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管仲曾在召陵之盟上,對楚國的使者說道:“賜我先君履,東至海,西至河,南至穆陵,北至無棣。”到了戰國時候,策劃合縱的蘇秦出使齊國,又這樣對齊王說道:“齊,南有泰山,東有琅琊,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所謂四塞之國也。”
山東地形的特點,由這兩句話中,便可以看的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其所倚仗的,不外乎東邊之海,西邊之河,以及南邊的泰山與穆陵關。
就眼下的形勢而論,東邊的海與西邊的河不必多說,益都沿海早處在了鄧舍水師的控製之下,同時清河與黃河也都處在益都的西邊,對海東軍隊的行動構不成阻礙。至於泰山,亦在益都之西南,而號稱“齊南天險”的穆陵關更遠在益都南部百裏之外。
換而言之,齊國的“四塞”,對走海路來攻益都的海東來講,形同虛設,毫無半分的作用。
其實,從海路上進攻山東,鄧舍並非頭一個。就以近期而言,數年前毛貴入山東,選擇的亦為海道。隻不過,他是由南向北,而鄧舍是從北向南。不過也正因益都是從海上得的山東,故此從毛貴起,直到如今的王士誠,他們對沿海的防禦無不非常重視。
當然了,他們的本意並非提防海東,而為了防備蒙元。不管怎麽說,陰差陽錯也好,未雨綢繆也罷,他們在沿海的種種布置,對海東軍隊的前期行動好歹起到了點阻礙的作用。隻不過,麵對海東的數萬大軍,這點阻礙的作用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而已。
——,前陣子,益都沿海鬧倭。那些“倭寇”可不是來觀光遊玩的,益都在萊州灣一帶的布防早就被其破壞的七七八八。這也等於鄧舍的一石二鳥之計,既利用倭亂找來了下益都的借口,又利用倭亂在不知不覺間,打開了益都的北大門。
早先裝作倭寇的*、菊三郎等,此時搖身一變,又轉職任做了攻打山東的急先鋒,率海東水師,二度攻打益都沿海。他們熟門熟路,對萊州灣附近的水文、地勢早了解的一清二楚,如反掌觀紋,輕輕鬆鬆即攻上了陸地。隨後,總計兩萬餘的海東軍隊,絡繹不絕,橫渡大海。
提前擬好的《為小毛平章傳檄益都文》,粉墨登場:
“先益都平章毛貴,櫛風沐雨,征伐數年,乃得山東。功成之日,未及慶賀,竟亡君用之手,而山東之地,遂為士誠所竊。士誠,貌忠厚而實奸詐,偽奉小毛平章為主,行鵲占鳩巢之實。
“又,山東齊魯,本我皇宋之疆。士誠篡逆以來,驕橫跋扈,屢屢不從天子調令。於今曆年,先有北地旱蝗之災,後有倭人寇邊之侵。加以殘暴,好殺成性,地方名門,幾為之一空。無論士庶,父子乖離,室家分散。
“仰觀天文,俯察人事,此而能久,孰有可亡?凡在有心,誰不扼腕?
“今,我海東得小毛平章之求助,獲悉其情,義憤填膺,三軍將士,無不奮然而發怒。孤雖遠處北疆,亦知忠貞,所以誓師而來、問罪齊魯者,非但為小毛平章主持公道,更為天子討伐貳臣賊子。
“昔韓信以裨將伐齊,有征無戰,耿弇以偏軍討步,克不移朔。況以我三省之眾,十萬勝軍,掃彼一隅之賊,何異傾山碎卵!益都諸君,或聖人之鄉裏,或身荷朝廷之爵寵。毛平章屍骸未寒,三尺之孤猶在,有或因而感愧,棄暗投明者,既往不咎。負隅頑抗,執意從逆者,必玉石俱摧。”
檄文一出,山東震動。
明明是鄧舍圖謀山東,同室操戈,看他檄文中言語,反而倒是成了王士誠大逆不道,死有餘辜。田家烈既惱且怒,本來李敦儒被他殺了後,已經埋了。現在他又傳下命令,重又把李敦儒的屍體挖出來,懸首城頭,並指示手下幕僚立即做了一篇文字,做為回擊,亦傳檄各地。
文中有這麽幾句:
“海東鄧舍,自詡忠良。既與我王議取大都,口稱奉天子之詔;司馬之心,暗行吞益都之意。又顛倒黑白,古之指鹿為馬者,不意重見於今朝!數海東之發家,先有關鐸之死,後有潘誠之亡,以下犯上,狡詐反複,篡逆不軌者誰人也?事例在此,何用多言!擒麗王而令海東,挾其首以命地方,此實為小鄧之故技也。
“小毛平章,前毛平章之子也。
“前毛平章不幸臨難於君用,我主士誠不辭萬裏,親提三軍,跨越渤海,與續繼祖諸將軍戮力共心,冒矢石,臨前線,浴血與君用相鬥者為何?一則,為主複仇,二來,替小毛平章雪恨。蒼天厚土,日月昭昭,純良士誠,如此丈夫!
“今,海東毀約,無故犯我疆土,號稱軍馬十萬,竊為之計,至多萬人。我益都,古之四塞之國也,青、兗虎賁不下五萬,聞訊鄧賊來犯,無不同仇敵愾,奮劍與夕陽爭光,揮戈與明月競色。以此應戰,何戰不平?
“舊燕之英,海東之雄,有能深明大義、斬送鄧首者,賞同佐命。執意從逆者,且看誰與之為摧!”
他也為這篇檄文取了個名字,叫做《為文馳檄數鄧之罪》。此篇檄文出來的當天,海東方麵便立即做出了反應。雖然洪繼勳、姚好古這些鄧舍的智囊、文膽還沒有來到益都前線,不過不要緊,狀元郎王宗哲在。他妙筆生花,緊跟著又一篇《討王士誠檄》新鮮出爐。沒等第二天天亮,益都的回應檄文也即又緊跟著出現了新的一篇。
這一番嘴仗,打的那叫一個如火如荼。
最激烈的時候,一天之內,雙方傳檄三四通。到的後來,益都檄文的打擊麵,甚至擴大了海東文武臣子們的身上,痛斥姚好古“賣主求榮”,大罵洪繼勳“好色如命”。並且,把鄧舍曾經“強占臣妻,以為妾室。玩弄不堪,穢人耳目”的“無道之舉”也翻檢了出來,聲稱“仁人誌士,無不痛恨”。
檄文傳入海東軍中日,諸將都很不安,唯恐鄧舍勃然大怒。
殊不料,鄧舍看過之後隻不過和風細雨地一笑,說了一句:“田家烈這是在讚頌我啊!”諸人不解其意,問道:“主公何出此言?為什麽這麽說?他明明是在罵你。”鄧舍徐徐答道:“若此,則魏武帝、唐太宗也被他罵了。”輕描淡寫,就將其一筆帶過。
王宗哲氣憤憤,自告奮勇,寫了一篇回應的檄文,把重點也轉到了辱罵王士誠、田家烈之私德上。因田家烈個子矮,所以王宗哲引楚王侮辱晏嬰,叫他鑽狗洞的故事,大罵田家烈為“雞鳴狗盜之徒”,建議他不如“仿前賢之例,掘洞自埋”,也好過有損益都的形象,在這裏丟人現眼。
鄧舍卻沒同意發出去,他義正言辭地說道:“我海東之來益都,是為小毛平章鳴不平,同時為天子討伐不臣。此為公事。辱人私德,則為私事。公私豈能混淆?他願意如小人、潑婦一樣地去罵街,就隨他罵去好了,我軍有道義在握,何必理會?”
堂堂正正,眾人拜服。即把鄧舍此話傳遍軍中,海東的士卒不自覺抬高了頭顱,下意識地都把益都軍隊看做了“小人”、“潑婦”之流。士氣高昂。
這邊彼此斥對方為“逆”,那邊兩邊的軍事行動卻半點沒因此耽擱。從萊州灣到益都,隻有百裏遠近,路途上既無山川河流的險隘、也沒有名城要塞的遮擋,海東軍隊一經成功登陸,接下來推進的很快。
為了速戰速決,鄧舍把精銳部隊幾乎全都調了過來。
兵分兩路,一路走高家港場,向西取樂安。樂安臨河,攻下此地,可為主力之側翼掩護。另一方麵,按照計劃,河間府的楊萬虎、楊誠是要與鄧舍一起動手的,設若他們萬一失手,沒能絆住王士誠的話,那麽有了樂安,也可以阻擋一陣。這一路軍馬有四千多人,帶軍之主帥乃是趙過。
另一路,即為主力,鄧舍親自率領。隻用了三天的時間,前鋒就深入到了益都城下。益都多年未經戰事,城中一片惶亂。田家烈、續繼祖、陳猱頭、高延世眾人登臨城頭,觀看海東軍容。
來的海東前鋒皆為騎兵,先鋒官佟生養,副手陸千十二。
兩個人分工明確。陸千十二部的漢卒下馬在後方紮營,佟生養部的女真士卒則驅馬在前,列陣在城頭箭矢、火炮射程範圍之外的地方,以防備益都軍馬趁其立足不穩之際出城襲擊。並為了鼓舞士氣,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小隊,奔馳出陣,來往城下,戰馬帶起漫天的煙塵,與烏沉沉的天空對應,越發顯得旗幟豔麗如火,槍戈明耀似水。
高延世肩膀傷勢沒好,打著繃帶,怒氣衝衝,向續繼祖請戰:“兀那女真蠻子,太也小覷我益都英雄,敢在城外奔馳,恍如無人之地。末將請令,願趁其初至,營盤未紮,引一支軍馬出城,闖一闖他們的陣型,殺個下馬威與他,也好叫他們曉得咱益都的豪傑不容輕視!”
續繼祖沒答話,田家烈插口,拒絕了他的請求,道:“海東賊雖營盤沒紮好,來的全是騎軍。進退靈活,接戰方便。小將軍的豪言壯誌,值得嘉許,不過出城作戰,此時卻非良機。且再等等。”
田家烈沒軍權,而今益都城中最高的統帥乃為續繼祖。因而高延世雖受到他的拒絕,猶自不肯退走,眼巴巴看著續繼祖。續繼祖瞥了田家烈一眼,記起王士誠臨走前的交代,“軍機要事,多聽老田的意見”,哼了聲,當下點點頭,表示同意田家烈的說法,揮了揮手,令高延世退下。
高延世氣鼓鼓,憤憤不平,轉去一邊。
“海東軍馬來的如此這塊,我城中準備不足。請教田公,不知有何退敵的高策?願聞其詳。”
“海東軍馬遠至,糧草轉運不便。眼下雖氣勢洶洶,譬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吾料其用不了多久,必然銳氣盡喪。之所以他先來攻我益都,原因也正在此,無非指望速戰速決。敵既欲速,我則當緩。故此,以吾之見,退敵之策,應以守為先,以戰為後。
“且,將軍已傳文各地,三五日內,膠、密、濟南之軍,便可支援來到。又,吾也已經遣派使者,前往河間府,將此陡變急報大王了。我益都準備盡管不足,有這麽多的援軍、後手,並我益都之城,素為三齊根本,論防守之固,甲冠山東。區區鄧賊,何足掛齒!”
“田公高論,正與本帥之見不謀而合。如此,傳令諸軍,嚴守城池,高掛免戰牌,拒不出戰。違令者,斬!”
“又有一條。前陣子,鄧賊來我益都時,與地方豪門大戶交接甚眾。須得防有叵測奸人,作亂城中,與之裏應外合。請將軍下令,把城中的大戶人家,全轉移到帥府之中,用專人嚴加看守。”
“此事便由田公去辦罷。”
“請將軍屏退左右。吾又有一緊要秘事,要與將軍商議。”
有資格跟隨續繼祖左右,立在城頭觀陣的益都諸將,皆可稱之為心腹。田家烈話裏意思,對他們有明明的不信任,續繼祖心中不喜,不過卻還是遵從了他的要求,屏退陳猱頭、高延世等人,問道:“有何緊要秘事?田公請講。”
“鄧賊在我益都時,不但與地方豪門交接,且與城中文武、軍中將校亦多有來往。現下大王不在城中,軍心不穩,對此不可不謹慎提防。再請將軍下令,細細甄別,凡有親善海東嫌疑的將校,也要遣人以作監督。”
“田公言之有理。然如今大敵當前,此事不可急躁,若因此產生內亂,又或導致內部不穩,反為不美。需要從長計議。”
兩個人說話的功夫,驀然間,聽見城下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喊叫。續繼祖急忙轉眼,見城下海東騎軍的陣中,不知何時忽然紛掣旗幟,遮天蔽日,遍野皆赤,無數槍戈如林,迎著壓頂的烏雲高高舉起。
一騎馳騁陣前,在高聲叫喊些甚麽,數千士卒,包括女真、漢卒,同聲呼應:“斷竹、續竹。飛土、逐敵!”
“那些女真韃子在叫嚷些什麽?怎麽好像唱歌似的。”
“沒錯,他們就是在唱歌。”
“什麽歌兒?”
“海東騎軍的戰歌。”田家烈喃喃說道,“得漢卒之用不足為奇,驅女真如臂使指實在難得。孤軍深入,軍有兩族;而漢人與女真之間卻偏能做到互相信任,士氣如虹。海東鄧舍,誠然勁敵。”
——
1,檄文。
部分文字引用了《討桓玄檄》、《傳檄青州諸郡討辟閭渾》中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