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戰況的發展,沒有再出現變數,在李靖騎兵的配合下,河光秀部成功地運用了以中軍為砥柱,兩翼來包圍的戰術。雖然河光秀的指揮能力不足,但後期加入了鄧舍的親自指揮,半個時辰不到,後陣的遼王部民再也抵擋不住,潰退敗逃。
依照前例,鄧舍極力約束步卒,隻以李靖部的少許騎兵趁勝追擊,其餘大部,轉而向前。
他率軍繞過楊萬虎、許人的陣地,試圖由側翼第二次實施包圍,但畢竟前陣的元軍大多為騎兵,機動能力很強,負責指揮的元軍將領見勢不好,在三次衝擊許人、楊萬虎陣地無效的情況下,丟下了七八百屍體,果斷地轉進後撤。
鄧舍虛張聲勢地追了幾步,放開包圍,任其撤走,以免追的急了,再被其反咬一口。夕陽落山,西天的紅霞燦爛如雲,夜晚到的前夕,這一場未預期遭遇戰宣告結束。
鄧舍一邊命令就地安營紮寨,一邊派人清理戰場。殺紅了眼的紅巾士卒們,沒有優待俘虜的一說,凡是戰場上遇到未死的元軍傷員,統統補上一刀,割下人頭算是戰功。
入夜不久,計算出來戰果,敵軍總計傷亡一千三百餘人,己軍傷亡近兩千人。
河光秀向鄧舍賀喜,鄧舍揪然不樂,望著夜幕下屍橫遍野的戰場,歎息道:“此戰算不得獲勝,我軍傷亡遠甚韃子,充其量算個平手罷了。”
許人、李靖很佩服,隨侍左右,道:“韃子有備,我軍無備。倉促應戰之下,能獲得這樣的戰果,將軍,很了不起了。”
不但他倆這麽想,上下軍官、各部步卒,也都是這麽想。整理戰場、安營紮寨的士卒凡走過鄧舍身邊的,無不舉刀示意,眼神中流露出敬佩、敬仰的神色。
鄧舍道:“我軍可戰者,剩下多少?”
“除了傷亡,因鏖戰過久脫力的也不少,可戰士卒目前不過六千餘人。”
“分出一千,戍衛……”鄧舍瞧了瞧遠近地形,“戍衛前邊丘陵地帶,防止韃子殺個回馬槍。餘下諸軍,趕緊搭營。”看見丘陵,他想起了先前那位騎瘦馬的胖人,問道,“劉楊百戶呢?”
他也就隨口一問,當元軍衝擊最猛烈的時候,丘陵地帶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估計那劉姓的百戶,早就掛了。
不料話音剛落,一人忽的竄出,神采飛揚、精神奕奕,一抱拳,朗聲道:“末將在此。”
倒嚇了鄧舍一跳,轉目打量,見他纏甲帶盔,麵頰甚胖,擠的一雙細眼便如蔑竹片一般;仔細觀看,他盔甲上血跡斑斑,卻似乎盡是敵人所留,本人身上竟是找不著一絲傷口。鄧舍驚詫而笑,道:“好一個劉百戶!”
許人笑道:“將軍可是驚詫這廝命大麽?卻是不知,劉百戶在俺軍中乃是赫赫有名的一員福將,從軍數年,無論再艱險的戰事,從沒擦破過半點皮肉。”
果然福將。鄧舍凝目瞧他半晌,記起他騎射嫻熟,心想:“莫不是軍戶出身?”問道:“從軍前,做些什麽營生?”
“實不相瞞,末將本是做生意的。”
鄧舍微微詫異,問道:“噢?做的甚麽生意?”如此有福的一個人,做生意怕還不是無往不利?
劉楊麵色一紅,道:“沒、沒本生意。”
許人、李靖、河光秀等人,聞言大笑。鄧舍忍不住,也是點著他,笑出聲來。朗朗的笑聲劃破夜空,驚飛起停憩沙場的夜鳥,許人喝道:“眾親兵,拿酒來!今日死戰獲勝,當敬將軍浮一大白。”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半日苦戰,疲憊的不止紅巾,撤退而走的元軍也沒再回來。鄧舍依然小心,散出數十股遊騎,放出三十裏外;然後派遣了信使,前往東牟山聯絡潘美。
清明的月升上中空,營地草草紮好,調度完守夜的士卒,鄧舍也累的很了,堅持著巡過營,慰問過彩號,他隻覺得頭重腳輕,勉強支撐著回到帥帳,倒頭就睡。
一夜睡的不穩當,惡夢連連。他隱隱覺得,似有人悄悄走到他的身邊,吃力地幫他卸下沉重的盔甲;不久,一點涼意敷上他的額頭、胸前,他囈語也似的說了句什麽,舒暢地歎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涼意漸漸變得溫熱,仿似有個纖細的軀體,靠近了他,遲疑著像想搬動他的胳臂,就像小貓尋找小窩兒,卻終於缺了膽子,畏畏縮縮地不敢動。鄧舍翻了個身,展開手臂,摟了她在懷中。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枕著鄧舍的胳膊,沒多久,細微的呼吸聲變得香甜起來,她睡著了。鄧舍睜開了眼,入眼一張秀麗、安靜的麵容。他注意到,散落床下的盔甲,上邊的血汙已被擦拭的幹幹淨淨;他胸前曾受過的一點箭傷,傷口處也被重新包紮。
他遊目四望,聆聽帥帳外的蟲鳴、偶爾遠方的戰馬嘶叫;昏黃的燭光,懷中的女子,這一刻,給了他從未體驗的感觸。
慘叫、戰死的士卒,曆曆在目,他們的瀕死的麵容從未遠去;似才過了一瞬,似又過了很多年。懷中的女子睡得如此安詳,她枕著他的手臂,下意識地腦袋往他的懷裏鑽,像小兒吃奶,她流露出一種極其動人的神態。
有些人,你給他(她)一個笑容,他(她)就會把你當作唯一的親人。這一刻,她不再像個玩偶似的瓷娃娃,她有了活潑的生態,她輕鬆自然,她好像無憂無慮,也許隻有睡夢中,才能釋放出她所有的天性?
不管怎樣,她也是一個人啊,一個貪睡的小女孩兒罷了。
巡夜的士卒敲響三更的更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帳外傳來。兩三句幾不可聞的耳語,執意不肯去休息扈衛帳前的畢千牛躡手躡腳地湊到了帳外。
“將軍?”他隔著帳幕低聲地叫道。
李閨秀睡覺很輕,但她好像不願離開鄧舍溫暖的懷抱,仍閉著眼,顫栗似的動了下,皺起了可愛的眉毛。鄧舍不確定她醒了沒有,但他知道他必須醒了。隻有那為李閨秀方才舉動所觸動的柔軟,叫他猶豫了片刻,他輕輕地往她橘子瓣似的嘴唇上沾了沾,隨即小心地挪開她的腦袋,毅然起身。
他披衣而起,踏著月色走出帳幕,對畢千牛比了比手指,噓了聲:“小聲點,出來說。”
他沒看見,一雙眼隨即睜開,如星星滑落入深海;草菅人命的世道,兩個一定程度上同病相憐的人呐,那如星的眸子裏,被霧氣籠蓋,泛起晶瑩的露珠。
“蓋州來的兄弟。”
鄧舍認識來人,正是他派去胡忠、柳大清身邊的一個侍衛,一則負責監視,二則方便來往聯絡。蓋州正有大戰,他為何突然前來?鄧舍第一個的念頭:“蓋州戰事結束了?”
來人低聲而急促地道:“將軍,蓋州生變。胡忠、柳大清派小人來,八百裏急報。”
溫柔的夜色,頓時變得金戈鐵馬。那一絲柔軟,立刻被鄧舍壓入心頭的深處,鄧舍短促地命令道:“講來。”
“打蓋州的毛居敬部六萬大軍,日前抵達蓋州城下,交戰未及兩日,殿軍的紅巾一部發生叛亂,盤踞蓋州、遼陽之間,已經切斷了兩地的聯係。”
蓋州、叛亂,遼陽、沈陽;東牟山,太子河。鄧舍一驚,早先對納哈出舉動疑惑不解的地方,瞬時間仿似有了條可以聯結的線索。但他來不及細想,命令:“雖我入帳再說。”走了兩步,掀開帳幕,又轉頭命令畢千牛:“傳令,百步之內不得有人,速請河光秀、楊萬虎來。”
入了帳,方才想起睡在裏間的李閨秀,他遲疑片刻,柔軟歸柔軟,軍機歸軍機,示意來人帳內等候,急步來到裏間。李閨秀早穿好了衣服,跪坐地上,靜悄悄地望著他。
“我軍中有事,你先出去。”鄧舍柔聲道。
李閨秀一句話沒說,乖巧地點了點頭,帶著一股清香,輕手輕腳地出了帳外。鄧舍這才問道:“叛軍數目多少?”
“萬人上下。”
“毛居敬毛元帥有何對策?”
“小人來前,毛居敬下令,嚴命要求務必三日內攻下蓋州。”
“蓋州如何?”
“城堅糧足,高家奴看起來早有準備,城外高地,並有數千倭人助陣,胡忠、柳大清判斷,在當前前後有敵的局勢下,莫說三日,十日也難攻下。”
“遼陽呢?”
“毛居敬當日已星夜往報遼陽,但小人來的路上,經過遼陽,並未見遼陽援軍出城。”
關鐸當然不會貿然出城,他即便出援,也需得在判定沈陽動靜之後。鄧舍追問:“遼西、廣寧的情形,你知道不知道?”
“胡忠講到,數日前,遼西張居敬、世家寶發起了一次攻勢,沙劉二被拖住了,指望他的增援不太可能。廣寧方向,不太清楚。”
鄧舍轉了兩圈,喝令帳外:“速派遊騎,往探沈陽。”
遼西增援不得;廣寧麵對搠思監十萬大軍,估計自保不及。如果判斷沒錯的話,蓋州叛亂,絕對出自納哈出的手筆,以高家奴及叛軍纏住毛居敬,造成遼陽空虛,他的下一步,定然是奇襲遼陽。
遼陽一克,遼西、廣寧自顧不暇,則毛居敬孤軍懸外,數日可定。然後或再打遼西、或再打廣寧,鄧舍嘿然笑道:“納哈出分明各個擊破的主意。”
做為遼東紅巾根本的遼陽一變,東牟山、太子河的戰事就完全無關緊要了。鄧舍腦筋急轉,他該怎麽辦?
他想到了兩條路,或者回援遼陽,或者會合陳虎、撤回雙城。但是不是還有第三條路呢?帳外,盔甲擦摩,刀劍碰撞。一個親兵拉刀喝問:“來著誰人?”
兩個回答的聲音一起響起:“河。”“楊。”
河光秀、楊萬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