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打?是撤?
乘高望之,隻見右邊的吳軍與左邊剛剛出陣的燕軍連在一起,旌旗蔽日,戈矛如林;數不清的步卒、騎卒,呐喊著衝過來,東西亙野,無邊無際。
賽因赤答忽為難之際,看到望樓下又有一騎馳來。
這一騎卻不是從陣後,而是從右翼來的。
因為馬速太快,來到樓下後,一時停不住,騎士一麵拽住韁繩、繞樓奔馳,一麵舉首大呼:“大人,少將軍遣俺來報,紅賊兩軍齊動,看來應該是發起了總攻。吳賊雖然悍勇,但是我右翼還足能支持。燕賊觀戰已久,其鋒必銳,左翼和中軍還請大人多加注意!”
聽這話裏意思,王保保是主張迎擊作戰的了。
賽因赤答忽轉顧左右,趙恒、蔡子英等謀臣皆隨在一側。蔡子英猜出了他的猶豫,上前一步,拱手說道:“大人,仗打到現在,盡管我軍苦戰已久,但是中軍、左翼,並及鐵甲、長槍諸精銳的大部分都還沒有發動。如少將軍所言,且右翼還能支持。若是此時撤退,未免空自惹賊子恥笑!”
趙恒也說道:“如果不戰而退,士氣必落至穀低。再守城?怕就不易。”
“奈何燕賊飽餐,我軍空腹?”
“燕賊是進攻的一方,我軍是防守的一方。進攻,必須要拿出十分的力氣;而防守,我軍隻需五分的力氣便就足夠。可令前軍接戰,後軍休息。待前軍力疲,再換後軍上前。士卒們帶的本有幹糧,亦大可趁隙食之。”
“賊將高延世悍勇,插入我軍後陣,意圖斷我退路?”
“人力有時窮。他就算天生異秉,區區五百輕騎能堅持幾時?輕騎,是用來快速地進攻,而不是用來就地的固守;退一步說,即便他搶下了吊橋,外有我兩萬精卒,內有我城中諸將,在我軍內外合力,前後夾攻的情況下,又能守住多久?卑職以為,趙賊此計,之所以遣派高延世突入我軍後陣,與其說是意圖斷我退路,不如說更多的是想打擊我軍士氣。”
“先生的意思是?”
“明為斷我退路,實則促我撤軍。”
賽因赤答忽猛然驚醒,以手加額,連連說道:“燕賊狡詐,吾聞潘賢二好出奇計。聽先生這麽一說,還真就是這麽回事!哎呀,險些中了賊計。”
蔡子英問道:“大人計議可決?”
“敵所不欲,是我欲也。既然紅賊想促我撤軍,哼哼,俺非就不肯撤軍!傳吾將令,……。”
傳令兵諸人聽令。
“令右翼,命王保保:隻要中軍不動,右翼便半步不許後撤!敢有違令者,軍法無情!”
“諾!”
傳令兵領命,與剛才從右翼來的那人一塊兒徑去給王保保傳令。
“令左翼,命白瑣住先戰,虎林赤暫且休息,聞我鼓聲變則前後軍換。”
“喏!”
傳令兵領命,自去傳令。
——元軍的布陣,是把“冀寧軍”放在了右翼;“斡羅思軍”與“武威軍”放在了左翼。這三支部隊都是以步卒為主。而至若“神弩”、“鐵甲”與“長槍”諸營精銳並及“虎翼軍”等騎兵,則是放在了中軍。
“令中軍,命豁鼻馬、普賢奴等,皆盤坐,食幹糧。候我鼓聲,待角音起,一通鼓穿甲、上馬,二通鼓列隊出陣,三通鼓急與賊戰!並令普賢奴立即遣騎兵一部出陣,巡回遊弋,以防趙賊繞過左翼,取我中軍。”
——“角音”,不是“鼓角”的“角”。“宮、商、角、征、羽”,五音之一,念“絕”,相當於簡譜的“3”。“凡聽角如雉登木以鳴,音疾以清”,用戰鼓擊之,不但能傳得遠,而且節奏較“急”,很是動人心魄。
傳令兵領命,飛騎奔馬,去給中軍各營傳令。
賽因赤答忽久經沙場,為人比較謹慎,傳下了這幾道命令後,總覺得還是得再補上一條,想了想,朝陣後瞧了一眼,還是下令說道:“令後軍,命半個時辰內,必須要將丟失的吊橋奪回,並把賊將高延世擊退!”
“諾!”
傳令兵領命自去。
……
隨著一道道命令傳下,元軍的陣型逐漸發生了改變。
右翼姑且不說。
左翼原本拉得較長,現在開始收縮,白瑣住本來就在前軍,現如今更是把將旗移動到了最前位置;而虎林赤則稍微向後。差不多同一時間,中軍陣裏亦奔出了一隊騎兵,全神戒備,以防趙過突襲。
……
趙過率眾在陣前馳騁。
因為需要等燕軍的主力出來,所以他沒有立刻展開攻勢,而是忽而在元軍左翼前,忽而在元軍中軍前,忽而奔到元軍後軍與中軍的銜接處。
——元軍的中軍有騎兵,故此左右兩翼沒有能將之全部遮住,留出了一條向外的橫道。橫道後就是看守護城河的後軍,也即高延世攻擊的方位。
他帶著五百輕騎,時而三五成群,以散兵隊形機動遊移;時而聚集一處,作勢衝擊,數千條馬腿奔騰,卷起塵土漫天,動如雷鳴,聲勢驚人。
不過,每一次的作勢衝擊,燕軍的輕騎們都是剛剛到元軍的射程內,就忽然又“雲散”開去,分往左右;等繞著戰場上的空地兜轉一圈後,再又“逐利如鳥集”,又一次會合,聚攏在趙過的將旗下,再度作勢衝擊。
正如賽因赤答忽所說,輕騎兵的優勢確實就是在快速進攻上。“忽而分散,忽而點集”。
“分散”,可以讓敵人摸不清頭腦,然後靜等時機,待發現敵人的防禦出現漏洞後,便迅速點集,發動猛烈攻勢。同時,“點集”,不但可以針對敵人的漏洞發動攻勢,並且可以在局部上形成對敵人的絕對優勢。
……
海東主力列隊出陣。
左翼佟生養先出,除留下了一定的預備隊外,總共出來了有四個千人隊、大約三千餘的女真騎兵,分成為三個梯隊。
因為戰鬥的開始時刻是最關鍵的,所以頭一個梯隊的人馬最多,有兩個千人隊,總計一千六百多人,由佟生養親率,且皆為精銳。第二與第三個梯隊的人數則差不多,都是一個千人隊,各有八九百人。
騎兵的戰法,雖然說大差不差,大多數的注重點都是在速度與機動性上,但在不同的部隊、包括民族之間,具體到戰術運用上卻也還是頗有細節方麵之差異的。
部隊戰法的不同主要是在主將,看主將的喜好是什麽。有的主將性格很果斷,非常勇敢,往往就會更偏重突襲與奔襲;而有的主將則較為穩重,常常就更偏重步步紮營,不輕易犯險。
而民族戰法的不同,則主要是便是看不同民族的“不同天性”了。
就拿女真與蒙古來說,這兩個遊牧民族都是以擅長騎射聞名的,並且也都分別建立過各自的政權。蒙古騎兵最盛時,曾經橫行歐亞大陸;女真騎兵最盛時,也曾被當時的遼國人稱為“滿萬不能敵”,可見其善戰。但是,盡管這兩者都同樣是以騎兵著稱,分別的“天性”卻也有不同。
也不能說全部不同,有相同,有不同。
相同的是兩者都注重“兩翼包圍、中間突貫”,不同的是在布陣上有區別。女真人慣於將部隊分成幾個“梯隊”,逐次進入戰鬥,提高攻擊速度,增大突擊力量,就像用鐵拳打向敵人,一下比一下用力。
蒙古人布陣則多成半圓形或橫隊,拔都魯(敢死隊)居前,作戰主力擺在兩側,主將和護衛親兵居中。與敵接觸時,“拔都魯”用突然衝刺來進行局部攻擊。如果攻擊得手,其後跟進的主力便立即躍進,從兩翼包圍消滅敵人。如果攻擊不成,則馬上後撤,誘敵追趕,若誘敵成功,主力一樣躍進,迅速向前奔馳,從正麵及兩翼包圍敵人而殲滅之;若是誘敵沒有成功,敵人不追,就整頓隊伍再次進攻。
也就是說,女真人的作戰重點在“梯隊”,而蒙古人的作戰重點則在“拔都魯”。
當然了,這隻是泛泛而言,也並非全部的女真或蒙古騎兵都是全按這個戰法。在很多時候,交鋒之後,蒙古人也會如女真的梯隊一樣輪番衝擊敵陣的;又比如現在,佟生養就在“細節”上做出了一些變化。
一方麵,他仍舊以“梯隊”為主;另一方麵,卻也如蒙古人作戰一樣,把精銳的“敢死之士”放在了最前邊。並且又與蒙古人不同,蒙古人打仗,“主將”通常隻指揮作戰,不衝鋒陷陣;他卻親自帶隊,上了前線。
隻見他一馬當先,帶著第一梯隊的一千多騎,井然有序地先從本陣中出來,繼而在行進的過程中調整陣型,組成了一個銳角。“敢死士”居前,大隊居後。在其後,第二、第三梯隊亦順次出陣。
一時間,燕軍的陣中與陣前塵土漫天,打破了半天的安靜,伴隨著低沉的步鼓聲,無數的馬蹄踩踏,地麵為之輕微顫動。
有的騎兵發出叱喝,催馬向前;有的騎兵臨戰熱血,揮刀怪叫;有的戰馬久經沙場發出興奮的嘶鳴聲;也有的戰馬初上戰場打出不安的響鼻。
種種聲音,千般舉止;熱鬧沸騰,人喊馬嘶。
……
元軍觀望,看他們漸行漸近。
左翼陣前,一邊聽斥候一撥又一撥地過來匯報兩軍間距,白瑣住一邊連續不斷地傳下命令。
斥候來報:“賊將佟生養出陣,所部皆為輕騎,約三千餘。先鋒一千五百人,隨後兩個梯隊各八百人。”
白瑣住道:“傳令,放拒馬;全營戒備。”
“賊騎距我已不到六百步。”
“命放拒馬的軍士撤回;盾牌手預備。”
“賊騎皆已上馬,距我陣前不足五百步。”
“命盾牌手立盾;長槍手預備。”
“賊騎先鋒開始提速,距我陣前不足四百步。又,賊騎後續兩隊也已開始上馬。再又,賊騎後,開始有步卒出陣。”
——“步卒出陣”,說得是燕軍右翼的高延世餘部。上午列陣時,趙過撥給了高延世了千餘步卒,現在跟隨女真騎兵出陣的就是這部分人。他們不負責衝擊,主要是用來壓陣,“壓住陣腳”,以防騎兵失利,還有他們可以擋住元軍的追擊。在他們的後麵,則就是胡忠等後軍各部。
“傳令,命長槍手支槍;弩手上箭。”
長槍手的槍與普通的“七尺長槍”不同,都很長,長的快兩丈,短的也有一丈多,聽了“支槍”的命令,他們分別按照次序把長槍架在了前頭士卒的身上,最前邊的一隊則將之插入盾牌的“槍眼”裏。
成百上千的長槍,同一時間斜斜豎起;槍長皆在丈餘外,排列如林。
“報!賊騎距我陣前不足三百五十步。”
“命弩手放箭;弓手取矢。”
察罕軍中用弩多為“神臂弓”,長三尺二寸,弦長二尺五寸,乃是傳自前宋,是一種“蹶張弩”。所謂“蹶張弩”,即用腳來上弩或在膝蓋上上弩,前者是“強弩”,力量較大、射程較遠;後者為“弱弩”,力量較小,射程較遠。“神臂弓”,“以鐙距地而張之”,是一種“強弩”,射程可達三百餘步,“射三百四十餘步,入榆木半箭”。三百四十餘步就是五六百米,而且在這段距離外還能“入榆木半箭”,威力是非常大的。
弩手放箭,沒有把弩箭一次就放完,而是分成幾隊,接替射擊。
“神臂弓”是一種“偏架弩”,長有三尺多,橫著發射不太方便,可以豎起來向上形成一個角度,然後發放。白瑣住一聲令下,如雨的弩箭離弦急出,飛向半空,又相繼落入數百步外的燕騎隊裏。
“報!賊騎距我陣前已不到二百步!”
“弩手後撤;弓手持滿。”
“持滿”,先把弓拉開,放上箭,但不必舉起,可以暫時對著地麵。弓箭的射程沒有那麽遠,射不到二百步;可同時燕軍來衝陣的皆為騎兵,速度又很快,所以需要先提前做好準備,“持滿”。這個“持滿”,不能太早,太早了浪費弓手的力氣;也不能太晚,太晚了貽誤發射時機。
“報!賊騎距我陣前不足一百五十步!”
“傳令,弓手引而不發;甲士起立。”
“引而不發”。隨著命令傳下,元軍的弓手們皆舉起了長弓,將箭矢對準了天空。用弓矢殺敵,一二十步內可以平射,過遠就需要仰射。故此,需要將箭矢對準天空。
“報!賊騎距我已不足一箭之地。”
“命:弓手離弦,射住陣腳。火銃手預備;盾牌、長槍手發力;刀斧手、甲士備戰。”
“射住陣腳”,即向敵人射箭,使對方保持在一箭之地外,或者拖延對方攻擊的速度,好給本軍從容備戰的時間。隨著他這道命令的傳下,元軍陣裏萬箭齊發;不足百步外,燕騎冒矢雨,呐喊衝殺。
……
又數百步外。正在元軍右翼中廝殺的常遇春聽到了這喊殺聲,百忙中抽閑一望,遠遠地看到在千軍萬馬之中,有兩麵將旗,分處東西,招展在陰沉的下午天色裏,招展在呼喊如沸的沙場之上,一麵是白瑣住的旗幟,一麵緊隨在佟生養後,其上五個黑色的大字:“海東旄頭騎”。
兩麵將旗,距離越來越近。
……
箭矢如雨裏,佟生養一身白衣甲,躍馬當先,不顧連中了幾箭,率先跳過拒馬,衝入敵陣,舞槍直出,對著立在元軍最前的盾牌陣大喝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