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牟山上,趙帖木兒左右為難。
兩日前,他過了鴨綠江,一路西行,昨晚到的東牟山;本待一早啟程,南下遼陽。天剛亮時,狹路相逢兩個元軍的遊騎,捉住了一問,才知道就在他們橫渡鴨綠江的那個晚上,毛居敬、許人利用地道加上火攻,一把火將納哈出的後營燒了個幹幹淨淨。
那一夜,火光直衝了天。
遼陽城中的關鐸趁機出軍,內外夾擊,混亂不堪中,兩方鏖戰到次日傍晚,死傷無數、血流漂杵;一邊兒是破釜沉舟,一邊兒是兩線作戰,納哈出兵敗如山倒。數萬強行糾結起來的遊牧部民,一哄而散;二十萬大軍連逃帶死,剩下的不足一半。
納哈出當機立斷,服了輸、認了命,舍棄遼陽,撤回沈陽。
論這一戰,先有關鐸與納哈出相互使詐,敵我雙方鬥智鬥勇。鬥智上納哈出勝了一籌。要非鄧舍的平壤軍馬橫空出世,要非洪繼勳穩坐釣魚台、確保雙城不丟,趁虛奪下蓋州,擊潰高家奴,解了毛居敬之圍,使其騰出手來救援遼陽,結局可想而知。
鬥過智,麵臨轉機,再鬥勇。關鐸親身臨陣,毛居敬衝鋒在前,全軍上下以必死之心,做命運的決戰。誰都知道,遼陽一丟,沒了立足之地,等著遼東紅巾的隻有灰飛湮滅。如此一來,“勇”字上,紅巾反過來又勝了納哈出東拚西湊的二十萬大軍一籌。
戰罷,戰場上,關鐸望著屍山血海,連呼僥幸。
這一戰,遼陽、沈陽兩敗俱傷。沈陽不用說了,七八萬殘兵敗將。關鐸雖然獲勝,本部嫡係一樣的損失慘重,活著的不到三萬人。要說損失最小的,當數柳大清、胡忠等人的雜牌。
數十成百次當炮灰的經驗,練就了他們滑頭的本領。出工不出力,戰鼓敲得很歡,就是不真刀實槍。毛居敬占了上風,他們就打順風仗;元軍占了上風,他們就退、就讓。
他們退讓,元軍可不管誰是嫡係、誰是雜牌,哪裏好突破,就往哪裏跑,專揀軟柿子捏。戰後統計,四成的元軍都是從柳大清、胡忠這區區兩三萬人、數裏長的戰線上突圍出去的。
關鐸非常生氣。
依他往日的脾氣,治軍的嚴明,非得砍幾個人頭不可。李敦儒勸住了他:“平章大人,今時不比往日。大人的嫡係損失慘重,柳、胡所部,小不忍、則亂大謀。韃子方退,休養生息為上。”
言下之意,先放他們一馬,免得內部再生了亂。柳大清、胡忠一直都有怨言,以往勢不如人,隻好認了;現在情況不同,把他們逼急了,搞個嘩變、投敵出來,不是沒有可能。
關鐸哼了聲,按下怒氣,道:“叫他們來叫我。”
遼陽城外,黑雲壓頂、血流如河。一群群的烏鳥遮天蔽日,呱呱叫著,憑空飛來,停憩在戰場之上。許多的野狗結隊成群,出沒其中。天下大亂,仗打得多,死的人多,它們吃的人肉也多,眼珠子都是紅的,也不怕人,叼著殘肢斷臂,或往天上飛,或往遠處的小樹林裏鑽。
清掃戰場的降卒、壯丁麻木而無神。這一幕幕的情景,修羅地獄也似的慘狀,他們早就司空見慣似的,看見便如沒看見。
柳大清、胡忠等十幾個雜牌的長官,貫甲提兵,踩著血肉泥濘的地麵,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將過來。關鐸拿眼去看,見他們人人血汙滿麵,好幾個披頭散發;箭矢無眼,幾乎個個身上帶傷。
胡忠的劍鞘丟了,手中的短劍血淋淋的,尚且在往下滴血。他把短劍朝地上一插,第一個跪倒,叩拜:“見過平章大人。”
地上又是血、又是泥,他一磕頭,濺起許多汙濁。關鐸哈哈一笑,攔住其他作勢拜倒的諸人,趕上兩步,扶起胡忠,道:“諸位將軍甲胄在身,免禮免禮!……胡將軍快快請起,今日一戰,多虧了諸君,當時老夫登車遠望,看的分明。胡將軍,……”
他挑起個大拇指,敬佩讚賞:“勇!”轉開視線,看向柳大清等人,一個個提名稱讚,“柳將軍,猛!黃將軍,剽!李將軍,悍!”回手握住腰間的劍柄,感慨萬千,他道,“遼陽之圍,不怕諸君笑話,老夫本以為一條老命就交代在這裏了。好在有諸位也,破海州、救遼陽,哎呀,知道老夫想起了什麽麽?”
諸人對視一眼,齊聲道:“末將不知。”
“老夫想起了關雲長的過五關、斬六將!諸君之勇,可比翼德;諸君之忠義,可比雲長!”關鐸一手按劍,一手捋須,他給的讚賞實在太高。自宋以來,說三分向來便為說書藝人的重頭大戲,上至公卿、下至婦孺,沒有聽過的,也知道關羽、張飛何許人也。
諸將聞言,不少人很高興。關鐸積威所在,跺跺腳,遼東顫三顫的人物;再與他不和,能得他一句這樣的稱讚,也真是難得的榮譽。
胡忠連連遜謝,直道愧不敢當。柳大清喜笑顏開,對關鐸的讚揚毫不客氣的照單全收,他得意側臉,豪邁說道:“大人也知道俺老柳的出身,與韃子的仇,深了去了!實話給大人說了罷,兄弟們別的不會幹,專殺韃子、勇猛忠義那是當之無愧的!”
柳大清什麽出身?
他本為綠林悍匪,殺人放火一把好手;沒讀過書,不懂得為臣之道,驕橫跋扈慣了的。他麾下最盛時,擁眾近萬;但凡有點心眼,也不會混到如今的地步,論起威望,即便在雜牌裏,也比不上胡忠。
關鐸聽了聽柳大清狂妄自大的言語,瞧了瞧恭敬拘束的胡忠。他輕輕握了握劍柄,神色不變,大笑道:“真勇士也!走,諸位,為賀大捷,老夫要城中擺酒,大宴三天!”
……
東牟山上,聽完了交戰經過,趙帖木兒犯了躊躇。
鄧舍給他的密信,要求當麵交給納哈出。納哈出既然撤回了沈陽,按理說,改變路途,直接去沈陽不就行了麽?卻有一個為難之處,納哈出才撤軍兩天,他到底到了沈陽沒有?又或者還在路上?
沒個準確的情報,去路委實難定。要知,大戰過後,到處散兵遊勇,沒了建製、沒了約束的敗兵,趙帖木兒見的多了,簡直就是強盜。他們才十幾個人,有個不測怎麽辦?
他蹩到帶隊的軍官跟前,巴結著笑道:“周將軍,你看?”
姓周的將軍沒他那麽多花花腸子,鄧舍交代的軍令,送趙帖木兒去見納哈出。他要老實了,待以使者身份;他要不老實了,哢嚓砍頭。這會兒,聽趙帖木兒一問,這位軍官瞧也不瞧他一眼,指揮手下,道:“分兩個人,快馬趕回去,將此事報之大將軍。其他的檢查軍械,保持戒備。上馬,去沈陽。”
說完了,他轉身朝坐騎走去。趙帖木兒不甘心,緊緊跟上,小聲叫道:“周將軍,周將軍,……”
“怎麽?”那軍官停下腳步,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
趙帖木兒尷尬地笑了笑,瞄了瞄他按刀的手,咽下了想說的話,道:“沒事兒,沒事兒。”他抬頭看了看天,“要去沈陽,咱得快點。小人略懂天文,看天色,一兩日內,必降大雪。雪一封路,就不好走了。”
這話他不是胡謅。
蒙古人信奉長生天,有薩滿。薩滿就是巫,巫這個行當,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它既然存在,綿延千年不絕,就有它實際的一麵。大凡巫者,對天文、地理、草藥各方麵,皆有所了解。
趙帖木兒的義父趙小生,是一個徹底蒙化的漢人,交往的盡是蒙古人,其中便有薩滿。趙帖木兒年幼時,對此很感興趣,學過一段時間,不精通,但看看天氣、測測陰雨,還是沒問題的。
姓周的軍官半信半疑,瞅了他兩眼,沒有答話,自顧自牽馬。一個士卒跑過來,問道:“那兩個韃子怎麽辦?”
“老規矩。”
四個士卒拽著元軍遊騎,拉上山的凹處,一陣撕心裂肺地求饒聲,短促而止。不多時,那四個士卒擦著刀,說說笑笑地走了回來。諸人翻身上馬,馬蹄的的,下了山,身影漸漸遠去。
趙帖木兒回首觀望,山尖的浮土下,有一支被野獸啃的殘缺不全的手臂,露著森森白骨,指向陰測測的天空。
他昨夜聽士卒們說,大半個月前,這裏,曾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鬥。炮火恍然依舊在轟鳴,斷掉的箭矢、刀劍仍然殘留地麵;而人們的視線隻在此做了個短暫的停留,連一眨眼都不到,就轉向了遼陽。
死去的人們的靈魂,徘徊哀泣,他們似乎已被忘記。
道路上長滿了野草,時不時閃過的小林子落光了樹葉。除了兩三支元軍的敗兵,兩個多時辰的路途上,趙帖木兒等人沒見過一個活的平民。碰到的元軍敗兵,多的百十人,少的七八人,大部分都是牧民,他們過沈陽而不入,徑往北行,想必是要回去原來的部落。
“這一仗,沈陽元氣大傷啊。”
目睹戰火後的凋零,看樣子,沒個幾年,沈陽恢複不過來。由沈陽可想遼陽,這一戰最大的贏家是誰?雙城。坐山觀虎鬥獲得成功,可惜戰事結束的太早,若能晚一點,沒準兒可從其中得到更大的好處。
趙帖木兒暗中慶幸,棄暗投明的及時。想到此處,一點愧疚閃過心頭,畢竟趙小生從小撫養他長大,教他讀書、教他習武,待如親子。他輕聲安慰自己:“大義滅親,大義滅親。”
有道是三人成虎,假話說夠三遍,便成了真。自我催眠了這許多日子,趙帖木兒不再半夜驚醒,他也好像真的,就把自己當作大義滅親的典範了。
東牟山距離沈陽不過幾十裏,因了路上躲避潰兵,他們走的慢了些,快到中午,沈陽的城樓出現地平線上。走到這兒,沒辦法繼續潛行了,為了防止紅巾的哨探趁亂混入城中,更為了防備紅巾趁勝突襲,沿途的警戒、巡查極其嚴密。
一行人下了馬,伏在片小樹林中,遠遠觀看片刻。
前邊幾百米外,有不少元軍的步卒,設下路障,豎起大旗。一邊兒招攏歸來的潰兵,一邊兒警惕周圍的動靜。步卒的後邊,有十來個騎兵,大約是個十人隊,依靠著坐騎,鬆鬆散散地坐在地上,正在聊天。
“步卒防禦,騎兵機動。”
姓周的軍官做出判斷,他用馬鞭指了指兩側,相隔大約千米,又是兩個類似的營地;看的出來,元軍顯然把沈陽圍了圈兒,他道:“混不過去了。”拽了趙帖木兒到身邊,帶動的灰塵撲了他一臉,他隨手抹去,問道,“前邊的韃子你有認識的麽?”
元軍領頭的,一個百夫長,趙帖木兒怎會識得?納哈出與趙小生幾次來往,充當信使的都是千戶以上,他搖了搖頭,道:“周將軍你放心,小人盡管不識得,報出俺的名字就行了,保證萬無一失。”
姓周的軍官盯著他看了會兒,吩咐左右:“我先帶他出去,你們等一等。看情況不對的話,立刻就走!”拉了趙帖木兒要出去,不放心,返回來,低聲交代個弓箭手,“看好姓趙的,不行就射!事情萬一辦不成,絕不能叫他活著。”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樹林。
元軍很快發現了他們,騎兵上馬、步卒舉槍。帶隊的百戶嘡啷拔出軍刀,緊張地大呼叫道:“來者誰人?不準再往前走!……”他揚起軍刀,“騎兵預備;弓箭手,搭弓!號角手?”號角手抬起了號角,做好吹響的準備。
這百戶說的蒙古話,鄧舍考慮過這點,派來的人中,有人懂,姓周的軍官不太懂。趙帖木兒舉起雙手,呱啦呱啦地回答幾句。那百戶揮舞著刀,凶狠回應。
“他說甚麽?”
“叫將軍把兵器丟了。”
姓周的軍官猶豫了一下,解下馬刀,扔到一邊。看他如此配合,對麵的元軍百戶放鬆了許多,放低聲音,與趙帖木兒交談起來。為避免姓周的軍官起疑,趙帖木兒機靈,他邊說,便翻譯。
他自報門戶,那元軍百戶沒聽說過。趙帖木兒再提了幾個認識的千戶名字,以及他義父趙小生的大名。鄧舍給納哈出的密信,不想叫別人知道,故此,他一直沒說來意。隻說,趙小生、佟豆蘭攻打雙城失利,全軍覆滅,有一條重要的軍情,需得麵稟納哈出。
交涉了半天,那百戶先是不信,在看了趙帖木兒拿出的蒙元雙城總管府總管印信後,半信半疑。這印信,自然是他從趙小生那裏得來的。
那百戶拿捏不定,趙帖木兒又取出納哈出寫給趙小生的信,給他們看了看信末落款的印章。那百戶沒見過,拿在手裏顛三倒四地看過,看趙帖木兒懇切、坦率的眼神,不似作假。他猶豫多時,派了個人回去大營,請趙帖木兒提過的一個千戶,名叫八撒兒的,親自過來觀看。
直到天色將晚,八撒兒姍姍來到。
趙小生送過他不少禮物,見到趙帖木兒,八撒兒熱情得很。兩個人來個蒙古式的擁抱,趙帖木兒介紹姓周的軍官,說是叛軍的一員,再把前言敘說一遍。
八撒兒聞聽有重要軍情,不敢擅作主張,說道:“相爺昨天剛回的城,受了點傷,見不見你們,俺也做不了主。這麽著,你們先隨俺進城,報了左丞劉大人,然後由他定奪,如何?”
左丞劉大人,便是劉探馬赤。
趙帖木兒等人自無異議。既然自己人,姓周的軍官佩回馬刀,招呼了兄弟們出來,由八撒兒陪著,彤雲密布,風寒刺骨,踏著夜幕,入了沈陽。
——
1,看看天氣,測測陰雨。
這不是什麽特別高深的學問,隻要善於觀察、善於總結,大致的天氣變化就可以看的出來。
舉幾條農諺:
“日出胭脂紅,無雨也有風。”“日落西北滿天紅,不是雨來就是風。”“東方日出白,就要有風發。”“月著蓑衣,天要下雨。”“半夜無星,大雨快臨。”“烏雲接日頭,半夜雨稠稠。”“日落烏雲洞,明朝曬得背皮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