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平壤。
已是初夏的時節。天藍如洗,雲朵片片。剛剛下過一場雨,空氣濕潤,呼吸起來格外的清新爽快。幹淨的陽光下,遠山青翠,近處河流潺潺。
岸邊的楊柳樹垂下老長的枝條,一陣風吹過,飛絮漫天飄灑,落下來,沾滿在岸邊洗衣的婦人一頭全身,引來一陣陣的歡笑之聲。
跟著婦人們一起來到河邊的頑童,喜歡河水清澈,趁大人們不注意,三三兩兩地跳入其中,濺出來許多的水花。大人們看見了,連聲叫罵,聽話的就急忙爬回岸上,不聽話的卻隻當未聞。這歡笑聲與叫罵聲,傳出甚遠,打破了初夏河邊的安靜。又隨風蕩去,散入周圍廣闊無垠的原野。
四月的北方原野,到處充滿了勃勃的生機。麥苗已經很長,足可沒過人的膝蓋。遠遠望去,入眼皆綠。很多帶著鬥笠的農人,在其間辛勤的勞作。當他們直起腰時,可以看到;當他們彎下腰時,又會消失在麥間。
而就在這河水與田野的圍繞之間,有一大塊甚大的空曠地帶,上邊聳立著許多的房舍,周圍用磚石圈成圍牆。圍牆的四角上還有望樓,隱約可見有披掛整齊的士卒戍衛其內。不管是洗衣的婦人,抑或是在田間勞作的農人,乃至水中遊戲的孩童,每當他們的視線望至此處的時候,說笑的不由聲音降低,勞作的不由麵帶敬畏,而戲水的卻多是滿臉憧憬神色。
麥田中修建有一條大道,乃是從平壤城中直接出來的,全用青石板鋪成,上有排水道,下有排水溝,能容五匹馬並排而行。此一條大道的盡頭,就是這片聳立在麥田間的建築群。沿著大道走過去,正可來到這片建築群的院牆門外,若抬頭去看,可以看到有一塊大匾端端正正懸掛其上。
匾上隻有八個字:海東講武初級學堂。
這裏,就是海東的三座大軍校之一,專門培養百戶以下軍官的地方。
時近中午,剛好到學生散課的時候。南北兩院中,現有學生近千人,加上教官,差不多一千兩百多人。隨著悠揚的鍾聲響起,幾乎所有正在上課的教官都同時放下了教案,站在講台上,宣布下課。而分布在數十個教室中的上千名學生,也幾乎都是在同時,隨之起立,畢恭畢敬地向授課教官鞠躬行禮。隨後,教官還禮。待師生禮畢。教官先出教室,學生目送之,待教官去遠,然後這才按照座位的順次,依序而出。
這一整套下課的程序,是鄧舍親自規定的。
雖然是軍校,傳授的是兵法之道,但這也是先哲的經驗之言。換而言之,也是寶貴的知識。下課鍾聲響,師生相對行禮,為的並不是向對方表示尊敬或重視,而為的是向知識表示尊敬。也就是說,學生向教官行禮,看似是向教官這個人行禮,實則是向先哲和先哲傳下來的知識行禮。而教官向學生行禮,同樣亦然如此。教官與學生都是在向知識表示尊敬,向先哲表示尊敬。通過這個程序,無形中就把知識的地位抬升到了最高。
同時,上課的程序也是這樣。
在授課的前後,用這兩個程序一走,就會使人產生一種莊嚴感。用鄧舍的話來說,就是:“課堂地方,傳載知識,豈能不敬慎待之?”既存有“敬慎”的念頭,教官在授課的時候當然便會更加的認真負責,而學生在聽課的時候自然也就會更加地仔細用心。
二百來名教官,近千名學生,按照往日慣例,下了課後應該各去食堂。軍中階級森嚴,上下分明,教官有教官的食堂,學生有學生的食堂。且依照學生兵種的不同,食堂也有不同。夥食都是按軍中最好的規格。
不過,卻在今日,教官與學生們都沒有去食堂,而是在出了教室門後,分別列隊。教官在前邊引導,班長喊著口號,從四麵八方開來了軍校最中央的大校場。
大校場之上,已有一百多人。分成三個小隊,整整齊齊地在哪兒站著。中午的陽光很熱,曬得他們都是額頭浸出汗水,但是沒有一個人亂動。隊伍的最前邊,站了三個人。看其衣著打扮皆是軍服。左邊一人,是個萬戶;右邊一人,也是個萬戶。最中間一人,卻是平壤最高長官文華國。
校場上都有石灰劃出了白線,後續開來的教官與學生們,都按照石灰線劃出的範圍,前後進入。整隊列好。一時間,校場上口令不斷。文華國朝兩邊兒瞅了一眼,抬頭望望天色,問左邊那人,說道:“時辰到了麽?”
那人答道:“還有半刻鍾。”
文華國“噢”了聲,說道:“那就再等會兒。”看站在他麵前的那一百多人,一個個都是昂首挺胸,紋絲不動。滿意地點了點頭。笑與右邊那人說道:“老契,軍校你管得不錯。學生們都很有精氣神!雖說隻有百十人,氣吞如虎。不愧是我海東虎賁,更不枉了主公一向來的重視。”
右邊那人名叫契長壽,是文華國的左膀右臂。
文華國名義上掛著平壤軍校校長的職銜,平時政務、軍務繁忙,其實少有時間親自管理。多數時間,都是由這個契長壽在代理負責。此人雖說是個回回,難得文武雙全,是一個難得的人才,把軍校管理得井井有條。
說了兩句話,文華國在後續的教官、學生隊中瞧見了一個熟人。
但見這人,缺眼、少耳,斷一臂。可不就是駱永明?原來,他年前來的軍校,順利通過了兩個月的培訓期,經過考核,得了一個優。再又跟著老教員旁聽了一月的課,又再順利通過了試講。便在不久前被轉為正職,已經登上講台,開始了給學生們的正式授課。這次集會是全校都有,所以他也來了。要說起來,文華國隻是早先在馳援益都時,曾經見過他一麵,所以能記到現在還沒有忘記,一來,是因為他的模樣獨特,傷殘嚴重,好記。二來,卻也更是因為他能來軍校,乃是出自鄧舍的親批。
文華國沒甚麽架子,既瞧見熟人,便大聲叫道:“駱永明!”
駱永明“啪”的一聲,立定站直,高聲答道:“有!”
“你這廝不錯,這麽快就通過考核,正式成為教官了?瞧你那人模狗樣的樣兒!哈哈,過來,讓老子好好瞧瞧你。”
駱永明雖已成為正式教官,教官也分三六九等,他現在還是個最低級別的,尚有上官。聽了文華國的喝令,他卻不就來,先是走到隊伍的最前邊,請示本專業的係長官,聽到了允許,方才大步流星來到文華國眼前。
文華國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罵道:“跟著李和尚享福你不幹,非來軍校當先生。起五更,睡三更的,你這熊樣受得了麽?”用了力氣,猛地一拍駱永明右臂。駱永明怎麽說也是沙場上廝殺出來的,盡管少了左臂,受文華國這一拍,卻還是混不當回事兒,腳底下就像紮了釘子,半步沒動,高聲答道:“回稟大人,末將雖是個廢人,腦子沒廢!上不了戰場,打不成仗,來軍校當個先生,教教學生,卻也還是能做得到的!”
“好,好!”文華國哈哈一笑,與契長壽說道,“瞧見沒?我海東軍中沒孬種!”左邊那人這時說道:“大人,時辰到了。”文華國又拍了一下駱永明,讚賞的語氣,說道:“好漢子!難怪主公會推薦你來軍校。回去吧,提起精神,好好做。不要給咱海東軍丟臉,更不要給主公丟臉!”
“是!”駱永明轉身,歸列。
“先生、學生們到齊了麽?”
“騎、步、水三軍教官、學生,都已到齊。”
文華國頷首,在他們的身後不遠,有一個高台,當即引了諸人拾階登上。台上有六麵鼓,鼓的後邊站有鼓手。挨著鼓,是六個號角,也有號角手。鼓和號角之間,則是三麵紅旗。豎立在陽光下,迎風招展,鮮豔奪目。
文華國登上高台,立在旗下。往遠處看,見校園外麥田如海,起伏波浪。往校內看,見房舍櫛比,樓閣鱗接。一條條筆直的道路分布其間,無論寬窄,皆是早已綠樹成蔭。而又在校園的中間,有座土山,南邊有片人工林,林木茂盛,鬱鬱蔥蔥,北邊則是一潭湖水,反射陽光,宛如明珠。
文華國收回目光。
他往那百十人的隊伍上看了看,又朝圍繞高台周圍的上千教官、學生隊伍看了看。全場寂靜,鴉雀無聲。他提高了聲音,手指向土山方向,大聲地問道:“諸位!俺且來相問爾等,知道那座土山是誰建的麽?”
千餘人齊聲答道:“這座土山是在建校之初,奉燕王殿下令所建。”
“知道為什麽要建在步卒軍官區?又知道它是代表了什麽意思麽?”
“土山厚重,頂上有亭,可招攬八風之風。兵法雲:‘不動如山,其疾如風。’燕王建造此山,就是為了提醒步卒軍官不要忘了這八字真言。”
文華國不置可否,又將手指向林子的方向,問道:“俺且再來相問爾等,知道那片林子是何人所建麽?”
“也是在建校之初,奉燕王殿下之令所建。”
“是何用意?”
“林呈火焰形狀,兵法雲:‘其徐如林,侵略如火。’燕王建造此林,也是一樣為了提醒騎兵軍官不要忘了這八字真言。”
文華國又指向湖水,問道:“那湖水又是誰人所建?有何用意?”
“仍為燕王殿下令人所建。‘山不厭高,水不厭深。’是為了表示我海東水師的博大能容,遠大之誌。”
“回答的不錯!你們說的都很對。俺且再又來相問爾等。”文華國回手指向校門處,又問道,“校門內有戒亭一座,亭內有戒石一塊。你們可知道,那戒石上都寫了些甚麽?”
“戒石上寫的是:‘國有國法,學有學規。無有規矩,不成方圓。我輩武人,國之爪牙。當以服從軍紀為天職,當以複我中華為己任。爾等既入此校,即吾門生,須好自為之。若有違反,人情可憫,法難姑息!’”
“這幾句話,又是誰人所寫?”
“燕王殿下親筆所寫!”
“不錯,正是!你們入了這個校門,就是主公的門生。我海東軍馬數十萬,副百戶以上的軍官不下萬人。但是夠資格稱得上主公門生的,卻也隻有你們,隻有從這個學校裏走出去的你們而已!你們覺不覺得驕傲?”
“驕傲!”
“覺不覺得自豪?”
“自豪!”
“很好!”文華國兩手叉腰,在台子上走動踱步,視線不離台下隊伍,他放緩了語調,接著說道,“現如今,我益都前線有事。主公親自指揮將士,在上個月剛剛收複了濟南。此事,你們應該都已經知曉。這對咱們海東來說,是一個大大的勝利!察罕號稱勇悍,可不還是被主公打的落荒而逃?且生擒了他的上將關保、郭雲。韃子傷亡者,不下數千人。我海東的威風,在這一仗中就打出來了!你們興奮不興奮?”
“興奮!”
“俺也一樣的興奮!但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察罕雖敗,元氣未損。我軍雖已收複濟南,還是得時刻提防他再來反撲。俺記得主公說過一句話: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如今,可不就正是滄海橫流、英雄用武的時候麽?便在今天,二期的學員畢業了!把你們集合來,不為別事,就是為了給二期的學員們壯行。”文華國神采飛揚,振衣伸手,指向那列在高台前的百十人隊伍,慨然說道,“入此門來,所為者何?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揚威疆場?今日,即其時也!”
他轉顧眾教官、學員,說道:“奉主公之令,二期的學員將要全部被調去益都前線。調去那裏做甚麽?調去那裏為和察罕、為和韃子打仗!俺問爾等,有怕韃子的麽?”
一百多二期的學員同聲喊叫:“沒有!”
“有怕打仗的麽?”
“沒有!”
“有怕死的麽?”
“沒有!”
文華國連問三遍,到了後來,回答他的已經不是隻有二期的學員,包括全場的教官、學員都是漲紅了臉、粗了脖子,拚命地高喊回答。呼聲振地,響遏行雲。文華國抽出佩刀,砍在台上,抬手,下令:“擊鼓!”
鼓聲響起,雄渾有力。
“吹號!”
號角齊鳴,蒼涼慷慨。
“唱校歌!”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平壤軍校的校歌本有很多備選,也曾試用過別的歌曲,但最終還是選定了嶽飛這曲氣壯山河的《滿江紅》。嶽飛是前宋名將,可謂自前宋以來最有名的忠臣,也是一位婦孺皆知的大英雄、大豪傑。鄧舍生平最敬佩兩個人,文是文天祥,武就是嶽飛。此兩人不但可以說是文武官員的楷模,更可以說是中華民族精神的象征。故此,他親點校歌用了《滿江紅》。
鼓聲、號角中,千餘人慷慨高歌。雖當正午,陽光熾烈,大校場上旗幟飄揚,卻好似變作了一個幹戈沙場。所有的人都是全幅精神投入了這曲歌中。唱至動情處,嶽飛寫作此詞時的心情,他們仿佛也都能感同身受。有的握緊了拳頭,有的渾身熱血沸騰,更有甚至,竟至激動得熱淚滿眶。
詞轉下半闕。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架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鼓聲停、號角歇。文華國抽刀回鞘,簡潔下令,命道:“取酒!給將赴前線的壯士們送行。”
平壤軍校的學員,一期、二期的最少。因為當時學校剛剛建立,教官、設施等等都還沒有健全。所以,二期的隻有一百多人。而一期的更少,還不足一百。早一個月前,一期的已經畢業,也全都是分去了益都前線。
文華國一聲令下,一隊隊的士卒提著酒甕、酒碗而上。給每個二期的學員都倒滿一碗。也給文華國、契長壽等都倒上了。
文華國一手握住刀柄,一手高高舉起酒碗,迎著烈日,對二期的學員說道:“喝了這碗酒,你們就要開赴前線。在過去的幾個月中,你們學到了很多的東西。俺也沒甚麽可以送給你們的,隻有兩句話。
“第一句是:‘學的再多,不會靈活機變也是沒用。你們要記住,最好的課堂,不在學校中,而是在戰場上。最好的先生,也不是你們的授課先生,而是你們將要麵臨的敵人。’第二句話是:‘不敢死的,永遠難以出頭!臨戰殺敵,功名都是一刀一槍拚出來的。俺從來沒有聽說過,有怕死畏難卻可以成為名將的。’這兩句話,……,算是俺的送行贈言。”
說完了,他舉碗,一飲而盡。一百多二期的學員隨之亦飲盡。諸人一同摔碗。文華國大笑說道:“鴻鵠高飛,一舉千裏。出了這個校門,你們就是我軍中的砥柱。俺先在此預祝,希望諸位都能建功疆場,名揚天下!”
抓住披風,往後一抖,他道:“傳令,解散!”
集會散了。當天下午,一百多二期的學員就趕去了平壤海港,登上了航往益都的軍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