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繼勳奇計“引蛇出洞”,能行與否,鄧舍躊躇不決。
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成了,固然平定北地指日可待;可如果不成,數年來身先士卒、浴血奮戰打下的江山也必然毀於一旦。這已經不是“奇計”不“奇計”的問題了,而是有關“國運”。
如此大事,怎可三言兩語便下決斷呢?鄧舍想了很久,還是不能做出決定,緩緩說道:“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一言而決。這樣吧,先生且等幾日,容我想上一想。……,順便,給老姚去封信,看看他的說法。”
鄧舍麾下兩員能臣,海東境內兩大謀士:一個洪繼勳、一個姚好古。
洪繼勳年輕,有朝氣、有銳氣,朝氣蓬勃;而姚好古年長,老成持重。事關“國運”,不能隻聽洪繼勳的,也還得聽聽姚好古的見解。
洪繼勳一向與姚好古不對脾氣,此時聽了鄧舍之言,略有不滿,但他卻也知姚好古在鄧舍心中的地位,明白鄧舍不可能不問姚好古的意見,當下強自按住不滿,說道:“姚平章老成謀國,主公問問他的意見也是應該。隻是,有一事尚請主公謹慎。”
“何事?”
“君不密則失國,臣不密則失身。未定策前,千萬別再讓第四個人知道。”
“不需先生叮囑,我自心中有數。”
他兩人書房內議事,外邊走廊裏、院子裏的侍衛、隨從都站得遠遠的,十分安靜。便在此時,聽到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來至門外。兩人停下話頭,齊齊向門口看去。聽得門外報道:“臣馬得寶求見王爺。”
馬得寶,燕王府宣使。這大熱天的,他來幹什麽?
洪繼勳疑惑得看向鄧舍,鄧舍一拍腦袋,笑道:“險些卻忘了!先生來前,我派了幾人去益都府衙,看吳鶴年怎麽處置那兩個違紀的官員。想來這馬得寶定是複命來了。”略微提高聲調,對門外說道,“進來吧。”
馬得寶推開門,來入室內,跪拜行禮。起身,見到了洪繼勳,忙又行禮,說道:“右丞大人也在啊。……,王爺,臣沒有打擾了你們談話吧?”
“人都來了,還說什麽打擾不打擾的?虛偽!”
也不知怎的,經過了“馬得寶貶官複職”以及等等一些事後,如今鄧舍一見他就想跟他開幾句玩笑,調戲調戲。
馬得寶滿臉堆笑,說道:“是,是。臣廢話了,臣是虛偽了。不過,虛偽當然不好,可以臣之見,卻怎麽比小人強一點。”
“你呀,就是一個真小人!厚顏無恥!還好意思說什麽虛偽比小人強?”
“是,是。臣就是一真小人,可以臣之見,真小人雖不好,卻怎麽比偽君子強一點。”
“……,你這是在跟我狡辯麽?”
“臣豈敢,臣豈敢!”
“得了,說你幹什麽來的吧。”
“臣複命來了。”
“噢?”
“奉王爺之令,臣剛去了益都府衙。去時,正好趕上吳鶴年處置那兩個違紀官員。”
“他怎麽處置的?”
“那兩個官兒,一個是左右司的人,一個是樞密分院的人。吳鶴年既不管左右司、也不管樞密分院,他是地方府衙的首官兒,故此不敢妄自處罰。”
“‘不敢妄自處罰’。將人放了?”
“這倒沒有。他問清事實後,把那兩個官兒都扣在了衙門裏,命人去請來了他們分別的上官。請其上官處置。”
“嘿嘿。這廝端得滑不留手。”
方補真乃奉旨巡街,代表的是鄧舍。如果吳鶴年把這兩個官兒給放了,等於是不給鄧舍麵子,定會引來鄧舍的雷霆大怒。
可如果不放,他就要得罪人,該怎麽辦?一個“不歸地方府衙管”的借口,把犯事官兒的上司請來,請他們自己處置。於情於理,誰也挑不出毛病。兩下討好,兩全其美。“滑不留手”四字,評價地非常貼切。
馬得寶“嗤”的一聲,忽然笑了起來。
“你笑甚麽?”
“啊,臣突然想起了一事,所以失笑。”
“何事如此可笑?”
“卻是方才臣見到吳鶴年,聽他說起了一件趣事。”
“什麽事兒?”
“昨夜趙忠在佛道衙門宴請景慧、道衍,請了一些官員到場。吳鶴年也在其中。”
趙忠宴請道衍、景慧,此事鄧舍是知道的。遠來是客,尤其景慧名師高徒、道衍一代人傑,不能不好好招待一番。他點了點頭,等馬得寶接著往下說。
馬得寶接著說道:“便在宴席上,發生了一件可笑之事。主公您知道的,道衍和尚相貌奇特,吳鶴年見了後,大為驚奇,連連稱讚,說他‘異容貌,大丈夫’。”
“道衍確實相貌出奇,這有何可笑?”
“這自無可笑之處,可笑的是道衍和尚跟著也來了一句,同樣的話拿過來稱讚吳鶴年。”
鄧舍微微一怔,眼前頓時浮現出了吳鶴年的模樣,吳鶴年相貌奇醜,白鬢黑麵,長頸高喉。道衍和尚同樣的話拿來說他,“異容貌,大丈夫”,稱讚的意思微乎其微,十有八九暗含諷刺。確實好笑。
馬得寶緊跟著又來上一句:“道衍和尚並說:‘吳大人果然相如其名,貌如其字’。”
吳鶴年,名鶴年,字龜齡。什麽叫“相如其名,貌如其字”?這不是在說吳鶴年長的像個鶴、像個烏龜麽?細細想來,還真是挺像。吳鶴年脖子長,鶴的脖子也長;吳鶴年麵黑,烏龜的龜殼也不白。
鄧舍與洪繼勳對視一眼,皆不由失笑。
洪繼勳正喝著茶,一口水差點噴出來,險些“君前失禮”,勉強咽下去,咳嗽連連,嗆得滿臉通紅,指著馬得寶說道:“老馬、老馬!”
馬得寶說道:“王爺與右丞也覺得好笑麽?在府衙裏,吳鶴年與臣說起此事時,卻是滿麵怒色,罵不絕口。”
鄧舍揮了揮手,笑罵說道:“行了。你別在這兒給老子賣弄口舌了。滾你的蛋去吧!”馬得寶行個禮,笑嘻嘻地下去了。
等他走後,洪繼勳定了定心神,好容易止住咳嗽,笑著說道:“主公說吳鶴年滑不留手,臣看,馬得寶這廝才是真的滑不留手。……,也不知吳鶴年給了這廝多少銀子,跑來這裏幫吳鶴年給主公說好話!”
鄧舍與洪繼勳笑歸笑,但豈會不知,馬得寶所說的這件趣事百分之百不是真的,絕對是其捏造。
道衍和尚,鄧舍親眼見過的,聰明穩重,怎可能“對一個初次見麵之人”,並且“這人還是海東重臣”說這種帶著侮辱性質的玩笑話?
不用說,定然是吳鶴年怕鄧舍不滿意他對那兩個違紀官員的處置,故此特地央求馬得寶幫忙說些好話的。這“好話”說得也確實管用,一笑一樂,鄧舍對吳鶴年的油滑縱有不滿,也早煙消雲散了。
笑了一陣,鄧舍又親手奉茶,倒了一碗涼湯,遞給洪繼勳,說道:“剛才隻顧與先生商討國事軍機,卻沒注意,先生竟又出了一身的汗水。且飲下此碗涼湯,咱們出去走走?聽窗外起了風,竹林裏想必涼爽。”
洪繼勳接過來,卻不先飲,而是給鄧舍也滿上一碗,同樣遞給,笑道:“主公何嚐不是?”
卻是不止洪繼勳,鄧舍亦不覺早出了一身汗水。他們討論“引蛇出洞”入迷,剛才卻是誰都沒有注意。
兩人相對一笑,舉起碗,虛虛一碰,一飲而盡。
出了書房,自有人前頭引路,轉去窗後竹林。林中溪水潺潺。涼風拂麵、水氣盈盈,果然甚是爽快。又叫人搬來軟椅,對坐溪畔林下。兩個隨從端來一大盆的各色水果,都是井水中浸過的,吃起來冰涼脆口。
與方才悶熱的室內,恍惚兩個天地。
清風吹動衣襟。洪繼勳合上折扇,解開衣帶,倚著竹子安閑地坐定,不由感慨說道:“竹林清雅,溪水幽幽。臨風而坐,心曠神怡。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倘能五十年皆如今時,飄飄乎如遺世而獨立,仿佛羽化而登仙,不亦快哉!又或緣溪而上,誤入桃源。行至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亦人生一大快事!隻可惜時逢亂世,不得安身!幸耶非耶?”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大丈夫生在世間,不能建功立業,蹉跎時日,豈不枉費七尺之身,愧對列祖列宗!……,先生說時逢亂世、不得安身,問這是幸運抑或不幸運?依我看,這既是不幸,又是幸!天下百姓,因戰離亂,此為不幸!先生高才,因此得顯,名聞天下,此是為幸!……,
“蘇子雖多求仙之言,但歸根結底,卻是因‘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光陰如白駒過隙,追之不及。先生本英雄豪傑,當代名士,向以天下為憂,有吞吐山河之誌。這會兒,卻怎麽忽然惆悵起來了?”
洪繼勳雖然銳意進取,畢竟是文人,是個讀書人。讀書人素來入世用“儒”、出世則“道”,不但有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也多多少少會受到一些道家“清靜無為”的影響。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炎熱、繁忙的季節裏,洪繼勳忽然享此閑暇時刻,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感歎卻也在情理之中。不止是他,便連鄧舍,不也時常會有“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的感慨麽?
隻不過對洪繼勳而言,像現在這種自然的情感流露太少了而已。
聽過鄧舍的“批評”與“勉勵”,他自失一笑,說道:“主公說的是。臣一時情不自禁,倒是有些‘無病呻吟’了!”
……
兩人都很忙,“半日閑”也偷不得多長時間。
聊了沒一會兒,洪繼勳便起身告辭,鄧舍親送至門外。看他遠走,轉回書房,自己動手,鋪紙磨墨,自將“引蛇出洞”的計策詳細寫下,封印好了,喚來隨從,命交給通政司,遣派得力人手,即日送給姚好古去看。
他這邊忙碌,按下不提。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卻說景慧、道衍兩個大和尚。
……
有鄧舍的另眼相看,有趙忠的殷勤照顧,兩個大和尚自來益都後,連著幾天,日子過得都很舒坦。但他兩人來益都,卻不是為“舒坦”而來的。
本來趙忠打算下午請他兩位出城,就近去山上,拜訪一下古刹裏的高僧,順路遊遊山、玩玩水。景慧和尚以“身體不適”給推辭掉了,飯後,請來道衍,托“念佛”之名,兩人在室中密議。