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繼勳提出的第一條,“休養生息”,不必多說。可是第二條“伺機南下”不免就令人詫異了,鄧舍問道:“伺機南下?”
“微臣所說的‘伺機南下’,並不是下江南,而是下淮泗。”
“噢!原來是這個意思。”鄧舍站起身,負著手在廳內踱了幾步,沉吟著說道,“不瞞先生,其實這幾天我也一直都在考慮,在考慮單州戰後我軍該何去何從。……,也有想過‘南下淮泗’。”
“那主公考慮的怎樣?”
“若是南下淮泗,對咱們海東當然有利。浙西,乃魚米之鄉。半省之地,一年的收成甚至就能比得上咱們整個海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實在是個當之無愧的糧倉。若是能被我軍拿下,必將會使我如虎添翼!”
“伺機南下”,說是“不下江南”,隻“下淮泗”,實際上,下淮泗是為了什麽?還不就正是為了江南麽?淮泗隻是一個跳板。如果下淮泗,下一步肯定就是攻略浙西。
“主公聖明!並且浙西不但是個糧倉,更有一個好處,非常的富饒,百姓們都很有錢。主公還記得,咱們尚在平壤時,有一個從鬆江府來的人麽?”
“自然記得,鬆江沈家的人嘛。咱們還通過他搭橋引線,與沈家做了幾筆買賣。就當時來說,對我海東幫助甚大啊。”
“不錯,正是!別的不說,就說這個鬆江沈家。臣聞言,隻這一個鬆江府裏,三分地裏便有兩分都是他家的!田宅跨予各邑,堪稱富可敵國!乃至張士誠犒軍,都來找他出錢。主公試想,這都富到什麽程度了?除此之外,更又有吳江莫氏、常熟曹家,以及丁溪劉、乍浦鍾,泖湖謝、上海錢等等豪門巨姓,無一不是家財萬貫,富比王侯。”
鬆江沈家,即沈萬三。吳江莫氏,與沈家聯姻;常熟曹家,富甲中洲。丁溪劉、乍浦鍾,泖湖謝、上海錢等等這些,都是江浙巨姓,換而言之,非常有勢力的地方豪紳。
——“上海錢”。這個“上海”,說的就是後世的那個上海,宋末置上海鎮,到蒙元初,設上海縣。盡管當時的上海還稱不上興盛,但因其沿江臨海,來往貿易方便,兼之漁鹽業還算不錯,所以雖不能比肩大鎮,卻也還是頗出了幾家豪富的。
洪繼勳繼續往下說道:“臣再請主公試想,若是咱們能占了浙西,就不說尋常百姓了,隻這些豪門大戶就能給咱們海東帶來多大的幫助啊!一個沈萬三,幾筆買賣,就能幫咱們渡過當初在平壤時的難關;要是更再得了這些豪門之助,主公何止如虎添翼?龍飛九天也不是不可能啊!”
“浙西之富,天下皆知。這些固然是對我海東有利的一麵,然而先生,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下浙西,可是對咱們海東也有不少不利的一麵。”
“臣當然有想過。不利之處,不外乎三條。一則,主公本與張士誠還算友好,一旦下浙西,便要翻臉成為敵人,也就是說,咱們海東又多一敵。二者,浙西多水,我軍多是北人,或會不習慣當地的地形,作戰怕會不易。三來,浙西緊鄰金陵,此番單州決戰,吳國公雖來相助了,但他究竟對主公是怎麽一看法,咱們都不知道,隻有他自己最明白。下浙西,會不會引起他的疑慮?他會不會給咱們造些阻力?誰都說不準。”
“是啊!”
鞠勝插嘴說道:“以卑職看來,怕是不止這三條。”
“還有什麽?”
“我軍若是南下作戰,察罕帖木兒會不會趁機反攻益都?”
洪繼勳曬然,說道:“縱然察罕帖木兒有此意,孛羅、張良弼等怕也會不願意。”
“怎麽說?”
“鞠大人也算博學,難道就沒有聽說過一句話麽?”
“什麽話?”
“‘急之則相持,緩之而後爭心生’。孛羅、張良弼受察罕的壓製亦久矣,早有不服之心,奈何力不如人,不得已,暫時偃伏罷了。而今,我單州大勝,察罕數萬的精銳盡數被葬送在了濟寧。試問,孛羅、張良弼會肯放過這個機會麽?特別是孛羅,他剛打了一場敗仗,被察罕都打到家門口了,他會不奮起反擊麽?要知道,他可是一向看不起察罕的。敗在一個自己看不起之人的手下,這是何等的屈辱!也許,要是換了察罕,他還可以忍受;孛羅帖木兒,是絕對忍受不了的。”
“正如先生言,孛羅新敗,實力大損,縱對察罕有不服,又能如何?”
“糊塗!孛羅雖實力大損,但察罕不也是濟寧大敗?此消彼長。如果說,以前的察罕有將孛羅徹底吃掉的能力,現在卻恐怕就又多費些功夫了。況且,孛羅之父答失八都魯,當年轉戰南北,門生故舊遍布蒙元軍中。隻要孛羅能稍得喘息機會,亦必可複振軍威。此外還有張良弼,另外關中的蒙元平章對察罕、李思齊不也是早有圖謀了麽?再加上他們這幾個,……,主公,以臣看來,足夠察罕喝一壺的了!”
“先生請繼續說下去。”
“如臣適才所言,‘急之則相持,緩之而後爭心生’。待到單州戰後,主公若是繼續遣軍向西,必會致使察罕、孛羅、李思齊、張良弼等同仇敵愾,與我相持。臣敢問主公,以我海東目前的實力,你覺得已經足以與察罕及關中群雄決戰了麽?”
“不足。”
“然也!既然如此,又何必西進,與其相持呢?‘緩之而後爭心生’。又如臣適才所言,隻要主公不向西進,並且不但不西進,反而南下,放過晉、冀,調轉槍頭,與張士誠開戰。就以察罕、孛羅之仇,以及張良弼、蒙元關中平章的有所圖謀,則臣敢斷言,他們‘必反鬥其間’!”
鄧舍在廳門口立住,背著手,觀了會兒雨。聽著沙沙的雨聲,他沉思多時,轉過身,對洪繼勳說道:“先生請接著說。”
“暫且不考慮南下的不利,隻說南下對咱們海東有利的一麵。一方麵,察罕、孛羅與關中群雄爭鬥不休;另一方麵,咱們海東卻多得了一片魚米之鄉,占住了全天下最富饒的地方。臣請問主公,等到那個時候,北地,……,不,不隻北地,乃至整個的天下,又還有誰,會是您的對手?”
“先生所言,盡是利處。三條不利,如何是好?”
“不利之第一,若南下,便要與張士誠翻臉,我海東就要少一盟友,多一敵人。可是,浙西,天下之膏腴,主公早晚都是要取的。與其晚,何不早呢?……,臣觀吳國公也是一個有誌向的人,遠非常人可比,而且麾下人才濟濟,能得將士死力。這樣的人,是人傑啊!斷非甘居人下之輩,絕對不可小覷。現在,他是處在張士誠與陳友諒之間,且主要的大敵是陳友諒,故而,暫時沒有功夫去收拾張士誠。然而,一旦等他騰出手來,卻肯定不會看著浙西膏腴之地,卻不去占據。……,主公,你又何必一定要等到這個時候呢?豈不聞俗語雲:‘先下手為強’麽?”
不管朱元璋是不是“甘居人下之輩”,既然洪繼勳對安豐朝廷並無臣服之心,那麽,在他看來,朱元璋就早晚都會成為鄧舍逐鹿中原的對手。因而,他想趁著現在朱元璋沒空收拾的浙西的機會,搶先將這塊兒占住。
“不利之第二。浙西多水,而我軍以北人居多,貿然南下,恐會戰不利。這就牽涉到作戰的問題了。不錯,我海東軍中精銳、主力多是北人,在寬廣的平原上打慣了,也許會不適應浙西的地形。但是,臣再又想請問主公,咱們是怎麽打下南韓的?”
朝鮮半島上,北地多山,南方多水。南方的水係也很多。
洪繼勳這是個設問句,不等鄧舍回答,自問自答地說道:“臣相信‘事在人為’!有了征伐的南韓的經驗,並且在我軍中也有不少的南韓人,比如慶千興等人的麾下,又且各部水師之中更多有會水的男兒,區區一點浙西的江河湖泊,難道就能擋住咱們南下的道路麽?”
“不利之第三,還是吳國公。咱們不懂他的心思,不知道他會不會給咱們設障礙。甚至,等咱們打下浙西後,他會不會反與我海東為敵?這些,咱們都無從判斷。但是,以臣看來,卻也都並不重要。”
“不重要?”
“吳國公現正屯兵河南,把主力都派去了河南。至少從表麵上看,他似乎對河南確實很有興趣。如果他的這個興趣是真的,那麽接下來,他就要麵對陳友諒、察罕帖木兒兩個強敵。一個陳友諒,尚且能兵臨金陵城下,逼得他險些出城遁走,再加上一個尤勝陳友諒三分的察罕帖木兒?別說我軍下浙西了,就算我軍真正的下江南,恐怕他也無能為力,隻有徒呼奈何!”
“不錯。可是,如果吳國公對河南其實並無太多的興趣呢?”
“吳國公若取河南,則便是為自掘墳墓;而若是他不取河南,也不打緊。有陳友諒的威脅,他斷然不致會敢與主公翻臉!最多了,讓給他一些地盤就是。不能獨占,便平分秋色。不也是很好麽?”
“先生接著說。”
“再有,吳國公的心思咱們都不知道。也許,他迫於一時的無奈,答應了與我海東平分浙西,可是,我軍早晚要與察罕決戰,待到那時,他會不會在咱們背後下刀呢?以臣看來,這個問題更是荒謬,不值得討論。”
鄧舍與鞠勝都點頭稱是。
就像洪繼勳適才的分析,朱元璋遲早是會取浙西的。如果海東不南下,那浙西更是他的囊中之物。
洪繼勳起身,行禮,說道:“臣之策便是如此。該如何行為,尚須請主公決斷。”
鄧舍思忖許久,先不回答,說道:“先生剛才說,你一個考慮了單州戰後,一個考慮了遼西與棣州。休養生息與下淮泗、浙西,這都是單州戰後才可以做的事情。至於遼西與棣州,先生有何計較?”
“就像臣在飯前所分析的一樣,遼西、棣州這邊,進攻大都是斷然不可以取的。故此,臣以為,待單州戰事結束後,這兩路人馬一則可以補充南下的實力,二來隻需要就地駐紮便可,絕對不要再向大都前進半步,以免刺激到了元廷,反而會搞亂我軍南下的計劃。”
“你的意思是說,南下為主,遼西、棣州為輔,是麽?”
“正是此意。”
南下淮泗、浙西,這是一件大事。一步走錯,海東必將陷入萬劫不複之局。鄧舍在廳內轉了好幾圈,不能決定。洪繼勳、鞠勝兩個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他,洪繼勳更忍不住,催促說道:“臣言盡此。主公究竟何意?”
“此非小事,且容我三思。”
鄧舍抬頭,看了看廳外,見不知不覺間,天色已亮,又想了一回,說道:“……,這樣吧,快到朝會的時辰了,這件事情,便就放在今天上午的朝會上,讓群臣都議議。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到底有什麽利,有什麽弊,可以再好好討論一下。”
“主公!世間人多‘因人成事’!真正的軍國大事,從來都是兩三人議論,一言便可決定的,何需人多?”洪繼勳的這點自視甚高,總是改不了的。
“哈哈。反正現在單州戰事還沒有結束,也不必著急。況且,即使南下,也不可能一下子就下到浙西,中間還有一個淮泗嘛。對不對?先生不必急躁。”鄧舍的這個態度其實不錯,牽涉到有關海東前途的大事,正該老成持重。
“也罷,主公所言也甚有道理。便依主公。”
洪繼勳一心急於求成,鄧舍老成持重。離朝會的召開還有半個時辰,他們卻都不知道,朱元璋早就做出了北取徐州的決定,常遇春已蓄勢待發。
細雨朦朦,涼風習習。廳外院中,花紅葉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