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46 清洗 Ⅰ

曆史上的今天:

1940年,2月23日,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路軍總司令兼政委楊靖宇,由於叛徒告密,被日軍包圍,寡不敵眾,以身殉國。

楊靖宇:原名馬尚德,1905年生,河南省確山縣人。

——

雙城城外,馬踏連營。

二百鐵騎衝擊入營,新點燃的火把,隨處拋擲。馬蹄如雷中,士卒驚惶驟起,又冷又黑的夜晚,才露頭便被馳騁的騎兵殺死,僥幸未死的奔跑喊叫。喊叫聲驚動起曹、倪二千戶,他二人倉促披甲,未及出帳,已見帳外火光衝天。

營中亂做一團,兩位千戶張皇失措,轉首望北。放大他們的瞳孔,一點火苗、成了燎天的火勢:那裏是雙城。

……

雙城已成了一座火城。

城中殺聲遍處,八十餘叛軍沿著馬道奔上城牆。姓史的百戶頓知不好,汗珠滾滾而下,他雙手冰涼、顫抖,站在堅硬如鐵的城頭,如冰的夜色包裹著他的身體。眼看著麵目猙獰的叛軍,他便如那琴弦一般,腦中也斷了弦:“狗日的本家,……狗日的本家。”

戍卒不比曹、倪營中士卒,最起碼,他們沒在夢鄉。雖事起倉促,畢竟平時訓練有素,很快,在死了七八個兄弟後,穩住了陣勢。

“史大哥,城外,城外,……!”

姓史的百戶轉動僵硬的脖子,城外裏許,數百人的騎兵奔馳將到。他們沒打火把,但在城中火光的映照下,盔甲、長槍鮮明如畫。

“裏應外合?”

“怎麽辦?”

百夫長平壤參的軍,也是經曆過血戰的人物;從一個食不果腹的流民,由鄧舍親手提拔為百戶。人們往昔的白眼、鄙視;現今他走在街上,看到他的人卻無不尊敬、懼怕。他不懂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卻明白今夜這城門絕對不能丟掉。既錯了一回,不能再錯第二回。

“史大哥?”叫他的,是他一個表弟。兩人同時從軍,他做了百戶,他表弟水漲船高,也當了牌子頭。

“帶你的人,死守城門!……其他的,跟我上!”姓史的百戶手腳不再僵硬,他抽出刀,向著逼近眼前的叛軍,撲了上去。

刀,冷了這個夜;血,又熱了這個夜。

……

“將軍中的什麽毒?”

帥府大堂,昏迷中的鄧舍四肢冰涼、口中流涎,肌肉強直、呼吸痙攣。古人雲:不做良相,便做良醫。兩者有相同之處,都是濟世救人。羅國器、洪繼勳皆儒生出身,對中醫之道,略通一二。

然而,羅國器從軍數年,往日學的東西,不能學而時習之,早就丟掉了大半,他束手無策:“末將不知。”

洪繼勳皺了皺眉,對府門處的喊殺聲置若罔聞,手搭上鄧舍的脈搏。忽然,他似聞到了什麽:“什麽東西?”轉頭向後看,羅官奴蒼白的臉色,端進來一盆物事。

“末將看不出將軍中的什麽毒,疾病亂投醫,故此,叫人往茅廁中取了糞汁過來。”

糞汁可解毒,自古為民間偏方;此說有荒謬之處,但的確也有實際的道理。究其根本,大約糞汁有催吐的功效,算是變相的洗胃;把毒都吐了出去,自然有利減輕毒效。

洪繼勳也沒話說,頷首同意。

一時間,堂內臭氣熏天,黃黃的汁液遍布諸人全身;羅國器、羅官奴七手八腳撐開鄧舍的嘴,灌下那些物事。洪繼勳閉目凝神把脈,隻覺鄧舍脈微欲絕,如果鄧舍中的別的毒,他或許把不出來;但他生長雙城,久處遼東之地,恰好對這玩意兒熟悉。

他初時看鄧舍表麵的症狀,其實就心中有數,隻是事關重大,不敢妄測,這會兒把脈不久,他驀然睜眼,做出了判斷:“烏頭之毒!”

烏頭,別名五毒根,產地極廣。自遼至滇,由魯到甘,皆有之。母根為烏頭,側根為附子,用之得當,可以入藥;用量若多,便成毒藥。此物自古便為軍中常用,三國時期關雲長刮骨療傷,所中的毒便是烏頭;那僅是外創,就如此的了得,更何況如今鄧舍是口服飲下?

繞是洪繼勳鎮靜,額頭也出了汗。

既判明了毒物,怎麽解毒,洪、羅兩人皆知。沒有大夫、沒有草藥,隻有暫時性地緩解。羅國器竄起身,不顧身上髒汙,奔到堂外:“來人,來人!”

盡管府門戰事緊張,畢千牛依然給鄧舍留下了兩個侍衛:“將軍。”

“速去熬綠豆湯!放入甘草、生薑、紅糖。有牛羊奶麽?有蜂蜜麽?一並端來,越快越好!”

……

畢千牛身中兩箭,奮不顧身、兀不肯退。他揮刀催戰,府門外叛軍同聲大叫:“鄧舍已死,爾等何必頑抗?我家將軍有言,降者不殺;開門者,立賞銀百兩,拔擢百戶!”

不等畢千牛回擊,眾親兵士卒無不奮喝斥罵。

不止親兵、連上哥哥隊,鄧舍平日待之,真如兄弟也似。仗義半從屠狗輩,負心每多讀書人。越是草莽,沒那麽多花花腸子,越懂得知恩圖報。不管鄧舍死不死,他們,沒一個有投降的念頭。

“大將軍待你我,親如兄弟;曆有大戰,凡我兄弟死者,大將軍無不痛哭流涕,如亡一兄;親為抬棺,親為送葬,親為招魂。今日,正我輩報大將軍之時,該如何為?”

“以死而報將軍;以死而報兄長!”

男兒事長征,少小幽燕客。賭勝馬蹄下,由來輕七尺。殺人莫敢前,須如蝟毛堞。黃雲隴底白雪飛,未得報恩不能歸。眾人回思往昔,慷慨激昂;情到極處,至有淚流滿麵的。

箭矢加身不退;火燎衣甲不退;槍戈斃命不退。前仆後繼,死而不退。

府門受了火,眼看坍塌。畢千牛嗔目大呼,十數人砍斷院中大樹,推積門前。火光映亮了他們的麵容,兩刻鍾前,羅國器彈奏的琴曲,似又回蕩夜空。

那低沉、那清揚,衝淡了硝煙、衝淡了戰火。嗟乎!他們每一個人,也有父母雙親,也有兄弟姐妹,然而這一刻,他們記得的,隻有鄧舍。為了報知遇之恩,死了,他們也心甘情願,心滿意足。

鄧舍數百日養士之功,收效今晚。

……

錢士德焦灼萬分,百餘人攻門,將近半刻鍾,寸步難進。他煩躁不安,望著城中火頭處處,聽著滿耳朵的居民叫喊,黃驢哥道:“也不知去殺陳虎、楊萬虎的兄弟們,得手了沒有。”

錢士德不理他。

“也不知攻城門的兄弟們,得手了沒有?”

錢士德不理他。

“反正殺洪繼勳的,沒得手。”

“閉嘴!”錢士德暴跳如雷,揮著長槍,逼迫,“你,親自帶隊上去!府門打不下來,死在哪兒吧!”

“鄧舍死了,打府門也沒用,不如咱並力往去城門,先放了大隊入城?”

“城中守軍轉瞬即至,沒有鄧舍的人頭,怎麽瓦解他們的軍心?縱然開了城門,咱不過數百人,有甚麽用?鄧舍的一顆人頭,頂的上千軍萬馬!”

黃驢哥沒有勇氣頂撞他,提了長槍,轉身奔向府門。

……

遼陽城外,納哈出後軍。

數個營帳忽然塌陷,數百紅巾如天兵神將,出現敵營。

……

帥府。

灌下了足夠多的糞汁,鄧舍開始嘔吐。

洪繼勳和羅國器對視一眼,同時看出了對方的如釋重負。兩人都知道,鄧舍若死,雙城立刻會分崩離析;文華國遠在平壤、趙過留駐蓋州,城中隻有陳虎,不知逃過了沒有叛軍的襲殺。

但不管他逃過了、或是沒逃過,憑他的資望,難以服眾。別的不說,洪繼勳就第一個不服他;吳鶴年呢?高麗降將慶千興呢?河光秀呢?甚至張歹兒、李和尚、關世容呢?

不知不覺間,在鄧舍的默認、不表態、不支持、不反對的情況下,雙城軍中,早已形成了多個不同的派係。文、陳、趙的上馬賊舊部;河光秀、慶千興的高麗軍;張歹兒、楊萬虎的新秀;洪繼勳、吳鶴年的地方文官係,等等。

鄧舍在的時候,可以起到權力的平衡;一旦他不在,這些人或是地方大員,或是手掌重兵,隻要有一個不服氣的,就算平定了叛亂,後果也不堪設想。

這也是洪繼勳為什麽不顧府門的戰鬥,而要守在鄧舍身邊的原因。

“吐了就好,吐了就好。”羅國器嘟噥著。

洪繼勳催促堂外:“綠豆湯呢?綠豆湯呢?”

堂外的親兵灰頭土臉奔了進來,綠豆湯來了。羅國器等人忙給鄧舍喝下,緩解烏頭的毒性,需要大量地喝綠豆湯,親兵提了一桶,還有牛奶、蜂蜜等物,不停歇地喂鄧舍喝下。

“後院大火滅了麽?”

“沒有,火勢小了。”

洪繼勳探上鄧舍的手腕,感覺他的脈搏稍微強了點,微微放心,一邊和羅官奴扶著鄧舍,伸出手指進他的咽喉,幫他嘔吐;一邊有了功夫去想其它,他問道:“後院怎起的火?有叛軍麽?”

“不知怎麽起的;火很大,有十幾個叛軍,但被火勢隔絕,他們進不來。有咱的兄弟們守著,先生不必擔心。”

“這裏用不著你們,守在門外去吧。”

洪繼勳沒叫他們去府門幫忙,因為投毒的人尚且不明,說不定就在院中,不可大意。

……

府門外。

繼黃驢哥之後,錢士德也上了陣。他們從鄰近民家,拆了梁柱,幾根並在一起,用來撞門,效果不大。畢千牛砍的樹幹,比他們的梁柱要粗壯的多。

他氣急敗壞:“廢物!一群廢物!上馬,衝!”

四五個叛軍上了馬,退出一段的距離,縱馬衝刺。避開了府門,他們操著梁柱,強大的衝擊力,使之重重撞擊在府牆上,府牆動了。他們折回去,第二度、第三次、重複撞擊。

牆,就要塌了。

……

帥府斜對的雙城對麵,是陳虎、楊萬虎等諸將的住處。

他們平時多征戰在外,城中的府邸不大,親兵不多。相比帥府,府門早被破開,好在兩人皆驍勇善戰,尤其楊萬虎,以一敵百,身陷重圍,舉步殺人,刃不帶血不回,叛軍人人色變,他真如猛虎噬人。

“殺!”

一個叛軍應聲而倒,包圍圈出現了空擋。楊萬虎不顧身後親兵,急衝出去,搶了院中驚馬,飛身而上,拋下火光衝天的府邸,疾奔而向鄧舍的帥府。

……

同一時間,納哈出後部,受到了內外的夾擊;數萬紅巾趁其內亂,掩殺入營。

……

姚好古立在空無一人的錢士德府中,麵如土色,轉望城中烽火。

……

與此同時,雙城城內軍營,調集了數百人的先鋒,縱馬馳出。

……

錢士德絕望了。

……

城門至今未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