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東西,人不是天生就會的。生而知之、萬事通曉的,那叫聖人,五百年才出一個。普通的人,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眼界的開闊,隨著接觸麵的擴大,就像河光秀一樣,會不斷地進步,不斷地改變。
有句話說:居養氣,養移誌。
農家子弟與貴族子弟的區別在哪裏?一個衣衫襤褸、土裏刨食;一個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看起來高不可攀,什麽的龍子龍孫、什麽的天潢貴胄。就真的有天生做人上人的麽?用狸貓換太子,把農家子弟與貴族子弟調一個個兒,讓農家子弟出生在貴族人家,他一樣可以高高在上,甚至能夠做的更好。
兩千年前,陳勝吳廣就質問,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隻要有機會,泥腿子也可以左右曆史的進程;在關鍵時刻左右曆史進程的,也隻會是泥腿子們。
鄧舍也不例外。自他掌軍以來,雖說才短短的七八個月,但可以說,就這七八個月對他的影響,對他造成的改變,遠遠大過了過去的十數年。
麵對壓力,他在不斷地學習,從自己或別人的失敗裏學習;從自己或別人的成功中學習;學習別人的言談舉止;作重要的,他找到了一個最好的老師,——曆史。每到一地,每克一城,他如饑似渴地搜集、他如饑似渴地閱讀;即便最繁忙的日子裏,他也不忘每天讀上一兩頁的書。
失敗產生教訓;成功總結經驗。從別人身上,他可以學習到人情世故;曆史中無數的人物、無數的故事教會了他怎麽治軍,甚至,怎麽治國。
泱泱中華,數千年的曆史,無數的成亡興敗,無數的英雄事跡。他們,是最睿智、最沉默的老師;曆史,是最多彩、最務實的教科書。因為,你不但可以看到它的開始,它的進行,你還可以看到它最後的結局。
有人說過,把曆史讀通透了,就再也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
誠哉斯言!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讀書豈可無史?宋人蘇子美以《漢書》下酒,每有所感輒浮一大白,固然文人雅事;但每當鄧舍讀到《匈奴》《衛青、霍去病》諸傳的時候,又何嚐不也是幾度慷慨、幾度振奮。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史書是嚴肅的,史書又是生動活潑的;它不告訴你大道理,它隻把所有的事實擺在你的麵前,由你自己判斷,由你自己體會。翻開來,一個朝代;合上去,一段人生。
讀通了史書,就明白了世事,就知曉了人情。
鄧舍不敢自詡讀通,他最大的優點在有自知之明。但他的許多行事,都已經受到了影響,明眼人可從中找出曆史的脈痕。就比如眼下,打沈陽、抑或增兵遼左;他不發表意見,卻先問糧草;再邀女真部落族長。
其意何為?
楊萬虎這樣的粗漢,或許看不出來;吳鶴年這樣有點心眼的人,豈會不知?趁著諸將走出的空兒,他故意放慢腳步,拉到後邊,小趨步地跟上鄧舍,撅著胡子,翹起大拇指,低聲道:“將軍,高明!”
“噢?有何高明?”
“卑職有一句話,如刺在喉。說出來,怕將軍怪罪;畢竟這是軍議,卑職不該多言;可要不說,便是對將軍的不忠,卑職又心中不安。”
花花腸子不少。鄧舍瞥他眼,一笑,道:“說!恕你無罪。”
“是。”吳鶴年看了看前邊諸將,壓低聲音,悄悄道,“看如今局勢,打沈陽,不可能;守遼左,被動。這麽好的機會,隻守怎麽能行?太難得了,這機會。卑職認為,上策當為!……卑職愚見,上策隻有一途。”
“哪一途?”
“表麵防守;暗中進取。”他偷覷鄧舍神色,小心翼翼地補充,“這隻是卑職愚見,卑職愚見。”
吳鶴年的模樣,偷雞蛋的老鼠也似,一邊兒躲躲閃閃的,怕前邊人聽見;嘀嘀咕咕的同時,又不時攥著拳頭胸前比劃,以此加強語氣。鄧舍看在眼裏,實在好笑,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吳鶴年的肩膀,道:“愚見?好一個愚見,哈哈,你這個愚見不錯。”
“將軍過獎,將軍過獎。”吳鶴年側著身子,斜對著鄧舍;他一頭走,一頭哈著腰,連連拱手,道,“卑職誠惶誠恐,……,誠惶誠恐。”
說話間,聽見有人咳嗽一聲。吳鶴年忙正身去看,見三兩步外,陳虎止步不前,想必是在等候鄧舍。吳鶴年雙手合攏,向鄧舍作了個揖,道:“不敢耽擱將軍正事,卑職先走一步。”路過陳虎,他謙卑地一笑。
陳虎麵如止水,隻微微點了點頭,冷眼看他走遠,說道:“點頭哈腰,諂媚成性。將軍,這等小人,離遠點好。”
鄧舍笑了笑,道:“陳叔還是這個脾氣,眼裏揉不得沙子。”
“沙子?他也配!”陳虎很不屑。吳鶴年什麽東西?一個提鞋舔足的玩意兒,入不了他的眼。
“小人也有小人的用處。……陳叔,有什麽事麽?”
“方才軍議,看將軍的意思,像是別有主張。召集女真部落族長,是想打仗麽?”
“陳叔不提,我也正想與陳叔商量。遼東兩敗俱傷,好機會,放過太過可惜。我是這麽想的,咱不能光守,蓋州派去的人再多,畢竟太遠,而且偏處一隅,不想遼沈四通八達。萬一有個什麽變化,怕來不及應變。”
“將軍是說?”
“兵分兩路。”
“怎麽個兵分兩路?”
“這就用得上女真人了。雙城、關北,是他們的故地,太多女真人了。東北邊上的咱們不管,單就我雙城府轄地,包括後來為過冬而遷移進來的,前前後後加在一起,不下七八萬人。”
高麗北部處在高原地帶,女真人住的地方,冬季苦寒且長。他們的生產水平又低,許多連茅屋都沒得住,好一點兒的樺皮木屋,房子才高幾尺,大雪封扉,吃住其內;落後的地區,住的甚至還是地穴。
在吃的方麵,雙城東北部一帶的女真人,除了不多的受漢人影響,耕地為生;大部分依然漁獵為主。冬天一到,山也封了、河也結冰了,打獵難、打漁難,那叫一個住的冷、吃不飽,這日子過的,一個字:苦,在中原、江南的漢人看來,稱之為茹毛飲血也不為過。
故此,有先前遷徙來的女真部落做樣子,別的部落一看,過的確實好。故此,陸陸續續後期遷徙過來的著實不少。
“除去婦幼,丁壯少說兩萬上下,一個佟豆蘭叛亂,百裏之內,就能動員七八千人,……陳叔,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鄧舍意味悠長,引了句俗語,道,“俗話說,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陳叔。人閑著,就會找事兒。該用一用他們了。”
鄧舍說的,陳虎有過思量。
鄧舍給女真人的條件太好,遷徙過來,就種地的給地、打獵的給山、打漁的給漁場,專劃出一塊兒地,給他們住;還免賦一到三年。尤其趙過在甲山之時,那可以說,凡女真人急需的東西,隻要不是軍用物資,他就給,給的大方,不求回報。
並且對待漢人、女真人、高麗人,他一概不偏不倚,公平公道。人誰無心?你以赤子待之,他就會用赤膽回報。
可是話說回來,畢竟龍生九子、子子不同。有以德報德的,也有以怨報德的。鄧舍待佟豆蘭不薄,他一樣反叛;雖說有幾個受趙過恩惠的,沒有參與,還通風報信了,但參與叛亂的有多少?遠大過沒有參與叛亂的。更別提,還有不少中立的。
這說明一個什麽問題?
這說明鄧舍招徠女真人的計劃,成功了一半,失敗了一半。成功在女真人確實來了,來的不少;失敗在沒能把他們控製住,爆發了次內亂。相比成功,失敗更加可怕。
陳虎點頭讚同,道:“起初,咱們遷徙女真人,招徠他們過來,是因為漢人太少,要統治絕大多數的高麗人,非得有個同盟不可。女真人做為本地的第二大的勢力,最為合適。現如今,女真人數量不少,是該用了。”
他帶了點疑慮:“但是,將軍,怎麽用呢?他們這才內亂,咱如果輕舉妄動的話,會不會?”
鄧舍笑而不答,道:“冬天,就要來了。”
兩人竊竊耳語,邊走邊說,快到用飯的堂前,看見楊萬虎、河光秀兩人叉腰站在外邊。陳虎拱了拱手,邁步進堂。鄧舍問道:“兩位將軍,為何不進去?”
河光秀湊前半步:“在等將軍。”
“噢?有事麽?”
“倒沒甚麽事兒。隻是將軍,剛才軍議,您的意思,末將兩人有些不懂。”
“正要與你二人商量。”
“將軍請說。”
“附耳過來。”
三個人輕聲細語,說不多時,楊萬虎、河光秀會心一笑。日頭升高,天光灑入院子裏,樹影人影糾錯交纏。畢千牛親自去請的諸位女真部落族長,腳步匆匆奔了過來,稟告:“回將軍,人都請到了,就來。”
說是女真部落族長,其實並非全是族長,有一些隻是族長們的直係親屬,做為族長代表住在城中的。佟豆蘭內亂、錢士德內亂,囚禁了一批,後來都放了。鄧舍專門給他們開辟了片區,喚作女真巷子。
鄧舍親自迎出門外。
接連兩次內亂,正值草木皆兵之時,大校場九十三顆人頭血跡未幹;降卒營中數千女真人如待宰羔羊;方圓百裏,自東北邊界至雙城、甲山,甚至遠到德川等地,數萬大軍虎視眈眈,此時大將軍有召,沒人敢來的遲了。
帥府門外,絡繹不絕,兩刻鍾不到,城中女真人的頭麵人物盡數來到。
“諸位快快請進。”鄧舍歡笑相應,一一讓入堂內。這個宴會大廳不大,容納幾十人而已,連帶軍中將官,一時間坐得滿滿堂堂。冬天天亮晚,又是陰天,光線不好,案幾上尚且燃著蠟燭,壁上插著火把,映得人影重重。
來的女真人裏,除了幾個問心無愧的,多數忐忑不安,彼此眼神交流。
待他們悉數入了堂內,鄧舍方才由親兵簇擁著,大步登入主席。他登高而坐,俯視眾人,左邊將官,人人挺胸抬頭;右邊女真,個個踞坐不安。元朝習俗,右為上,請女真人坐在右邊,有禮敬的意思在內。
“諸位,不必局促。我本自蓋州歸來,就想與大家見見麵。說實話,很想念諸位。”鄧舍微笑著點了幾個親近女真人的名字,“還記得去蓋州前,我與幾位痛飲,好酒量,你們都是好酒量。豪爽!我這酒量不行,甘拜下風。”
那幾個女真人沒參與叛亂,通風報信的就是他們,聞言皆笑。
鄧舍也是哈哈一笑,話題一轉,不經意地掃視其他諸人,道:“但是你們也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波又一波,應付不及。”他歎了口氣,輕輕拍著坐塌,“坐這個位子,太難。”
他話中含意明白,一波又一波什麽意思?頓時幾個小部落的首領、代表,額頭上出了汗。
有人尋思:“除了佟豆蘭,那是罪魁,非殺不可。其他被砍頭的,可一個大部落的族長也沒,全是小部落的。”不由心頭猛跳,猜測,“敢是看局勢穩定了,要秋後算賬,重新拿幾個人開刀麽?”
不怪他們擔憂,東北邊的邊界一封鎖,雙城府內的幾萬女真人,外逃無路,如羊在籠。幾千丁壯被俘,剩下可戰的,區區一萬餘人,就不說雙城軍隊虎伺周側,監視嚴密;即便明刀明槍地打,骨鏃幹得過火炮麽?
洪繼勳以寡敵眾,守雙城半個多月不丟;鄧舍回來,帶了兩萬餘善戰虎賁,要殺要活,鄧舍的一句話。或許他會顧慮殺的狠了,東北邊女真部族惱怒,不顧一切火拚報仇;但要再殺幾個小族長,誰會去管?
鄧舍頓了頓,抿了口茶,眼角的餘光注意下女真人的反應,看著其中一人,忽然問道:“你是?噢!佟將軍的族人?”
被問到話的那人二十出頭,模樣俊俏,渾不似女真野人,仿佛個玉麵郎君。他慌忙站起,執禮甚恭,回答道:“回大將軍,小人正是。佟豆蘭為小人的族兄。”
這個人叫佟生養,與佟豆蘭親叔伯兄弟,佟豆蘭當初問鄧舍要地,安置族人,共來了八千多人,為首的便是佟生養之父。佟豆蘭被俘,為免鄧舍報複,佟生養之父便派了他來雙城,名為賠罪、做質子,實為權宜之計,好拖延時間,來往信使,與留在三散等地的族中長老商量對策。
“哎呀,忠烈之後,嶽武穆王是我最敬仰的人,忠心報國!可惜了,可惜了。”鄧舍放下茶碗,起來踱了兩步,道,“佟將軍與我,趣味相投。想當日,他救我雙城危難,一人深入敵中,匹馬單槍,神箭無雙,端得所向披靡。”
他陷入沉思,好似回憶佟豆蘭的英姿,自言自語似的說道,“英勇絕倫,委實一條好漢。不瞞你說,我本欲與他結為兄弟的,誰知道,……唉。”鄧舍像是惋惜、像是憤怒,反手抽出馬刀,砍掉案幾一角。
堂上諸人鴉雀無聲,佟生養躬身而立,心頭劇跳。
鄧舍以刀拄地,喟然長歎,道:“趙小生誤我!恨不得碎屍其萬段,扒皮其抽髓!”丟下馬刀,他好像筋疲力盡,一副緬懷故友、難以自拔的樣子。他坐回軟榻,瞧著佟生養,半晌無語。
佟生養被他看的很不自在,道:“將軍?”
“你與佟將軍長的很像。”
廢話不是,人家親叔伯兄弟,能不像麽?總有點相似的地方。“看見你的眼睛,我就忍不住想起佟將軍。也是這個眼神,自信、鬥誌昂揚。”
“不敢,不敢。小人,……”
“你會射箭麽?”
“會。”
“來人,取弓矢。”
親兵送上弓矢,堂外放置靶子,鄧舍問道:“可射幾步?”
佟生養摸不著頭腦,他馬背上長大,自幼嫻熟弓箭,開弓射箭便如家常便飯一般;因不曉鄧舍用意,他為謹慎起見,保存實力,縮短了點距離,猶豫片刻,答道:“回將軍,至多百步。”
“百步。”鄧舍示意親兵,往後邊拉動靶子;夠了百步,命令佟生養,道,“射。”
不止佟生養莫名其妙,堂內的女真人、很多的軍官麵麵相覷,猜不出鄧舍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是請來吃早飯的?半天了不見上飯。對,醉翁之意不在酒,退一萬步說,要秋後算賬就算,射什麽箭?沒人開口說話,默不作聲地盤坐觀看。
佟生養換了強弓,弦落箭出,遠處親兵高聲報道:“中的!”
鄧舍大喜,一躍而起,道:“將門虎子!好,好!大有乃兄的風範。今日見你,高興,我太高興了!乃兄之死,我心憂愁;今日見你,佟氏後繼有人!大佟已沒,小佟,願與我結為兄弟麽?”
女真嘩然,軍官詫異。陳虎微微一笑,佟生養持弓愕然。
——
1,他們的生產水平又低。
女真人的住所,“其俗依山穀而居,聯木為柵。屋高數尺,無瓦,覆以木板,或以樺皮,或以草繆之。牆垣籬笆,率皆以木,門皆東向。環屋為土床,煴火其下,與寢食起居其上,謂之炕,以取其暖。”
“……冬極寒,屋才高數尺。……”直到清代,東北地區的居民,依然保持這種風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