蟻賊

42 喧夜

金陵城,吳國公府,靜室內。

主賓對坐,陳遇相陪。數支紅燭,有紅袖添茶;涼風帶雨,聽雨聲淙淙。表麵的氣氛看似安詳清靜,但是主賓之間,一個是名震江南的豪傑,一個是以善辯著稱的辯士,風輕雲淡之下,其實卻隱藏著鬥智激辯的張力。

若是將之形容為外鬆內緊,則在同一時間的南高麗漢陽府,城裏城外,卻剛好截然相反,外緊內鬆。

漢陽府臨海,水氣充足,夜雨下得比金陵更大。多半夜的時間過去,愈下愈大,已經從起初的濛濛細雨逐漸變得大如瓢潑。就好像用篩子往下篩似的,雨線形成直道,密密麻麻垂落,把夜空和大地連成一片。放眼遠近,到處都是無邊無際的雨水,從屋簷上、從牆頭上、從亭台樓榭上,從樹梢上連綿不斷地跌落下來,又都從院中滾出去,在街道上匯成急流。

漢陽府是南高麗數一數二的大城,排水係統做得還算不錯,但就算如此,有些地勢較為低窪的街衢,上邊也已然積了深深的一層水。人從中走過,能浸過腳脖子。因夜色深沉,城中燈光稀落,缺少反光,積水黑壓壓的。

便在這個時候,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不是一個人在走路,而是好像有很多人,他們都在奔跑。

有一隻野貓正伏在街邊的屋簷下,機靈地支棱起了耳朵,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夜色漆黑,雨落成片。街道的轉角處先是有一抹火光在雨水中隱約閃現,映照在對麵的牆壁上,隨著腳步聲的奔近,火光越來越亮。

那野貓似乎感覺到了危險的到來,聳起了身子,好像是在威脅似的,低低地叫了一聲:“喵。”

一支火把出現在了轉角。緊隨其後,兩支、三支、五支、六支,成片的火把躍入它的眼簾。火光閃亮,傳過雨幕,一朵朵的火苗跳躍在它的眼中;又從它的眼中傳出,到對角,是上百個全副武裝、頂盔貫甲的軍卒。

軍卒的隊伍裏,不時有低沉的輕喝:“快點!跟上來。”

“不要掉隊。再轉過兩條街就到了。”

“……,狗日的,哪兒來的野貓?”

受驚的野貓拔腿逃走,在雨水中、在火光下,拉出一道黑影,飛快地竄上牆頭,溜走了。被嚇了一跳的士卒罵罵咧咧,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東方的夜空裏,厚厚積雨雲的縫隙中,那三兩點的星光還在閃亮。

像是好奇有趣地偷覷,又似乎冷漠無情的凝視。

“街上見貓。下著雨,還出星星,這狗日的天氣,實在太怪了。”

隊伍的最前邊,有兩個人帶頭。一個穿著平民的服色,一個穿著黑衣箭袖。平民服色的那人正是通政司的暗探,而穿著箭袖之人卻便正是鞠勝。

他奉了姚好古的命令,趕去城外調了五百軍馬,把任務分別一一交代下去,留了三百人負責城外的捕拿,自帶兩百人入城。因為聚集在城中的“麗人亂黨”並不是都在一處的,所以帶入城中的兩百人又分作數隊,他現在所帶的這一支是人數最多的,將要麵臨的任務最重。

目標直指城西禦街,涼山君府。

涼山君是前高麗王室,論輩分,前高麗王王祺還得叫他一聲叔叔。年紀已經不小了,五六十歲。當日海東軍馬入城,涼山君倒是很“識時務”,沒有做無謂的反抗,帶頭投降,故此在眾多的高麗宗室中,他是少數不多還能保住本來家宅、原本地位的人之一。

按照道理來講,他既已投降,鄧舍也沒為難他,平素待他還不錯,時有賞賜,他應該不會卷入這次作亂才對。奈何他有兩個兒子,都是早就暗中不忿。他年歲老了不假,可惜他的兒子們還年富力強。

試想,他的兒子們本為宗室,高人一等,可以任意地作威作福,現如今卻國破家亡,特別是自從姚好古執政漢陽以來,采取了種種抑製麗人豪強、扶植漢人大戶的措施,眼看漢人的勢力一天強似一天,也許不出十年、五年,這漢陽府恐怕就再無他們說話的份了,乃至說不定,一個普通的昔日下人就能爬到他們的頭上去,如此巨大的反差,又怎能忍受?

“為兒孫謀,不得不反!”

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叫王禮,一個叫王禎。不久前,私下裏和一個從大都前來的故舊朋友見了麵。

他們的這位朋友帶來了奇氏、察罕的手信。在信上,奇氏和察罕許諾,若他們肯在漢陽府起事,那麽,察罕帖木兒便會在山東牽製鄧舍的主力;而奇氏也會發動遼西世家寶、沈陽納哈出,用來牽製遼東、朝鮮的海東駐軍。然後裏應外合,爭取一舉恢複高麗王朝。待事成,功大者為王。

這個許諾,或者可稱之為約定,但凡有點智商的人都不會同意。

為什麽?察罕或許可以牽製益都軍,但是要想指望世家寶、納哈出牽製遼東、朝鮮軍簡直癡人說夢。可是,“癡人說夢”也好,“利令智昏”也罷,王禮和王禎本就滿心的不忿,整日處心積慮地想要改變現狀,隻是苦無辦法,忽然間,奇氏和察罕都主動遞來了支持,一個是蒙元的國母,一個是如今軍隊最強的男人,他們兄弟兩人當然求之不得,當場就拍板決定,答應完全按照信中所說行事。

大凡一個王朝滅亡,必有遺老遺少。何況高麗是被漢人所滅。經過一番的聯係與密謀,他們兄弟兩人還真的找來了不少“誌同道合”之輩。彼此約定,四月底在漢陽府集會,五月初就正式立旗作亂。

具體計劃如下:

因為參與舉事作亂的大部分都是王室、勳貴之後,所以他們家中多有仆僮,隻涼山君府內,仆僮便不下二三百人。加上其它的一些,隻漢陽府內就可湊夠一千多人。此外,漢陽府的駐軍中不少的一部分都是原本的降軍,也可以聯絡一下,與之共同舉事。

王禮信心滿滿:“以有備打不備,勝算八成以上!”

“當舉事當天,俺會先用父親的名義,請姚好古等人赴宴。在宴席上,把他們一網打盡。到時候,城中群龍無首,我方又準備充足,勝算何止八成!十成也是有的。”王禎比王禮的信心還足。

“奪下漢陽府後,我方必須連續出擊,不能給漢兒做出反應的機會。所以,也不用所有參與此事的人都來漢陽,選出一部分各自留在本城,待接到我漢陽府起事成功的訊號之後,便就立刻也分別在各城起事。”

“這叫做中心開花,四處烽煙!漢兒正用兵濟寧,路途遙遠,隔絕大海,定然措不及防。朝鮮、遼東的漢兒又有世家寶、納哈出為俺們牽製。等鄧賊接到軍報日,必定為時已晚!”

“此番起事,俺打算用‘衣帶詔’的名義。想俺麗朝已有數百年,在民間極得民心,旗幟立處,凡海東的百姓肯定雲和而影從。”

“每個城中都有咱們的人!每個城中的駐軍中也都有咱們的舊卒!百姓又皆思咱們麗朝。如此,則無交兵,守無堅城,不招必影從。事成定矣!”

像他們所說的這些,真好像是反手之間就可換天。

一群養尊處優的膏粱子弟,不識軍法、不識戰陣,誇誇其談,自以為是,標準的“紙上談兵”。這不,還沒等起事,就因事機不秘已被發現。甚至就連通政司已調查清楚,鞠勝也都帶人摸上門來了,他們還茫然不知。

冒夜雨,士卒踐水。

穿過兩條街道,鞠勝引領諸人來到了禦街。急促的命令一道道傳下去,百十人或圍堵街口,或包圍涼山君府。準備已定,百戶過來請示:“各隊皆已就位。請問大人,是先叫上幾聲,命他們開門;還是怎麽著?”

大雨嘩嘩落下,鞠勝淋得像個落湯雞。

他抿著嘴,咬牙一笑,說道:“咱來時沒滅火把,料來府中已經發現。再叫幾聲門?不是給他們負隅頑抗的機會?……,傳俺令下,撞門!”

三四個士卒從隨行的輜重車上取下撞木,抬起來,重重一聲,狠狠地撞在府門上。撞了一下後,退後幾步,再又撞擊。府門豈能與城牆相比?沒三兩下,轟然坍陷。地上積水甚多,濺射到諸人的臉上。鞠勝因離得近,也被濺到臉上的有,他混不以為意,抹了把臉,正待接著下令。

府內火光亮起,有人氣急敗壞地高叫:“來者何人?此是涼山君府!你們想作亂鬧事麽?還不速速退下!”

“作亂鬧事?好麽,反咬一口!”鞠勝冷笑說道,示意那百戶回話。那百戶大聲說道:“奉姚平章令,搜捕亂黨!”也不再與府內多廢話,反正門都撞開了,一聲令下,幾十個如狼似虎的士卒紛紛撲入府內。

府中亂成一團。

王禮、王禎早已睡下,聞訊起身,倉促之下,不及應戰。姚好古對軍械控製得很嚴,他們千辛萬苦也不過偷運入城了些許刀劍、弓箭,哪裏會是披甲人的對手?入城前,鞠勝宣講命令的時候,就已經與士卒們說得清楚:“待動手後,無論男女、不管老幼,隻要膽敢反抗者,格殺勿論!”

這一夜,涼山君府血流成河。

最可憐的是涼山君,王禮和王禎在做些甚麽,他身為父親,身為一家之主,其實早就知道。隻是他管不住他的兒子們。父子間曾經有過一次談話,涼山君說服不了兒子,最後淒涼地說了句:“滅我族者,必你二人。”

這句話果然應驗。

火苗處處起,雨水雖大,卻也澆之不滅。

慘叫聲、慟哭聲,驚叫聲、兵器撞擊聲,以及砸毀東西的聲音、牆壁倒塌的聲音,還有士卒們的喊殺聲,見到值錢物事彼此爭奪的聲音,此起彼伏,直響了兩個多時辰,到東天大亮,夜晚逝去之時,方才慢慢平息。

百戶從府內出來,向鞠勝稟報:“涼山君府內,共計男女四百三十二人。其中,非本府人計有四十二人。在捕拿的過程中,因有人持械頑抗,死者三百二十四人,現餘下九十八個活口,都已集中在主院裏。涼山君、王禮、王禎等及其家眷皆在其內,另外非本府人也還剩下有二十來個活口。卑職大致地問了一下,這些人多是外地的前高麗宗室、勳貴子弟。”

“士卒有傷亡麽?”

百戶撇嘴,露出輕蔑的笑容,說道:“土雞瓦狗之徒,也想叫咱們兄弟有傷亡?陣亡一個沒有,傷倒是有兩個。一個是不小心在泥地上滑了一跤,扭了腳;一個是被因火燒塌的房梁落下,胳膊上被擦了一下。都是小傷,無關緊要。”

鞠勝點了點頭,負手踱入府內,至主院中。

院裏黑壓壓跪了許多的人。

大部分的人都是衣服不整,隻穿了小衣的也有不少。大雨如注地落下,衝在他們的身上,每個人都又驚又怕,嘴唇烏青。鞠勝看到,人堆裏有十幾個女人,皆鬢發零亂,也不知是否士卒們故意為之的,她們幾乎全都是衣不蔽體,尤其幾個較為年輕貌美的,更是近乎一絲不掛。

鞠勝笑了笑,意味深長地瞧了那百戶一眼。

那百戶麵色微紅,解釋說道:“抓這些人的時候,很多都是從床上拽下來的。也沒工夫等他們穿衣服。所以,有些、有些,有點‘有失觀瞻’。”看來鄧舍的軍官教導團成績不錯,居然這個百戶也都能說成語了。

“這些都是亂黨,怎麽處置都可以。但是如果在戰場上,老弟,你的手下要還是這樣,你就等著被砍頭吧!”

“是,是。”

軍務不是鞠勝的職責,說了幾句,也就放下了。他問道:“哪一位是涼山君?誰是王禮?誰是王禎?”

士卒們粗魯地從人堆中拽出三人,推到鞠勝的麵前。

一個老人,兩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那老人的氣色還好,兩個中年人都是麵如土色,差點跪不成,險些癱倒在地。

“我王師入城日,涼山君有相迎之功。雖已查明今日此事,與君無關。但是犯事的是你兩個兒子,怕是牽連之責,你難以逃脫。來人,把涼山君扶起來,好生對待。”鞠勝和顏悅色,與涼山君說過,轉目去看王禮和王禎,看著他兩人的那副驚怕樣子,好似爛泥扶不上牆,目光中透出憐憫和不屑,搖了搖頭,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何苦來著?”

他心中有句話沒有說出,也是不屑與王禮和王禎說出:“像你們這種貨色,和主公的英明神武相比簡直天壤之別,也敢作亂興事。不自量力!”

“現在該如何將這些人發落,請大人示下。”

“姚平章還在衙門中等候,將他們送去省府。聽姚平章發落便是。”

猶如風卷殘雲,不到三個時辰,各地捷報頻傳,前腳接後腳送入省府之中。此役,姚好古動用兵力五百,共計擒拿亂黨人犯二百四十餘人,當場誅殺近六百人。而當喧嘩的夜結束時,城中的百姓很多都還不知此事。

隨後幾天,負責外地的方補真也相繼地送來軍報,別的各城中誅殺與擒拿的人犯數目,略與漢陽府相當。

夜逝去,天光亮。

落雨如注,終於漸漸地把餘火澆滅。漢陽府驚心動魄的殺人夜已經過去,而遠在數千裏外的棣州,戰火卻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