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22 永明

駱永明到的平壤海港,謝過了商船,下的船來,遠近觀望。

雖然元旦才過,還在新年裏邊,這海港內外卻絲毫也不冷清。檣桅如林,白帆如雲。粗略一眼看過,少說停泊了有數十條的大小船隻。有的離岸較遠,不時見有水手在船板上行走;有的臨岸較近,或搭了板子、或用小船來往,正在裝、卸貨物。人很多。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其中,有穿戴較好的,或綾羅綢緞,或狐裘緩帶,保養不錯,眉眼中透露出精明,一看就知,此等人必為商船的管事。

不過,既為港口,人群裏自然還是以勞力為主。有說高麗語言的,也有說漢話的。說漢話的人中,又有語調生硬,聽來怪怪的,大約本為高麗人,才學說漢話不久。一個個大呼小叫,腳步飛快,或扛著麻袋包裹、或用小車推送。大冷的天,全都是汗水淋淋。

夾雜在商船管事與勞力之間,間或又有穿戴吏員服飾的人。有的在與管事溝通,有的在指揮勞力搬運。這些人,駱永明當然也知道,應該就是平壤船舶司的僚屬。他緩步行在人群中,邊走邊看。

兩個多月前,他就是從這裏隨軍渡海去的益都。較之兩月前,港口似無大的變化。走不多遠,因他穿的是軍服,有船舶司的吏員注意到了他,快步迎上,作個揖,說道:“作揖,大哥。從哪裏來?”

正好有輛手推車經過,駱永明側身讓開,也回個禮,答道:“俺從益都來。”

“如今哪裏去?”

“俺往平壤去。”

“這港口來往的都是商船。大哥搭了商船來,不知是為公事?還是為私事?”

“卻是為公事而來。”

那吏員一聽,很熱情,隔了人群,往東邊一指,道:“大哥既為公事來,卻是用不著俺們船舶司了。您往那邊去,不用轉彎,直著走,瞧見那處紅色的屋簷房頂了麽?便是朝鮮分樞密院在這裏設置的官衙。一為統調港口駐軍,二來,即也專為接待因公而來的軍爺們。”

駱永明打量那吏員,看他模樣,分明不似漢人。高麗人有一種典型的長相,板子臉、塌鼻梁、小眼睛,眼深而凹陷。若是沒見過高麗人的,或許分不清高麗人與漢人的區別,駱永明久在朝鮮,卻是能分辨清楚。

他聽這吏員漢話說的甚是流利,字正腔圓,半分沒有高麗人的口音,有些奇怪,問道:“你莫不是高麗人麽?”

“大哥好眼力,俺正是麗人。”

“你是麗人,卻怎麽漢兒語言說的好?”

那吏員一笑,頗為自豪,說道:“大哥你卻不知,俺家裏長輩有曾去過內地走商的,打小,就教過俺說漢話。自燕王西來,恢複了我中華衣冠,又在各地置辦的皆有學校。俺也又曾在學堂上學過文書來。”

“噢?原來有家學,上過學堂。”駱永明暗自點頭,心道:“難怪看他談吐,頗為文雅。”問道,“在學堂裏,你學過甚麽書來?”

“《論語》、《孟子》,《小學》也有讀過。”

駱永明心中清楚。鄧舍為提倡漢話,在原高麗地區施行了種種的措施。類如:凡學會說漢話,不管務農、經商、入仕,都有優惠。務農的,減輕田賦;經商的,減少納稅;入仕的,也更容易得到提拔。

這些措施,對高麗的影響很深。對高麗人來說,他們用的本就是漢字。也有不少人原本就會說一點漢話,尤其在達官貴人中,這種現象最為常見,這本就是地位的象征。因此,學起漢話來,他們沒有心理上的抵觸。

再加上經濟、政治上的各項優惠,各地的漢文學堂十分的興旺。

鄧舍又有規定,小孩兒學說漢話,可以免費、或者少收費;大人學,便需要交錢。像這個吏員,家中經商,有資財,就可以去漢文學堂上學。然而,多數的民間百姓卻沒這個餘錢,但是他們又想學會漢話,以此來得到經濟上的優惠、減省賦稅的繳納,又該怎麽辦呢?

由此,便又產生了一種很有趣的現象。特別在一些鄉村地方。往往孩童在村塾學了漢話回來,家裏的長輩又跟著孩童去學。農閑垂暮之時,四野聞聽漢聲。

地方上皆有定期的漢話考試,由儒學提舉司統一安排,這是免費的。凡高麗人自認為學的差不多了,便可以前去應試。最低等的漢話考試,不要求認字,會說就行。過了關的,發給憑證,再到繳納賦稅時,把憑證拿出,就能享受優惠。誘之以利,人人爭先。據儒學提舉司的統計,距離第一期的漢話考試才過去了一年多,應試的人數已經達到了十幾萬。

換而言之,也就是說。學說漢話分有兩種大的類型,一種去學堂,一種間接學習。放在眼前來說,這吏員和碼頭上會說漢話的勞力便是此兩種例子之典型表現。

這吏員,乃是從成人學堂中學出來的。而勞力中,那些說漢話生硬的,十有八九,便是跟著自家孩子學來的。在南高麗,這類的現象還較為少見。在朝鮮,在平壤,鄧舍根基穩固,漢化已深,非常的普遍。

就優惠措施來講,又是分有等次的。

過了低等考試的,給一個優惠措施;過了中等考試的,又給一個更優惠的措施;過了高等考試的,最為優惠。並且,這個優惠措施也不是一直都給的,有個時限。一次性,隻給三年。三年之後,然後再說。

那麽,就又有個問題。雖說暫時隻在三年中減免賦稅,積少成多,會不會影響政府的收入?也不會。為什麽?

一者,不可能所有的高麗人同時都學會漢話,分開來,一批一批地學會,已經最大限度地減輕了影響。二則,高麗原有的賦稅很高,重重盤剝之下,十收五六、十收七八的都是尋常可見。為得民心,本就該減免賦稅。如今加上學說漢話的條件,其實一舉兩得。

有關優惠的種種舉措,表麵上的措施,駱永明知道。內在的深意,他不見得會懂。也不須贅言。

當下,駱永明稱讚,說道:“聽你說話音正,倒是把俺都比下去了。又讀過《論語》、《孟子》,想來漢話的高等考試,你也就早就過了吧?”

那吏員卻是謙虛,說道:“漢話的高等考試,俺雖早已過了。但是比起大哥,‘音正’兩字實不敢當。漢、麗本為一家,我麗人既為箕子之民,托庇燕王興王師,恢複了中華衣冠,學漢話理所當然,值不得大哥誇口。

“況且,俺雖沒什麽學問,也曉得這麗人語言隻能用在朝鮮、南韓,好比地方之方言,去的遼東便一句話也對不得。大哥從益都來,自燕王渡海,益都也已成為我海東之土。普天之下,莫不漢兒語言。大哥您說,這漢話不學成麽?不管從道理,抑或從實用來看,漢話都不得不學。不學漢話,寸步難行;不學漢話,更是無以為華夏之民。”

駱永明心道:“瞧不出一個小吏,也有這等見識。”

兩人說的投機,這吏員主動前頭引路,帶了駱永明來到朝鮮分院辦事處的所在地。他人頭很熟,上下打招呼,很快,駱永明就辦好了手續。分院裏有現成的車、馬,照顧駱永明殘疾,給他了一輛馬車。又征詢他的意見,也沒進城,與那吏員話別之後,直接往講武學堂去了。

講武學堂在平壤城外,距離城池不近,趕到地方,夜幕已然降臨。

此時的學堂已經與初建成時大不一樣了。初建成時,除了負責戍衛的駐軍,幾無人來。現如今,隔了大老遠,駱永明就看到一片燈火輝煌。正碰上學生放了晚課,才到的學校門口,放眼看去,占地極廣的校園一眼看不到邊,中間人來人往,到處都是英姿勃發的軍人,川流不息。

駱永明打發了馬車回去,在校門口站了會兒。又是激動,又是不安。激動,為心願得償;不安,為害怕自己水平不夠。

他抬起頭,看了看門口兩側的對聯,一邊寫的是:“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一邊寫的是:“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兩聯之上,有鬥大的八個大字:“海東講武初級學堂。”他早就聽聞,此是為鄧舍親筆題寫。借助火把燈籠的光芒,這八個字,越發顯得雄邁豪壯。恍惚間,竟好似能通過字跡,看出一番金戈鐵馬、睥睨天下的氣勢。

學校門口,有守衛的軍卒。

鄧舍曾有嚴令,校區左近,非是軍人,無有公文,禁止靠近。駱永明才剛把對聯與校名看過,就有人過來問話了。他取出文華國的委任狀,遞給那人。那人不識字,又請了上官出來。那上官是個百戶,檢查無誤。

不過,卻還不能就此放入校內。

百戶笑道:“好叫先生得知。俺們這些駐紮在校外的營頭,隻是負責駐守戍衛,校內的大小事宜卻不歸俺們管。先生從益都遠來,馬不停蹄,料來也早疲乏了,且先請入營內稍作休息,吃些飯食,略解饑渴。俺這就遣人去通知校內,待會兒,自會有人出來迎接先生。”

駱永明有心來軍校,對軍校內外的章程自然早就熟悉。

也許出於安全的考慮,也許是出於製衡的考慮,雖然軍校名義上歸文華國管理,校外的駐軍卻全是直接從行省派來的。

校內管不著校外,校外也管不著校內。彼此的長官,又都有互相監督的職責。誰有逾權之處,對方即可直接向上級行文。若事關重大,他們還有越級奏報的特權,也即是說,乃至可以直接給鄧舍密報。

駱永明隨那百戶先來到校門旁邊的屋內。

有人端來飯食。吃過不久,校內有人迎出,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但見他個頭不甚高,穿著教員的服飾,行走間,步伐矯健、虎虎生風,進入屋裏,眼睛往左右一掃,定住在駱永明臉上,麵無表情,拱了拱手,道:“你可就是新來的教員,駱永明?”

“正是。”

“隨俺來。”

這人不但舉止利落,說話更是言簡意賅,微微衝那百戶頷首,權作問好,不等駱永明答話,轉身就出了房間。

百戶低聲說道:“這一位,名叫席結,學堂裏出了名的冷麵神。現專責教員事。學校裏的新來教員,都暫時歸他管。來學堂前,他曾在趙左丞的軍中擔任過鎮撫,也是燕王殿下的舊人。脾氣如此,駱先生不要見怪。”

“燕王殿下的舊人”,言外之意,上馬賊出身,有大根腳。“曾在趙左丞的軍中”,是在說他與文華國的舊部不是一係。“擔任過鎮撫”,專門搞思想工作的。

這百戶人不錯,又或許是通過適才的交談,得知了駱永明戰功赫赫,故此心生敬重,看在他殘疾的份上,略微提點了他兩句。駱永明感謝地點了點頭,道:“待來日有閑,請將軍喝酒。”提起行李,快步攆上了席結。

有席結帶路,通行無阻。

進入校園不遠,看見路邊亭子裏,豎立了一塊戒石。席結領了駱永明來到近前,略微停步,點了點,說道:“此塊戒石,乃是王爺親筆題寫。豎立此處,特為警示學堂師生。寫的是甚麽?你念一遍。”

“‘國有國法,學有學規。無有規矩,不成方圓。我輩武人,國之爪牙。當以服從軍紀為天職,當以複我中華為己任。爾等既入此校,即吾門生,須好自為之。若有違反,人情可憫,法難姑息!’”

嚐聞軍中有傳言,說從講武學堂出來的軍官,即為燕王門生。駱永明又往那“爾等既入此校,即吾門生”幾個字上看了看,心道:“原來典故在此。”

席結黑了臉,冷冰冰說道:“服從軍紀為天職,複我中華為己任。你要記住了。這幾句話不但是講給學生聽的,更也是講給你們聽的。師者,為人師表,言傳不如身教。要給學生做一個好的榜樣。若有過失,你看清楚了,這最後四個字:‘法難姑息’!”

“是。”

這席結,不愧是搞思想工作出來的,先給駱永明來了個下馬威。緩和了語氣,又道:“文平章選擇教員,甚為謹慎。你既能來此,說明你這個人還不錯。你的這些傷殘,可都是在戰場上受的麽?”

“是的。”

“我學堂中的教員,殘疾的也有不少,也全都是在戰場上受來的傷。‘我輩武人,國之爪牙’,正該如此!”

席結說的很平淡,也不知是在稱讚,還是在講一件理所應當的事,略略頓了下,轉開話題,說道:“雖然如此,你才來學堂,沒有經驗,還不能立即給你正職。學堂裏也有專門培訓教員的地方。

“等到明日,俺就會安排你去入聽。學期兩個月。有考核。優勝劣汰。若你考核可以過關,會再給你安排老資格的教員,你跟著去旁聽幾節課。再能過關。是試講。講的如果還行,才能給你正職。流程就是這樣,你明白了麽?”

分為三步:首先,學習教材;其次,學習講課的技巧。再次,進行試講。若是都能優秀過關,才算正式成為學堂裏的一個教員。

“明白了。”

“在你得正職之前,全歸俺管。醜話說在前邊,在此期間,若你不能遵守軍紀,或在日常規範等等方麵上犯有過失,縱你三關皆過,卻也是不能轉授正職的。俺一句話,就能開革你出校。可記住了麽?”

“記住了。”

席結聲色俱厲,將規矩與駱永明講的清楚,再度語調轉和,說道:“當然了,如果你三關全過,在軍紀、校規方麵又無過失,得轉授正職以後,燕王殿下最是尊師重教,給你們的俸祿也是不差。

“教員之分等,一如軍中之分級。初轉正職,按百戶俸祿。考滿若能得優異,即時升遷,按副千戶俸祿。以此類推,目前之規定,最高可到元帥俸祿。出了校園,也可與同級軍官平起平坐。爾其勉之!”

元帥俸祿,就等同張歹兒的地位了。待遇確實很好。

戒石附近,有不少的學生經過。兩人成排,三人成列。見到教員,都是恭敬地行以軍禮。駱永明注意到,席結的周圍就好像氣氛格外與眾不同,凡從此路過的學生、甚而教員,無不皆神色一變,行禮時尤為拘謹三分。

他心中想道:“‘冷麵神’三字評語,果然貼切。”

第二天,由席結主導,在校園禮堂之中,為駱永明舉行了宣誓典禮。這也是學堂的規矩。不管是學生、還是教員,頭次來到學堂的,必須走這個儀式。以示莊重、同時闡明學堂的辦學宗旨。待教員轉授正職、又或者學生畢業之時,同樣的儀式還要再來一次,隻不過誓詞有所不同。

禮堂很大,沒有別人。

隻有席結與駱永明兩個,站在台上,身形顯得有些孤單。但是誓詞慷慨有力,他兩人的聲音也極是宏亮。一個說一句,另一個跟一句,前後相繼,此伏彼起,傳入堂外,混入新春的氣息之中,混入廣闊的校區之內,混入成百上千英姿勃勃的學生群中,別有一番難以喻明的感覺。

“自永平之起,我海東之軍,日以驅除韃虜、救我生民為誓。燕王壯哉!燕王也仁。若無燕王,便無我軍。若無燕王,亦無我校。今我入校,何以為報?複我中華,耀我祖先。舍我此身,翼護我民。堯舜之疆,炎黃貴胄。不忘前賢,永以為記。”駱永明緊握拳頭,心神激蕩。

自此之後,待三關過,他便可成為學堂正職一教員。雖不能再上戰場殺敵,就好比開花結子,教出的學生,卻能把他的心願帶去全國各地。有學堂存在的一日,海東的精神、燕王的精神便能貫徹軍中。

“複我中華,耀我祖先!”

鼓聲響起,號角鳴放。學堂裏又是開始了嶄新的一年,又是開始了嶄新的一天。

——

1,高麗人學說漢話。

駱永明和吏員的對話,借用了《老乞大》中的幾句。

《老乞大》是元末明初以當時的北京話為標準音而編寫的,專供高麗人學漢語的課本。高麗人對學說話,確實沒什麽心理障礙。《老乞大》中有幾句對話是這些寫的:

“‘你是高麗人,學他漢兒文書怎麽?’

“‘你說的也是,各自人都有主見。’

“‘你有甚麽主見?你說我聽著。’

“‘如今朝廷(元朝)一統天下,世間用著的是漢兒言語。我這高麗言語,隻是高麗地麵裏行的。過的義州漢兒地麵來,都是漢兒言語。有人問著,一句話也說不得時,別人將咱們做甚麽人看?’”

——究其話裏意思,似乎分明隻是把高麗話當作了一種地方的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