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突襲潘誠後陣的海東士卒,遠遠繞過山丘,潛行著逼近了潘誠的主力陣地。
當時的遼東遠不及後世的發達,更並且適逢戰火,經濟凋敝,雖經鄧舍的休養生息,到底時日尚短。潘誠那幾百頭牛,都是搜集遍了鄰近所有的縣城,方才勉強湊起來的。可見地廣人稀的程度。
大片大片的土地沒有開墾,或者荒蕪。山丘附近,滿是灌木叢、小樹林。那數百海東士卒,借助林木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潘誠的側翼。潘誠的右翼為騎兵,左翼是步卒,沒時間搭營,豎立了一些拒馬,權且充數。
大型的拒馬長可達丈餘,削尖了樹木、抑或幹脆用矛戈,橫架一排,放在合適的地點,用來阻擋敵人的前進。多數時候,還會用鐵鏈將拒馬纏繞在一起,叫敵人搬移不動。
海東的軍製,十人隊以下,又分為三個小組。兩個三人組,一個四人組。每組三四人,分別搭配老卒、降卒、新卒。以有經驗的老卒為小組長,處在戰鬥的最前位置。組員分處左右,形成一個三角銳形的小陣。作戰的過程中,小組長按照上級的命令,靈活指揮組員;組員在服從小組長指揮、消滅敵人之同時,負責保護小組長的兩翼。
每一個十人隊的三組之間,又以九夫長所在的組為矛頭。其餘兩組亦分處左右,護住矛頭小組的兩翼,組成一個較大的三角形陣。
戰時,小組成員若有傷亡,相互鄰近的士卒可以自覺靠攏組成新的戰鬥小組,以軍齡最長、經驗最豐富者擔任新的組長。這種戰術,來自鄧舍前世的見聞,他試驗性地用在戰鬥中,效果極好,因此大力推廣,定為軍製。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火線作戰,亂馬交槍,不可能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三人一組,可以使得組員明確自己的位置,了解自己的戰鬥任務,盡最大的可能保持部隊的建製完整,增強團結,最大限度的發揮他們的戰鬥能力。
麵對擋路的拒馬,海東士卒一躍而出,三人為一組,三組成一隊,三個十人隊,又組成一個大隊。一個大隊對付一個拒馬,前排的撐起小盾牌,抵擋敵人的箭矢,後排的把槍、戈插入拒馬的底部。
兩三個大隊,近百人同時發力,硬生生挑開了一條通道。
潘誠放在左翼的部隊,大約有四五百人,是一個千戶所的規模,皆為老卒。他們本來正全神貫注觀察前線的牛車衝陣,做衝鋒的準備,突然邊兒上殺出來一支敵軍,短暫的混亂過後,兩個百人隊匆匆迎了上來。
海東來了總共三個百人隊,分成了百十個戰鬥小組,點麵結合、相互掩護,如下山的猛虎,勢不可擋。兩邊撞在一處,殺成一團。
三三製的原則,在以多擊少,盡量的以局部優勢的兵力,消滅敵人局勢劣勢的兵力。
一個海東軍隊的十人隊,對上了敵人的一個十人隊。它先分出兩個三人戰鬥小組,纏住敵人十人隊的大部。剩下的一個四人戰鬥小組,由九夫長帶領,迅速將被分割出來的另外兩個敵人包圍。
九夫長邁步上前,避開迎麵而來的長矛,手中的長刀下砍。那敵人慘叫一聲,摔倒在地,想要去捂住大腿上的傷處,傷口深可見骨。九夫長看也不看,緊跟著長刀一架,擋住了第二個敵人刺來的一槍。
他左側的一個組員,地上滾了兩滾,閃開遠處射來的箭矢,搶到受傷敵人的身側,翻身而上,壓住了他。
受傷敵人也是老卒,有作戰經驗,急忙丟掉長矛,摸出腰邊的短刀,往上去戳。左側組員伸出腳來,把他握刀的手踩在地上,就這麽半跪半壓在他的身上,掀開他戴在頭上的鐵胄,兩手合握,短劍抹開了他的咽喉。
九夫長的第二個敵人,武藝嫻熟,倉促間收拾不掉。他右側的組員抄到那敵人的背後,揉身撲上,把他撲倒在地。那敵人翻了兩下,翻不過來。長槍太長,用不上了。他扭過頭,張嘴咬住了右側組員的脖子。
右側組員痛叫一聲,拚力掙開。九夫長上前一步,覷個空當,揪住了這敵人的頭盔,長刀平放,豎著刺出去,穿過他的肩胛骨,深深透入體內。這敵人掙紮了兩下,口吐鮮血,睜著眼死了。九夫長抽回長刀,血如噴泉。
殺掉了這兩個人,九夫長帶著本組組員,轉去支援另外兩個小組。采用相同的戰術,沒多久,就以三死一傷的代價,成功全滅了敵人的一個十人隊。
如果單純比拚肉搏的話,就以海東士卒這樣的配合及戰鬥力,衝垮潘誠的側翼、進而擾亂其前陣的陣型,造成其被裹挾壯丁們的混亂,最終達成拖住他們進攻步伐的目標,雖然不至於輕而易舉,卻也並非不可完成的任務。
但是,潘誠很快就注意到了側翼的變化。
此時,前線的牛車陣已經完成了第二波的衝撞,海東的盾牌防線岌岌可危。他不耐多與這小股敵人交戰,聽從了幕僚的建議,往後邊揮了揮手,兩隊火卒拉著二三十具軍械,由幾隊重裝步卒護送著,奔赴左翼,加入了戰圈。
左翼最先做出抵擋的兩個百人隊,已經傷亡殆盡,後續補充的三個百人隊,在海東軍人熟練、有效的殺人技巧之下,依然步步後退。他們見火手們到來,識得那軍械的威力,發一聲喊,四散撤退。
二三十具軍械一字擺開,上邊是銅管,下邊有的是櫃子、有的是銅葫蘆,皆熟銅打製,其中盛滿煤油,非常沉重。
銅管的前邊有火樓,火卒們早就將之預熱,燒的通紅。他們用力抽拉銅管,通過銅管與櫃子、銅葫蘆連接的管道,把煤油抽拉上來。接著向前推動銅管,射出煤油。煤油經過火樓時,即被點燃,噴發出燃燒著的煤油。
這種軍械,正是鼎鼎大名的猛火油櫃,發明自北宋。納哈出支援給潘誠的。其噴射的距離,可達五六米之遠。
二三十道火柱,熊熊燃燒,中人皆糜爛,水不能滅。雙方激戰至今,快到中午,起了風,風助火勢,越發火焰漲天。兩三個海東士卒躲閃不及,火苗竄著衣服,燎著頭發,轉眼間被燒成了一個火人。
十幾個勇猛的海東士卒不退不讓,挺著明晃晃的長刀,疾步撲上,試圖把火卒殺掉。
保護在火卒周側的重裝步卒結成了一個弧形陣,防禦的密不透風。彼有重裝,皆著重鎧甲,刀槍難入。海東的士卒因為了突襲便利,至多穿套輕甲,不是對手,拚盡死力,十幾個人殺掉了三四個重裝步卒,盡數陣亡。
潘誠的火手們一邊放火,一邊緩緩向前。左翼的千戶所,借助機會,穩住了陣腳,並從別的營中,借調了百十個箭手,眼看也快要列成陣型。帶隊的海東軍官當機立斷,以十來個盾牌手斷後,發出了撤退的命令。
三百突襲部隊,殺敵一百八十,自損八十。擾亂敵陣的計劃,宣告失敗。
潘誠的牛車陣,開始了第三波的衝擊。
關世容遠望敵陣,看見了猛火油櫃噴出來的火焰。他心中一動,抽刀割裂了一片披風,提著放在眼前,凝神觀瞧。
……
世家寶凝神觀瞧,心憂如焚。
這些天來,雖然他每日發起的攻城次數越來越多,可每次攻城堅持的時間卻越來越短。盡管他帶來了數萬的士卒,即便換著遍的上,部隊終究並非鐵打,人力有窮處。士卒們的體力,越來越吃不消了。
今天,從早至今,他已經連續不斷地攻城半日,能用的生力軍已經全部派上。不錯,他的營中還有萬餘人,但是,這萬餘人昨夜剛攻了半夜,夜戰比晝戰更加費力,早已筋疲力盡,不堪一戰了。
世家寶知道,惠和城的守軍之所以能在如此窘急的情況下,還能頑強堅守,無非是因為此城中有一員堅忍不拔的守將罷了。
他曾經試過往城中射招降書,招降李鄴,李鄴回敬他的是殺盡俘虜。他又許諾城中守軍,不管是誰,隻要殺了李鄴、打開城門,一概給以厚賞、酬以高官。守軍回敬他的是,將原本看押一處的城中異族,悉數拉到城頭,盡皆斬首,以此來表示與之勢不兩立。
——惠和周近原有很多的蒙古部落,因此城中有一些蒙古、色目人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世家寶把目光轉向了城南角。
城南角,李鄴正帶著預備隊,與突入城頭的元軍浴血奮戰。
李鄴在海東軍中,名聲並不是太顯。自他轉駐遼西,世家寶對他的名字才有所耳聞,本來沒放在心上,遠遠不及對關世容的重視。誰料到,關世容馳援閭陽,擋住他前進的步伐,卻偏偏就是這個沒甚麽名聲的李鄴。
世家寶目不轉睛地看了會兒,見李鄴越戰越勇。
世家寶敲了敲所踞坐胡床的橫木,他決定不再拖延,往城南角點了兩下,道:“紅賊已經沒有預備隊了。紅賊渠首李鄴,自恃驍勇,奔突險地,城南角我軍勢大,此正陣斬他的良機。他隻要一死,此城必破。巴爾思,你是我遼西諸部中最出名的勇士,本官給你一盞茶的時間,你可以把李鄴的頭顱獻上我麽?”
巴爾思,蒙古話裏是虎的意思。能以此為名,可見其人之勇。
世家寶身後,一條壯漢跨步而出。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圓,行走間便如一座肉山,穿了三層的重鎧,提著一杆大斧。他個子也高,身板也壯,鎧甲也重,大斧也沉,加在一處,重量更是驚人,走兩步,地都要顫兩顫。
他拱手接令,引了數十個世家寶的親兵,嗷嗷叫著往城南角衝去。
……
牛車陣的第三波攻勢,衝到了關世容的陣前。
盾牌手沒有繼續抵擋,嘩的一聲,驟然分開兩側。牛車勒拉不住,悶著頭,一個呼吸的功夫,衝出了數十米遠。有幾個躲讓較慢的盾牌手,被牛車帶倒,叫都來不及叫一聲,頓時被踩、碾的血肉模糊。
盾牌手後的槍戈手,在盾牌手撤退之前,就已經提前後撤了百步。
陣中樞紐地區的投石機,劈頭蓋臉砸了石彈過來。關世容沒帶火炮,全留給了李鄴守城。投石機左近,強弩勁射。可惜投石機、強弩的數量不多,殺傷有限。四十多個臨時組成的敢死隊士卒,推著幾輛木車,擋在了牛車陣群奔馳的腳步之前。
木車很大,中間有風扇。
士卒們大力轉動,人工造風,吹起地上的塵土,塵煙滾滾。這東西叫做揚塵車,不但能鼓風卷動塵土,車廂中還有預先放置的毒煙、石灰,順風而出,厲害的能致人口鼻出血。也是發明自宋朝。
鄧舍起兵永平,經過遼西的時候,有過一次野戰,聽了河光秀的計策,順風揚塵,大敗敵軍。鄧舍得了甜頭,後來便製造了許多揚塵車,分給諸軍,不但野戰,守城戰也可以用。
毒煙、石灰、塵土,紛紛揚揚,覆天蓋地。
拉車的牛吃受不住,好多迷了牛眼,亂撞亂跳,幾個揚塵車,先後被它們撞到。車後的士卒一哄而散。至此,牛群看似亂了,牛車陣看似破了,實則不然。它們衝擊的速度雖然緩慢了,顯得雜亂無章,但是卻沒有改變大致的方向,還是在海東陣中衝撞。不及時製止的話,列在百步外的槍戈手及中軍大陣,陣型難以保持。
關世容站在望樓上,看到潘誠的主力,在擊退突襲的海東士卒後,繼續前進,與己軍本陣的相距,不足兩裏地了。
“放火。”
第二線的槍戈手,與盾牌手一般無二,嘩的一聲,分往兩側,露出後邊幾大堆的木頭、幹柴。
原來,關世容見到潘誠放火退敵,受了啟發,趁著前陣、投石機、揚塵車,三道防線的掩護,發動了數百人往山丘邊兒的小樹林、灌木叢中,砍伐、收集了點木頭。不多,但是用來生火足夠用了。
火堆點燃。
火光、煙塵、矢石,鼓聲、號角,數千海東士卒擊打兵器,齊聲大叫。牛群徹底驚了。
它們紛紛調轉方向,有的朝兩側跑,有的往後邊跑。牛車上的禦手拉也拉不住,車上的乘員接連墜落,不時有牛車翻倒。鬼哭狼嚎,狼煙沆瀣。往後跑的牛車,數百米忽忽就到,潘誠偷雞不成蝕把米,自己的前陣倉促無備,反被牛車衝亂。
聽的三聲炮響,遠處西邊的小河畔,數百海東騎兵,伏軍大起。
他們每個人都點燃了一支火把,衝到潘誠的右翼,避開敵人的騎兵,貼著步卒陣地急轉一個彎兒,把火把投擲其中。如雲而聚,如鳥分散。火把之後,是火箭;火箭之後,是如雨的箭矢。如鳥分散,如雲而聚,一陣箭雨過去,他們重聚集一處,狠狠地插入了潘誠的側翼。
關世容下了望樓,親帶中軍,發起反攻。
左側的山丘上,一百餘海東士卒亦舉起大旗,呐喊著衝下來,做出包抄。
潘誠的前陣開始潰散,壯丁們丟下武器,東竄西跑。後陣的老卒連殺許多後逃的壯丁,彈壓不住,陣腳受到衝擊,漸漸的也亂了起來。
潘誠大叫一聲,險些吐出一口血來。嘡啷一聲,他短劍出鞘,先攆了周側偏裨將校,趕著往前收攏陣型。他的老卒還沒動,隻要前邊的陣型穩住,不是沒有一戰之力。隨後,他拉著披風,轉顧左右,叫道:“潘賢二!潘賢二呢?這賊廝鳥,哪裏去了!”
潘賢二,是他的幕僚。牛車陣的計策,就是他提出來的。放火擊退海東的突襲部隊,也是他的提議。他一直跟在潘誠的左右,不知什麽時候偷偷跑掉,找不著人了。
一個親兵向前指著:“好像在那兒!”
潘誠定睛一看,好懸沒氣昏過去。
……
巴爾思引了數十人,順著雲梯,將上城頭。
他圓睜豹眼,聲若銅鑼,大叫一聲:“遼西巴爾思在此,……”
話音未落,當頭灌麵,城頭上一大桶的滾油澆下。他的大叫頓變作慘叫,他著了三層重甲不假,護不住臉上,並且他那鎧甲與兜鍪的連接處,畢竟有空隙,滾油澆入,燙的他麵目全非,皮開肉綻。
他端得驍悍,重創之下,咬緊牙關,還要往上衝。
兩個海東士卒舉了個叉子,對準他的脖子,用力一推。要在他平時狀態,哪怕躲不過去,也能把叉子搶過來。可憐他的眼睛也遭了油,視野模糊,什麽也看不見,應叉而倒。他從城頭上栽倒下去,落在地上,摔成了一灘肉泥。
他體格大,掉下去的過程中,連帶碰撞住下邊的好多士卒,下餃子似的,一個接一個,摔死城下。
一桶桶的滾油,從城內牆下沿著馬道,端盛上來。李鄴的殺手鐧,便是此物。他收集了城中所有的油料,滾滾的燒開,待元軍的攻勢後續無力之時,然後使用。滾油也許不足以把元軍全部燙死,但元軍被燙傷者的慘狀,足以動搖元軍的軍心。久戰之餘,軍心一動,攻勢必潰。
上到城頭的元軍,也有不少被燙傷的,倒在地上,慘叫不止。
李鄴早有命令,任其慘嚎,不許殺之。城頭上的竹竿紮的甚牢,戰事雖烈,依然有好多沒斷,成排成列的人頭高懸,隨風飄蕩,似冷冷地在看著,燙傷的元卒翻滾慘叫。城上城下,遍地死屍無數。殺氣森嚴,好比地獄之酷烈,叫人不寒而栗。
元軍支持不住,再也不管世家寶的督戰隊,丟盔卸甲,拖槍曳旗,大敗而潰。殘留城頭的一些,退之不及,又無鬥誌。守軍好似砍瓜切菜,三兩下殺了個幹幹淨淨。
幾個元軍士卒抬著世家寶的胡床,倉皇隨軍撤走。世家寶扭著頭,轉目城上,良久無語。
他歎了口氣,說道:“以吾之敗,遂成豎子之名。”
這一戰,用他遼西雙璧的名聲,成就了李鄴鐵壁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