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天的濃雲密密層層,遮掩住星月,半點光不教露出來。曠野上漆黑一片,漸漸變大的風像是被漆黑緊緊困住了似的,左右掙紮,突圍不出。這漆黑染的連那空氣都好像變作實質了,並且風也越發得潮濕,帶著土地與林木的氣味,似乎時時刻刻地都在提醒著人們,雷雨即將來臨。
益都城,便聳立在遼闊無垠的齊魯大地上,每一個城垛都打起了火把,亮騰騰,火焰衝天。這光焰照亮了前後周圍數裏的方圓,也隻照亮了前後周圍數裏的方圓。
如果從空中望下來,從那前推後湧、仿佛波濤起伏的烏雲中望下來,那麽,這座城池便如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陰沉夜晚中,唯一閃亮的燭光。這燭光看似明亮,卻又似乎細微的風就能夠把它吹滅。晃動在風裏,晃動在夜中。偶爾一陣滾滾的雷聲,沉悶、轟鳴,像是打在了人的心頭,震顫的不由悸動。
什麽都看不清楚,戰馬也不敢肆意奔騰。
鄧舍眾人沒打火把,靜悄悄地靠近了益都城外。他們在暗處,敵人在明處,城頭上的益都軍卒可以看的清清楚楚。續繼祖、陳猱頭等益都軍的將校,皆為久經戰事,城頭上的布防安排的井井有條。
火炮、投石機、檑木、瓦片、滾油等等防守的器械,各安其位。刀斧手、槍戈手、弓弩手、火銃手等等各類的兵種,搭配得宜。時不時有百戶之類的軍官帶著明盔亮甲的巡城部隊,一邊大聲地吆喝小心戒備,一邊大搖大擺地招搖而過。
“益都軍的士氣看起來還不錯。”
“田家烈智謀之士,續繼祖久經戰事,他們又是主場作戰,要是連這點士氣都保不住,那這場仗也不用打了。”鄧舍不以為意,目不轉睛地看著城頭,說道,“且待明日開戰之後,再看他士氣如何。”
佟生養也跟著來了,他早來了一日,較之鄧舍,對益都的城防有更多點的了解,他指指點點,把白天裏看到的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分別提醒鄧舍知道。
益都,春秋、戰國為齊地,秦置齊郡。漢因之,又分置北海郡。漢末孔融,當過北海相。唐時,天寶初置平盧節度,安祿山曾經任過平盧軍節度副使。宋仍名之青州,金朝改稱益都府,元為益都路。
青州之地,劉宋朝有人評價說:“北有河、濟,又多陂澤,非敵所向。”周邊有許多低矮的丘陵,易守難攻。虧得此次海東軍來的迅捷,沒給續繼祖、田家烈在城外設置陣地的機會,附近的山丘高地、河流溪水,大部分都已經被佟生養的先頭部隊搶先占據了。
自從南高麗與遼東的戰事結束以來,佟生養有段日子沒上戰場了,打仗慣了的人,那種沙場征殺之痛快酣暢的感覺,沒經曆過的人無法體會。忽然一歇月餘,他很不適應,渾身不得勁。
這次來打益都,海東諸將對步軍先鋒官的職位爭搶的非常激烈,不隻郭從龍等都來爭,甚至連遠在關北的張歹兒也躍躍欲試,為什麽呢?因為不打仗沒功勞,隻有打仗才有功勞。要比功勞,先鋒官衝在最前頭,搶到大功勞的可能性顯然是最大的。
佟生養千方百計,最終搶到了這個職位,不過他的本意倒與郭從龍等不同,並非為了爭奪功勞,而是純粹就想打仗,好好過下癮頭,沒料到田家烈、續繼祖拒不出戰,根本不和他應麵,非常憋屈。
他向鄧舍積極提議:“兄長,今夜天氣陰沉,風聲不小,正適合偷襲。也別等到明天了,不如就在今夜,三更、四更的時候,遣一支人馬來個夜攻試試?”
“如此陰天,怎麽夜攻?”
“敵明我暗,正適合動手!”
“哈哈,阿佟,何必著急?這才一個益都城,山東郡縣數十上百,這仗啊,以後有的你打!咱們此次攻益都,記住了,智取第一,力攻第二。”
佟生養大失所望,問道:“怎麽智取?”
鄧舍卻先不回答他,驅馬繞著益都城池觀看了一圈,心中有數了,轉頭問畢千牛:“東西備好了麽?”
“備好了。”
“現在是二更,再等一個時辰,調一千弓箭手,一起施放!阿佟講的不錯,這益都城防禦之重點在東城門,西城門較為薄弱。咱們準備的東西就全放入西城門吧。”
畢千牛凜然接令。他奉鄧舍之命,準備的東西是什麽?無它,數千勸降書信而已。攻打益都的第一計,鄧舍、洪繼勳、姚好古三人一致認為,非離間不可。怎麽來離間?又可稱之為反間。
借王士誠不在城中之機會,假意以佟生養、楊萬虎等的語氣來寫信與陳猱頭、劉果、高延世等他們彼此相識的益都將校們,無論招降能否成功,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招降之書信能被田家烈、續繼祖看到。
隻要他們有一丁點的懷疑,底下的事兒就好辦了。離間、反間是什麽意思?要點不在奢求敵人相信,隻要引起敵人的懷疑,那便足夠,即為成功。挑撥的敵人之間出現間隙,然後趁虛而入,隻要運用得當,就必能獲得有利己方的結果。
觀看敵城多時,鄧舍策馬轉回,走不多遠,猛聽見城頭喧嘩一片。
他回頭去看,見三四個披掛整齊的將領簇擁著一文官打扮之人,大約剛剛登到城上。那文官打扮之人,個頭不高,火光映襯下,麵黑牙暴,容貌甚醜,卻是田家烈,搖著個白毛羽扇,很有點運籌帷幄、鎮定自若的架勢。
佟生養啐了口,道:“要叫孔明看見,非得羞死。三寸丁似的家夥,也敢裝甚麽羽扇綸巾!”
凡有井水處,皆歌柳詞。柳永的詞,隻合十八七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東坡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蘇軾“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之句流傳甚廣,佟生養也是曾有聽聞的。
鄧舍微微一笑。孔明豐神俊朗,田家烈其貌不揚,當然無法與之相比,但是要論謀主的地位,兩人卻是相差不大,認真說起來,還真是頗有一比。
“彼之良謀,我之仇讎。”
鄧舍伸出手指,遙遙點了點田家烈,好像感歎,又像慨然。也許受他視線的感召,田家烈似有感覺,陰雲下、城頭上、火光中,抬眼看來。他與他的視線在夜色裏、雨水將要來臨的空氣中、悄然相對。
雷聲轟隆。
閃電劃過,彎彎曲曲像一道銀蛇,陡然亮徹了天地,這光亮來的如此突然,出乎了鄧舍的意料,也出乎了田家烈的意料。城頭上的益都軍發現了鄧舍等人,霎那間,喊叫、喧嚷,成百上千的弓弦同時拉開、箭如雨下。可惜距離太遠,即便射落最近的,也距離鄧舍等人的坐騎馬前足有數十米遠。
佟生養用的強弓,趕在閃電消逝的前一瞬,他開弓、搭箭。電光泯滅,箭如流星,直奔田家烈麵門而去。田家烈搖著羽扇,錯眼間,鄧舍瞧見他神色愕然。
不過誰也沒指望佟生養這箭能射中他。一來距離太遠,縱然強弓,射到近前也是早已勁力不逮;二者他左右站有好幾個的將校,臨陣撥箭,尋常事耳。果然,一個肩膀纏著繃帶的人,閃身上前,舉起馬槊,將那箭矢斜斜地挑開了。
鄧舍聽見身側有人嗤地笑了聲,叫出了那使馬槊之人的名字:“高延世。”嗤笑之人,卻是郭從龍。
“高延世也是一員驍將,來日交戰,諸位需得多加提防。”鄧舍揚起馬鞭,輕輕往坐騎上一拍,當頭轉走,海東諸將緊追其後,揚塵而去,自返回軍營不提。一個時辰後,畢千牛親自指揮,帶了千人弓箭手,在西城門外,將那招降信悉數射入城中。
信入城中。
通常的守城之法,凡城頭上之守卒,皆按照隊伍,均有長官看管。有敵人射來的書信,私人禁止截留,必須全部交公。匯總之後,再由輪值的將校統一交給主帥。不過,說是禁止私下截留,真要有士卒悄悄留下個一封半封,也很難發現。
幾千封的招降信,堆在城中帥府的案幾之前。田家烈與續繼祖分別拆開了幾封,封封不同,有寫給劉果的,有寫給高延世的,有寫給續繼祖的,更有一封,署名羅國器,指名道姓居然寫給田家烈本人的。
田家烈與續繼祖對視一眼,各自想些甚麽,別人無從知曉。隻見到續繼祖哈哈一笑,道:“此離間計也。鄧賊小兒,竟然欲以此來瓦解我軍之士氣,造成咱們彼此之間的猜疑,實在荒唐可笑!”
田家烈隨聲附和,道:“的確有些荒唐。”
王士誠帶走了姬宗周,留在城中的文臣,田家烈以外,次之便得數河間章渝了。章渝和田家烈個頭差不多,都是小個子,他蹲在一大堆高高壘起來的書信中,悶著腦袋扒揀了半晌,若有所思,揚起頭,帶著些迷惑不解,慢吞吞地來了一句:“奇怪,怎麽沒寫給陳猱頭的呢?”
“陳將軍忠勇堅貞,或許鄧賊自知拉攏不了,所以幹脆沒寫。”
“可是,卻有寫給元帥您與田大人的。”
難道說續繼祖與田家烈對王士誠的忠貞程度還不如陳猱頭?續繼祖聞言怔然,站起身來,繞著室內轉了兩圈:“是啊,怎麽就沒寫給陳猱頭的呢?咦?田大人,你在看甚麽?這般的聚精會神。”
“沒甚麽。”田家烈佯裝一笑,不動聲色地收拾起了剛拿起在手中的一封書信。
倉促之間,他沒把這書信折好。燭光飄搖,映亮了其上的幾行字。抬頭寫給續繼祖,落款海東燕王。信中意思,隻要續繼祖肯降,獻上田家烈的腦袋,益都平章、海東左丞,這兩個位子便隨他挑選。言辭誠懇,且許諾不奪其軍權。
烏雲、悶雷、燭光、孤城。
次日一早,海東軍隊展開了初次的攻勢。進攻的地點,鄧舍選擇了益都防守最嚴的東城門。郭從龍、李和尚、陸千五、鄧承誌等步軍上將皆參與其中。佟生養、陸千十二等騎軍的將校則率騎兵,列隊兩側,為之壓陣。
這戰事從一展開,就直接陷入了激烈的鏖戰。
東城門守將劉果,不到兩刻鍾,便向續繼祖求援了三次。戰不及午時,城牆坍塌兩處。郭從龍、李和尚輪番上陣,率隊衝城。陸千五帶火器營,主攻城門。紅旗招展,箭矢如蝗。煙火彌漫,殺聲震天。
佟生養、陸千十二帶著數千騎軍,不但為步卒壓陣,也時不時逼近城下,往上邊射箭,協助步軍的弓箭手並及火炮、投石機等壓製益都軍的箭手與火炮。
海東軍究竟遠來,隻休息了一夜,力氣未能完全恢複,戰至下午,後勁稍微不足。然而,鄧舍的帥旗卻半步不退,郭從龍與李和尚諸人的將旗猶如走馬燈也似,一會兒這個在前,一會兒那個在後。奮戰不休。
益都軍方麵,續繼祖早就坐不住,親自登上城頭,冒著矢石,臨陣指揮。
東城門的防守力量本來最強,奈何鄧舍帶來的投石機、火炮著實太多,海東士卒又人人悍不畏死,且郭從龍等諸將從交戰起,未嚐或有稍退,攻勢委實太猛。為保險起見,續繼祖把別的城門之守軍也接二連三地調過來了許多。
敵我兩方勢均力敵,拉鋸戰似的攪灑出漫天的血肉。
士卒們的喊殺聲壓住了雷聲,揮下的汗水更潮濕了空氣。戰死的屍體倒滿城頭城下,血流成河,火炮與投石機打出的凹陷遍布城牆與地上。破爛的旗幟與城頭上交相輝映,城牆下滿麵塵土與血汙的旗手,爭先恐後攀爬雲梯,去搶奪頭一個上城的榮耀。
交戰將近傍晚,城頭上驟然一片大聲喝彩。卻是海東諸將,有人終於登上了城頭。諸人看時,意想不到,卻不是郭從龍,也不是李和尚,竟是鄧承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