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鐸沒有遣派鄧舍去做打遼南的先鋒,也沒有命他調平壤的軍馬配合作戰。隻要求鄧舍必須在半個月內,將軍隊部屬到鴨綠江沿岸。
三路守軍中,困守沈陽這一路甚至比搠思監、遼西兩路還要重要,因為它逼近遼陽,距離遼南最近。地位如此重要,關鐸顯然不會把這個重任隻交給鄧舍的軍隊,起主要遏製作用的,還是遼陽。也就是說,困守沈陽一路的指揮所,沒有設在鴨綠江沿岸,而是設在了遼陽。
指揮所既在遼陽,身為名義主帥的鄧舍,自然也就被關鐸光明長大地留了下來。
四路大軍的主帥定下,接下來就是具體的兵力分配。每一個到場的將軍,輪番出班領命;掌管輜重、糧餉的官員,核實各路大軍的人數,劃分負責的範圍。具體的出軍日期,關鐸沒有說;隻要求諸軍盡快做好準備。
細節的問題很繁雜,直到夜色深沉,軍議才結束。
結束前,關鐸做了件令鄧舍大感佩服的事兒。他請來小明王、劉福通的畫像,淨手焚香,領著上百將軍列隊院中,跪倒在地,指著夜空明誓:必和察罕帖木兒勢不兩立;若不能救出主公,他關鐸一死而已。
說到後來,他激動的熱淚盈眶,思及小明王顛簸之苦,隻差嚎啕大哭。一片忠誠,日月可鑒,端得感天動地。很多人都被他感動的淚流滿麵,鄧舍也少不得陪著大哭一場。
鬧劇完了,才軍議散會。
鄧舍揉著紅眼圈,出了府門。侍衛們備好了火把,將軍們各自取下,帶回兵器,紛紛攘攘地各回府中。鄧舍站在門外等了會兒,沒見著方補真,他是文臣,大約不屑和武將擁擠,走在了後邊。
鄧舍仰頭看天,今夜月色甚好,如水的光華傾斜下來,吹麵的風裏,溫暖中帶幾分涼爽。幾顆星星鑲嵌碧空,仿似鵝絨上的鑽石,璀璨閃亮。無數搖動的火把,映紅了青石板的道路,路邊的府宅忽明忽暗,就如鄧舍此時的心情,既有一切盡在掌控的安慰,又有不知何時會有變化的擔憂。
關鐸威名顯赫,通過幾日來的接觸,心機更是深沉。雖然到目前為止,拉攏自己、打遼南、守沈陽,關鐸一步步的舉措尚且盡在掌握,可鄧舍不相信,永遠會如此。正如下棋,能提前看出對方的三板斧,就可成為高手。鄧舍有預感,他的預測也就到此為止了,關鐸終將跳出盤外。
古人雲:多智則近妖。無論是他,還是自比孔明的洪繼勳,畢竟都不是妖。可以預見,不在明天,不在後天,早晚有一天,關鐸會突發奇招,走出一步出乎他意料的棋來,令他措手不及。
到的那天,該如何應對?鄧舍喃喃道:“該加快速度了。”府門口的人漸漸稀疏,將軍們逐漸走完,方補真依然不見蹤影。兩三個文官兒從鄧舍身邊走過,其中一個穿著緋色官袍,身材不高,頭小耳大,好聽點,叫“耳可垂肩”,通俗點,叫“招風耳”。
軍議上此人有發言,鄧舍記得,正是李阿關的夫君,——左右司郎中李敦儒。顧不得方補真,忙趕上幾步,一拱手,道:“李大人。”
李敦儒回過頭,愣了愣,點頭回揖,道:“鄧總管。”他身邊幾人都是左右司的官員,打了招呼,自行先去。李敦儒一邊兒和同僚告別,一邊兒腳下不停,問鄧舍:“鄧總管怎還沒走,等人麽?”
鄧舍隨在他身側,邊走邊笑道:“上午才去李大人府上拜訪,大人公務繁忙,沒的見成。”
李敦儒道:“大戰在即,輜重糧草需要提早預備,卑職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鄧總管來卑職府上的事兒,賤內也有告之,本該登門回訪,實在抽不開身。……不知鄧總管,有什麽事兒麽?”
鄧舍笑道:“也沒甚事兒,久仰大人書畫兩絕,我雖為武將,也好附庸風雅,眼前既有寶山,不能空手而回。想向大人討幅墨寶。”
“書畫雙絕”,純粹是奉承。李敦儒畢竟文人,鄧舍打聽出,他平素愛好不多,也就好寫兩個字、好畫兩筆畫。他想緩和同李家的關係,不能不瘙其癢處。
李敦儒沒甚喜色,皺了眉頭,道:“總管稱讚,實不敢當。卑職那點子水平,也就平時消遣,自娛自樂罷了,拿不出手的。”鄧舍笑道:“大人何必謙虛?我凡認識的將軍們,無不對大人的書畫讚不絕口。”
李敦儒看了一眼鄧舍,道:“總管既這般說,待閑了吧,卑職畫好裱上,親送總管府上。如何?”鄧舍大喜,拱手道:“能得大人墨寶,喜不自勝,我提前謝過。到時我必親自去取,順便再答謝大人。”
李敦儒淡淡地道:“答謝倒不必了。總管年輕有為,能看的上卑職之畫,那是卑職的榮幸。”潦潦作個揖,道,“總管慢走,卑職還有些事兒,先走一步。告辭。”
鄧舍回禮,看他走遠。李敦儒的態度,從頭到尾不冷不熱,可以理解為不卑不亢,但怎麽看,怎麽像心有芥蒂。鄧舍早就想開了,努力挽回是自己的事兒,應不應自己這個情是對方的事兒,錯又不在自己,笑了笑,發現已走出兩條街外,畢千牛等在不遠前邊兒。
鄧舍大步走過去,畢千牛迎上來,低聲道:“將軍,府裏來報,雙城來了信。”鄧舍翻身上馬,道:“回去再說。”
夜色裏,一行人緩緩而行,走不的兩步,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來遼陽之前,陳虎、洪繼勳再三叮囑,畢千牛不敢掉以輕心,按住刀柄,親兵們有條不紊將鄧舍圍在中間。
做完這一切,眾人才回頭後望。四五個騎士到了近前,當先一人,明盔亮甲,分明是個將軍,高聲嚷叫:“前邊走的,莫不是鄧小哥兒?”卻是鄧三舊友,官居下萬戶,前數日拜訪過鄧舍、鄧舍也回訪過的,名叫胡忠。
鄧舍勒住坐騎,示意親兵散開,笑道:“原來是胡叔,我以為我已是走的最晚,沒料到你比我還晚。”
“晚甚麽?”胡忠催馬過來,往左右看看,街道上沒幾個人,遠遠前邊,是才走遠的李敦儒,他道,“俺老胡專門留下等你的。”鄧舍笑道:“有什麽事兒,叫你手下吩咐一聲,侄子必當親自登門,用的著等麽?”
胡忠嘿然,道:“此處不是說話場所,鄧小哥兒,你隨我來。”
畢千牛拉了鄧舍衣襟,眼睛朝胡忠及其後邊幾騎身上的刀劍上瞄了眼,雖沒說話,意思表露無遺。鄧舍沒理會他,隱約猜出胡忠來意,這一刻雖來的早了點,他卻也早有準備,笑道:“胡叔有召,敢不奉命?”
胡忠趕前領路,盡找胡同小路去走,路小就窄,密集的房屋遮擋住月光,黑通通的。更要命的,胡忠又叫他們熄滅了火把,越發看不清道路。畢千牛提心吊膽,勸不動鄧舍回去,隻有暗中吩咐親兵提防戒備。
鄧舍不以為意,漸漸走的偏斜,路過地方由高門大戶變成矮小房屋,一路走來,一個人沒見著。黑燈瞎火的轉了半晌,來到處小門宅外,兩三個人迎上,牽走他們的坐騎,胡忠道:“便在這裏了。鄧小哥兒,你先請。”攔下畢千牛,“尊侍衛,留在外邊兒吧。”
畢千牛豈肯答應?鄧舍點了點頭:“客隨主便,悉聽胡叔安排。”畢千牛急了,道:“將軍!”鄧舍揮了揮手:“胡叔的大名,你們不知,以驍勇善戰著稱,麾下盡是精兵悍卒,給你們個機會,好生向人家學學。”
胡忠嗬嗬笑道:“少來,鄧小哥兒,捧俺?還是損俺?和你的虎賁相比,俺手底下那些東西算個毬毛。”吩咐侍衛,“帶鄧總管的親兵,往對麵歇息,好酒好肉招待。”
畢千牛無奈,隻得隨之下去,幾個士卒帶他們到對麵院中。酒肉再好,他也如同嚼蠟,刀劍不離身,不管人熱情勸酒,隻豎了耳朵,聽那邊聲響。
那邊院中,由胡忠引著,鄧舍來到個偏廂房裏。裏邊一盞油燈,幽暗光線之下,早有三四人等候。看見鄧舍進來,紛紛起身,不出所料,盡是雜牌旁係。一個萬戶,三個千戶。
“見過總管大人。”帶上胡忠,五個人屈膝跪倒。
鄧舍故作驚訝,急忙扶起,道:“眾位叔叔這是作甚,快快請起,快快請起,折殺小侄了。”他們都是鄧三的舊友,自稱小侄,理所當然。
胡忠改了稱呼,一本正經地道:“今日俺們找鄧總管來,為的是公事,不能亂了上下尊卑。”幾個人堅持著拜倒在地,鄧舍拉不起他們,幹脆陪著一起拜倒。敘禮完畢,各自站起。
胡忠請鄧舍上座,鄧舍再三謙讓,拗不過他們,隻得告個無禮,坐將上去,打量廂房擺設,道:“這裏倒是陌生,要非胡叔帶小侄來,還真難以找到。可是哪位叔叔的私宅?”
遼陽城中,軍官們居住的地方全是按片劃區,萬戶住在一起,千戶住在一起,階級分明。按照官職不同,居住的地段兒、府邸大小皆有明確規定。雖有少部分以萬戶而住總管區域,或者千戶而住萬戶區域的,多為平章們的嫡係親信,也是特給的恩寵。但絕沒有遊離係統之外,任其隨意居住的。
胡忠道:“不錯,實不相瞞,此地是俺的一個外宅。你也知道,俺家中有個母老虎,兒郎們孝敬的美女帶不回家,沒地兒安置,索性安放此處。”話一出口,幾個人會心一笑。
鄧舍笑道:“然則,前些日送給胡叔的高麗女子,也定在此地了?”胡忠哈哈大笑:“家有嚴妻,必然發財。算不得丟人事兒,總管送的美女,確實與眾不同,銷魂得緊。”
說了幾句閑話,胡忠臉色一正,道:“總管可知,俺們請你來,為的甚事麽?”
鄧舍不動聲色,道:“正要請問,胡叔請講。”
胡忠道:“昔日軍中,俺和你義父氣味相投,雖未曾八拜為交,卻也蒙你義父看的起,叫過一聲兄弟。而你如今雖官居高位,卻也沒像那些勢力小兒,把俺們忘掉。愚叔也就托個大,叫你聲賢侄。”他本是河北劇盜,因此有“氣味相投”之說。鄧舍道:“正該如此。”
胡忠起身,把房門打開,門外的月光映射進來,驅散了些許幽暗,門外樹影搖動,一眼看的到府宅大門,院子中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鄧舍心想:“果然老江湖。”打開門說話,有時候比關了門更加保密。
胡忠落回原座,很嚴肅,看著鄧舍,道:“賢侄,你可知你大禍臨頭了麽?”鄧舍作出驚訝神態,問道:“胡叔何出此言?”胡忠道:“今日軍議,關平章為什麽調動你雙城軍馬,卻把你留在遼陽?”
“胡叔以為?”
“不錯!賢侄啊,這是調虎離山、借刀殺人之計呀!關平章垂涎你的高麗不止一日,你怎麽這麽傻,你不好好地做你的關北王,你來遼陽做甚麽?”胡忠痛心疾首,拍著大腿,道,“你這不是自投死路麽?唉,你叫愚叔怎麽說你才好?”
“主公有難,聖旨下到雙城,小侄兒不知也罷,既然知道,怎能不來救援?”鄧舍曬然,道,“關平章為小侄兒上官,高麗本就歸遼陽管轄。話說回來,遼陽、高麗都是大宋的土地,你我、大家都是大宋的臣子,胡叔,你想的多了,何來調虎離山,借刀殺人呢?”
胡忠恨鐵不成鋼,道:“你呀你!賢侄,你太天真!知道麽?初從軍時,愚叔手下五千餘人馬?現在剩多少?你知道麽?”鄧舍道:“胡叔身為下萬戶,少說也得三四千吧?”
胡忠連連搖頭:“三四千人?賢侄你是不知,……”伸出兩個手指,苦笑道,“兩千不到。”
鄧舍真的吃了一驚,離開豐州前,他還見過胡忠,那時他手底下超不出四千是真,卻也不會少於三千。才兩三個月,怎的就減員這麽多?難怪他們急剌剌地約見自己,打遼南又是他們的先鋒,怕打完這一仗,胡忠連一千也不到了。
胡忠道:“豐州大敗,關平章一路西逃,跟他走的盡是嫡係,愚叔被落在後邊做了殿軍。孛羅那廝,著實狠毒,緊追不舍,隻一仗,就陣亡幾百兄弟。好容易逃得性命,從上都來遼陽,路上又幹了幾仗,次次愚叔不是先鋒、就是斷後,損兵折將,能保住這剩下的兩千人,已經算是不錯了。”咬牙切齒,痛罵幾句,也不知是罵韃子,還是罵關鐸。
鄧舍默然,胡忠指了在座幾人,又道:“愚叔還算好的,你這幾位叔叔:柳大清,比愚叔職位還高,上萬戶,想當年何等顯赫的山西柳條營,投軍時擁眾近萬,現在呢?三千人不到。俺們兩個尚且如此,就更別提這幾位千戶大人了。”話裏帶著挪揄,姑且苦中作樂。
那幾個千戶罵罵咧咧,一人道:“不怕賢侄笑話,看俺掛個名字,狗日的上千戶,手底下七八百兄弟折的不到四百人,還比不上老關嫡係的一個下千戶!”
他幾個全是河南、河北、山西的綠林出身,論交情,和鄧三遠了點,不過同為雜牌,和其他人相比,也算親近了。柳大清從軍前,做過響馬,後來隨大流拉了隊伍造反,一時顯赫,人稱柳條營。關鐸經過山西,收編了他,或者可以稱為吞並了他。他從軍不是自願,被逼無奈,誰叫關鐸勢大呢?
鄧舍道:“原來如此。諸位叔叔勞苦功高,待遼陽圍解,料來關平章必有重賞。也不必著急,到那時,少的兵額,還怕沒的補麽?”
柳大清四十多歲,滿臉橫肉,額頭一道刀疤,通到耳下。他一躍而起,朝地上濃濃啐了口痰,破口大罵:“補個鳥!老子六千多人投的軍,去年打滁州,老子的先鋒,老關那個廢材,被察罕帖木兒抄了營,鐵騎穀沒了老子上千人。
“十月,打大同,又是老子的先鋒;年底,打上都,好麽,看見油水大,不要老子先鋒了,改他娘的歸毛居敬管帶,去打大寧!毛居敬個狗日的,幾百個監陣官兒,拿著刀架老子脖子上逼老子攻城,不把老子當人看麽?老子的兒郎就他娘的是炮灰麽!老子操,操,……”說的激動,嗓子眼裏又卡了痰,咳嗽半天,吐出一口,補完,“*奶奶!”
胡忠道:“你冷靜,你冷靜。叫你別總發火,火氣大,虛火上升,容易長口瘡,口臭,痰多!”柳大清橫他一眼,恨恨坐下,道:“要不是南下道路不通,老子早他娘的扯乎!”
風緊,扯乎,這句黑話,鄧舍很久沒聽過了。他歎了口氣,道:“柳叔這麽一說,倒叫小侄想起了昔日我義父說過的話,仗打的越久,老兄弟們就越少了。”
胡忠道:“照麽!賢侄,想想你們上馬賊,往日偌大的威風,現如今呢?剩下幾個人了?你呀,就是傻,就沒看明白?關平章擺明了拿咱們當馬前卒,送死的活兒第一個咱們上,分油水的活兒咱們第一個靠邊兒站。
“你別看關平章今兒又是擺香案,又是對天明誓,狗屁的救主公!他要想救,還等到今日?全做給咱看戲的,哄的就是你這種天真、熱血、入世為深的孩子!他為什麽籠絡你?從你到遼陽來,天天宴請,為甚麽?還不是相中你的地盤了?現在漏出馬腳了吧?又調你的人,又軟禁你,不讓你走,你還為他說話。”
胡忠連聲歎氣,語重心長,道:“咱爺們兒,就是忒實誠!吃一塹長一智,賢侄,你得學聰明點兒。”
兜了半天圈子,鄧舍有些累了,他今兒一天沒少動腦子,軍議時候就一直沒歇著。估計火候也差不多了,他皺了眉頭,問道:“胡叔的意思?”
“賢侄,叔叔的前車,就是你的後鑒。愚叔沒別的意思,勸你多個心眼兒。想辦法,趕緊回高麗去吧。”胡忠抬眼瞧了鄧舍,道,“不是愚叔危言聳聽,你不抓緊點,看吧,要不了一個月,你的那點子人馬,至少得被關平章折騰沒一半兒!想過沒?”
“沈陽,……打仗的可能性不大吧。”
“現在不大,打完遼南呢?遼南和遼陽一連成線,關平章還能留著沈陽不打?調你的人就隻為圍著沈陽?早晚得動手,你的人,肯定是先鋒,跑不了!”
打遼南,關鐸不叫鄧舍插手;打沈陽,叫鄧舍插手的可能性也很小。這兩地都和高麗聯結,出軍容易,關鐸壓製他還來不及,不會縱虎出山。鄧舍心頭跳了跳,想到了另一種可能。那也是他和洪繼勳認為的最壞可能。
現在看來,關鐸不用他打遼南,走的分明“溫水燉青蛙”,穩紮穩打的架勢,鄧舍沒辦法“先憂後喜”,反而極有可能“先喜後憂”了。他瞧了瞧眼前幾人,加在一起,他們不過六七千人,戰力也低,不過,總算是邁出了預想最好局麵的第一步。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最壞和最好,目前來說,還都隻是“紙上得來”,究竟結果如何,得看“躬行”。夾縫中求生存,不去行,怎能得?
鄧舍道:“不是胡叔提及,小侄確沒想到此節。不過即便這用小侄為打沈陽的先鋒,沒的說,謹尊上命而已。倒是幾位叔叔,聽你們講,似乎……”他頓了頓,沒把話說完,憂慮問道,“不知幾位叔叔有何打算?”
胡忠和柳大清幾人對視一眼,胡忠清清嗓子,往外邊瞧了幾眼,道:“愚叔們的打算先不必提,敢問賢侄,有回高麗的打算麽?”
鄧舍不語。胡忠自以為猜中鄧舍心思,低聲道:“賢侄莫不是怕走不得?無妨,愚叔們雖然兵微將少,關鍵時刻,也是能起點作用的。軍中類似愚叔們遭遇的將軍,為數不少,賢侄一句話,必然無不影從。賢侄若願意,愚叔願為賢侄做先鋒,明日便可去探他們的意思。”
柳大清道:“咱們雖是雜牌外係,不吃香的貨,緊巴緊巴一兩萬人湊得起,賢侄但要走,誰敢攔阻,咱他娘的也敢殺條血路。怎麽說,也得保賢侄安然無恙。”
胡忠道:“不錯。賢侄,你怎麽想,一言而決!”
值此當口兒,不能作假了,人家把這等話都講出,再作假,就過分了。至於他們會不會是關鐸派來試探的?鄧舍信不過柳大清,信得過胡忠,別看柳大清罵關鐸罵的狗血淋頭,不及胡忠對關鐸之恨。胡忠的兒子,便是死在打鐵騎穀一役,不是死在敵手,而是因了臨陣自潰,衝撞中軍大營,被軍紀嚴明的關鐸當場斬殺。
胡忠年近五十,膝下僅此一子,正是老來喪子,人生大慟。他又沒兄弟,胡家眼看就斷了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家有河東獅,仍在外拚命納妾,說白了,不就是想再要個兒子?
鄧舍甚至可以斷言,眼下這幫子人,就是胡忠拉起來了。投靠自己,百分百也是胡忠提出的。那幾個千戶官卑人少,沒資格;柳大清脾氣火爆,不是會咬人的狗,除了胡忠,別無二人。沒看今日,主事說話的,一直都是他麽?
鄧舍感激道:“叔叔們為小侄兒想的周到,小侄兒感激不盡。有甚麽用的著小侄兒的地方,請盡管言明。”
胡忠大公無私,道:“愚叔們這麽做,一則為顧了與鄧老哥兒的交情,二則,更為了賢侄打下高麗,給咱雜牌兒們爭了口氣。憑甚麽別人就能耀武揚威,偏咱們得低聲下氣?”鄧舍點頭稱是,胡忠話鋒一轉,道,“要論私心,也是有的。”
他停下不說,觀望鄧舍神色。鄧舍凜然,道:“胡叔盡管說,小侄但能做到,絕不推諉。”心中忐忑,“別叫求我調大軍過來,趁他起內亂,殺了關鐸。”無論如何,這也是沒法兒做到的。
胡忠歎了口氣,道:“就像你義父說的,仗打得越多,老兄弟越少,愚叔們隻有一個請求,賢侄回高麗時,若能帶愚叔們一起,保住剩下老兄弟的命,心願已足。”
鄧舍鬆了口氣,道:“胡叔愛惜兄弟,注重義氣,小侄心服。叔叔們放心,這是小事兒。叔叔們想去高麗,說實話,小侄請還請不來呢,雙城江山,願與叔叔們共享用。”
胡忠等人大喜過望,再次跪倒,對鄧舍的稱呼再次改變,胡忠領頭,道:“將軍在上,受小人等一拜。”總管算是官職,將軍就是比較私人的稱呼了,儼然以鄧舍麾下自居。
鄧舍受了他們一拜,伸手扶起,再落座,彼此就有不同。鄧舍道:“文叔、陳叔皆在高麗,若知諸位叔叔要往,不知會有多麽高興。”
胡忠道:“昔日軍中,小人每和將軍義父飲酒,多有文、陳同在,文將軍的酒量,可著實了得,總把小人灌得落荒而逃啊。哈哈。”
鄧舍也笑了幾聲,聊了會兒舊日趣事,他轉回正題,道:“聯絡舊友,胡叔有幾成打算?”
胡忠拍胸脯,道:“小人別的長處沒有,唯有一條,好交朋友。三位平章的嫡係不敢說,尋常雜牌兒,多有來往。對他們的情況,小人也十分了解,無不怨聲載道。”他保證道,“十天之內,至少能為將軍聯絡得兩萬軍馬。”
也是極限了,雜牌兒外係總共沒三萬人。兩萬人的戰鬥力,打個折扣,能頂的上關鐸嫡係一萬不錯了。但那是明刀明槍的打的話,驟起作亂,成算大了許多。
鄧舍道:“如此甚好。小侄也不瞞諸位叔叔,小侄來遼陽,除了奉聖旨之外,另有一個目的。”胡忠道:“噢?將軍請說。”鄧舍道:“唇亡齒寒,韃子勢大,逼近遼陽。遼陽倘若有失,胡叔,咱們的雙城可就有大壓力。”
胡忠點頭稱是。雙城、遼陽同打一個旗號,再有內鬥,麵對外來敵人時,一損共損,一榮俱榮。
鄧舍道:“因此,遼陽危局不解,小侄暫時不打算回高麗。”胡忠沉得住氣,柳大清急了,又要一躍而起,胡忠拽住他,喝道:“將軍麵前,不得無禮!”他官兒比柳大清低,柳大清卻服他,忍了坐下。
鄧舍道:“柳叔不必急,聽小侄把話說完。柳叔擔憂的,小侄一清二楚。你們放心,咱們雖暫時不回去,早晚要回去的。”柳大清到底按捺不住,問道:“那打遼南?”
鄧舍笑了笑,道:“打遼南,叔叔隻管去做先鋒。高家奴不過一兩萬人,不難打。”他知柳大清擔憂實力繼續受損,給諸人分析,“打遼南的重點,其實不在遼南;而在其他三路,也就是說,如果會出現惡戰、大戰,也不會出現在遼南,而會出現在搠思監方麵、遼西方麵、甚或沈陽方麵。
“關平章為甚麽肯調本部嫡係去打遼南,而放潘、劉的嫡係防守?正是看到了這一節。而潘、劉之所以默認,一來他們的主力盡在搠思監、遼西方麵,接收這個任務理所應當;二來關平章也負責了鉗製沈陽的重任,究竟哪一邊會出現大戰?沒有出現前,誰也不知道,也稱得上公平。
“故此,諸位叔叔不必擔憂,打遼南,縱不會輕輕鬆鬆,也絕不會出現硬骨頭。”
胡忠連連點頭,柳大清幾人不以為然,鄧舍斬釘截鐵地道:“盡管如此,有戰事,必有傷亡。諸位叔叔莫憂,陣亡將士,關平章不給你們補,小侄給你們補。”
柳大清一撇嘴,明顯不信。鄧舍道:“諸位叔叔知道羅國器、李和尚、關世容麽?”李和尚他們知道,大名鼎鼎的和尚隊,鄧舍接著道,“李和尚如今在我麾下,你們應該聽說。李將軍驍勇善戰,永平以來,屢有功勳,如今,已為我雙城有數大將。前幾日,雙城信使來,還有提及,他大發牢騷,抱怨新近擴軍太快,新卒太多,他麾下的一個百夫長,都快趕上一個千戶了。”
言下之意,鄧舍麾下一個千戶,就有近萬人的兵力。這話自然誇大,卻也和事實相去不遠。李和尚這等老人,名為千戶,麾下最少的,也有兩千多人。不是縮編,而是嚴重超編。沒辦法,軍官不足,大將更不足。
胡忠幾人對視,雙城的情形他們有耳聞,隻知紅火,也知李和尚等人本非鄧舍嫡係,但要空口白牙就信鄧舍的承諾,終究不行。
鄧舍知其想法,不給眼前利,不能堅其心。若惹了他們疑慮,灰心喪氣,怕胡忠這等人,沒準兒反會幹脆掉頭就去找關鐸自首告密,得不償失。
他悠閑自得,燈影搖動中,待他們眼色使罷,方才緩緩將重手講出。
——
1,老關那個廢材,被察罕帖木兒抄了營,鐵騎穀沒了老子上千人。
至正十八年,察罕帖木兒“屯澤州,塞碗子城,屯上黨,塞吾兒穀,屯並州,塞井阱口,以杜太行諸島。秋,關保、虎林赤,以裨將陳明率死士夜劫營,潞州鐵騎穀退關先生部數萬,由宣副升別駕,虎林赤為副帥。”
“關先生屢戰,皆不得過,為察罕所扼,遂引還,自塞外攻保定,出掠塞外諸郡,統兵而東,軍聲大振。”
2,十月,打大同。年底,打上都。
十月“丙午,賊兵攻大同路。”“壬辰,大同路陷,達魯花赤完者帖木兒棄城遁。”
“十二月癸酉,關先生、破頭潘等陷上都,焚宮闕,留七日,轉略往遼陽,遂至高麗。”“關先生、沙劉二、破頭潘等由大同直趨上都,焚毀宮殿,入虎賁司,犯大寧。虎賁司去上都二百裏,世祖皇帝所立三十六屯在焉。先是,大雪,人跡不通。至是,雪睛,暖氣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