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境也好,逆境也好,人生永遠是一場沒完沒了的鬥爭,一場以少擊多的戰爭。
後陣元軍的到來,似沒引起鄧舍的注意,最起碼從表麵來看,他絲毫沒有放在心上。至於他握刀的手,有沒有更加的用力握緊;或者他那堅固盔甲保護下的胸膛中,心跳有沒有加快,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將軍,該當如何?”
畢千牛臉色蒼白,李靖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他們感到了恐懼。每個人都知道,也許一個時辰、也許半個時辰,隻要紅巾步卒陷入兩線作戰的困境,最樂觀的估計,天黑之前必然崩潰。
那麽該怎麽辦?
千軍萬馬中,鄧舍驚鴻一瞥,背景是藍天、白雲;頭上烈日,身後紅旗。他轉回頭,輕描淡寫地道:“殺人常事,何必駭然?”他轉馬,避開三四支交叉著刺過來的長槍;伸手,拽著槍身把其中一個敵人拉過來;夾在胳臂下,一刀刺入了他的脖子。
雪亮的馬刀,染上一抹嫣紅。順著盔甲的縫隙,鮮血如泉,噴湧而出,瞬時間也染紅了鄧舍、染紅了他胯下的駿馬。那騎兵掙紮著、嚎叫著,鄧舍不為所動,隻等他徹底沒了聲息,才隨手拋落一邊,他縱聲大笑,亢聲戟指,喝道:“怯懦如鼠輩此等,來的援軍再多,又能如何?老子眼中,多上了一盤菜罷了!
炎炎者滅,隆隆者絕。臨陣對敵,豈在人多?一夫拚命、千夫辟易。鄧三曾經說過,他做馬賊的經驗,每個男人的心中,都藏著一頭野獸。放之兵法,則為將者,需要做的,隻是在遇到逆境的時候,將之激發出來。
怎麽激發?與其給他們希望,不如叫他們絕望。希望使人憧憬,恐懼叫人拚命。
鄧舍嗔目奮聲,道:“何況,眾軍!韃子與我軍,乃為死敵。你們忘了芝麻李慘敗徐州城後,得勝的韃子丞相是怎麽做的麽?……屠城一空!男女婦孺盡死。今日若敗,陷入敵手,也是一死;奮勇殺敵,死於陣中,也是一死。
“人誰無一死?人隻有一死!眾軍,是願效婦人之死,跪地乞降,最終仍難逃人頭落地,屈辱的死?還是願做男兒之死,手刃仇敵,身染敵血,以我蒼天為帳,以我厚土為床,畔有同袍相護,枕戈沙場而眠?”
眾軍聞言,軍威立振。
鄧舍驅馬疾馳,橫刀劈砍,不避來矢。他轉顧高呼,問身後一人:“爾叫何名?”
那人不知何時丟了頭盔,散發垂肩,臉上、身上血跡斑斑,馬頭上且懸掛了兩個韃子的腦袋。他亢奮答道:“小人王七尺。”
“好名字!”鄧舍覷了眼他馬上人頭,讚道,“真勇士也,沒得愧了七尺男兒名!”他振刀高呼,“勇士,王七尺!”
眾人同呼:“勇士,王七尺!”數百人的聲音合在一起,亂軍戰馬裏,如一股驚雷驀然,震動四方。
鄧舍叫道:“你的名字我們記下了!今天,你死了,他們會把你的大名,傳遍軍中。今日死戰,但我軍一人不死,爾等之英魂,萬世不死!”
人都怕死,但是往往怕的並不是死,而是死非其所。正如鄧舍早先緬懷李成桂時所想到的,並不一定有蓋世武功的,才是英雄。每個人都可以做英雄,隻要他死得其所。亂軍陣上,三軍同呼己名的榮耀,不身臨其境,難以體會。王七尺激動得嘴唇發抖,熱淚盈眶:“願以死而報將軍。”
鄧舍殺一人,大笑高叫:“我,鄧舍!”
眾軍隨他進一步,同呼:“將軍,鄧舍!”
“百夫長,畢千牛。”
“百夫長,畢千牛!”
如此這般,每進一步,或殺一人,便有一個人自報己名,隨後眾軍同呼。鄧舍不隻激勵了他們,沙場上這一幕,落入丘陵地帶的劉楊、更遠處步卒們的眼中,無不人人激動。到最後,已經不僅是鄧舍他們在報自己的名字,劉楊、步卒,每一個紅巾,每一個戰士,人人皆報。
處處驚雷,響徹陣中。
步卒陣中的許人,騎兵隊裏的李靖,在這樣的威勢下,兩個人不由心搖神馳,同時升起了一個念頭。許人遠望,李靖揮刀,兩人想道:“雙城小鄧,名不虛傳。”
相比氣勢如虹的紅巾,元軍的士氣頓時為之一落。他們倉皇、不知所措,甚至有膽小的落馬跌倒,雙股戰栗:“長生天在上,……”
話音未落,鄧舍催馬趕到,微一俯身,輕巧巧砍掉他的腦袋;回馬抓住落下的頭顱,高高舉起,正輪到李靖報名,鄧舍隨軍同呼:“李靖!”繼而又奮聲喝道:“今日死敵,豈曰無友?枕以戈兮,與子同眠!”
“枕以戈兮,與子同眠!”
畢千牛熱血澎湃,按捺不住,迎麵的風吹著他的臉,熾烈的陽光曬著他的盔,無數的元軍在他眼前晃動,他忽然產生一個錯覺,好似他們隻是伸著腦袋,在那裏老老實實地等著他過去砍,他熱血湧頭,他渾身的精力,他像是快要爆炸的火藥桶,他需要找到發泄的出口,他揮刀殺敵,他曼聲高歌:“斷竹、續竹。飛土、逐敵。”
這戰歌古樸而雄渾,元軍騎兵大潰。
鄧舍用了種種的手段,激發了士兵的勇氣,畢千牛們可以盲目、可以興奮過頭,做為主將的他,必須時刻保持清醒。他可以激發士卒去死,卻不能真的坐視他們去死。
因為怒可以複喜,慍可以複悅,亡國不可以複存,死者不可以複生。
他第一時間感到了元軍的潰退,製止住畢千牛等的繼續追擊,隻命堅持丘陵地帶至今的劉楊,帶了一百多人,繼續驅趕敵人。戰場上,軍隊一旦潰逃,即使沒有追兵,想再聚攏、勒令部屬,也要費很大的功夫;有個一百多人去追,殺敵或許不足,防其掉頭再來,足夠了。
他隨即轉變馬頭,帶著剩下的四五百人,疾速馳援步卒。
鄧舍一邊馳馬,一邊觀望。把步卒比作一條長蛇的話,前陣正陷入苦戰,後陣才剛與敵人接觸。前陣的敵人盡是騎兵,尚有三四千人,已經突入了紅巾的槍戈陣中;後陣多為步卒,大約七八千人,因為來的倉促,很多區域還在做臨戰的準備。
他注意到了一個在戰場上算是初次見到的現象,後陣的元軍步卒,打的旗幟居然是麵十字架。
“基督徒?”鄧舍隨即記起,曾在有關沈陽的文檔中,看到過北部蒙古諸王裏,有一個的祖上,正是信奉過基督教,並且也曾在戰場上打過十字架的。他不太確定,問李靖,“那是遼王的部民?”
李靖在遼陽的時間久了,對沈陽一帶的蒙古部落很熟悉。鄧舍問他,剛好問對了人,這位鼎鼎大名的“包打聽”點了點頭,他回答道:“沈陽沿邊,信、信也裏可溫的,就、就遼王一家。”
鄧舍皺了眉頭,沈陽城中元軍的官兵,不包括沿邊部落之民;而如今遼王的部眾卻出現此處,隻有一個解釋:受納哈出、遼王的召集而來。也就是說,沈陽城中的兵力,需得重新估算,不再隻是原有的官軍數萬了。
李靖也想到了這個問題,他抽了口冷氣,道:“沈、沈陽沿邊的蒙古部眾,其中能戰者,若、若是被全部召集,不下、不下五萬。”
說話間,他們已經奔到了前陣,畢千牛舉著大旗,高聲問道:“將軍,戰是不戰?”
鄧舍心念電轉,前軍苦戰、麵對的盡是元軍官兵,且皆為騎兵;而我方有楊萬虎這等猛將、以及許人這等經驗豐富的將軍在臨陣指揮,自己所帶的這點騎兵,加上去,作用也不會太大。
而後軍隻有河光秀一人,一則對他的指揮能力,鄧舍信不過;二則,拋開遼王部屬為何在此不說,倉促上陣的部民,戰鬥力肯定不及正規軍,且敵人多為步卒,準備未曾妥當,正好適合己方的騎兵衝鋒。
“繞過去!”
數百人奔騰馳馬,由戰場的左側,直插向後陣。沿途有幾股小規模的元軍騎兵,想來阻擋,在戰意高昂的紅巾騎兵麵前,簡直不堪一擊。
日頭漸漸的西沉了,殘陽如血,遠山似鐵。
放眼望去,戰場上殺聲一片,到處殘肢斷臂。穿著不同盔甲、不同服色的兩邊士卒,用身體互相衝撞,用刀劍互相廝殺。怯懦的,痛哭流涕;瘋狂的,嘶嚎如獸。紅色的、黑色的、青色的,各色大旗反複進退;繪狗的、繪羽的、繪龍的,諸般兵種糾纏不清。
鄧舍的帥旗過處,看到的紅巾步卒,人人振奮。陣前報名的熱血,依然未曾平息;敵人死亡的刺激,更激發了他們勇往無前的勇氣。畢千牛高唱著騎兵的戰歌,步卒們呼應喊殺。
鄧舍看到,楊萬虎殺的性起,脫了個赤裸裸,提著大斧,人到處掣旗潰陣。楊萬虎也看到了鄧舍,奔騰的駿馬被鮮血染得如此絢爛,夕陽的光線下,他那手中的馬刀,亮麗如詩。
曆次的戰事一晃而過,楊萬虎的心情無法表達。他仰天嚎叫,萬軍齊呼:“將軍,鄧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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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一個的祖上,正是信奉過基督教,並且也曾在戰場上打過十字架的。
忽必烈時,乃顏叛亂,他的軍隊曾在戰場上打過十字架的旗幟。“乃顏早已私自受過洗禮,但從沒有公開信仰基督教。當開戰時,他認為自己的旗幟上應該加上十字架的標誌。”
忽必烈並沒有因此取締基督教,他說:“基督的十字架如果沒有證明有利於乃顏,那麽他的真理性和正義是一致的。因為乃顏是叛主的逆賊,十字架不能給予這樣的惡人以保佑。所以無論誰都不能冤枉基督徒的上帝,上帝自己是極其善良與公正的。”
2,也裏可溫。
元代對基督教各派的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