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軍的這場仗,即使輸了,細細想來,其實也並不奇怪。
先有鄧舍、洪繼勳的運籌帷幄,大膽定計;繼而有趙過的孤軍深入,打下巨野;再然後,楊萬虎、李和尚、傅友德、慶千興等等多麵開花;到最終,燕軍主力與以常遇春為首的吳軍精銳聯手,別說王保保與賽因赤答忽,恐怕就算是察罕帖木兒親至,估計也難以扭轉乾坤。
以一軍獨對兩國精卒,趙過、楊萬虎等等且不多言,隻常遇春、傅友德兩員猛將,王保保與賽因赤答忽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殊為不易了。
——須知,在原本的曆史中,能在朱元璋手下出人頭地的武將,多數都是淮西人,比如徐達、湯和等等,後世人將之統稱為“淮西勳貴”。
屬於外來人的,要說也有不少,但是最出名的隻有兩個,便正是常遇春與傅友德。常遇春就不用多說了,在吳軍中的地位可謂僅次徐達。
而傅友德,雖然投奔朱元璋較晚,但是明軍伐蜀時,卻也身居主將之職,與湯和分領一軍。成都之戰,他令“強弩火器衝之,身中流矢不退,將士殊死戰”,從而大破蜀軍的“象陣”,因而“蜀地悉平”。戰後,朱元璋製《平西蜀文》,“盛稱友德功為第一”,功勞尚在“倜儻多計略”的湯和之上。又數次出征塞外、雲南,皆建立下了赫赫的功勳。
徐達、湯和等“淮西勳貴”,要說有沒有才幹?當然有。
比如徐達,常年身居高位,出則統軍千萬,破敵必勝;歸則單車歸府,低調謙遜,深諳為人臣子者的進退之道。再比如湯和,“幼有奇誌”,“倜儻多計略”,也是一個有數的人物。
但是,卻也不可排除,這中間也有不少的人,之所以能做出一番事業,多半隻是因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全托了朱元璋的福。
可是,常遇春、傅友德這樣的外來人卻就不同了。
可以這麽說,身為外來人卻竟能獲得超過大多數“淮西勳貴”功績與地位,不但其人必有真才,而且其人之能力定是驚才絕豔,誇一句“不世人傑”,也半點不帶誇大的。要不然,也不會能得到朱元璋的青睞與很有排外意識的“淮西勳貴”集團的認可。
固然,現在的常遇春、傅友德也許還稍嫌青澀,但是卻也如錐在囊中,已然鋒芒畢露了。
所以說,王保保、賽因赤答忽能堅持到現在,確實很不容易了。賽因赤答忽暫且不說,王保保之前可是沒有過多少親自指揮大型戰役的經驗。
並且,這一場大雨,也間接地給了海東一些幫助。至少,鼎鼎大名的元軍“鐵甲營”,就無法在傾盆的雨下發揮出其本身應有的實力了。
自然,雨水不止給元軍造成了負麵影響,也給海東造成了些負麵影響,類如:火器不能使用,騎兵的衝擊速度不得不降低。
但是兩相對比,占便宜的還是海東。
為何?首先,火器,是兩方都不能用。其次,騎兵的衝擊速度再低,也還是騎兵,而且海東早已衝破了元軍的壁壘,兩軍已陷入鏖戰,又不是剛開始還需要快速衝鋒的時候,事實上,就當下來說,騎兵衝擊的快不快已經不太重要了。
本來對付鐵甲營,按照潘賢二的獻計,趙過留的還有後手,專門交代了由柳三負責。現在看來,似乎也是不需要了。
至若元軍的“長槍營”,大雨一樣給他們造成了負麵的影響。長槍刺出,需要嚴格的紀律;然而在豪雨下,難免會使得視線不清、同時命令難傳。肯定還會比尋常的營頭精銳很多,不過已經不值得過多重視了。
要論精卒,又有哪支軍隊沒有精銳呢?
種種般般,更且還要加上高延世已然順利切斷了元軍的退路,雖有閻思孝等的出城夾擊,但卻也有胡忠等的及時馳援。這一路人馬殺傷的敵人盡管不多,但是消息散播開去後,對元軍士氣的打擊卻是非常大的。
……
王保保原本的打算,先集中右翼,爭取拖住吳軍常遇春部;然後借成武、羊角莊兩處的來援,內外猛攻,打垮燕軍趙過部。再然而,左翼與成武、羊角莊的援軍挾大勝之威,再來將常遇春部消滅。
他的這番打算,稱得上是中規中距,很符合“集中優勢兵力先消滅敵人一部”這個正確的戰術思維,如果仔細品味一番,其間甚至還頗有“田忌賽馬”之智。
這也是為什麽他要親自來右翼督戰的一個重要原因。
隻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場雨,他沒有算到;成武、羊角莊兩處援軍居然連一個都沒有能衝破燕軍的攔截,他也沒有算到。
——成武的元軍被楊萬虎、傅友德擊潰了,羊角莊的援軍雖然還沒有被潘賢二擊潰,但是卻也被牢牢地阻止在了戰場之外,寸步難進。
下起了大雨、兩處援軍不能及時趕到,這兩條之外,現如今,常遇春、馮國勝、蔡遷、藍玉等吳軍將士又眼看重新發力,而元軍右翼的士卒傷亡慘重,不管怎麽去看,都隻能得出一個結論:無論如何也是攔不住了。
……
勝利在望。
但是,取得勝利的過程卻與趙過早先的計劃有所不同。
正與王保保相同,趙過原本的計劃其實也是借用了“田忌賽馬”以及“集中優勢兵力先滅敵一部”的戰術考慮。
隻不過,趙過本來打算的,不是右翼先取勝,而是左翼先取勝。畢竟,進攻元軍右翼的隻有常遇春的五千吳軍,進攻元軍左翼的卻有近兩萬燕軍精銳。可是而今,便在常遇春的再度發力之後,很明顯就可以看出來,十有八九,卻會是元軍的右翼先被攻破了!
從燕軍營地的方向馳奔過來了一匹快騎,進入到紛亂的戰場裏,尋找到了剛剛重又殺入敵陣的趙過。
“大人!潘先生有句話,命小人帶來。”
“什、什麽話?”
“請大人注意,千萬不能讓吳軍先破了韃子陣。”
潘賢二話裏的意思,趙過心領神會。吳軍是客軍,是來幫助燕軍的。如果反而被吳軍首先告捷,加上開戰前常遇春的耀眼表現,在戰後分割利益這一塊兒上,怕是鄧舍不能直起腰杆和朱元璋對話了。
不謀全局者,不能謀一時。
在看到勝利即將來到之時,潘賢二的這一個考慮,正與趙過所思一致。
“回、回去告訴潘先生,先破敵者,必、必我燕軍!”
……
剛開戰時,是燕、吳兩軍競相逞威;現如今,又變成了兩軍競相搶功。吳軍畢竟人少,戰鬥的時間也比燕軍久,後力上不免有些不足。
趙過接連幾道的命令後,燕軍漸漸地搶占到了上風。
雨水連天接地,沙場屍橫遍野。戰鼓直衝雲霄,燕軍諸營齊奮。在趙過、佟生養、胡忠、高延世等諸將的身先士卒下,三軍向前,戮力殺敵,無有後顧者。王保保、賽因赤答忽軍在經過了多半日的苦戰後,終於敗績。
……
元軍左翼,賽因赤答忽見大勢已去,倒也光棍,他到底是經曆過許多戰鬥的老將了,知道勝敗兵家常事,當此之時,最重要的不是沮喪、更不是絕望,而是如何才能撤出戰場,從而盡最大的努力保存住本軍的實力。
有偏將諫言:“紅賊將破我軍陣地,事情很緊急了!大人,末將請盡出鐵甲、長槍兩營主力,以為抵擋。”
“雨大路滑,鐵甲難以使力。沒有鐵甲,單隻長槍,也難以發揮威力。”
“那以大人之見?”
“……,罷了!命前線頂住,後軍緩緩撤退。”
“後邊吊橋處,還有紅賊高延世擋住了我軍的退路。大人,咱們往哪裏撤啊?”
“高延世隻是擋住了單州東城門,單州隻有這一個城門麽?你親自帶隊,往北邊撤退!中軍先走,左翼隨之。繞過東門,經北門入城。命閻思孝為我掩護。”
“是!”
“速速前去右翼,告訴保保,叫他也準備撤了。”
“那麽右翼的兄弟?”
“調中軍一部上前,為右翼掩護、壓陣;待我中軍主力與左翼撤後,再徐徐後撤,脫離戰場。”
進攻容易撤退難。
賽因赤答忽卻不愧沙場老將,隻用了三言兩語便將之安排妥當。井井有條。諸將接令,分別各去行事。
伸手擋住了落下的雨線,賽因赤答忽眯著眼往陣前望了片刻。便就在他身前百十步外,虎林赤率領著數百死士正在與佟生養的先鋒激戰。
“大人,既然已決定撤退,便請快走吧!佟賊悍勇,也許很快就殺過來了。”
賽因赤答忽沉默了會兒,轉開視線,又往左右的戰場上看了一眼。處處亂戰,入眼盡是廝殺,喊殺聲不斷。
他不覺喟然歎息,沒有了戰前的意氣風發,也沒有了在剛才戰鬥過程中的舉重若輕,有感而發地說道:“經此一戰,欲再入山東,怕已數年之後了!”言下之意,通過此戰,鄧舍已經算是在山東徹底站穩了腳跟。
“大人,快走吧!”
賽因赤答忽戀戀不舍地立在雨中,又朝戰場上看了多時,這才轉身離開,走沒幾步,又停下來,回首顧望,隻覺滿肚子的話語,說到嘴邊,卻隻不過一聲歎息,言道:“唉,不意小兒輩中,亦有此等英雄!”
賽因赤答忽原來稱呼鄧舍,動輒便是“鄧賊”,或者“紅賊”;此時雖仍然還是用了“小兒輩”這個含有輕視意味的稱呼,但“亦有此等英雄”六個字,卻不經意地泄露了他的真實想法:確然已將鄧舍當成了可以平起平坐的對手。
“年前尚是我軍取益都;年後便成了他取濟寧!勝負之變化,卻居然有這樣的快麽?”
“大人!”
扈衛在賽因赤答忽身邊的侍衛們忽然一陣驚叫。
賽因赤答忽聞聲舉首,隻見數十步外,七八騎白衣騎士,在一個年輕將領的帶領下,突破了虎林赤的防守。說時遲,那時快,倏忽間,已至麵前。他聽到一個騎士高聲叫道:“將軍,看這裏,有個韃子的大官人!”
那年輕將領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漢子,可是賽因赤答忽?”不等答話,催馬疾衝。
賽因赤答忽左右的親兵、侍衛亂成一團,或向前迎敵,或推著賽因赤答忽上馬,欲圖逃走。大雨地滑,馬蹬也滑,加上著急,賽因赤答忽連著踩了幾下馬蹬都沒有能翻到坐騎上,一不留神,更還摔倒在地,狼狽不堪。
事急從權,兩三個親兵顧不得太多,抬起他,就往馬背上放。已然晚了。那來將與從騎三下五除二便把迎上來的十幾個親兵殺死,來到了近前。
賽因赤答忽倉急地問道:“來將何人?”
“好叫你得知,乃公佟生養是也!”
手起槍落,刺中了賽因赤答忽的胸前。左右拚死搶之,奪了上馬遁走。佟生養追之不及,氣得哇哇大叫。——他生氣歸生氣,這一個小小的插曲卻令戰局得到了改變。
如果沒有賽因赤答忽中槍遁走,就憑他適才井井有條的一番撤退安排,也許元軍雖敗,卻還不致全軍覆滅。然而,如今主將重傷,頓時元軍星散潰敗,哪怕察罕帖木兒此時來到,怕也是難以重將局麵約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