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上的今天:1352年,至正十二年二月初一日,郭子興攻克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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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人送來的,是一個人,身高體胖,騎著匹瘦馬,領了數個親兵,搖搖晃晃來到。鄧舍倒屣相迎,到的帳外一看,卻是個熟人。他記得清楚,人稱“福大命大”,多日前擊破元軍時立有大功勞的,名叫劉楊。
原來,鄧舍左思右想,得了許人的啟發,以為要快速破城,唯有挖掘地道。所以,在軍議上,向許人請求他能否留下協助,許人肯定不能留,不過他推薦了一個也擅長此道的人物,當時沒說名字,沒料到竟然是他。
鄧舍愕然,繼而大笑,不等劉楊近前,先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道:“聽許將軍說,要給本將介紹一位能人,不料卻是老相識了。”
劉楊本為百戶,得了鄧舍的火線提拔,升為副千戶,鄧舍對他有知遇之恩;卻又因了他的官兒是鄧舍提拔的,許人、李靖固然承認,鄭三寶去了之後,頗有微詞,故此能來鄧舍軍中,他也願意。
他陪笑道:“能人的誇獎實在過譽,末將不才,願為將軍效犬馬之勞。”
鄧舍有點疑惑,分明記得,此人出身盜寇,怎會精擅地道之術?事關重大,不可兒戲,他打量幾眼,一邊兒扯著劉楊往帳內走,一邊兒問道:“老兄不是沒本生意出身的麽?怎的……?”
劉楊憨厚一笑:“不瞞將軍,末將做買賣前,幹過幾年的礦工。許將軍,正是末將那時的相識。”
“噢,……”鄧舍恍然大悟,稱讚,道,“人不可貌相,沒料到劉將軍經曆如此豐富。”
“哪裏,哪裏。”劉楊謙虛,道,“略知一二,略知一二罷了。”
“哈哈,快快請進。”鄧舍拉了他手,兩人走入帳內。帳外冷冽,帳內熱氣如春,鄧舍命人端來熱湯,請劉楊暖暖身子,閑聊幾句別後見聞、略微敘及當前戰事,話題一轉,步入正題,道:“請老兄的原因,大約許將軍已經告訴你了。”
“是。”
“時間緊促,咱就直接說罷。”鄧舍問道,“設若從我營中挖地道入敵城,需要幾日?”
案幾前早鋪開了地圖,上邊詳細標明敵我距離,劉楊從位子上起來,蹲在地圖前,用手丈量,琢磨片刻,道:“人手充足的話,最多兩三日。……,但有一點,城內的情形不太清楚,將軍知道,地道這玩意兒,咱在地下一挖,對方若有擅長此道的人,他可以用種種的手段偵悉聽聞。”
這一點,鄧舍聽說過。他依稀記得,破解地道的方法很簡單,搞一個甕,往合適的地方一放,敵人在地底下的動靜,就能聽得一清二楚。
“挖掘地道,容易引起水位的變化。城中有井,井中的水位極有可能因此變低,也是一個偵悉的手段。”說起專業,劉楊頭頭是道,他道,“最重要的一點,……”他抬起頭,問道,“將軍,不知城中有無溝塹?”
他的意思,在問元軍有沒有在城中挖掘第二道、甚至第三道壕溝。慶千興攻打雙城的時候,鄧舍曾用過這種守城的手段,好處有二,第一,可以在敵人攻破城門、打下城牆後,再製造一個防守線;第二,壕溝挖得夠深的話,也可以防止敵人挖掘地道入城。
鄧舍回憶之前在望樓上的所見:“似有溝塹。”
“這就難辦了。挖地道是地下作業,看不清楚地表虛實,要非對城中了如指掌,太過冒險。地道一塌,那其中的士卒可就一個也活不下來。”
上述種種為偵悉地道的方法,而破解地道的戰術,也有幾種。一則,探知了敵人地道的走向後,設法把它搞塌;二則,用煙火、毒煙熏入地道內,也可以灌水,擊退敵人;三則,在地道口,設置伏兵;四則,派遣勇士,也下入地道,與敵人肉搏,這個方法有點反守為攻的味道,因為順利的話,有可能沿著敵人的地道殺出去,反去搶占敵人的營盤。
鄧舍聽了,真的術業有專攻:“老兄有過實戰麽?”
“隨著許將軍,曾有過兩次。”劉楊麵有羞慚,“一次成功,一次失敗。”
五成的勝算,鄧舍不禁猶豫了。要說打仗這事兒,沒有百分百把握的,五六成勝算足可以了,隻是他浪費不起時間。劉楊察言觀色,道:“將軍是憂慮將士白白傷亡麽?”
許人的嘴很嚴,沒有把雙城叛亂的事兒告訴他。
鄧舍不置可否,劉楊又道:“其實,末將倒有個主意,不知合適不合適。”
“你且講來。”
“不知將軍軍中帶的火藥充足與否?”
“不多,卻也夠用。”
“若是如此,這地道就不必挖到蓋州城內。以一支軍隊掩護,挖掘到城牆下即可,然後把火藥堆積城下,點燃它。末將看蓋州城牆並非十分堅固,足可炸塌了它。”
鄧舍一拍腦袋,他還是養氣功夫不夠,擔憂雙城過多,腦子轉的慢了,怎麽忘了這一招兒?文華國打雙城西山口高麗軍時,就使用過一次,火藥破敵營,有異曲同工之妙。
雖說城內尚有溝塹,塌了城牆,難免還得一番惡戰;卻也較之攻城強了許多。當即拍板,他道:“好!這個辦法好,就按你說的辦罷。”
挖掘地道,需做的準備工作很多。得勘察地質、工程選線、規劃布局,然後製作施工方案、選擇施工技術,特別是長距離運渣、遠距離通風,都是很有技術含量的。
隻挖到城牆下,減少了許多的困難、也縮減了時日,就施工量上來講,依然很重。總不能直接在蓋州城下挖,城內元軍絕不可能坐視不理,出城騷擾、破壞不提,更沒了突然性,起不到奇兵的作用。
故此,地道還得從營中挖起。
劉楊連夜出營,帶了三兩個人,借著夜色的掩護,仔細觀看地勢,勘探地質。鄧舍則依照他的要求,傳令三軍準備各種工具、提調人手。同時他命令前線接著開始挖溝,一方麵擺出長期圍困的架勢,麻痹敵人;一方麵挖溝挖出的土,好掩飾挖掘地道時運出的土。
“一條地道能藏多少人?”
“營中到蓋州,不過數裏遠近。充其量,一條地道數十人而已。”
敢在地下作戰、深入敵後的,非輕死之輩不可;好在目的僅在炸塌城牆,用不了多少人,鄧舍也不去軍中選擇,就近身邊的哥哥隊、親兵隊裏,選了十幾個勇猛悍卒;給其好酒好肉,特別破例,地道挖好前,允其喝酒。
陳虎軍中帶來的有軍妓,也挑選年輕貌美的,送過去,供其享樂。
這邊安撫、勉勵突擊隊不提。劉楊幹活非常麻利,天亮不久,方案已經做出,層層營帳的掩護下,工程開始。為保密起見,鄧舍派遣遊騎,清掃周邊五裏,禁止將士出營,中軍萬餘人,全力以赴投入了熱火朝天的挖掘之中。
以挖三天計,毛居敬已經突圍,幾萬人圍著蓋州城,不打不退,再挖溝塹麻痹,說不定也會惹得高家奴生疑。鄧舍叫趙過,一日兩三番地做出佯攻,中軍也抽調些許軍馬,虛張聲勢。
任何民用的技術,必將用於軍事。這挖地道的辦法也不例外,脫胎自礦井作業;與挖掘礦井的技術一脈相承。像掘井一樣,先向下挖掘個幾丈深,然後橫穿,開拓巷道。洞中挖出的土,皆從初穿的井中取出,取土的工具可以用籃筐,也可以用木板,拴上繩子提拉出去。
這都是比較簡陋的工具,倉促間,也置辦不了正規的、最合用的取土工具。
視地道的長度,有些還會在地道中豎立支柱。隔一段距離,用石柱、或者木柱等物,支撐上下,以免坍塌。自古以來,礦井坍塌的事故層出不窮,虧得地道短、用的時間也短,所以這方麵隻要有專業人士指點,安全得多。
每隔半裏,要斜斜地向上挖,挖出一個氣道,用來通風,稱之為“哨眼”。地底下沒空氣流通,單靠初挖的井供應新鮮空氣遠遠不夠,沒這個哨眼,人就悶死了。
最最關鍵的一點,蓋州城外有護城河,不是很深,但挖掘地道,得把它算入其中。需要挖掘多深,才能避開護城河的河底。河底的泥土很淤,如果河深三米,地道至少得比河底,再深入底下三米。
劉楊盡職盡責,每日爬在最前邊,不但指揮,更親手挖掘。挖出來的土,先是與前線挖掘壕溝的一起,裝入袋中;後來實在太多了,專有一隊士卒,用東西掩護著拉出去。
工程進展得很順利,高家奴毫無發覺。趙過部日夜猛攻不停,陳虎部一日三報,受困倭人糧盡,有兩個小隊昨夜夜半摸出營外,要求投降。陳虎惱它丟了麵子,不受降,就在免殺牌下,將之盡斬。
他先斬後奏,殺了才報給鄧舍,鄧舍的注意力皆在地道,渾沒在意,隻笑了笑,道:“再殺,不得在免殺牌下。”
第三日傍晚,地道挖到了城牆之下。劉楊灰頭土麵地來請示:“將軍,現在動手,或是再等等?”
鄧舍早等不及了,看了看天色,問楊萬虎等人:“部隊準備的怎樣了?”
楊萬虎摩拳擦掌,整天看劉楊打洞,他憋得火氣十足,道:“什麽時候城牆塌陷,什麽時候部隊就能拉上去。”河光秀也是意氣風發,前番打元軍,他表現不錯,得了鄧舍親口稱讚,搶著道:“小人願做先鋒。”
楊萬虎瞄他眼,兩人搭檔了段日子,雖依然看不起,關係畢竟親近了些,忍了嘲諷的話語,哼了聲。
部下有點爭鬥、不和,隻要不過分,是好事兒。往小了說,叫平衡;往大了說,就權術。人一到那個位置,很多事情無師自通,鄧舍微微一笑,看見了當沒看見,沉吟片刻,道:“先做好預備,今夜三更,破城、攻城。”
他招來傳令兵:“告訴趙過,繼續佯攻;備好生力軍,三更時分,聽我炮響,一並猛攻蓋州北邊城牆,吸引、分散韃子的兵力,配合我部作戰。”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炸塌城牆,不是地道挖到城下,一埋炸藥就行了。得把地道軸線偏離城牆軸線,掏空牆基,用木柱支撐。沒炸藥的話,可以填上柴草,澆上油脂,接著引燃,待支撐的木柱燒盡,城牆自然傾倒;有炸藥的話,簡單得多,炸藥代替柴草、油脂,拉出條引線,士卒撤出地道,隨後點燃。
炸藥一炸,城牆立倒。
隻一條地道的話,城牆塌陷的缺口比較小;為了穩當,劉楊挖了兩條,這樣一來,會有個連鎖反應,出現的缺口也會比較大。
鄧舍第一次使用這種戰術,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順利得他不敢想象,夜色漸漸深沉,彤雲密布,伸手不見五指。楊萬虎、河光秀兩人挑選出了兩千人的騎兵、三千人的步卒,列陣營中,冷風吹卷紅旗,鄧舍巡視其前。
這些人多從永平就從了軍、大小數十仗,追隨鄧舍至今。鄧舍回望雙城方向,漆黑的夜色裏,什麽也看不到;他再轉望海州,隱約點點的燈火,是毛居敬留下的殿後軍隊。
他騎在馬上,馬蹄輕響,五千人寂靜無聲。畢千牛點著火把,跟在鄧舍的身後;一道道視線,矚目他們的將軍。
鄧舍沒有說什麽,怕驚動了蓋州;他看見選出的十幾個親兵,由劉楊領著,小心翼翼地碰著火藥,一個接一個地下入了地道,身影沒入地下。沒一會兒,負責看時辰的軍官小跑著過來,低聲道:“將軍,就要三更了。”
下入地道的士卒,還沒有出來。遠遠的蓋州燈火燎天,元軍巡夜的軍卒打響了三更的梆子。劉楊露出了頭,滿臉大汗,全是灰泥。士卒們一個個爬了出來,兩條粗粗的引線,隨在他們的身後牽出來。
劉楊望著鄧舍;鄧舍點了點頭。
引線點燃,劈劈啪啪地燃燒,迸出火星,如兩條火蛇,迅速地深入地底。除了開始的一點煙,很快就偃無生息。過了很久,又似乎隻過了一會兒。天很冷,鄧舍的手心攥出了汗,這是他第一次使用這樣的戰術。
成?不成?
便如漫天的煙火絢爛,又如地下的睡龍驚醒。驚天動地的爆炸聲,地表因之震動。鄧舍揚眉,刀出鞘,不顧受驚的坐騎蹦跳長嘶,他竭盡全力,喊道:“七個月前,我帶你們出了永平;今天,我帶你們回來遼東!”
“點炮!”
三聲炮響,城北的佯攻變作真攻。蓋州城上驚惶一片,塌陷的城牆幾達十數丈,餘震不止,灰塵滿天裏,受傷的元軍士卒慘叫連連,軍官拚命彈壓,仍有大批的士卒向後逃竄。
紅巾中軍轅門洞開,鄧舍馬刀指向:“殺!”
騎兵在前,步卒在後,無論騎、步,人人擔負一袋泥土。除了五千人的主力,另有臨時抽調的三千人,也是一樣。數裏的距離,轉瞬即到,八千袋的泥土,隻丟了不足三分之一,就填平了足夠寬闊的一段護城河。
元軍直到此時,還沒有反應過來,火炮、投石機等物一彈未發,就被紅巾突入了城內。
騎兵直管往前衝,步卒由缺口擴大戰果,攀附上城牆,一截截占領,紅巾的戰旗很快豎立起來。城內的溝塹不及城外護城河深,也不及它廣,騎兵的兩千個袋子丟下,立刻填平。
有趙過在北城牆的猛攻,元軍無力向南城牆增派援軍,陷入了兩線作戰、相形見絀的境地。
得了鄧舍的吩咐,戰事不久,突入城中、將要陷入巷戰的騎兵驀然同聲大喝:“高家奴跑了!高家奴跑了!”城牆塌陷、主將又跑,蓋州的元軍本就軍紀敗壞,兩個時辰不到,隨後湧入城中的步卒主力,已經占據了帥府、倉庫、各級官署等重點位置。
鄧舍入城後,采用了滲透、分割的戰術,用小股的精銳突破敵人的防線,使得元軍轉瞬間陷入顧此失彼、上下軍令不暢的情況。大批大批的元軍,開始投降;少股死戰到底的頑硬分子,自有楊萬虎這樣的虎將,將之粉碎。
至此,黎明到來之前,蓋州戰事,可以說,已經宣告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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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道戰。
又稱坑道戰,我國是這種戰術的發祥地,坑道史實之豐富,譽為全球之冠。戰國時期各諸侯國就廣泛采用坑道戰術來攻占設防城市,同時策劃各種防止坑道破壞的措施,包括反坑道戰術。
公輸般與墨子的九攻九拒,就是一次沙盤攻防戰鬥演習;其中第九個回合,魯班使用了坑道戰術,從地下挖坑道攻城,被墨子用“備穴”手段挫敗。“備穴”就是反坑道的戰術。
2,地道挖掘、地道攻城、地道肉搏。
“穿洞之法,初若掘井,深三丈,即旁穿之。……凡洞中土,皆自初穿井中出之,……時於半裏餘斜穿氣道,謂之哨眼。”
423年,魏宋虎牢之戰,宋將毛祖德率部挖掘六條地道,組織四百人的突擊隊,通過坑道襲擊圍城魏軍的背後,大敗魏軍。這一組地道,覆蓋層約十七米餘,而且從城內繞到敵後,工程是十分浩大的。
五代時,後梁和後晉的軍隊在澤州展開了一次罕見的地道戰。梁軍守澤州,晉軍挖掘地道企圖攻入城中,梁軍挑選了數十名勇士挖地道應戰,雙方在地道中展開了肉搏戰。“經十三日,晉軍死傷甚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