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時,色目人極多。盡管他們多定居在大都、江南,山東、中原一帶也是有一些的。李首生來的這家酒肆,便是一個色目人所開。
這人名叫瑪樂格,象鼻、貓睛,標準的回回長相,至於來自西域何國,卻是不為人知了。色目人,有好有壞,漢化深的,如前朝的散曲大家貫雲石,躋身士大夫階層,更多的經商之徒,出了名的不知廉恥。
此人也不例外。
毛貴一來,他見機得早,不等人來沒收,主動獻上家產,連帶好幾個養在家中的色目美女,巴結到了一個主管沒收的萬戶官兒,厚顏無恥,保住了一條小命。後來又把女兒獻上,得了意外之喜,那萬戶官兒法外容情,大筆一揮,撥回給他了一座酒肆,就是現在的這一座。
李首生曾與他見過幾麵,有過交談,在他唯唯諾諾的表麵之下,隱約可以感覺到內在裏對山東政權的不滿。李首生以為,這是一個可以爭取的對象。畢竟,色目人遍布天下,消息靈通,如果拉攏得住一個,借助其族人的力量,運用得當的話,情報來源可以開拓很多。
因而,有事沒事,他都會來轉一轉,請客吃飯,也常常來此。
“李官人來了,有失遠迎,有失遠迎。俺說怎麽昨夜燈火爆,今早喜鵲叫!果然貴客臨門,小店蓬蓽生輝。……哎,哎,李官人慢點走,二月天幹,地上才灑了水,小心濕了袍角。小彼得,小彼得,你這小崽子,跑哪兒去了?快點過來!幫李官人撩起袍子。”
一個綠眼睛的癩頭小子,麻溜溜地跑過來,遵照瑪樂格的吩咐,一彎腰,尊尊敬敬地撩起了李首生的袍角。
瑪樂格前邊引路,一邊兒不住口地說道:“……,嘖嘖,看這袍子,一看就是南邊來的緞子,要是俺沒看錯,絕對的,杭州七彩緞!價值千金,價值千金呀!……,也隻有這料子,這衣服,才配得上李大官人。您什麽身份?金貴!”
他來中土幾十年,漢話說的極其順流,他來益都前,在大都待過幾年,帶了點官話的味兒,聽起來,非常舒服。
李首生笑道:“掌櫃的,你這話說的,咱就一做買賣的,有甚麽金貴不金貴?”
“誒,誒,話可不能這麽說。做買賣的怎麽了?做買賣的也有高下之分。說句不好聽的,能到阿合馬那一角,怎麽著?皇帝也得看他三分臉麵!再比如說,俺鬥膽,俺也是個做買賣的呀,可與您老人家一比,提鞋都沒資格!”
“哈哈,你這老兒,牙尖嘴利。”
“話說到底吧,還真是人要衣配,李官人您這一身兒,頂呱呱,沒的說!……,哎喲,瞧您腰上的這墜子,瑪瑙紅?不愧南邊大地方來的,這麽好的成色,俺多少年沒見過了!對不住,實在見獵心喜,借俺看上兩眼行麽?”
李首生大大方方,摘下墜子,遞給了他。
瑪樂格舉在眼前,透過光兒,仔仔細細,翻來覆去,看了一遍,讚不絕口,道:“小彼得,教你一個乖,記住了,這玩意兒,全靠中間這一點紅。沒這點紅,分文不值;有了這點紅,聽說過‘價值連城’麽?……李官人,俺小地方人物,眼光肯定不及您,您說,俺說的對麽?”
奉承人有講究,不是一味的溜須拍馬,要能講出個好來,大帽子帶人頭上,迷湯灌下去,滋味就另一回事兒了,這就是真真正正地拍到馬屁股上了。
李首生雖曉得他在奉承,難免高興,笑了笑,點頭稱是,說道:“掌櫃的眼光不錯,說的很對。”
“承您誇獎,趕明兒俺出門,有的吹了。東門外賣小首飾的李老頭,總不服氣俺。他再敢給俺吹胡子瞪眼,俺就告訴他,李官人都這麽誇俺!說俺眼光好,你比得上李官人麽?哈哈,叫俺也狐假虎威一回。……,好嘞,這墜子還給您呐,俺粗手粗腳,弄出個毛病,一座酒肆都賠不起!”
李首生將墜子重新戴在身上,瑪樂格上下打量,連聲歎氣。
李首生奇怪,問道:“怎麽?”
“配,太配了!這墜子一掛,簡直就是個畫龍點睛。看這衣服,看這墜子,再看您這人,真不知道,到底衣服配了人呢?還是人襯了衣服?前幾天,俺聽人說三分,有一句話,‘馬中赤兔,人中呂布’,李官人,您老人家就是人中呂布。”
聽著個黃頭發、綠眼睛、花白胡須的色目人滿口漢話,大拍馬屁,感覺自然不同。李首生笑吟吟,隨著他上到二樓。瑪樂格停在一處雅間外,躬了身,道:“您老人家的貴客,就在這裏邊了。等了好一會兒了。您老忙著,俺下去給您招呼酒菜。……,還是老三樣?”
“菜不變,酒就不必了。”
“好嘞,海螺絲、河西肺、撒速湯,各一份兒,再來兩碗香噴噴、十分足的馬乞麵。……,您老請入座,稍等即來。”西域人好食牛、羊肉,這幾樣菜都是西域菜,風味不錯,李首生每次來,必點的。
瑪樂格踹了小彼得一腳,拱著手倒著身子退了兩步,轉身自下樓去了。
待他們身影消失樓梯口,李首生掀起簾子,推開門,步入室內。雅間內,坐了一人,看他進來,起身迎接。隻見這人,布袍子,軟頭巾,也是一副市井商人的打扮,一坐一起之間,一股子精悍之氣撲麵而來。
“見過李官人。”
“不必多禮,坐吧。”
李首生與他調整了下座位,一個正對雅間的門,一個側對後邊的窗。李首生先往窗外、簾外張了張,然後方才坐下,不等那人開口,低聲說道:“時間倉促,先說正事。交代你的事兒,辦的怎樣了?”
一點兒不錯,這個人,正是李首生帶來山東的一個手下,名叫燕三。他從軍前,原本就是益都人,目前負責益都本地的情報工作。
燕三答道:“官人放心,所有的事兒,都辦的妥妥當當。總共十四個人,除了那一位,還有六個鐵匠,四個木工,三個陶匠。下午,小人就送他們出城,至遲明天晚上,就能坐上去平壤的船。”
“去平壤的船,聯係好了麽?”
“船隻,向來由小九負責。有平壤方麵的支援,不成問題。”
“你記得了,萬一遇到預料之外的麻煩,那些個鐵匠什麽的,都可以不要,但那個人,必須安全送到!”
“小的明白。”燕三頓了頓,按捺不住,問道,“官人,那個人不就是個老農麽?咱海東缺匠人不假,可老農不缺呀,至於把他看的這麽重麽?小的以為,那幾個鐵匠師傅,就要比他重要的多。”
“糊塗!忘了大將軍當初怎麽說的了?”
“不敢。”
“怎麽說的?”
“百業匠人,擅農、有一技之長者,第一優先;知火藥、擅軍械者,第二優先;鐵匠、木匠等第三優先。可小的沒看出來他有什麽一技之長呀?”
“他精通植棉之術!這就是難得的一技之長。不妨告訴你,不但益都,整個的山東各地,這兩個月來,送去海東的匠人裏,擅長農者,十之三四都是精擅種植棉花的。海東與咱內地,氣候不同、土地不同,去年,大將軍引了棉籽兒進入海東,可至今,不能大規模推廣種植,這就非得有經驗豐富的好手協助不可。”
“原來如此。”
“知道就好!”李首生提醒,道:“今次送去海東的這一位,益都十裏八鄉,很有名氣的。小六挖到他,你知道費了多大的勁兒麽?得他的同意很不容易,甚至在規定的賜予田畝之外,多許了他百畝之地。你謹慎了!絕對不能出什麽意外。”
“是。小的親自送他們到海邊去。”
門外傳來陣腳步,兩人打住話頭,等了片刻,不見人進來,卻不是上菜的小二,而是新來了客人。李首生從早上起,馬不停蹄到現在,有些累了,他停了一下,飲了半杯茶水,稍解口渴,接著又問道:“另一件事呢?進行的如何了?”
燕三既為本地人,雖然離鄉好幾年了,熟人還是有的,地方的情況比較熟悉。他偽造了一個衣錦還鄉的身份,為便於同李首生來往,也開了個小小的商鋪。由此為掩護,實際暗中進行攏合益都惡少年的任務。
所謂惡少年,正與良家子對應,古稱遊俠,又叫市井豪客,說白了,也就是無業遊民、街頭混混兒、亡命徒。初來乍到,要想無中生有的打造出一個情報網絡,他們是最好的選擇。城狐社鼠,最是擅長鑽營消息的。
類似他們,似乎為人不齒,但權貴交往遊俠,自古有之。往遠了說,戰國四公子,門下客三千。哪兒來的客三千?很不少都是雞鳴狗盜之徒。
到了漢初,遊俠的勢力,更是發展到了上達天聽,憑一己之力,能救諸侯性命的地步。其中赫赫有名者,如朱家、郭解之輩,太史公做《史記》,專為之獨立成傳,寫了一篇《遊俠列傳》,稱之為:權行州裏,力折公卿。
每逢天下大亂,他們中更有許多人會趁亂而起,成就一番威名。早在春秋戰國,墨子的《城守篇》,就著重指出,城市防守,務必不可輕視城內豪俠,要特別結交,專門看守。
放到現在,當年芝麻李、趙君用起事,中有一員猛將名叫彭二,本為樵夫,勇悍,有膽略。趙君用引他入夥兒時,他問了一句:“有芝麻李乎?”聽說有,當即答應。這芝麻李、彭二,彼此聞名,也都可以說是徐州當地有名的豪俠了。他們以潑天之膽,憑借區區八個人,一夜拿下重鎮徐州,借助往日的名聲,旬日間,得眾十萬。
由此可見,他們力量絕不容小覷。
燕三答道:“益都城內,按照坊區的不同,各有市井豪客。小人或以錢鈔結交,或以武會之,有小三、小四他們的幫忙,城西一塊兒,目前已經處在掌握之中。不過,要統合全城,估計還得兩個來月。”
“兩個來月?太慢。給你一個月,必須搞定!咱們通政司來山東、河南兩個多月了,除了時不時送些匠人、流民回去,一條有價值的情報也沒有!其中固然有俺的責任,交往上層有些難度。可你,也不能懈怠!”
“是。”
兩人絮絮談了些細節,沒一會兒,瑪樂格親手端了菜盒上來。
李首生拍了拍燕三的肩膀,笑道:“燕官人你就放一百個心,這件事兒咱們就算說定了。不就二三十匹緞子麽?小菜一碟。這麽著,哪怕俺鋪子裏的貨不夠,也先緊著供應你!這可總行了吧?”
燕三拱了拱手,道:“那可多謝李官人了。”
瑪樂格放下菜盤,諂笑,說道:“沒打擾兩位大官人說話吧?……,來,來,來,李官人,俺給你說句悄悄話。”
李首生附耳過去,瑪樂格賊眉鼠眼,小聲說道:“好叫李官人知曉,俺剛走關係,從大都搞來了兩個波斯美女。一個送給了劉萬戶,還剩下一個,就在俺的店裏,不但陪酒,還陪說話、陪睡覺。李官人要有興趣?嘿嘿,……,熟客,給你打個八折。”
“這,……,掃地王府上,王爺娘子的生辰快要到了,最近要辦喜事,訂了幾樣綢緞,俺下午得給送過去,請王府管事兒的挑揀。沒時間,改日,改日可好?”
“啊喲,掃地王府上?恭喜李官人,賀喜李官人。您這才來幾個月呀?買賣做到掃地王府上了都?了不起,了不起!其實,俺早就瞧出來,您不是尋常人,人中呂布!……,掃地王?他老人家在咱益都城裏,可是這個。”
瑪樂格翹起大拇指,看向李首生的眼神,大不一樣了。掃地王,就是王士誠,他才稱王不久,當之無愧的山東實權人物,難怪瑪樂格這般舉動。
“掌櫃的,折殺我也。你知道,俺與小陳將軍老鄉,借他的勢,走通的這條線,算不得咱的本事。再說了,你的買賣都做到大都去了,俺和你,沒的比,沒的比。”
話雖如此說,瑪樂格何等樣人?他存心巴結,幹脆八折也省了,執意送了那波斯美女上來,請李首生先給過過目。見他盛情難卻,李首生推辭不得,熱熱鬧鬧半晌,總算飯菜吃完,他與燕三好容易會鈔而去。
兩個人出了酒肆,分道揚鑣。
李首生回去鋪麵,先不去看挑選出來、準備送與王士誠府上的緞子,轉入後室,打發走下人,提起筆來,將今日在何必聚處聽來的一些情報用密碼書寫紙上。他猶豫了下,王夫人快生日的消息,也寫將了上去。
給海東傳送密報,他自有絕密的通道,不必贅敘。
當日下午,燕三送了匠人們出城,次日晚間,到的海邊,眼見了匠人們上船,趁著夜色,揚帆遠去,他方才折回。一天後,海船到了平壤,有專人接待。傍晚前後,匠人們下的船來,放目遠望,港口上白帆片片,停泊了數十艘的大小船隻。
有人注意到,有兩艘剛剛靠岸的,與他們相仿,也是有專門的官員接應。那兩艘船隻甚大,甲板上密密麻麻,站了許多的人,一個個衣衫襤褸,麵有菜容,目光投注,盡是好奇、惶恐的神色。
“他們是?”
接待匠人的官員笑容滿麵,倒是不吝回答,和藹地說道:“與老鄉們差不多,不過不是匠人,都是從南邊來的流民。”
他這句話半真半假,那些人中,有流民,不全是流民。都是通過早先張士誠派來的那姓曹的使者,自江南各地買了送過來,換取高麗女子的。算起來,這已經是第四批了。每批人數不多,千人上下,看起來不多,擋不住積少成多。而且,那姓曹的已經基本打通了關節,路子一趟開,往後隻會越做越順,規模越來越大,粗略估算,一年下來,至少能運到海東五萬人。
“看那邊!……,那幾個人,穿著好生古怪。請問老爺,他們也是南邊送來的麽?”
這個官員轉頭瞧了眼,道:“他們卻不是南邊來的,從東邊來的。”
“東邊?”
“倭人。”
“倭人也要?”
官員笑了笑,沒有回答。海東的招徠流民政策,隻要漢人,其它人種一律不要。那幾個遠來的倭人,有另一個身份: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