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都騎兵主要是兩個部分,一個是佟生養的女真騎兵,一個是胡忠、王國毅所在的海東五衙之一,度遼軍。總計一萬六千人上下。
此次,被鄧舍派去泰安的有一萬人上下。主力是佟生養部,約有八千人;另有兩千的度遼軍,帶隊者是胡忠。從益都到泰安,都是平坦的道路,距離也並不太遠,更且騎兵行軍很快,隻用了兩天一夜,便全部來到。
趙過已經提前安排好了泰安軍事,遵照鄧舍的軍令,在他親率軍馬出戰的期間,泰安暫時由鄧承誌坐鎮,任潘賢二為其輔佐,以畢千牛等為其爪牙。便在佟生養、胡忠抵達的當夜,他又召集諸將,做臨行前的交代。
“王、王保保不是庸才,察罕帖木兒更是人傑。如、如果等兗州被我軍攻克的消息傳去臨汾,再加上近日來我軍的接連異動,可、可能察罕帖木兒就會對此有所警惕。主公打算用騎兵深入敵後、長途奔襲的計劃也許便不能實現。
“昨、昨日下午,潘先生給本將說了一句話,言、言道‘潛師遠襲,利在捷速’。諸位將軍,‘兵貴神速’。戰、戰事至今,已經不能再多做拖延了。聽我將令!”
佟生養、胡忠、鄧承誌、畢千牛、潘賢二等人皆起立,恭敬聽從。
“鄧承誌。“
“末將在。”
“本將走後,泰、泰安便交你鎮守。兗、兗州方麵,自有慶千興作主,又且,李和尚、楊萬虎等也皆是百戰名將,兗、兗州前線不需你多加過問。而至若深、深入敵後,則自有本將為之。你、你隻需要把泰安看好;若兗州、汶上有急,則救之。如此,便是大功一件。你可能做到麽?”
鄧承誌在軍中的日子不短了,也參加過幾次大仗,但是獨荷重擔、擔任方麵主官,這卻還是第一回。饒是他久經沙場,到底年少,一張黑臉漲得通紅,憋足了力氣,大聲說道:“請左丞放心,末將定不辱軍令!”
趙過露出點微笑,注目在他的臉上,溫聲說道:“承、承誌,你的勇武善戰是我三軍上下都人人知曉的,但、但是你畢竟初次擔此重任,萬事須得小心在意,千萬不可鼓一時之勇,誤、誤了主公大事。臨別行前,我、我有兩句話囑咐你:遇敵情若詭,則、則問潘先生;遇敵情若急,則、則問畢千牛。我、我且問你,這兩條要求,你、你可否能夠做到?”
潘賢二多智,若元軍用計,他定能看破。畢千牛穩重,若敵情緊急,他必不會大意。鄧承誌高聲應道:“喏!”
趙過頷首,把軍令遞交給他。又拿起一麵令牌,令道:“潘先生,畢千牛。”
潘賢二與畢千牛出列,一個道:“卑職在。”一個應:“末將在。”
“輔佐承誌、鎮守泰安的重任便交給你們二人。隻、隻要守好城池,記功簿上邊少不了你們的一筆。此次本將提軍出戰,深入敵後,汶、汶上有策應之責,若是敵情有變,我、我軍欲退,也隻有汶上一條道路可走。你們兩人在協助承誌、守好泰安的基礎上,對汶、汶上也不可掉以輕心。”
“接令!”
兩人上前,接令而下。
“佟生養、胡忠。”
“末將等在。”
“此番出戰,你、你二人便是本將的左膀右臂。提萬眾、長驅敵後,本、本將好有一比,那就譬如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壯、壯士提劍,主動前去龍潭虎穴!本、本將且問你兩人,有信心打勝仗、不負君恩麽?”
佟生養、胡忠兩人昂首挺胸,回答的言簡意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好!”
趙過朝帳外望了一望,遙觀夜色,鬥轉星移,快到二更時分。他把令牌交下,下了命令,說道:“你、你兩人即便歸營,教士卒好生休養。明、明日再休息一天,至明日入夜,咱們便北上汶上,橫、橫渡濟州河。”
“喏!”
“再八百裏金牌加急,傳令慶千興,命他務必在明日入夜前,做好佯渡山陽湖的準備,並開始第一次試探性地攻打濟州城!”
帳內諸將,齊齊接令。
天入二更,夜色漸深。
泰安城外的營地裏,旗幟如林。士卒們多已休息,非常安靜。時有巡夜的隊伍,打著火把,穿營而行。
營外臨溪,溪岸老樹。老樹青藤,上邊宿有昏鴉。也不知是聽到了什麽動靜,忽有群鴉驚起,掠過營飛。便在它們飛過的下方,十數裏連營的正中間,一座最大的帳篷猛地被掀開了帳幕,數十個殺氣騰騰的將校,分作兩列,魚貫而出。人人鮮盔怒甲,個個按刀佩劍。他們走出了帳篷後,卻並不就走,而是停下來,齊刷刷轉過身,衝著帳內躬身。
帳內一個聲音悠悠傳出:“今番此戰,將、將決定濟寧歸屬。逢大戰,本、本該以酒鼓勇,但軍法:‘遇戰,禁酒。’諸君,且、且等本將直搗黃龍,凱旋歸來後,再與爾痛飲!殺韃虜頭,飲英雄酒,豈、豈不快哉!”
“將軍壯誌!末將等恭候將軍捷報。”
諸將告退。偌大的帳內,空落落,隻剩下了趙過一人。熄去了火把,一燈如豆。他斜臥胡床,在陰影裏,提起佩刀,將鋒刃抽出一半,迎向燈光,用手指輕彈,發出一聲清音。三尺龍泉劍,霜刃寒如水。暖暖的夜風,吹動了燈火,映照在他的臉上。雖然沉靜恬然,但是卻光影交錯。
征戰廝殺了這麽多年,趙過遇過的危險已經不知有多少。從一個小卒,做到現如今數萬人的統帥。
不錯,在廝殺中,他漸漸成熟。他深知自己的價值,並且深知自己的位置。他更深深地知道,他今天的一切都是誰給他的。也因此,對鄧舍的命令,他總是堅定不移地執行;而且每次見到鄧舍,乃至麵對軍中諸將的時候,他也總是很好地保持住了恭謹敬讓,而不敢稍有自大。
可是,他也是一個人。昨日在潘賢二麵前,今夜在諸將麵前,他的表現盡管都確實是十分的鎮定自若,但在獨處之時,人孰能無情,他也難免會有軟弱、彷徨一麵。盡管說他束發便從軍,血戰何止百!然而提孤軍、深入敵後,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覆滅,這樣的危險他卻是也從未曾有過。
更不用說,他這一戰的勝負更關係到了濟寧的歸屬、更關係到了益都的前景。從私而言,自身的安危;從公而言,益都的前景。
他說鄧承誌年少,可他,也隻不過才是二十來歲。重重壓力之下,他麵沉如水,凝神看刀,又伸出手指,輕輕地彈了一下。刀聲清亮,繞梁盤旋,餘音不絕。匯入風中,傳出幕外,又被風吹散,落入千營萬帳。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嶽wu穆的這曲《滿江紅》慷慨激昂,功名如土,英雄求誌。隨著這一聲刀響,伴著這一句詩詞,趙過複雜的心事好似也隨之消散。他翻身而起,抽出佩刀,展開地圖,借助燈光,打起了精神開始觀看地形、推演作戰。
從泰安出,萬騎奔騰,席卷曠野。經汶上,轉道西去,競渡長河。長驅疾行數百裏,趙過手提長刀,將之重重地插在了巨野。
……
堂上紅燭。
一柄瑩潤的玉如意輕輕地點了點巨野,隨後,在泛黃的地圖上一路向東,過濟州河,至汶上。在汶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又繼續移動,改而南下,最終停在了泰安的位置。臨汾帥府之內,察罕正與李惟馨秉燭議事。
他剛剛才得知了兗州丟失的消息,神色很凝重,與李惟馨說道:“賀宗哲是我上將,據堅城、用強軍,卻居然沒有能把兗州守住。賊軍的手段看來是越發得高明了。……,此次兗州之戰,賊軍的主將是叫慶千興?”
李惟馨點了點頭,說道:“此人本麗將。鄧賊攻取關北時,降伏了他。一向來,聽說他都是在遼東駐防。在世家寶送去與大都的軍報上,多次曾見到過他的名字。按世家寶的評價,此人的能耐似乎還在李鄴之上。”
察罕在朝中有人,所以世家寶上奏給元帝的軍報,他和他的親信們也都能看到。
“李鄴?”
“號為鐵壁,有過多次擊敗世家寶。實為鄧賊在遼西的悍防。”
“噢!”察罕想了起來,說道,“有點印象。”沉吟片刻,轉回話題,接著說道,“上次老夫取益都時,沒有見到慶千興。實在沒有想到,鄧賊手下竟然還能有如許人物。老夫觀看軍報,這慶千興取兗州之戰,不肯力取,全用智攻,‘攻心為上’,徹底抓住了賀宗哲的弱點。可圈可點啊!”
“這不是主公您的過錯。
“一來,我軍沒有和慶千興交過手,不知道他的用兵習慣及喜好,不夠了解。二則,鄧賊把他從遼東調來,任為賊軍前線的主將,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若換了李和尚、楊萬虎之輩,以賀宗哲之才,足以禦之。”
“老夫本來以為,鄧賊麾下重將,隻有文、陳、趙過而已。吾原本的想法,是用賀宗哲來敵對李和尚、楊萬虎;用保保來應對趙過。慶千興,慶千興。……,嘿嘿,實在是沒有料到,半路上居然殺出個程咬金。”
“‘智者千慮,或有一失。’兗州雖丟,但是現在濟州還在我軍的手中。且如今有少主坐鎮巨野,河南等地援軍也已齊聚,想必濟州定然會萬無一失。隻要濟州不失,濟寧路便是固若金湯。小小失利,主公何須掛懷?”
“不然。”
察罕搖了搖頭。
“怎麽?主公可是有何想法?”
“兗州在前,濟州在後。此兩州前後呼應,便如人之兩拳。現如今,兗州被克,隻存濟州,就等同我軍的前線被廢掉了一隻拳頭。一方麵,限製了我軍的周旋餘地;另一方麵,卻也給了賊軍靈活機動的機會。”
“主公何意?”
“先生,你來看。”察罕再又拿起玉如意,先放在了濟州下邊的山陽湖附近,說道,“山陽湖雖寬,但也不是不能渡過的。過了山陽湖,便是我濟寧路的腹地。如果紅賊放棄濟州不打,改走山陽湖,橫插入我濟寧南部的平原地帶,則下可斷絕通往河南的道路;上可圍擊巨野等地。”
“是有個這個可能。”
“先生,再請看。”察罕移動玉如意,又將之放在了濟州上邊的汶上一帶,說道,“汶上現已落入賊軍掌控。紅賊如不走山陽湖,又可以從泰安出發,轉道汶上,橫渡濟州河,迂回至我濟寧路北部。如果紅賊行此策,一樣是上則可以斷絕巨野通往東平等地的道路,下則可圍擊巨野。”
“這,……。”
“這兩種可能還不是最危險的。”
“請教主公,最危險的可能是甚麽?”
察罕帖木兒看著地圖,沉默了片刻,把玉如意分別在山陽湖、汶上各點了一下,然後移到濟州,說道:“分兵三路。以一支偏師過山陽湖,插入濟寧路的南部,騷擾巨野我軍的後方。接著,再使用一支偏師興師動眾,佯裝攻打濟州城,迫使巨野遣派軍馬前去救援。最後,趁巨野空虛,用一支精銳經汶上,橫渡濟州河,長驅奔襲。若是如此,則巨野前已有主力派出,難以速回,後則有賊軍偏師擾亂後方,三麵受敵,必然難保。”
李惟馨大驚,說道:“主公此策,端得狠辣!如果真是如此,巨野危矣!”轉念一想,他又沉吟,說道,“若按主公此策,分兵三路,少說也需要動用兵馬四五萬人。據線報,益都現有的可用兵力總共也就是三四萬罷了。鄧賊才經年前的益都之敗,元氣未複。他會有膽量做孤注一擲麽?
“若是他勝了,或許濟寧路可歸其所有。但若是他敗了,精銳損失一空,可就連益都也保不住了。”
“吾觀鄧賊用軍,雖多求穩妥,但越是關鍵的時刻,他越敢行險。先生,難道你沒有聽說過一句話麽?‘後生可畏’也!他究竟敢不敢孤注一擲,老夫也說不準。但確實不可不防。”
“如何防之?”
察罕卻不肯就講,反問李惟馨,說道:“以先生之見呢?”
李惟馨愕然,手撫胡須,忽有所得,笑道:“主公之計,臣已知之!”
“噢?老夫何計?”
李惟馨接過察罕手中的玉如意,走到地圖的最東側,往南高麗的地麵上指了一下,笑道:“主公的暗樁埋伏在此處已久,也是到時候,讓他們動一動了。”問察罕,說道,“不知微臣猜得可對麽?”
“哈哈!知我者,先生也。不過,老夫久聞紅賊中兩個才人,一個洪繼勳,一個姚好古。現今姚好古為鄧賊鎮守南高麗,怕是隻有這幾個暗樁,不一定能發揮出多大的作用。要想穩保濟寧,還非得別有二計不可。”
“二計?”
“請問先生,而今我軍與孛羅交戰如何了?”
“孛羅遣軍占據延安,主公一邊令李思齊及關中軍隊監視張良弼、並及防備孛羅南下取關中;一邊則盡其晉冀諸路的精銳,從臨汾北上,欲直取大同。用‘圍魏救趙’之計,促使孛羅從延安撤軍,回守大同。”
“不錯。正是‘圍魏救趙’。先生,不知你是否還記得?在濟南失陷不久,老夫、你與保保一起議論軍事。保保提出了一個克複濟南的辦法?”
當時,王保保提出,先廢棣州,佯攻泰安,誘使濟南的楊萬虎出軍救援泰安,“調虎離山”,然後提輕騎,倍道穿插,徑取濟南。
李惟馨當然記得,點了點頭。
察罕說及正題前,先發了個感慨,歎息說道:“大凡用兵,不外乎分散敵人的兵力,集中己軍,趁虛而入,以十而鬥一。如果此次紅賊的行事果然如老夫所料,倒也算是與保保之前的論兵不謀而合了呀。”
王保保論取濟南,是用了“調虎離山”;若如察罕所說,益都這一回取巨野,也同樣的可算是“調虎離山”。正應了那句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隻不過兩點的不同,首先,上次王保保是紙上論兵,而這一回益都為真刀實槍。其次,上回王保保是出謀劃策者,而這次他是身在局中。
可惜,就目前來說,身在局中的他卻似乎並沒有意識到,益都的此計其實就是他曾經謀取濟南的翻版。這且按下不說,隻說察罕,發了幾句感慨之後,言歸正傳,說道:“上一回,保保議先取棣州,再取濟南。因為時機不對,所以未能施行。現在,時機已經來了!”
“主公的意思是說?”
“老夫想要在益都與在晉冀一樣,也給鄧賊來一個‘圍魏救趙’!”
“如何圍魏?如何救趙?”
“濟南與我高唐州間隔有黃河,難以輕取。棣州距益都隻有兩三百裏,隻要打下棣州,就可遠望益都。棣州,就是‘魏’;濟寧,就是‘趙’。”
“打棣州,救濟寧?”
“然也!即傳老夫軍令,急送書去與保保,吩咐他一定要謹慎賊軍從山陽湖、汶上方向突襲。再令河間府等地我軍,必須在五日內包圍棣州!”察罕斬釘截鐵,傳下軍令,語氣稍緩,笑與李惟馨,說道,“至若高麗那邊,就交給先生去辦吧。”
“臣接令。”
察罕帖木兒老謀深算,在應付晉冀戰局的同時,還有餘力指點濟寧。欲待要雙管齊下,亂益都陣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