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51 交拜

鄧舍與羅官奴,歡天喜地,前後入府。

而便在同一時間,濟南前線,小清河畔,柳三引百十人正駐馬飲水。經過多半夜的激戰,原本埋伏在函山一帶的共有兩個營頭、兩百餘騎,現今已經折損過半。柳三原本百戶,因在益都一戰中,來回傳遞軍報有功,戰後受到封賞,被拔擢成為了副千戶。並得授軍銜,現為下等校。

他是副千戶,可以直接統帶一個營頭。兩個營頭,他一個人是管不過來的。本來還另有一個百戶與他屬下的,帶的是另外一百騎軍。隻是昨夜與元軍的交戰實在太過激烈,那個百戶早在濟南城下時,就已然陣亡了。

士卒們驅馬入河。征戰半夜,人、馬俱累。

但是騎卒所以為騎卒,就是因為有坐騎。人人皆知愛惜戰馬。都是強忍疲累,先照顧過戰馬飲水、吃馬料。有些特別愛惜坐騎的,或者與坐騎相伴征戰已久、已經產生了非常濃厚感情的,更是還取出馬刷,小心細致地還給坐騎刷去塵土、以及在戰時迸濺在戰馬身上的血跡。

然後,也顧不得寒冷,他們這才紛紛下水,或飲、或洗。諸士卒的鎧甲、臉上、乃至頭發裏,也皆與戰馬一樣,全是血跡。鎧甲上的倒也罷了,臉上與頭發裏的,粘在其中,十分難受,不洗不行。

柳三人物俊朗。他的風流蘊藉在海東全軍裏都是甚為出名的,此時卻因有帶軍之責,卻也是根本無意在乎這些末節了。看諸士卒皆下水洗浴,他卻不去,隻是隨隨便便地把沾在眼皮邊兒上的幾個血塊摳掉,以免影響視力,即便帶了兩三親兵,馳上鄰近的一處土山。登高遠望。

“半夜鏖戰,我部連連詐敗,已經丟掉了兩處縣城。也不知派去傳訊的弟兄將此消息送去了前線大營沒有?”

柳三往遠處看了良久,什麽也沒看到。因為天色陰沉,日光顯得有些陰暗。冷風一吹,掀起彌漫的沙土。沙土飛揚之中,有許多的樹木,或高或矮,皆隨風搖擺。再往遠處,隱隱有幾道黑煙,升騰翻卷,直上雲空。

親兵之一,指著那煙說道:“看那黑煙起處,便是才丟的縣城所在。想來,應該是韃子搶掠已畢,開始燒城了。”按照預定的方案,應該在丟棄縣城前,先把百姓撤出來。但是,昨夜的變化來得太快,沒有時間再去預警。故此,所丟失的兩座縣城裏,百姓都還沒有來得及撤出。

柳三沒有答話,眯著眼,迎著黯淡的日光,又往遠處看了會兒。他皺起了眉頭,說道:“不對。”一個親兵接口問道:“什麽不對?”

“我部從濟南城下,詐敗東奔的時候,追在咱們後邊的足有七八百韃子的騎軍。後來,派了弟兄繞回去看,又見少說有上千的韃子步卒出來。”

“將軍不是早有推測,認為韃子的這千餘步卒,必定是為接應騎卒,所以出來的麽?”

“不錯。先出城的韃子騎兵,是因受了俺的激將計。由此可見,這韃子騎兵之統率必定是為一個無謀之人。而隨後,步卒即出。繞回去看的那弟兄回報,說出城之韃子步卒,旗幟鮮明、隊伍整齊。又由此可見,這後出之韃子步卒的統率,卻顯然與那騎兵統率不同,如果俺所料不差,必定應該是為一個有勇有謀之人。黎明前後,又有斥候來報,連奪我兩縣者,皆是韃子之騎兵,而非韃子之步卒。現在距黎明,已有將近兩個時辰過去。距離咱們上次與韃子交鋒,也快有一個多時辰了。……,俺且來問你們,為何韃子的騎兵和步卒,皆忽然不見蹤影了呢?”

“將軍的意思是在說?”

“與我部多次交手者,皆韃子之騎兵。步卒速度慢,計算咱們如今離濟南的路程,韃子之步卒若想趕上韃子之騎兵,非得兩個時辰不可。你們看,遠方煙起。你剛才猜的不錯,定是為韃子搶掠過了,正在開始燒城。……,俺再來問你們,韃子為何燒城?”

“搶掠過了,自然燒城。年前,察罕來犯,與我海東交戰益都,因不敵我軍,敗走撤退的時候,他們不就是這麽幹的麽?搶過、燒光。”

“正是!韃子臨撤退之前,必搶過、燒光。這一次,他們也還是搶過、燒光,其必無久留縣城之意!”

“將軍之意?”

“定是韃子的步卒追上了騎兵,並且那步卒帶軍之統率定然也是已經說動了騎兵之統將!”

“將軍以為?”

“韃子要撤軍,回去濟南!”

諸親兵皆倒抽一口冷氣,有人說道:“我部千辛萬苦,方才總算是將韃子誘使出城。且又,也已經丟掉了兩座縣城。若是韃子此時撤軍,而我前線大營尚且無備。這,這,……,這豈非功虧一簣?”

何止功虧一簣,好容易誘出了元軍,縣城也丟了,百姓也死了那麽多。更且,兩座縣城也都被元軍一把火,付之一炬了。到頭來,卻眼睜睜看著韃子退回濟南。要論軍法,這就是沒能完成任務,砍頭都算是輕的了。

盡管,責任不全在柳三的身上,但是,誰叫前線的大營偏偏卻將這個任務就交給了他呢?不管出於何種的原因,恐怕他卻也定是難逃其責。

“將軍,該如何是好?”

柳三略一沉吟,再一次的當機立斷,往河中看了一眼,下令說道:“即再遣信使,速去前線大營報訊。多派幾個人去,情報一定要送到。至於其餘諸人,傳我軍令,命悉數上馬,即隨俺,前往去黑煙起處,再尋那韃子鬥上一場!不管怎樣,務必要將其纏住不放。主力不出,我部不退。”

兩百餘騎,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雖然傷亡已然過半,柳三軍令一下,所存者百十人卻半點兒猶豫也沒,當即呼喝上馬。

柳三雖是樂工出身,但畢竟久經沙場,鼓舞士氣自有一套,兜轉坐騎,奔下土山,近至河邊,來回馳騁,抽出馬刀,與諸士卒高呼說道:“爾等皆為老卒,追隨大將軍已久。今天,是大將軍大婚的日子。兄弟們,你們高興不高興?”百餘人俱高舉槍戈,齊聲同喝:“高興!高興!”

“想不想送份大禮給大將軍?”

“想!”

“既如此,隨俺來。”柳三撥馬就走,馬蹄飛踏,掀起塵土。百十人尾隨奔行。柳三騎術不錯,一手攬轡,另一手把馬刀收回,拿出長笛。他這長笛,乃是向來都貼身攜帶,形影不離的。放在嘴邊吹響,一曲高昂激蕩的調子,隨風而起。諸軍皆應之而歌:“斷竹、續竹。飛土,逐敵!”

諸士卒,皆為沙場老卒了。誰人不知?這一去,十有八九就是赴死。但是一則,因為鄧舍在軍中的威望;二來,也因為柳三平時愛兵如子。再有,這百餘人,頗有得授“士”銜的,鄧舍想要“養士”在行伍走卒中的想法已經初步地貫徹下去了,平時他們在軍中得到的讚譽極多,也是愛惜榮譽。是以,多方麵相結合,雖明知赴死,亦然是慷慨相從。

笛聲遠去,歌聲遠去。風漸變大,沙塵飛揚,漸漸遮掩住了他們的身影,消失不見。人已去,河水流。

一條小清河,橫穿過北方的山東大地,奔流不停,匯向大海。那帶著寒意的水波起伏,時不時會露出些許鮮豔的紅色。這卻是適才諸士卒在水中衝洗馬匹、鎧甲的時候,洗刷下來的血跡。如墨,洇入水中,散開來。與已然遠去的、已經消失不見的士卒;與已被風沙遮掩的點點紅旗,遙相呼應。在冷風中,在陰霾的天空下,這點色彩,似是唯一可見的暖色。

……

喜婆掀開了轎簾,羅官奴出來。依然在轎子前,擺放了兩塊地毯。又有“陰陽人”,也即道士之流,手拿花鬥,鬥中裝著穀、豆、銅錢、彩果等物,一邊念咒文,一邊望門而撒。孩子們爭相拾取。此俗,名叫“撒豆穀”,相傳源自西漢,目的在於避“三煞”,俗雲壓青羊諸殺神。

爭相拾取豆、穀等物的孩子們,人數不少,七八十個。不過,卻不是隨便誰都可以來的,而是由姬宗周等人提前便就挑選好了的。多數皆為城中豪紳家的子侄。不過,應鄧舍的要求,也有一些小戶人家的子弟。

能被選來做這個事兒,對士、民來說,也是一種榮譽。回頭家中的大人與人說起,燕王大婚那日,去搶豆、穀的孩子中,便有自家的子侄,多驕傲。而反過來,對鄧舍來說,這卻也是對士、民的一個拉攏。

“君無戲言”。身為人主,一舉一動都不能隨心所欲。哪怕是大婚,具體到細節某處的安排上,也是都需得有深意在內。不過,鄧舍身居上位者也有挺長一段日子了,對此,卻也倒是早就習以為常。

他喜氣滿麵,入了府內。接下來,就該拜堂。隻是,卻也還不能直接就去拜堂。還得有風俗與儀式走到。

羅官奴踩踏青色的地毯,行走入中門。中門處,擺放的有一個馬鞍。由人扶著,她從馬鞍上跨步而過。這一俗,行的是跨馬鞍之儀,“鞍”與“安”諧音,取意祈求平安。此一俗,據說傳自唐五代時期。

緣由當時胡人騎鞍馬風盛,因此便有了此一婚俗。

隨後,有人送上鏡子,羅官奴做個樣子,取鏡照麵。嫁人為婦,要注重儀容。“婦容”,也是婦德之一。自此非是女兒時,需要時刻注意端莊有禮。再往前走,到三重門。此處,需得請人開弓射箭,連射三箭。此一俗,也是與“撒豆穀”相似,為避神煞。

鄧舍麾下,能射之人多有。但是這射箭,卻也不是誰都可以隨便來射的,鄧舍選了劉名將。其實,他本來是想用鞠勝的,隻是鞠勝出外傳旨,尚未歸來。所以,轉而用了劉名將。劉名將,與佟生養交好,乃是鄧舍得益都後,才入仕海東的。由他來射這三箭,算是代表了益都群臣。

劉名將三箭射罷。

他家本為女真人,雖是熟女真,遷來山東已久,但是騎射的功夫卻沒落下。三箭射得漂亮。弓如滿月,箭如流星。引來旁觀諸人高聲喝彩。他拱手道謝,還了弓箭。鄧舍拍拍他的臂膀,笑道:“見你射這三箭,端得利索,我卻是後悔把你任職在了益都分院。來日若有戰,你既有如此的武藝,可有膽量上去戰場,用你的箭術來為我殺敵麽?”

劉名將說道:“但凡主公有令,上刀山、下火海,臣不敢辭。”

“好!有誌氣。男兒當如是。”鄧舍放聲大笑。趙過等人也皆是笑。羅官奴走過三重門,入了新房。一路上,皆是從地毯上踩踏而過。拜堂之前,她先要在房中坐一會兒。此之謂:“坐富貴。”房中不能隻有她一人,伺候丫鬟可在。此外,還得有個小孩子。大約便如“壓床孩”之類的意思,也與“傳代”相仿,都是想討個好口彩,有婚後求子之意。

到了這個時候,羅家來送親來的娘家人,就該要走了。不過在他們走前,有早就給其預備下的三杯酒要先喝過。此一俗,喚作“親送客”。這個儀式,不用鄧舍親自去做,委托給親戚就行。他沒甚麽親戚,任務就交給了趙過。三盞酒過,羅家人告辭退走。趙過等送至出門,此為“走送”。

羅官奴娘家人已走,說明親迎的儀式已經走過,可以拜堂了。

按照宋時的風俗,新郎官所穿的衣服,卻還並非是後世的大紅禮服,而是綠色的衣裳,戴花襆頭。鄧舍不願穿綠衣,選了紅袍。來入新房,在床前請羅官奴出。借這機會,細細地打量她了好幾眼。

從早晨至今,鄧舍一直都在忙著種種的儀式,這也是頭一次有空來看羅官奴。見她坐在床上,分毫不亂。一雙纖纖玉手,露在衣袖之外,安靜地放在膝蓋上邊,也是穩穩當當,甚是從容,半點不見有驚亂的跡象。

鄧舍心中暗暗稱奇,不覺想道:“不料阿奴小小年紀,人卻倒是十分鎮靜。這周圍人聲嘈雜,且嫁為人婦,何等大事?竟是一點不見她有慌亂。”他因低聲說道:“阿奴,怕麽?”半晌沒聽見回答,又問了一遍。

羅官奴抬過頭,——雖然她什麽也看不見,但這應該是下意識的動作,輕聲答道:“怕卻不怕,隻是好生氣悶。”

從早上出門到現在,她的蓋頭就沒掀開過。隻聽到熱熱鬧鬧,卻眼前丁點的光景不見,她要不氣悶,倒卻才是奇怪。

鄧舍卻是沒有想到她會給出一個這樣的回答,失笑說道:“且再忍耐片刻。我這就可以把你的蓋頭掀開了。”

見羅官奴蓋頭微動,卻是她點了點頭,又聽她說道:“爹爹,奴奴……。”也不知她想說些甚麽,鄧舍卻頓時被嚇了一跳,生怕別人聽到她對自己的稱呼,急忙將之打斷:“我早先就給你說過,這個稱呼以後不要再提。以後你就是我的燕王妃,更是不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稱呼與我。”

“是了。殿下,奴奴,……。”

“也不要這樣稱呼你。”

“殿下,妾身,……。”

羅官奴連換了三次稱呼,話才起個頭,就聽到門外的禮儀郎高聲說了幾句甚麽。即有人捧著一樣東西,行走入內,雙手奉上。卻是一個同心結,乃是用紅、綠兩色的彩緞綰成。而這彩緞,則又是由燕王府與羅家各出一條。此一俗,謂之“牽巾”。象征恩愛。羅官奴用手拿住,鄧舍掛在笏上。又有人奉上小秤一個,鄧舍接住,用之挑開了羅官奴的蓋頭。

蓋頭掀開,鄧舍隻覺眼前一亮。見慣了羅官奴小女兒的打扮,此時開了麵、梳起婦人的發髻,別有一番風味。也許因了室內太熱,又或者是因“氣悶”,羅官奴兩頰紅潤,宛如霞飛。一對黑溜溜的眼珠,哪兒也不去看,也與鄧舍一樣,先就朝往鄧舍的臉上看去,看過臉,又看衣服。一句話脫口而出:“爹爹,你今天的打扮真是好看!”

鄧舍啼笑皆非。剛才提醒過她,轉眼就忘,卻還是用的這個稱呼。好在室外喧鬧,羅官奴話音也低,沒有別人聽到。不過,卻有耳朵伶俐的,聽到了點她的後半句話,都是不由聞言即笑,不免湊趣說道:“主公可是今天的新郎官,打扮的怎能不好看?”諸人皆哄堂大笑。

兩人牽巾,鄧舍在前,倒退而行,牽引著羅官奴,麵對麵出來,來到家廟之中。

燕王府裏,本無家廟。為因大婚,特地辟出來了一處房舍,供奉上有鄧舍這一世的父母、祖輩,並及鄧三的畫像和神主。拜堂之前,還需得先要拜見祖先神靈。鄧舍與羅官奴行叩拜大禮。然後,換了羅官奴倒著出來。她既嫁給鄧舍,就是鄧舍的人,這是在表示對夫家祖先的尊敬。

又還有拜親戚等禮,鄧舍沒親戚,這一個就可以省了去。

兩人再轉回新房。房中鋪席,鄧舍站在東邊,羅官奴站在西邊。夫妻交拜,此時可行。羅官奴先拜,鄧舍答拜。按照宋時風俗,鄧舍拜兩次,羅官奴要拜四次。交拜禮畢,送入洞房。這時,又有“撒帳”。

禮儀郎一邊不斷地吟誦喜詞,一邊拿著同心花果和特製的錢幣撒向幃幕間,錢幣上刻有“長命富貴”等吉祥的話。其所撒之方位,則包括有東、西、南、北、上、中、下、前、後。一時間,室內人滿,室外擁擠。

鄧舍坐在床上,側有玉人,看喜慶的糖果與錢幣到處紛飛。聽禮儀郎吟誦說道:“灑帳東,簾幕深圍燭影紅,佳氣蔥籠長不散,畫堂日日醉春風。灑帳西,錦帶流蘇四角低,龍虎榜中標第一,鴛鴦譜裏穩雙棲。……。”

朗朗的吟誦聲,傳入院中,混入風裏。

鄧舍的視線,也從禮儀郎、房內諸人的身上,隨之漸漸地轉去室外。他雖麵容歡喜,但卻若有所思。諸人的喧鬧、禮儀郎的吟誦都皆慢慢隱去,他的耳中,似忽有幹戈鐵馬入來。日頭高升,已快午時。益都前線,不知如何?他轉眼去往室外的人群裏看,鄧承誌又匆匆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