會了作棉之法。一說,幫助他的是一個印度和尚。
5,要了沈萬三的一個女兒為妃。
“吳縣沈萬三以貨殖起家,蘇州府屬田畝三分之二屬於沈氏。張士誠稱王,勒萬三資犒軍,又取萬三女為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