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中,關保與貊高拆開了察罕的錦囊。
錦囊中寫道:“你們現在拆開錦囊,料來無非因為兩種敵情。其一,紅賊的援軍未走長白山,其主力是撲向益都而來。其二,紅賊的援軍走長白山了,但你們初戰不利。針對此兩種不同的情況,吾有兩計。
“若是前者,紅賊的主力撲向益都而來,老夫自有應對之術。你部可不用理會,隻管卷行向西,與保保會師,務必爭取在短日內將華山趙過營擊潰。然後,聯軍保保,合兵以三四萬之眾,挾大勝之威,轉而再來益都。如此,你我兩軍內外呼應,紅賊文華國部雖眾,非我敵也。
“若是後者,紅賊的援軍走長白山了,但你們初戰不利。也不要緊。你軍可分出一部軍馬,扼守要隘,把文華國阻擊在長白山外。繼而,依然提帶精銳西進,還是以先取華山為上。你部既然初戰失利,可見紅賊的戰力必然頗是可觀,因此,留下來打阻擊戰的人馬不可太少,當以五千至八千人為最好。
“你軍共有兩萬人,留下五千至八千人,也就是說,可用來打華山的應有萬人上下。萬人看起來不少,但若指望憑此便將趙過所部快速地擊潰,怕還是不夠。
“此錦囊中,附有老夫的帥令一道。爾等可即刻取出,遣派快馬,送與泰安閻思孝諸將。閻思孝部有萬餘人,可先分出一部,至少五千至六千人,也疾行趕赴濟南。如此一來,濟南城中保保有兩萬人,你部有萬人,閻思孝軍有五六千人,合兵一處,計有三四萬人。而趙過營的軍馬不足萬人。以四敵一,足可速勝。
“獲勝後,三軍合一。以保保為主帥,你兩人並閻思孝為副將,然後可以視戰局之變化,或以雷霆萬鈞之勢,先殲滅文華國部。或回師來援,與老夫並力攻打益都。此萬全之策也。”
兩個人看罷,倒了倒錦囊,果然裏邊又有一封命令,是寫與閻思孝的。這道帥令沒有封口,打開來,見上邊寫道:
“接此令日,即分軍五千至六千,急襲華山,聯手貊高、關保諸將,聽命於濟南保保,共取趙過。至於分軍之後,泰安城中的紅賊,會否因此突圍?你部不必擔心。泰安受圍至今,料來城中的紅賊早已筋疲力盡。而老夫早有軍令,命你部圍而不攻,現在你部的士卒也定然已有足夠的養精蓄銳。以精敵疲,留下四五千人繼續包圍,足矣!
“另外,老夫聽聞,泰山紅賊高延世、李子繁部,你們到現在還沒有把他們殲滅。如今戰況急轉,當以聚殲華山為重,就先把他們放一放吧。”
要說察罕真是善用兵,就先不說他這兩道軍令,隻寫給閻思孝此令的最後一句,短短一句話,似乎溫和,但是斥責、不滿的意思卻表露無疑。閻思孝數月未能殲滅高延世,今見此軍令,必然心生畏懼。來襲華山,肯定是不得不出盡全力了。順便敲山震虎,也暗示了一下關保、貊高。
他的言外之意:“你們先前的失利,老夫可以既往不咎。但現在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如果還不能將功贖罪的話,那就前賬、後賬,等著一塊兒算吧。”溫和的話語表麵下,隱藏的威脅殺氣騰騰。
關保顛過來、翻過去,連著看了這兩道軍令好幾遍,歎道:“大帥用兵,當真神機妙算。兵法雲:‘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大帥此舉,也可以用‘神’來形容了吧,真可謂得其妙者了!”
水因地而製流,兵因敵而製勝。如果說華山趙過曾為死棋,那麽泰安閻思孝,則早先可謂閑棋。這兩個棋子,盡管一個為海東方麵,一個是元軍方麵,究其根本,卻都是由察罕先後布下的。王保保取濟南,趙過因此成為死棋。察罕命閻思孝圍泰安而不攻,閻思孝因此成為閑棋。
這兩個棋子原本看似都沒有什麽用處,但是,海東援軍一到。死棋頓時變作活棋。文華國的首要目標,不就是攻打濟南麽?若是濟南城外沒有趙過這近萬人,他還會去攻打濟南麽?對海東來說,這就是個誘餌。
明知道是察罕布下的誘餌,也不得不往裏邊跳。好在趙過背水一戰、虧得文郭大破關保,要不然,援軍的下場可想而知。其實,就算文華國不走長白山,依察罕錦囊中的第一個對策而言,援軍依然難逃覆滅的結局。
換而言之,即是說直到文、郭大破關保之前,戰場的整個主動權都還是掌握在察罕手中的。
現如今,文、郭大破關保,察罕打援失敗。張歹兒趕至益都城外,少數戰場的主動權似乎出現了逆轉。但是,察罕卻並不慌亂,因為他還有一步閑棋。閑棋一動,即成重棋。五六千人,看似不多,卻足可成為決定勝負的最大籌碼。少了這五六千人,或許便不足以速勝。多了這五六千人,便有把握足以速勝。這就是察罕最大的籌碼。
關保與貊高至此才算看的明白,這一步死棋與這一步閑棋,可不就是察罕未雨綢繆,早就專為海東援軍預備下來的麽?他兩人心服口服,即遵照察罕的命令,遣派飛騎,去與閻思孝送信。同時,留下了貊高引六千人守山,關保則引萬餘人間道出山,準備奔赴華山。
隻不過,長白山的西側,還有佟生養的三千女真騎兵,要想會師王保保,先須得將其擊破。三千騎兵,說多不多,說少不少。關保咬緊了牙關,要帶罪立功。
他親自督戰,選出來三千的精銳,做為出山的前鋒,以步卒為中堅,用騎兵殿其後,並調集來大批的弓弩、火銃手為其兩翼策應。一聲令下,三軍齊動。出山未久,便遇上了佟生養的騎兵。
佟生養豈會坐視關保出山?當即組織軍隊,亦選用精銳,以為攔截。然而數次衝陣,卻皆不得破。察罕軍的士卒戰力的確強悍,盡管才敗一場,麵對一股股的騎兵衝鋒,沒有一丁點兒的畏懼。
他們交戰的地方,離長白山不遠,溪水縱橫,山丘起伏,地麵崎嶇不平,其實不利騎兵作戰。
佟生養見接連數次的衝擊,都沒能把元軍趕回山中,不由惱怒上來,親披甲上馬,率引三百本族的女真勇士,持弓奮呼,挺槍策騎,直衝敵陣。未及百步遠,先有元軍兩翼的弓弩交錯,矢石如雨。
進至五十步,元軍步卒的小斧頭、標槍等物,盡數投擲出手,黑壓壓一片,如蝗群掩日,鋪天蓋地。至三十步,有元軍的火銃手近距離施放,打馬不打人。再進十步,撞上元軍步卒的長槍、長戈。短短的百步距離,說時遲,那時快,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佟生養已衝到了元軍的陣前。
他百忙中回頭去看,所帶的三百勇士傷亡數十。
佟生養嗔目大呼:“我軍若擋不住韃子,放其出山,則華山趙左丞勢必難支!益都之戰,戰至今時,各營都立下了有極大的功勳!唯獨我軍,至今寸功未立。且看今日,便由這一仗,把咱們女真人的威風打出來!”
兩百多人大呼小叫,有喊叫女真話的,有說漢話的,甚至還有叫嚷蒙古語的,混在一處,再配上他們的外形,真如鬼哭狼嚎也似。數息間,突入元陣十餘步,槍戈交鳴,士、馬相踐踏,熱氣騰騰的鮮血在冬日的陽光下飛灑半空,斷肢殘臂,處處掉落戰場。
佟生養衝殺最前,元軍稍退。其帶隊的百戶,支撐不住,還沒等轉身,眼角餘光瞥見從後邊的將旗處,有一騎提刀馳來。卻是關保派過來的軍法官。早在開戰前,關保就下達了嚴格的軍令:“凡戰時,顧望者斬首,轉步者斬足”。
不用說也知道,此一提刀的軍法官,必為取此百戶的首級而來。後退也是死,前行也是死。與其死在己手,何如戰死陣上?至少戰死了,有榮譽,還有撫恤可給家人。這百戶大叫一聲,硬生生拔出胸口的中箭,創口也不裹一下,抹了把鮮血,塗在臉上,變後退為前進,更前決戰。
佟生養的騎兵三麵攻之,元軍將士皆殊死戰。
從下午到傍晚,雙方傷亡近千,流血沒踝。佟生養死戰不退,身中數創,血流滿麵,意氣彌厲。關保分其眾為三,輪番上陣,且休且戰。會日暮風急,風從東向西吹卷,塵沙漫天,女真騎兵人馬皆被迷眼。關保乃退步卒,用騎兵出戰,齊進致死,呼聲動地。女真人戰鬥到此時,人也疲,馬也疲,加上處在下風口,最終難擋其銳,遂敗退而走。
關保鼓噪而趁之,驅萬眾緊追不舍,掩殺二十裏。女真人的軍紀本就不如漢卒,兵敗如山倒。佟生養連斬數將,再三勒令不住,隻得放棄了長白山口,奔潰數十裏,方才緩緩停下。收攏殘部,不到兩千人。
夜色已深。
佟生養臨時紮營。臨來長白山前,趙過給他詳細分析過關保、貊高的重要性。他知道,一旦叫關保出來,華山必敗。因此,雖然敗了一場,肩負重要任務的他,卻還是並不肯就此放棄攔截。整頓殘軍,欲待再戰。畢竟,他盡管敗了,卻仍然堵在關保的前頭。
便在此時,遙遙聽見後邊關保的追殺隊伍,順風大叫:“你軍已敗,山口被我衝出。長白山之戰,事關重大。按軍*,你們定然逃過一死!爾等本為異族,非與紅賊同種。既然如此,何苦賣命與海東小鄧?
“佟生養!我家將軍久聞你的大名。你若肯降,少說也能給你一個上萬戶的職位!何不速降?”卻是關保用上了攻心計,試圖招降佟生養。
佟生養身為鄧舍的義弟,受其恩寵甚重,況據說他這一脈乃是嶽飛的後人,早就自以為是個漢人了,當然不會投降。
但是,當他轉目左右的時候,卻發現很有幾個將佐,似乎受到了關保的蠱惑。有人竊竊私語,說道:“韃子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咱長白山一敗,華山趙左丞受此連累,也必敗無疑。華山若敗,益都難保。這可不是小過錯。殿下雖然寬厚愛人,洪繼勳這些人可都是反臉無情。咱們可別叫真被砍了腦袋!”
女真騎兵,本就是許多的部族聯合一處的。有疑心的,自然也會有如佟生養一般忠心耿耿的。不以為然地反駁道:“洪大人再刻薄無情,做主的又不是他。主公寬仁,定然知道咱們已盡全力,絕不會怪罪的。
“況且,諸位,你們別忘了咱們的族人現在都在哪兒!大多遷移到了雙城。韃子招咱們投降,那不是對咱們好,是想致咱們的族人入死地!你我雖是自己人,有些話,還是不要說的為好。”
佟生養的心頭忽然浮起了一句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風聞張歹兒在關北,殺伐決斷,恩威並施,或許,這才是治理異族的最好辦法。他把這個突然其來的想法藏在心頭,哈哈一笑,卻也知道軍心如此,怕是不能繼續攔截關保了。方才那幾個將校的話,他故作不聞,仰頭看了看夜空,說道:“關保招降我軍,是因為懼我軍之勇。此戰我軍雖敗,威風卻也算是打出來了。
“諸位,既然攔截關保不成,我軍便回師華山便是。趙左丞部四五千人,加上咱們,就有近萬。韃子出山的軍馬也不過萬餘,剛才一戰,又被咱們斬殺甚多,即便加上濟南的王保保,隻要我軍固守不戰,能奈我何?”
當下,佟生養集合殘部,趁夜色,取道西行。
次日近午,回到了華山。
看見佟生養帶傷入帳,趙過大驚失色。三言兩語,佟生養把戰敗的經過與趙過匯報一遍。趙過情急之下,起身得太快,把案幾都帶倒了。顧不上理會,他急問道:“關保軍所部軍馬幾何?”
“一萬三千人上下。”
“距我華山,還有多遠?”
“韃子多有步卒,行軍的速度沒我部騎兵快。根據斥候的探查,現在距離華山還有五十裏地。”
“五十裏?”
五十裏的距離,如果急行軍的話,即便是步卒,至多一天也能趕到。趙過按劍急行,在帳內轉來轉去,他說道:“一萬三千人,五十裏。”佟生養跪拜地上,道:“末將有愧左丞厚望,罪該萬死!願受軍法懲處。”
張歹兒五千人破察罕三千人的埋伏,出乎了鄧舍等人的意料。佟生養三千鐵騎不能阻截住關保出山,也一樣出乎了趙過的意料。他緊緊握住劍柄,看了佟生養一眼,忍住怒氣,說道:“你起來吧!現今戰事緊急,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你所部的軍馬帶回了多少人?”
他暫不追究佟生養的責任,卻並非因為佟生養是鄧舍的義弟,而是因為佟生養是個女真人。要現在用軍法來懲處他,女真騎兵鐵定嘩亂。故此,為大局考量,不能輕舉妄動。佟生養說道:“帶回來有近兩千人。路上又收攏了一些,現共有兩千出頭。”他抬起眼,偷看趙過的神色,問道,“請問左丞大人,不知我軍與王保保交戰如何了?”
他剛才回營的時候,沒見前線有戰火,所以有此一問。趙過答道:“自昨夜至今日下午,王保保連攻我軍陣地三四次。楊萬虎、胡忠、鄧承誌諸將,浴血奮戰。尤、尤其是萬虎,冒刃死戰,流血盈袖,未曾小卻。這、這才勉強守住陣地不失。你回來之前,保保才撤軍稍退。”
趙過一邊回答佟生養,一邊心念急轉。
佟生養既攔不住關保,一天後,關保就能來到華山。那麽,擺在他麵前的道路,便隻有兩條。要麽繼續憑險據守,苦戰待援,等文華國、郭從龍擊潰貊高,前來馳援。要麽放棄華山,轉走小道,撤回益都。
該選擇哪一條?
趙過喃喃說道:“關保引一萬三千人來犯,則、則長白山中貊高頂多四五千人上下。文平章部有兩萬餘人,過長白山應該沒有問題。隻是,貊高扼守要隘,三兩天內,怕難以將之擊潰。因、因此,我軍要是選擇苦戰待援,至少需要堅守華山三天以上。
“三天,三天。王保保有兩萬人,關保一萬三千人,除、除去用來濟南守城的部隊,韃子可用來攻我軍總計有三萬上下。我軍除去傷亡,還有不到八千人。以一抵三。”
他倒抽了一口涼氣。楊行健也在帳中,麵帶憂色,說道:“怕是難以抵擋。”但是就這麽撤走麽?如若撤軍,等同把濟南徹底交給了元軍。文華國先打濟南、再救益都的部署,也等同就此付之流水。實在不能甘心!
趙過轉回到案幾的前邊,重重拍打了一下,做出決定,道:“主、主公嚐有言: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主公有深入險地、堅守益都的決心,我軍為何就不能有臨危不懼,苦戰華山的意誌?傳、傳將令,收縮防線,靜待關保來到,做好兩邊接戰的準備!”
下定決心,要死守華山,等文華國率部來援。楊行健也是很有膽色的,聞言喝彩,大笑說道:“職雖文臣,願與趙公同生共死!”佟生養膝行向前,含羞帶愧,請戰說道:“末將為關保所敗,非關戰罪,實因風沙。末將不服,請大人下令,依然由末將本部對陣關保!”
趙過一笑,還沒來得及開口,有人急衝衝奔入帳內:“報,泰山軍報!”
“傳進來。”
泰山信使進來,當頭就拜,麵色倉皇,說道:“泰安韃子閻思孝部,分兵六千,今晨過了泰山。看其方向,正是奔華山而來。”
“六千?六千!高、李兩位將軍,可曾出軍伏擊?”
“我部軍馬,現今所存不足五百。且多半負傷。高將軍雖親率死士,伏擊了一陣,實在攔截不住。”
趙過立在案前,久久無語。
以一抵三,或許還可勉力支撐數日。以一抵四,別說現今剩下的都是殘兵敗將,即使悉為精銳,也絕對萬難堅守了。良久,他說道:“改傳將令,命以楊萬虎殿軍,鄧承誌先行。待到入夜,即放棄濟南,撤出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